7 克勞德和尤斯塔斯出場
2024-10-11 00:46:06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晴天霹靂的一剎那正是下午一時三刻(夏令時)。阿加莎姑媽的管家斯賓塞當時正給我端著炸土豆,我太激動,一連舀了六個都掉在了桌板上。真是心都顫抖了,大家明白吧?
而且我精神本來就很衰頹了。和霍諾里婭·格洛索普訂婚快兩個星期了,這期間哪天也少不了她給我布置繁重的作業、朝著阿加莎姑媽所謂的「改造」我的方向發展。正經八百的文學,我讀得眼前直冒金星;我們一起走過的畫廊加起來有好幾英里;忍受古典音樂會,那架勢各位都想像不到。
總而言之,這會兒我已經無力承受任何打擊,況且是這種打擊。這天霍諾里婭拖著我到阿加莎姑媽家吃午餐,我心裡正想,「死啊,你老好的毒鉤在哪裡?[1]」這時她投下了炸彈。
「伯弟,」她突然發話,好像剛剛想起來似的,「你家裡那個誰,叫什麼來著,就是那個貼身男僕?」
「嗯?哦,吉夫斯。」
「依我看,他對你影響很壞。」霍諾里婭說,「咱們結婚以後,你得把他打發了。」
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勺子一抖,把六個鬆脆可口的上好土豆掉到了桌板上,斯賓塞立刻撲過去搶救,像只威風的老尋回犬。
「把吉夫斯打發了?」我倒吸一口冷氣。
「不錯,我不喜歡他。」
「我也不喜歡他。」阿加莎姑媽應道。
「可我做不到啊。我是說,哎呀,沒有吉夫斯,我一天都撐不過去。」
「不行也得行。」霍諾里婭說,「我一點都不喜歡他。」
「我也是,」阿加莎姑媽說,「打第一天起。」
你說要不要命?我之前一直覺著結婚吧,是有點喪氣,但我真是做夢也沒想過,居然還要人做出這般恐怖的犧牲。這頓飯我後來就吃得渾渾噩噩。
我記得本來的計劃是吃過飯我得陪霍諾里婭去攝政街[2]買些東西,等她站起身準備帶上我和她那些零碎東西的時候,阿加莎姑媽攔下了她。
「你先去吧,親愛的。」她說,「我有幾句話想跟伯弟說。」
於是霍諾里婭走了,阿加莎姑媽把椅子拉近了一點。
「伯弟,」她說,「親愛的霍諾里婭還不知情,不過關於你們的婚事,出了一點小小的問題。」
「老天爺!不是吧?」我開始看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
「哦,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有點叫人氣不過。是這樣的,羅德里克爵士偏要生點事端。」
「不看好我?想一筆勾銷?嗯,他或許有道理。」
「行行好,別這麼荒唐,伯弟。哪有這麼嚴重。不過,羅德里克爵士因為職業的影響,性格不免——過于謹慎。」
我沒聽懂。
「過于謹慎?」
「是啊,想來也是難免的,像他這樣經驗豐富的神經專家,對於人性的看法不免有些扭曲。」
這下我明白她的意思了。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也就是霍諾里婭的父親,一般大家稱他為神經專家,因為這樣聽著比較上檯面,不過人人心裡都清楚,他其實就是給精神病院看門的。我是說,要是你的公爵叔叔有點不正常,你撞見他在藍色客廳里往頭髮里插稻草,你第一個念頭就是速速請格洛索普。他上門以後觀察一下病人,再講講神經系統刺激過度,最後留些靜養隔離之類的醫囑。全英國差不多每個有頭有臉的家族都找過他,想來有這麼個身份——我是說老是得坐在人家頭上、等著人家親戚朋友打電話叫安康醫院派車過來——對人性的看法大概的確可以稱之為扭曲。
「你是說,他覺得我可能是精神病,而他不想讓一個精神病做乘龍快婿?」我問。
對我表現出的這般洞若觀火的理解力,阿加莎姑媽反倒顯得很不高興。
「他當然不會相信這麼荒謬的事。我跟你說了,他就是相當謹慎罷了。他想要親自確定一下,你沒什麼不正常的。」她說到這兒打住了,因為斯賓塞端了咖啡進來。等他退下以後,她才繼續開口。「他不知打哪聽到的荒唐傳聞,說你在迪特里奇公館的時候把他家公子奧斯瓦德推到湖裡去了。這自然不可信。就算是你也不會做這種事。」
「哦,我就是往他身上倚了倚,知道吧,然後他就從橋上掉下去了。」
「奧斯瓦德口口聲聲說是你把他推下去的,所以羅德里克爵士心裡不安,很不幸,他為此還打探了一番,因此聽說了你那苦命的亨利叔叔的事。」
她滿臉鄭重地望向我,我呷了一口苦澀的咖啡。這會兒咱們打開了家族的密室,窺一眼不好見人的歷史。我已故的亨利叔叔呢,算是伍斯特家族紋章上的一抹污點。他人特別正派,而且我一向很親他,因為我上學那會兒他常常大筆大筆地給我塞零花錢。但不可否認,他偶爾的確有些異常的舉止,比如說在臥室里養了十一隻寵物兔子。想來純粹主義者會認為這多少算頭腦不正常吧。實話實說吧,他最終開開心心地在兔子的陪伴下度過了餘生,在什麼園子裡終老。
「太可笑了,當然。」阿加莎姑媽繼續說,「要說咱們家有誰繼承了亨利出人意表的作風——其實不過如此——那只能是他家的克勞德和尤斯塔斯,可是看看,誰比他們聰明?」
克勞德和尤斯塔斯是對雙胞胎,我上最後一個夏季學期的時候,他們剛念書。回想起來,「聰明」這個詞形容這對兄弟太合適了。我記得那一整個學期里,他們老是沒完沒了地惹是生非,我整天都得忙著幫他們解圍。
「瞧他們如今在牛津多爭氣。前幾天克勞德還給你艾米麗嬸嬸寫信,說他們倆不久有望選進一個相當重要的學院俱樂部,叫作『求索者』。」
「求索者?」我在牛津那會兒沒聽說有這個俱樂部,「求索什麼呀?」
「克勞德沒說。我想不外是真理、知識吧。看樣子人人都想加入,因為克勞德提到達切特伯爵的公子雷恩斯比勳爵也是候選人。好了,咱們說遠了,現在回來說正題,羅德里克爵士要單獨和你聊一聊。伯弟,我相信你會表現出——不能說遠見卓識,不過至少會通情達理。別緊張地笑個沒完,注意別總是那副呆滯的眼神,別哈欠連天,別動來動去。還要記住,羅德里克爵士是反賭博聯盟倫敦西城分部的主席,所以拜託別提賭馬。他明天到你的公寓吃午飯,一點半準時。千萬記得,他滴酒不沾,堅決反對吸菸,而且飲食簡單為上,因為他消化不佳。不要給他上咖啡,他認為世界上一半的神經問題都是咖啡造成的。」
「我看一份狗糧一杯清水就解決了,啊?」
「伯弟!」
「哎,好啦,博君一笑爾。」
「就是這種蠢話才會叫羅德里克爵士疑竇叢生。所以拜託你到時候克制一點,別不知好歹沒輕沒重。他這個人非常嚴肅……你要走了?行,記得我剛才的話。我信任你,而且一旦出了任何狀況,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好咯!」我說。
我啟程回家,第二天真叫人期待呀。
第二天我很晚才吃早飯,然後出門散步。我覺著只要能讓腦瓜清醒清醒,任何方法都得試一試,一般來說,呼吸點新鮮空氣總能緩解一下一大早那種迷迷糊糊的狀態。我在公園裡溜了一圈,開始往回走,剛走到海德公園角,肩胛骨上就被人狠狠拍了一下:原來是我堂弟尤斯塔斯。跟他勾肩搭背的還有兩個人,邊上那個是我那克勞德堂弟,中間那位老兄粉紅面孔,淡金色頭髮,一臉歉意。
「伯弟老哥!」尤斯塔斯親昵地說。
「嗨!」我倒不太歡騰。
「能碰見你太好了,咱們想恢復一貫的派頭,全倫敦就只能靠你!對了,你還沒見過『狗臉』吧?狗臉,這是我堂哥伯弟。雷恩斯比勳爵——伍斯特先生。我們剛剛去過你公寓,伯弟,結果你不在,叫人好生失望啊。不過虧得吉夫斯熱情款待了一番。這人太神了,伯弟,可別叫他跑了。」
「你們到倫敦來做什麼?」我問。
「哦,隨便轉轉,就待一天。來如疾風,純私事[3],坐三點十分的車就回去啦。好了。說到你盛情邀請我們出席的那頓午宴,定在哪了?麗茲?薩沃伊?卡爾頓?或者呢,如果你是吉羅或使館俱樂部的會員,那也成。」
「我沒法請你們吃午飯,我已經有約了。天哪!」我看了一眼表,「我遲到了。」我趕忙攔了一輛計程車。「抱歉。」
「那,兄弟不說廢話。」尤斯塔斯說,「借五鎊來。」
我沒空跟他們理論,於是打開腰包掏出五鎊,跳上了計程車。回到公寓的時候已是兩點二十分。我奔進客廳,卻發現沒人。
吉夫斯飄然而至。
「羅德里克爵士還沒到,少爺。」
「好傢夥!」我說,「我還以為他准在砸家具呢。」根據經驗,你越不想他來,他越是分秒不差,我還幻想著這老夥計在我客廳里來回踱步,嚷著「這人不來了」[4],火氣直冒。
「一切準備就緒?」
「我想這番安排會令少爺滿意。」
「都有什麼?」
「法式清湯、煎肉排以及小點心,飲料是冰鎮檸檬汁。」
「嗯,我覺得這他總吃不壞吧。不過不要因為一時得意忘形把咖啡給端上來。」
「不會,少爺。」
「還有,別流露出呆滯的眼神,不然你知道,還沒等你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就給關進軟墊病房啦。」
「遵命,少爺。」
這時門鈴響了。
「整裝待命,吉夫斯。」我說,「這就來了!」
[1] 《舊約·哥林多前書》15:55:死啊,你的毒鉤在哪裡?
[2] 以優質服裝店著稱。
[3] 牛津學生未經准許不得私自離校。
[4] 出自丁尼生詩作《瑪麗安娜》(Mariana, 1830):我的生活多悽慘/這人不來了。(黃杲炘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