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伍斯特傷了自尊

2024-10-11 00:45:57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要說有什麼是我喜歡的,那就是過安生日子。有些人不折騰就覺得無聊鬱悶,我就不是這種人。對我來說沒什麼所謂平淡,只要飲食規律,隔三岔五地看一場像樣的音樂演出,再有一兩位哥們結伴,我就別無所求了。

  因此呢,這個刺激一出現,就顯得格外刺激。我從羅維爾回來的時候,琢磨著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什麼事能煩著我了。據我估計,阿加莎姑媽要從海明威這場意外中恢復元氣,好歹也得一年時間吧。除了阿加莎姑媽呢,其實也沒什麼人真正能叫我寢食難安的。我只覺得天空一片湛藍——打個比方,萬里無雲。

  我何曾想到……好了,事情經過如下,請各位評評理,是不是足以給人添堵。

  吉夫斯每年都要告假幾個星期,到海邊還是什麼地方休養生息。當然了,他一不在我就亂了套了,不過也總得扛著吧,於是我就扛了。此外還得說,他總能找個挺靠譜的傢伙替我打點。

  話說又到了這個時候,吉夫斯正在廚房裡跟這位替補交代注意事項。我正巧想找張郵票還是什麼的,於是穿過走廊找他要。這個混蛋沒關廚房門,我還沒走兩步,他的聲音就清晰地傳到了耳邊。

  「伍斯特先生。」只聽他對替工說,「這位年輕紳士非常友好可親,不過心智不高,可以說毫無心智。智力上,他可謂乏善可陳,相當乏善可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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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我說,什麼玩意兒!

  嚴格來說,想必我該立刻衝進去,疾言厲色地教訓這傢伙一頓。不過我懷疑教訓吉夫斯這事是人力所不能及的。個人來說,我連試都懶得試。我不動聲色地吩咐他準備帽子和手杖,然後就出門了。但是,這事總在心裡掖著,這麼說各位懂吧。咱們伍斯特對人對事可不是輕易忘懷的。當然了,有些事上是,比如約會啦、誰的生日啦、寄信啦什麼的,但是上述這種見鬼的侮辱絕不會忘。我氣悶得跟什麼似的。

  我就這麼氣悶著,走進巴克俱樂部[1],坐到牡蠣吧檯點了杯酒。我當時尤其需要來杯酒壯膽,因為我馬上要去和阿加莎姑媽吃午飯。這可是個苦差事,不管各位信不信,雖然我相信經歷了羅維爾那場風波,她必然銳氣大減,情緒會相當和藹。我剛灌下一杯,正在慢慢品著第二杯,開始覺得儘可能地振作了,這時東北方向傳來一個含混的聲音招呼我。我一轉頭,看見炳哥·利透正倚在角落裡,全力嚼著一截相當可觀的芝士麵包。

  「哎喲喂!」我說,「好久不見啦。你最近不在倫敦,是吧?」

  「是啊,我到鄉下去了。」

  「嗯?」炳哥痛恨鄉下,這點誰都知道。「在哪兒?」

  「漢普郡,一個叫迪特里奇的地方。」

  「不是吧?我認識一家人就住在那兒。格洛索普一家,你認識嗎?」

  「哎呀,我正是住在那!」炳哥說,「我在給格洛索普家的小子當家庭教師。」

  「為什麼?」我不敢想像炳哥還能當家教。不過說起來他也算牛津畢業的,估計偶爾用來忽悠幾個人也是不成問題的。

  「為什麼?當然是為錢啦。海多克公園[2]第二場跑馬賽出了個大冷門,」炳哥恨恨地說,「我一個月的生活費就這麼泡湯了。我又不敢問我叔叔要,所以就跑去職業介紹所找工作啦。我去了有三個星期了。」

  「我還沒見過那位小公子。」

  「別見!」炳哥簡短地說。

  「其實他家裡我也只認得那位小姐。」我這話剛出口,炳哥的臉就產生了奇妙的變化。只見他雙眼凸出,臉泛紅暈,喉結上上下下,就像打靶場噴泉頂上的橡皮球。

  「哦,伯弟呀!」他好像被掐住了咽喉似的。

  我很擔心地看著這只可憐蟲。我知道他老是動不動就愛上誰,但是愛上霍諾里婭·格洛索普,這也太不可思議了。依我看,這位小姐無異於毒藥罐。高大聰慧、精悍上進,就是現如今大批湧現的那種姑娘。她出身格頓學院[3],念書的時候,除了把大腦擴充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還熱衷各種各樣的運動,結果練就了一副中量級擒拿摔跤手的身材。我懷疑她還進了校拳擊隊。總之,每次她一出現,我只想躲進地窖里,悄悄地等著警報解除。

  可是這炳哥明顯是給迷住了。一點也不錯,只見這傢伙眼睛裡閃著愛的光芒。

  「我崇拜她,伯弟!我崇拜她踏過的每一寸土地!」這病號以氣貫雲霄之勢高聲宣布。弗雷德·湯普森[4]還有一兩個傢伙走了進來,吧檯後面的麥加里[5]正呼扇著耳朵聽著,但是炳哥毫不避諱。我常常覺得他就像音樂喜劇里的男主角,站在舞台正中,招呼兄弟們圍攏過來,聽他敞開嗓子歌頌自己的愛情。

  「你跟她表白了沒有?」

  「沒有,我不敢啊。晚上我們常常到花園散步,有時候我覺得,她眼裡有種神采。」

  「我知道那表情,像軍士長吧?」

  「才不是!像溫柔的女神。」

  「慢著,老兄。」我說,「你確定咱們說的是同一個人?我說的是霍諾里婭。她是不是還有個妹妹我不認識的?」

  「她芳名正是霍諾里婭。」炳哥崇拜地吼道。

  「你覺得她像溫柔的女神?」

  「像啊。」

  「老天保佑!」我說。

  「她走來風姿幽美,好像無雲的夜空繁星閃爍;明與暗的最美的形象,交集於她的容顏和眼波[6]。再來一截芝士麵包。」他吩咐吧檯後的侍應。

  「你這是補充體能啊。」我說。

  「這是午餐。我待會兒要到滑鐵盧車站接奧斯瓦德,坐一點十五分的火車回去。我今天帶他到城裡看牙醫來著。」

  「奧斯瓦德?就是那小子?」

  「對,一大禍害。」

  「禍害!我差點忘了,待會兒要和阿加莎姑媽吃午飯。我這就得走了,不然准遲到。」

  自從珍珠風波以後我還沒見過阿加莎姑媽,雖然我料想有她陪著啃骨頭沒什麼樂子可言,但我自信,有一個話題她絕對不會碰,那就是我的婚姻大事。我是說,阿加莎姑媽在羅維爾出了這麼大個紕漏,可以想見,她羞恥心作祟,至少也得歇上一兩個月吧。

  但是女人啊真叫我甘拜下風。我是說,看人家這勇氣。大家可能信不過,反正她一上來就是這茬。絕對是這茬,我莊嚴發誓。我們才不過說了句今天天氣哈哈哈,她就打開了話匣子,臉都不紅一下。

  「伯弟呀。」她開口道,「我最近又在想你的事,你必須得結婚。我承認,上次在羅維爾看錯了那個虛偽的壞丫頭,但是這回絕對不會有錯。機緣巧合,我替你物色了一個再合適不過的對象,是我新近認識的,不過她的背景絕沒有問題。她家產豐厚,不過這對你也無所謂。關鍵就是這位小姐自強自立、見識過人,正好抵消了你性格上的不足和弱點。而且她也認識你,自然,你有什麼叫她看得上的優點呢是說不上了,不過她倒也不討厭你。這一點我清楚,因為我探過她的口風——當然,我的方式很委婉——所以我相信,只要你邁出第一步——」

  「是誰?」我早就想問了,可是由于震驚過度,麵包卷卡在了喉嚨里,這會兒面色才剛由青紫轉為正常,氣管里總算吸入了一點氧氣,「是誰?」

  「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的千金,霍諾里婭。」

  「不,不!」我嚇得臉煞白。

  「別傻了,伯弟,她做你的賢內助最合適不過。」

  「是,可是——」

  「她會改造你。」

  「可我不想讓人家改造。」

  阿加莎姑媽飛來一個嚇人的眼神,小時候她每次發現我偷吃果醬都是這個眼色。

  「伯弟!你不會是想不聽話吧?」

  「這,可我——」

  「承蒙格洛索普夫人一番心意,請你去迪特里奇公館小住幾日。我回話說你很樂意明天就過去。」

  「不好意思,我明天有個特別重要的約會。」

  「什麼約會?」

  「這,呃——」

  「你哪有什麼約會,就算是有也得給我推掉。伯弟,要是你明天不趕到迪特里奇公館,我會非常不高興。」

  「哦,好啦!」我說。

  告別阿加莎姑媽兩分鐘不到,咱們伍斯特不屈不撓的精神就復甦了。雖然眼前這回凶多吉少,但我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莫名的興奮感。縱然身處險境,但我覺得,越是艱險,我就越能叫吉夫斯好看——這次我完全不要他幫忙,我要單槍匹馬擺脫困境。當然,放在平時,我準會跟他商討,假手於他解決難題。但是聽到他在廚房裡說的那番話以後,我死也不能自降身段。到家以後,我在他面前表現得泰然自若。

  「吉夫斯,」我說,「我有個小麻煩。」

  「很遺憾,少爺。」

  「是啊,可以說是個絕境。其實呢,我是困在懸崖邊上,大難臨頭。」

  「或許我可以略盡綿力,少爺——」

  「哦,不用不用。多謝啦,不過不用。不麻煩你。我相信自己就能解決。」

  「遵命,少爺。」

  於是就這麼結了。不得不說,我希望這傢伙能表現出一點好奇心,不過吉夫斯就是這德行,七情六慾都藏在面具後面,這麼說大家懂吧?

  第二天下午我抵達迪特里奇的時候,霍諾里婭恰巧不在。她母親說她正在附近的布萊斯韋特家裡做客,第二天才回來,並且會帶著這家的千金來小住。她還說奧斯瓦德正在庭院裡,做母親的話里全是愛意,好像庭院為此魅力大增、讓人無法抗拒似的。

  迪特里奇的庭院倒還真是像樣。幾處涼台,一塊草坪,中間立著一棵雪松、一叢灌木,外加一泊小巧精緻的湖水,上面還架著一座石橋。我剛繞過灌木叢,就看見炳哥正倚著橋抽菸。橋上還有個小孩正坐著釣魚,我估計就是奧斯瓦德那個害人精了。

  炳哥見到我又驚又喜,又介紹給那小孩認識。他可能也又驚又喜,不過卻不露聲色,一如外交官。他看了我一眼,微微揚了揚眉毛,又繼續釣他的魚。他就是那種目中無人的小少爺,讓你覺著自己念錯了學校,衣服也不合身。

  「這位是奧斯瓦德。」炳哥說。

  「那,」我親切地寒暄,「三生有幸。你好嗎?」

  「哦,還行。」那孩子說。

  「這是個好地方。」

  「哦,還行。」那孩子說。

  「魚釣得怎麼樣?」

  「哦,還行。」那孩子說。

  炳哥把我帶到一邊說話。

  「可愛的奧斯瓦德總是這麼口若懸河喋喋不休,偶爾會不會叫你頭疼?」我問。

  炳哥嘆了口氣。

  「這事好難呀。」

  「什麼好難?」

  「愛他呀。」

  「你愛他?」我大吃一驚。我以為是人都做不到。

  「我在努力。」炳哥回答,「為了伊人。她明天回來,伯弟。」

  「我聽說了。」

  「她來了,我的愛,我的[7]——」

  「可不。」我說,「咱們再回頭說說奧斯瓦德。你得整天對著他?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哦,他不怎麼讓人操心。不上課的時候,他就一直坐在橋上,說要釣小魚。」

  「你幹嗎不把他推下去?」

  「推下去?」

  「一眼望去,我就覺得非推不可。」我備感厭惡地望著那小子的背影,「讓他警醒警醒,改改不知好歹的態度。」

  炳哥有點渴望地搖搖頭。

  「你這個建議很吸引我。」他說,「但只怕不行。你瞧,伊人不會原諒我的,她特別疼愛這個小混蛋。」

  「天呀!」我大喊一聲,「有了!」不知道各位有沒有這種感覺,就是靈光一閃的時候,脊梁骨上一個激靈,從那柔軟服帖的領子一直打到鞋跟?想必吉夫斯隨時隨地是這種感覺,但我卻不常體會。但此時此刻,大自然仿佛齊刷刷地對我呼喊:「你中了!」我一把抓住炳哥的胳膊。他好像被馬咬了一口似的,那精緻如石雕的面孔痛苦地扭曲了,並開口問我究竟搞什麼鬼。

  「炳哥。」我說,「吉夫斯會怎麼做?」

  「什麼意思,吉夫斯會怎麼做?」

  「我是說,他對你這種情況會有什麼建議,你不是想叫霍諾里婭·格洛索普對你另眼相看什麼的嗎?據我分析,他會建議你躲在那邊的灌木叢後邊,建議我想個理由把霍諾里婭引到橋邊,然後等時機成熟,建議我沖這小子後背猛地一推,讓他扎進水裡,然後建議你跳下去把他拖上岸。怎麼樣?」

  「伯弟,這不會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吧?」炳哥一副肅然起敬的樣子。

  「沒錯。有辦法的可不止吉夫斯一個。」

  「簡直太聰明了。」

  「也就是個建議。」

  「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不足,那就是你可有得尷尬了。我是說,萬一這小子說是你把他推進去的,伊人可不會待見你的。」

  「這我倒無所謂。」

  他深深地感動了。

  「伯弟,你真豁達。」

  「沒沒。」

  他默默地握著我的手,喉嚨里咕咕作響,像浴缸排水排到最後那種動靜。

  「你在想什麼?」

  「我就是想,」炳哥說,「奧斯瓦德這回得濕成什麼樣啊。啊,快樂的日子[8]!」

  [1] 男士俱樂部,位於克里福德街18號,成立於1919年,創始人為巴克馬斯特船長。

  [2] Haydock Park,賽馬場,位於英國西部默西賽德郡。

  [3] 劍橋大學女子學院,成立於1869年。

  [4] Fred Thompson(1884—1949),英國作家,曾與伍德豪斯合寫音樂劇《金蛾》(The Golden Moth, 1921)。

  [5] McGarry,巴克俱樂部的第一任酒吧侍應,發明了著名的「巴克雞尾酒」(Buck’s Fizz)。

  [6] 拜倫名詩《她走來,風姿幽美》(She Walks in Beauty)(楊德豫譯)。

  [7] 模仿丁尼生的《摩德》(Maud):她來了,我的生命,我的主宰/她來了,我的親人,我的寶貝。(黃杲炘譯)

  [8] 指讚美詩《快樂日歌》(Oh, Happy Day),英國作家菲利普·多德里奇(Phillip Doddridge, 1702—1751)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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