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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1:49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要知道,在他們中間,不僅有機動衛隊成員、正規軍士兵,還有越南和摩洛哥殖民軍團的土著士兵,每一支部隊此時此地的在場都像是具有一種特殊的理由。而他們之間的一個共同點,則是煩躁不安。費爾南從他的那輛公共汽車上一下來,就感覺到了這種緊張程度。士兵們緊握手中的槍,在營地門口排成兩排,這便給人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好像來到這裡的整個車隊都是不受歡迎的人,無論是囚徒,還是機動衛隊隊員。

  近傍晚時分,他們已經在天上看到了德國空軍中隊的飛機。一想到自己可能會被敵人的部隊追上,會在那樣的一個地方,毫無防衛能力地被敵人用機槍射死,看守們的心中就不由得一陣陣地緊張,他們可是還肩負著押送囚犯的艱巨任務呢,他們可不願意就這樣白白地為這幫渣滓丟了性命。

  郝思勒上尉,身子一直就那麼僵硬,恰如死硬的軍事司法一般,正跟他的那位同級別同行商量著囚犯們的接收事宜,此人專門負責收容一批來自巴黎桑岱監獄以及附屬監獄的囚徒,交談之後,郝思勒上尉明白到,因為到得最晚,他們的這一撥就只能湊合對付著撿別人挑剩下的了:六座不帶廁所的棚窩,還被鐵絲網給包圍著。這些棚窩的窗戶都很小,透光不好,很像是一些碉堡。郝思勒打聽了一下營地中現有囚犯的人數。

  「算上你們這一撥人,我們現在可就有一千多人了。」

  當費爾南得知這一情況時,他簡直嚇傻了。

  一千個囚犯,要看守到什麼時候呢?

  上尉重新進行了一番點名,同時,加以一番搜身,由那些越南士兵來執行。這都是上級司令部的命令。

  搜身之後,囚犯們一個接一個地進入了棚屋中。只有最早到的二十五個人擁有了一個鋪位,所有其他人則只有睡草包的份,就連草包,數量也是不足的。拉烏爾和加布里埃爾決定,就地清理出一個角落,在那裡睡覺。那個年輕的共產黨人有些怕冷,躺在了離他們有一米的地方。他一個勁地打哆嗦。加布里埃爾就把自己的軍大衣給了他。

  「我說,小傢伙,」拉烏爾問道,「史達林沒有發給您毯子褥子嗎?」

  

  營養不良?疲憊?得病了?年輕人的狀態真的很糟糕。

  費爾南下令去找幾桶水來。伯爾尼埃只帶回來四桶,這立即就導致了爭搶。經驗提醒費爾南,他最好還是不要干涉,事實也證明,這樣做是有道理的。一個高個子傢伙呼籲所有人都冷靜一下,即便不能團結一致,至少也應該有組織紀律。他不敢堅信,在喝水問題上擁有的掌控,是不是在吃飯問題上也管用。

  「是不是該由戰區方面負責提供食物?」費爾南跑來問了。

  郝思勒用手掌拍了一下腦門,啊,對了,還有這個問題呢。他趕緊去向當地跟他對口銜接的同行打聽消息,回來時卻垂頭喪氣,希望徹底落空了,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最後的一次配給供應是頭一天到的,對於七百人的囚徒來說,本身就已經很不夠了,守衛們只得朝天開槍,才好不容易避免了一場騷亂……

  拉烏爾·蘭德拉德始終忠於他的習慣,便利用這次搬遷的機會,出去跟其他人商討去了,就像他所說的那樣,「認識人」去了。這充分表明,事情正在朝壞的方面發展,三牌猜一的賭博都沒有人感興趣了。飢餓和疲憊占據了一切,而拉烏爾之類的閒人到處都不受歡迎。

  這是一個新的因素,它並沒有逃過費爾南的火眼金睛,對於他,囚徒們聚集在一起的這一混處方式是令人憂慮不安的另一原因。共產黨人藐視無政府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仇視所謂的間諜,而間諜,則又唾棄咒罵那些違抗軍令者,而在這一切之上,還得加上那些破壞搗亂者、逃避兵役者、鼓吹失敗主義者、假定的賣國賊,而他們全部,則又都痛恨那些刑事犯,而即便在刑事犯中間,他們自己也嚴格地區分開誰是小偷,誰是詐騙犯,誰是搶劫者,誰是殺人犯,而所有這些刑事犯,又都不願意跟強姦犯摻和在一起。啊,對了,這裡還有幾個極右派的典型,被所有人叫作「卡古拉黨徒」[21],他們人數不多,一共四人,其中有一個積極鼓吹法德友好的記者,一個姓多爾熱維爾名奧古斯特的人,他是該小集團的頭頭,因為他比另外的三個成員要年長二十歲。

  費爾南和他的手下人占據了一個跟大宿舍相鄰的房間,條件比囚徒們的宿舍稍稍舒適那麼一點兒。至少,每個看守都有自己的一塊草褥子。費爾南把他的包包塞到他的床架底下。時間快到二十三點了,誰都沒有吃晚飯,看來,今天晚上沒有希望得到什麼了。費爾南擬定了一份宿舍值班名單,讓自己去站第一班崗,這樣,也好讓其他人先好好休息一下。

  飢餓開始作怪,折磨起他來。必須堅持到第二天早上,那時候,才能保證有一份食物提供,但是,在等待期間,超越了種種社會和政治層面的,以及種種圖騰禁忌的,則是拉屎撒尿的問題。當他抽完晚上的那支煙回到睡覺的地方時,費爾南驚訝地發現,有一個囚犯透過半開的窗戶,正在把一大把乾草往外扔,那一股特別的臭味讓他對這一動作的起因沒有絲毫的懷疑。必須立即找到一個解決辦法,不然的話,囚禁地點的空氣將很快就變得污濁不堪,根本無法呼吸了……

  「我們來安排一個輪番上廁所的計劃。」他對他的手下人說。

  「我不希望那樣。」伯爾尼埃回應說。

  「這事情跟你沒關係,它跟囚犯們有關!」

  「我依然還是不希望那樣!」

  「然而,你就得那樣去做。」

  結果,囚徒們被允許,在一名機動衛隊隊員的監視下,三人一組地前去廁所,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很艱難的情境。茅廁里燈光昏暗,還是四天前用水衝過一次,如地獄一般的臭氣熏天,第一批如廁者出來時全都臉色蒼白,其他人則更願意憋著不去。從第二天起,費爾南就會組織一種輪番清掃工作。「要找到實際的解決辦法。」他暗自在心中記下,名單在漸漸地拉長。他准許囚犯們衝著圍牆撒尿。「至於其他,要不就去茅坑,要不就給我憋著!」

  加布里埃爾滿足於去牆根解決。拉烏爾則前往茅廁,回來時臉色變得蒼白。這之後,機動衛隊隊員就檢查了一遍門窗處的安全。從裡頭,只看到窗板被關閉了,只聽到橫槓咣咣地鎖上了。

  加布里埃爾開始喘息。

  「嘿,我說,我的中士長,」拉烏爾說道,「你該不會讓我們遭受一番攻擊[22]吧,嗯,我們這裡可不是在馬延貝格!」

  他的笑聲迴響在宿舍里,此時,費爾南正好走了進來,喝令保持安靜,笑聲便戛然而止。

  「沒有得到准許,任何人都不得起床,誰都不准說話!」

  大多數人都開始昏昏欲睡。軍士長安坐在一把椅子上,槍放在膝蓋上,假裝沒有聽到不時地從四處響起的嚅囁聲。

  「你睡著了嗎?」加布里埃爾問道。

  「我在思索。」拉烏爾回答道。

  「思索什麼?」

  茅坑,稍稍比地面高出一點點,提供了一個觀察整個營地的全景視角。拉烏爾剛才跑去了那裡,並且憋著一口氣,在裡頭待了一小會兒,目的只是為了觀察一下這個地方,士兵們的巡邏,他們所經過的路線,沐浴在月光下的周圍地形。這地方不僅廣闊,而且複雜。他仔細觀察並點數了一個個的出口、入口,然後悻悻地回來。顯然,這是一個遠不如監獄來得密封的地方,但是武裝士兵的人數要多得多,這讓他不禁陷入了沉思中。

  「逃跑」這個詞像一股電流,讓加布里埃爾的神魂不禁一激靈。

  「你瘋啦!」

  拉烏爾湊近過來。儘管壓低了聲音,還是能感覺到他的憤怒。

  「你真的是徹徹底底的傻掉啦!你不明白正在發生的是什麼事情嗎?什麼都沒有組織好,沒有吃的,沒有指令,連看守我們的人都不知道該拿我們怎麼辦。依你看來,當德國佬跑到這裡來時,會發生什麼情況呢?」

  這個問題顯然折磨得加布里埃爾很痛苦,恰如所有其他的那些囚徒。

  「他們會把我們送交給德國佬,當作一份見面禮嗎?」

  這個看起來不那麼有可能。

  「而假如他們真的就那麼做了呢?」拉烏爾接著說,「那麼,德國佬會拿我們怎麼辦呢?會為我們在光榮的帝國軍隊中提供一個位子嗎?」

  這就更加不可能了。然而,加布里埃爾始終還是疑慮重重:

  「那怎麼逃跑呢?沒有證件,又沒有錢,你怎麼逃跑?」

  「假如你不迅速逃跑,你倒是會有個選擇,我的老哥兒們,或者肚子上挨一顆槍子,或者背上挨上一槍……」

  像是對他的焦慮作出的回答,加布里埃爾聽到他邊上那位年輕的共產黨人在他借給他的那件軍大衣底下嘎嘎嘎地咬響了牙齒。

  「到頭來,都是會死的。」拉烏爾總結道,把臉側過去,對準了牆壁。

  囁嚅聲逐漸逐漸地消失了。

  費爾南瞧了一眼他的表,他還需要再堅持大約一個小時,才能輪到有人來替班。為了不引起什麼注意,他把他的那個包包留在了床底下,儘管無法想像會有一個人來掏他的包,他的心裡還是忐忑不安。這都是心理作祟,他心裡想。當犯罪感縈繞在他心頭時,他就竭力把心思全都集中到愛麗絲的身上。他一直都沒有可能給維爾納夫那邊打電話。他真的很想聽到她的聲音,哪怕僅僅一秒鐘,他只需要短短的一瞬間就能夠明白一切,她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她到底是焦慮,是不安,還是幸福,安寧,她的一聲語調就夠了,他就能知道一切,而現在的處境,真的叫人抓狂啊!

  他又想到了他裝鈔票的包包,想到了他留在自家地窖中的旅行箱,他該如何對愛麗絲解釋這一切呢,她是那么正直,那麼……

  他所屈從的欲望,在他眼中如此具有誘惑力的前往波斯旅遊這樣一個前景,所有這一切全都出現了,恰似一片巨大的混沌。他成了一個盜賊,只是為了實現愛麗絲並不會跟他分享的幻景,因為,實際上,他生來就不是要去轉向現實的,他只配用來支持她對抗疾病……通過偷得這一筆錢,通過隱藏起他的一部分戰利品,通過隨身攜帶剩下的那部分錢,費爾南已經成了愛麗絲並不會願意嫁的那樣一種人。

  「安靜!不要逼迫我過來干涉!」

  猛地那麼吼上一嗓子,這讓他覺得好受了一些。再堅守三十分鐘,他就要去睡覺了。他將會側身臥睡,就像他在家裡跟愛麗絲一起睡的時候那樣,那時,他會緊緊地抱住她,身子彎曲,像一把小小的勺子。

  第二天,一到六點鐘,郝思勒上尉就召集起他的那些軍官、士官,以及手下的四小撥人馬,早先尋南街監獄的囚徒如今轉移到了這裡,他的人馬也就負責起了在新的監舍里看守他們的任務。

  「我要提醒那些看守們,他們現在是處在我所率領的機動衛隊成員的命令之下。禁止跟囚犯們說話!假如你們想站到柵欄的另一側去,那你們就走著瞧好了。」

  在上司發表這一通剛強有力的訓令期間,費爾南一直睜大眼睛仔細瞧著這些「看守者」,這些從前線調回來的步兵,全都是歲數最大的兵,那是一些明顯沒有什麼戰鬥力的兵,他們自己也意識到,他們將要在這裡完成他們當兵時的最後使命,然後就將成為那些失敗者的標準樣品,因為他們將在人類歷史上最短的一次戰爭中被人徹底打敗。

  不到一個小時,面對著這群從頭一天起就沒有吃到任何東西的吵鬧不已的人,這些看守人員就表現出了無能為力。

  伯爾尼埃像一個瘋狂的復仇女神一樣,衝進了棚窩。

  「假如你們不滿意的話,我這裡有的是機關槍!……」他吼叫道。

  伯爾尼埃的長處,就是他的真誠。他一下就鎮住了那些囚徒,鎮住的即便不是他們的轆轆飢腸,至少也是他們的亢奮情緒。看到他在那裡扯著嗓門大喊大叫,甚至都準備要朝人群開火了,拉烏爾不禁慶幸起自己在這方面的判斷來:此人是個危險人物。

  費爾南派人安排了輪流的外出大小便,命令他的手下人密切監視,小心提防,並互相配合行動,以避免那些已經有些神經質的傢伙之間打架鬥毆。

  上午時,一些人用撕碎的紙片,成功地製作了跳棋或多米諾牌戲。拉烏爾憑藉著三猜一的紙牌局,贏得了一個鋪位。

  郝思勒上尉很著急。他不斷地跑去通信班催問有沒有新的命令來到,再三要求立即發食物下來,但是,在電話中,他不是找不到人,就是碰上個一問三不知的人,說是去打聽打聽,然後就沒有了回音。

  輪到他們走出棚窩去外邊放鬆放鬆麻木的腿腳時,加布里埃爾便做起了拉伸運動。拉烏爾則裝作一副無拘無束的樣子走了開去,並且若無其事地跟一個士兵聊上了天,聊著聊著,便得知那個士兵對上尉的指令抱著一種滿不在乎的態度。

  「德國佬都已經到了巴黎的西邊了,」那士兵說,「他們已經渡過了塞納河……」

  假如德國人攻占了巴黎,那就是法國人的失敗。徹底的失敗。那麼,負責這一千個囚徒的官兵又會做什麼呢?

  仿佛是為了佐證一下這一番疑問,警笛聲開始鳴叫起來,囚徒們與軍人們便全都臥倒在地。幾分鐘時間過去了,拉烏爾一直就躺在門邊上。最終,一個德國空軍中隊從他們的頭頂飛過,人們等待著一番轟炸,但什麼都沒有發生,寂靜復歸。最後,他們聽到了法國飛機的隆隆聲。

  「他們總是來個馬後炮,這些個……」伯爾尼埃開口道。

  稍稍過了一會兒,拉烏爾湊到了加布里埃爾跟前。

  「要想逃走,就該選擇這樣的時機:一次空襲警報。所有人都臥倒在地,等著炸彈落下來,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們的。」

  「你打算以什麼樣的方式離開營地呢?」

  拉烏爾沒有回答。他順著自己的思路在想,開始用一種新的方式來觀察營地。把它放置在了一種新的前景之中。

  「等到下一次空襲警報時,假如可以的話,我們就逃走。」

  從這一刻起,拉烏爾便不停地東張西望,四下搜索起來。每一次放風時,他都會默數從一個地點到另一個地點的步子數,尋找著最佳的逃離路線,比較衡量著各種辦法的優劣。

  終於,大約在十四點鐘,軍需處的卡車進入了營地中,暫時結束了費爾南內心中的那一番慌亂。有一塊一公斤半重的大麵包,一罐二十五人份的肉醬,還有一塊五十人份的卡芒貝爾乾酪。

  費爾南主持了分配,囚徒們你爭我奪,爭先恐後地來尋找自己的份額,無奈之下,費爾南不得不動用了槍托。

  「我們都快要餓死了。」一個囚徒說。

  「你莫不是更喜歡吃一顆槍子,你這渾蛋?」

  說這話的是伯爾尼埃,一副暴脾氣的模樣。他是不是喝空了庫存的葡萄酒呢?

  「嗯?」他說,靠近了囚徒,「你想要的莫非是這個嗎?」

  他把槍口頂在了囚徒的肚子上,後者一失手,那一份食物便落在了滿是塵土的地上,但他不顧一切地把它們匆匆撿了起來。

  費爾南過來干涉了:

  「行了,你給我閉嘴,安靜!」

  他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就仿佛兩個人是親密的戰友。不過,這總歸還是無用,伯爾尼埃決心把他的優越感推向極致:

  「能給你們吃的,這就已經蠻不錯的啦,你們這一群蟑螂!」

  面對著這一景象,加布里埃爾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拉烏爾的預言得到了證實。

  「我看誰敢第一個頂嘴……」伯爾尼埃依然在吼叫。

  他都來不及把他的威脅話說完,費爾南就把他推向了棚窩那邊,同時示意另一個士兵繼續分配食物。

  到最後,人們發現,菸草也開始短缺了。

  下午時,一個囚徒在小小的垃圾堆附近轉悠,發現有士兵在那裡遺棄了一些咖啡渣。他便用這些咖啡渣,自己製作了一種寡淡無味的飲料。

  在下達了返回棚窩裡頭的命令之後,費爾南派士兵和機動衛隊隊員守定了所有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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