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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1:52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你別擔心,露易絲,我會在底下搭個窩兒的。」

  儒勒先生過於自信了,以為自己能夠鑽到汽車底下,就像要去排水溝做一次清污工作那樣。鑑於他肥胖的身材,那可是一項實在難以完成的任務。當他野心勃勃地嘗試著在底下忙活時,露易絲能感覺到汽車底盤在一陣陣地亂顫亂動。出於某種仁慈心,她沒有去探聽消息,但是,過了不多一會兒,她就聽到他的鼾聲在公路的側邊呼呼地響了起來,經過一番竭盡全力的嘗試後,他最終還是在路邊找到了酣睡之地,躺在了一塊毯子上面。

  俯身望去,透過車玻璃,她看到儒勒先生仰臥在那裡的龐大身軀,他肚子隆起,雙手交叉地放在下腹部。短短一瞬間裡,她還以為他已經死了呢。三秒鐘之後,他的臉頰又顫巍巍地鼓動起來,他呼呼的鼾聲又如鼓聲擂響,把她從幻景中拉了出來,但是,那短短的一瞬間就足以再一次提醒她,他在她的生活中占有一個很重要的地位。

  至於她,她整個夜晚都半躺在車子後排的座位上,座位不夠寬,她勉強控制著姿勢,以免從座位上滑落下來。就這樣,她做了一連串的噩夢,夢到的都是雜技一般艱難的攀登運動。這還沒有算上,夜裡總是有汽車從這條路上駛過,不斷傳來行車的響動聲,而這條公路,他們並不願意離開,就仿佛一旦離開了,他們的位子就會被別人占據,或者,整個車隊會利用他們不在場的機會,偷偷地把他們甩掉而自行逃跑掉。

  簡單地吃過野餐之後,當儒勒先生忙著要鑽到汽車底下準備睡覺時,露易絲打開了昂麗艾特·梯里翁轉交給她的那個用細繩綑紮好的卷宗。她一開始還堅信自己帶上了那個小嬰兒的照片,但她後來突然想起來,就在匆忙離開的那一刻,她把那照片留在了廚房的桌子上……

  利用僅剩的一點點光亮,她讀了讀她母親那些信件的最開頭部分,信件共有三十來封,全都寫得很簡短。

  第一封信寫於1905年的四月五日:

  本章節來源於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

  我親愛的:

  我曾經承諾過,永遠都不給您寫信,永遠都不來打擾您,而現在,我既給您寫了信,又打擾了您。您有理由討厭我。

  我之所以給您寫信,是因為我還沒有回答您的問題,您當初曾問過我沉默的原因,您用的是我的「緘默」這個詞。您還在繼續讓我驚訝,這就是事情的真相。當然,我並不害怕您(我是絕不會愛上一個我所害怕的人的),但是,您所說的一切都讓我感興趣,那一切對於我都是新的,我實在看不出來,除了聽您的話,我還有什麼更好的事情可做。我只是享受這些時光,享受您的存在,因為我從中出來時,能體驗到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有生命力。

  昨天,在離開您的時候,我幾乎是趔趔趄趄的……這都不是一些該說出來的事情,更不應該寫下來,因此,請允許我就此擱筆。

  但是,在我一切一切的沉默中,請您相信,「我愛您」。

  讓娜

  讓娜那時候才十七歲。就像任何一個女孩子會做的那樣,她春心蕩漾地愛上了一個更為年長的男人。而對於他,要讓人欣賞他,其實也應該並不太難。讓娜並不太傻,她能讀會寫,她通過了她的高級文憑,而且,恰如儒勒先生所說的那樣,「讀過一些小說」,這從她的表達中就能感覺出來。如此的一番情感表白,對一個已經有四十多歲的男人又能產生什麼樣的效果呢?他是不是衝著她的浪漫主義綻開了笑顏呢?

  露易絲很驚訝於她的母親曾是一個充滿了激情的年輕姑娘,她本人則從來不曾那樣過。混亂無序的愛情對於她就是一片陌生的大陸。她不會從中感受到嫉妒,相反,她很欣賞,一個姑娘能夠陷於一種如此的冒險之中,因為從理性的角度來看,她實在無法期待有什麼好結果。露易絲不曾有過這樣的運氣,或者不如說,當這樣的運氣來臨的時候,她不曾牢牢地抓住過它;她也曾愛過,但從來就沒有愛得激情澎湃,她也做過愛,但從來就沒有見識過如此的沸騰,如此的熱烈。讓娜寫過一些情書,而露易絲,則從來沒有。哦,那是一些如同人們到處都能讀到的那種情書。但是,即便如此,在讀的時候,愛的奉獻程度,它的真誠度,它那一愛到底的力度,有時還是會深深地打動她。在1905年的六月,讓娜這樣給大夫寫道:

  我親愛的:

  您就成為自私者好了。

  索取吧,繼續索取,永遠索取。

  在我的一聲聲嘆息中,您會聽到「我愛您」。

  讓娜

  光線暗淡了下來。露易絲把信件摺疊起來,用細繩重新綑紮上,並打了一個結。

  讓娜對大夫以「您」相稱。他對她則以「你」相稱。露易絲從中既看不到什麼怪異,也看不出什麼做作,故事就應該是這樣開始的,隨後就會自行發展,事情從來就是如此,對此誰也無能為力。

  她一邊昏昏地沉睡過去,一邊還在心裡問自己,那大夫,他怎麼就愛上了她呢?

  在逃難的公路上,露易絲和儒勒先生並不是唯一累得疲憊不堪的人。頭一天,整整一大批人全都精疲力竭地被困在了一段堵車地帶,那可是說得上既令人泄氣,又令人不安。人們時不時地抬頭望天,生怕德國飛機會來空襲,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不能再緊。

  一早起來,很多女人出去尋找一點點水,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很髒。最近的農莊接待了一批批難民,獻上自家的井水,為他們提供救濟。就公路上的這一條車流之隊來說,這恐怕也是最後的一個沙龍,人們得以在裡頭議論紛紛。

  「義大利對法國宣戰了。」一個女人說。

  「混帳王八蛋……」另一個女人喃喃道。

  人們並不知道她是在說誰。接下來的沉默像是一種威脅,沉甸甸地壓在人們心中。遠處,只聽到傳來了飛機聲,但從天空中什麼都看不見。

  「義大利,那是致命的一擊,」終於有人開口說,「就仿佛人們需要這樣來一下。」

  有必要來一番匆匆的洗漱,還得帶一些水回去給留在公路上的家人,而這樣一來,對話也就漸漸地轉向了另外的話題。而剩下來的事,就只有忍受,一切一切的都得忍受。有誰知道前面的道路是不是會馬上疏通?哪裡能找到汽油?還有雞蛋?還有麵包?有一個女人還需要鞋子。「我現在穿的這一雙,根本就不是用來走路的。」她說,「說到鞋子,真的是麻煩死了。」另一個女人也呼應道,所有人聽得都笑了,甚至連那個抱怨的女人自己也笑了。

  當露易絲回到儒勒先生身邊的時候,她發現,巴黎人的逃難隊伍在不斷地變得越來越龐大。自出發以來,他們還沒有走上四十公里,而剩下的還有兩倍於此的路程。假如車流和人流繼續密集下去的話,那他們得花費多長時間才能到達奧爾良呢?兩天嗎,還是三天?

  「我知道。」露易絲說。

  「你知道什麼?」

  「您一定迫不及待地想對我說,您早先的想法是對的,出發上路是一個很愚蠢的行為。」

  「我說這個了嗎?」

  「沒有,但您一直就是那樣想的,我只是替您說出來了而已……」

  儒勒先生舉起雙手伸向天空,然後又啪啪地拍了拍自己的雙腿,但他並沒有回答。他知道露易絲正在衝著她自己生氣,衝著種種事件,衝著生活,而不是衝著他。

  「必須找到什麼地方,加一些汽油了……」

  所有的駕車人應該全都在想這個問題,但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

  人們重新啟動。大卡車、帶篷的運貨車、拖斗車、三輪貨車、牛拉的大車、大客車、送貨的小卡車、雙人自行車、靈車、救護車……行駛在這條國道上的各種各樣的汽車,像是櫥窗中展示的一長列法蘭西的精靈。在這之上還要加上所有這些車輛所負載的五花八門的物件,旅行箱、帽子盒、水盆、燈具、鴨絨床罩、鳥籠、廚房用具、衣物架、玩具娃娃、木頭箱子、鐵皮大箱子、狗窩。整個國家剛剛敞開了它歷史上最大舊貨店的大門。

  「這畢竟也太奇怪了,」儒勒先生脫口道,「所有這些床墊,綁在了汽車頂上……」

  確實,這樣的車頂上的床墊有很多很多。莫不是為了減緩一下飛機上射來的子彈?或是為了方便在路上露宿睡覺?

  步行者和騎自行車者走得比汽車更快,而汽車則一衝一衝地向前,讓傳動輪、散熱器、離合器全都那麼痛苦不堪。時不時,人們還會看到有一些憲警、一些士兵,甚至是一些志願者過來,試圖稍稍疏通一下交通,但是,面對著由千百輛車子構成的這一條奇長無比的毛毛蟲,他們到最後都無可奈何地垂下了胳膊,這條遲鈍卻又固執的長龍決意已定,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都要一步一步地向前挺進。

  汽車的每一次拱動,都能向前挪上二十米距離,而在兩次拱動之間,露易絲都會解開細繩的結頭,重新翻開讓娜的信件來。

  「你母親的字跡……」儒勒先生說。

  露易絲聽了很驚訝。

  「能寫得一手這樣漂亮字的女人,真的是不太多啊,你知道。而更為聰明的女人,也同樣不多啊。」

  他一臉傷心的神色,露易絲任由他滑下他的斜坡。

  「一個什麼活兒都得乾的女用人,你倒是想像一下吧……」

  他關上了發動機,打算等到必要的情況下再重新啟動;只要有可能,人們就會讓機器休息一下。

  1905年的七月,讓娜這樣寫給大夫:

  我親愛的:

  我應該是一個骯髒的人……任何一個得體的年輕姑娘都不會經歷我毫不臉紅地經歷的事:去旅館約會一個已婚的男人!……而我,恰恰相反,這是我的全部快樂,就仿佛再也沒有什麼比罪孽讓我更享受了。真是一樁甜美的背德之行啊。

  「那麼,」儒勒先生問道,被不斷地剎車弄得有些疲憊,「她為自己是個女僕而感到自豪嗎?」

  露易絲朝他飛去一眼。這一類表達,尤其是涉及讓娜的話題,可不是他的習慣方式啊。

  「我還沒有看到這一步呢。」她回答道。

  「那麼,你到了哪一步了呢?」

  露易絲本來盡可以把那封信遞給他,讓他自己來讀,但是,有什麼東西扯住了她的手,大概是羞恥感或者難為情之類的想法,她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她更願意繼續她自己的閱讀:

  我這裡早已經不再有什麼還不是您的,然而,每一次,我都感覺到我在為您奉獻上更多,這又怎麼可能呢?

  我真的很渴望死去,這您知道,我這麼對您說,可不是開玩笑,您並不喜歡聽到這個,我能明白;簡單說了,這就是真的。但這並不是一種憂傷的渴望,正相反,這是出發的欲望,要帶上生命將會賦予我的最美好的東西。

  當我對您說出這一切時,您就把您的手放到了我的嘴上。我至今仍然感覺到它,您的手,就在我的嘴唇上,就如我感覺到您就在我的心中,每一處,每時每刻。

  讓娜

  這一強烈的激情讓露易絲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很憂傷嗎?」儒勒先生問道。

  「這是愛。」

  她不知道不這樣回答還能怎樣回答。

  「啊,是愛情……」

  這很刺激神經,讓感官不適,這一永恆的懷疑主義,那般地嘲弄人,並且最終還有些侮辱人。她沒有回答。

  下午時,有軍車車隊經過,耀武揚威,在前頭清出道路,製造出一種令人嚮往的效果,似乎這樣一來就將促進整個車流的行進速度。整整幾個小時期間,交通的密度雖然沒減少,卻倒是通暢得多了。人們會在一個十字路口超車或相遇,在路邊看到一車人,早在頭一天還在一起休息過一個鐘頭,於是,人們揮揮手,道一聲「你好」,人們互相說上幾句話,然後,車隊洪流的蠕動再一次把你們吸收,並把你們拋擲到更遠的地方,靠近另一些相鄰者,同時又在另一些旅行者的後頭。

  眼看著離奧爾良只有三十公里左右的路了,突然,一切全都停頓下來,車隊的長龍似乎想停下來睡覺了。儒勒先生則擔心汽油會不夠,便往右一拐,駛入了一條村間小道,他們看到了一家農莊。

  從頭一天以來就一直持續著的某種東西改變了。

  人們讓你無償汲取井水的那樣一段時間已成了過去(僅僅是頭一天發生過的事)。那戶農家要人們付二十五法郎。因為這是在冒險,他說,卻並沒有明確說明要冒什麼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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