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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1:36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殺死所有人的,是等待。它殺死那些害怕的人,也殺死那些讓人害怕的人。差不多三百名囚徒從他們的監牢中被提出來,在院子裡焦慮不安地哆嗦著。在他們的周圍,則是六十來個機動衛隊隊員,以及兩個小隊的摩洛哥士兵,他們手裡握著槍,踱著方步,他們也一樣,也對遲遲不來或者來得不完全的指令十分擔心。

  郝思勒上尉——這是一個高個子男人,但跟遊蕩騎士[14]一樣瘦削,舉止動作中不帶絲毫的天真幼稚,他臉上的線條凝定,體現出一種天生的軍人美德——拒絕回答,即便對自己的手下人,也拒絕回答。

  費爾南早已集合好了他的隊伍。他們應該有六個人,但是實際來到的只有五個人,杜洛奇埃前一天就說了,他要走掉,他的妻子已經懷孕八個月了,他必須帶她去避難。其實,費爾南倒是更希望,缺席的人會是他的下士長伯爾尼埃,那個蠢貨。這個世界上,有的酒鬼,其惡習會讓他們發胖,而有的嗜酒者,其惡習會讓他們變得乾瘦。伯爾尼埃就屬於後者,他骨瘦如柴,前胸幾乎貼到了後背上,不過卻擁有一種瘋狂的精力,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汲取的能量,興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從來不會顯得醉醺醺的;他應該隨時隨地都在燃燒著卡路里,因為他總是在那樣地跑來跑去,他向來就是個待不住的人。他是那樣的一類酒鬼,人們會看到他們在舞會上拿了一瓶啤酒獨自跳舞,在樂隊面前矯揉造作地扭來扭去。就那樣,鼻子尖尖的,神志遲鈍的,隨時準備要燃燒。在監獄的這個內院中,難以置信地,他的神情看來比平時還更加激昂。

  郝思勒上尉開始點名,把六個不同年齡的男人圈禁在院子裡的一個角落中,而看守他們的士兵人數則要多出一倍。

  「這都是一些死刑犯。」拉烏爾在加布里埃爾的耳邊輕聲嘀咕道。

  費爾南那支隊伍的任務是監視一堆刑事犯,大約有五十人。當即,伯爾尼埃下士長就在三個一排三個一排的囚犯面前不停地來回走動,而不是當著他們的面平靜地擺出神氣活現的架勢來,他神經質地拍著他的槍,尖銳而又充滿懷疑的目光四下里亂尋一氣,這一招更是加重了囚犯們的不安情緒,他們開始互相嘀嘀咕咕起來。

  「安靜!」伯爾尼埃下令道,對他,沒有人問過任何問題。

  一等到他走遠,喃喃聲便又復起。

  人們說,達拉第打算疏散軍事監獄,而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這就是說要轉移,」有人竊竊私語道,「轉移」這個詞流傳得最廣,因為它能慰藉人。另一個詞是「槍斃」。沒有人會去相信,但是,它的火力是這樣地瞄準了人的神經……「那都是由於遲遲未下達的命令嗎?或者,是由於他們必須做的事,朝我們開槍嗎?」有人想到了萬森林園中的深溝[15]。加布里埃爾相信自己快要暈掉了。從他來到尋南街監獄的那一天起,他已經有十次申訴自己的冤情,但是,誰又不是這樣做的呢?在這家監獄中,關押著的只有無辜者,除了那些共產黨人,而他們,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才是有罪的。

  此外,問題的關鍵,恰恰就是他們,就像郝思勒上尉對聚集在他身邊的那些士官低聲解釋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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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都確切知道,共產黨人計劃盜竊軍械庫,奪取庫存的武器,分發給那些暴力活動分子。昨天晚上,命令本來可能就已下達,並且已開始得到執行。這裡,共產黨人計劃要暴動,要帶領無政府主義者、破壞分子跟他們一起行動……在這裡,有的只是法蘭西的敵人。」

  費爾南瞧了一眼院子裡。眼下,法蘭西的敵人們全都垂頭喪氣,雙手顫抖,十分焦慮地觀察著那些穿軍裝的人。這一切預示了一切都將很不妙。

  「嗯,我們拿他們怎麼辦呢?」費爾南問道。

  郝思勒上尉身子發僵。

  「等適當的時候,會跟你們說的。」

  他強調要再點一次名。

  費爾南把他的包包靠著牆放好,讓自己能夠觀察到它,然後就開始點名:「阿爾貝·錢拉,奧杜甘·馬克……」每個人應該高喊一聲「到」,然後,一個機動衛隊隊員會為他指定一個位置,他就走過去,費爾南則在花名冊相應的格子上畫上一個十字。

  加布里埃爾面色白得如一張白紙,站到了拉烏爾·蘭德拉德後面的第二排,他同樣也是提心弔膽的。

  當街上傳來汽車的發動機聲響時,所有人突然都變得身體發僵了。

  內燃機的隆隆聲一下子打斷了人們的種種推測,流言蜚語全都當場凝固住了,一個傢伙竟然尿了褲子,雙膝一軟,癱倒在地。摩洛哥士兵立即過來,從胳肢窩底下抓住他,突然就把他拖向死刑犯所在的方向,但是,他們還沒到達那裡就鬆開了他,他便留在了那邊,躺在地上,微微呻吟著。

  「成兩列縱隊!」上尉喊道。

  「成兩列縱隊!」伯爾尼埃下士長重複了一遍這道命令,用了一個更高的嗓門,緊張得像是一把拉開的弓。費爾南走近他,想讓他靜靜地等待命令,但是他根本就來不及做,時間已經到了。囚徒的隊伍顫動起來,監獄大門一道一道地打開,最前面的幾輛汽車已經開了進來。這些窗玻璃塗成藍顏色的公共汽車就像是一輛輛巨大的靈車。

  「任何逃跑的嘗試都將受到死亡的懲罰!」上尉宣布說,「我們將不加警告,直接開槍!」

  伯爾尼埃正要張開嘴說什麼,但眼下的情境讓他立即又乖乖地閉上了嘴。

  死刑犯的小隊用不著上車。人們讓他們留在原地,圍成一個圓圈,雙膝跪地,雙手抱住腦袋,一桿桿槍全都瞄準了一個個伸長了的後脖子。

  費爾南抓住了背包帶,把背包背上了肩,跟同事們一樣,舉槍瞄準著。在摩洛哥士兵構成的雙重包圍圈的中央,囚徒們開始向前挪動,一個接一個地被推進了公共汽車。

  「到達目的地之前不得停車,無論發生什麼情況,不得違令。」

  加布里埃爾實實在在地挨了槍托的狠狠一擊,趔趄了一下,倒在地上,然後又迅速爬起來,跑過去,在車裡坐下。他看到拉烏爾·蘭德拉德位於車廂的另一端。沒有人說話,所有人的手都有些痙攣,後脖頸硬硬的,喉嚨堵塞得緊緊的。

  囚徒們排隊上車的景象,讓那些本來過來探監的女人驚訝得喘不過氣來,她們始終還待在路障的後面。

  所有的女人都伸長了脖子,巡視著尋找熟悉的身影,只見那些人剛一露面就被塞進封閉的公共汽車裡。她們聽到了軍人的叫喊聲,卻分辨不太清楚,他們的槍托毫不留情地砸到囚犯的腰上、背上、肩上。

  「他們要走了!」一個女人喊叫起來。

  露易絲在那些探監的女人中占據了一個小小的位置。她是唯一一個不知道應該去瞧誰的人。遠處,每一個進入公共汽車中的身影,都可能會是她正尋找著的那個人,會是她那個陌生的兄弟。到底是哪一個呢?一切都進展得那麼迅速,一切都發生在那麼遠的地方。剛剛有時間瞅一眼這一支囚犯的隊伍,一切就已結束了。她什麼都沒有看清楚。

  第一輛公共汽車剛剛已經啟動了,緩緩地朝她們的方向行駛而來,兩個穿軍裝的人邁著運動員的步伐走在它的前頭。到他們走近時,女人們試圖擁到馬路上來,但是路障突然被推向了人行道一側,汽車加快了速度,必須後退,讓出路來。人們無法看清車內的任何東西。然後,第二輛車子開了過來,那些來探監的女人揮舞著胳膊,看到載有囚犯的汽車就這樣一輛接一輛地駛了過去。她們的無能為力讓人看了心裡實在難受。再也沒有人叫喊,即便叫喊,她們的嗓音也會被汽車發動機的隆隆聲所蓋住。

  大街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

  女人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目瞪口呆。

  每個女人都把自己的包包緊緊地抱在胸前,全都在那裡猜測著,結果都想到了同一個煩擾人的問題:「他們要被帶往哪裡去呢?」

  一些假設像火星一樣迸發了出來,但很快就熄滅了,答案在每個人的腦子裡打轉轉。

  「他們總歸不會把他們拉去槍斃吧?」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最終冒了這麼一句,她早已經眼淚汪汪了。

  「太怪異了,這些公共汽車……」

  露易絲想到,這樣做就保證了行動的秘密性,但她嘴裡什麼都沒有說。大街上空了下來,監獄的那一道道門都關上了,再也沒有什麼可乾的了。女人們甚至都沒有彼此說上幾句話,就邁開沉重的步子走了,走向了大街的拐角。此時,一聲叫喊響起,讓她們全都回過頭來。

  她們中的一個人剛剛看到,監獄大門上附帶的那道小門打開了,走出來一個穿全套制服的男人。

  「這是一個看守。」一個女人說,「我認識他!」

  所有女人全都朝他沖了過去。露易絲也加快了步子,緊跟上她們。當這個男人看到那一幫堅定的女人朝他擁來時,便不由得凝定在了那裡。在一股股浪潮般的提問與斥罵的猛攻下,他很快就鬆口道:

  「一次轉移……」

  眾人沉寂下來。

  「轉移到哪裡去?」

  他一無所知,他的真誠讓任何人都不再有疑問。剛才沖他蜂擁而去的這一群咄咄逼人的女人,現在成了一個小小的集合體,大家都是驚弓之鳥一般的妻子、母親、姐妹、女友。那看守自己也有五個女兒,這會兒顯然也被感動了。

  「我聽說是往南去,」他補充了一句,「但具體去哪裡,這就……」

  想像他們會被槍斃,這已經令她們萬分擔憂了,而現在,在這份擔心之上,又加上了失去見面機會的那種擔憂。奧爾良這個地名掛在了所有人的嘴邊。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巴黎人在設法擺脫被圍的困境,他們只有一個方向可以選擇,那就是羅亞爾河流域。人們都認定,德國軍隊過了博讓西[16]之後,就會被打敗,或者被拖垮。或者被耗竭。或者,是更好的情況,法國軍隊會成功地組織起一道抵抗防線,又或者,為什麼不呢,會發起一次反攻,緊接著噩夢的,興許就是魔法呢。這一切實在有些荒謬,但是,這一想法,因為有它的實用性,還是大行其道,得到了廣泛的普及,新的耶路撒冷,就是奧爾良。

  露易絲是這些女人中最早一個走去坐地鐵的。拉烏爾·蘭德拉德,自從她得知了這個姓名以來,她就在自己腦子裡構想出了一種存在,即便算不上實實在在的存在(她不知道他如今會是什麼樣子),至少也具有某種厚度,某種緊密度。她應該放棄去找他嗎?她是不是應該等待更好的時機,更好的日子,等待不那麼艱難的時光來臨呢?

  「更好的日子?」

  儒勒先生做了個明顯的鬼臉,是他為表現自己的懷疑而經常對顧客做出的那一種。

  「好的,同意,而這個小伙子,他又是誰呢?」

  「是我母親的兒子。」

  對於她的反應,人們會起誓說,儒勒先生從來就沒有想到過。他抬起眼睛瞧著天花板。

  「就算是吧。你為什麼非要找到他呢?在你的生命中,他又算是什麼呢,嗯?什麼都不是!更何況,他現在還是一個軍事監獄的囚犯,可以馬上明白那是個狡猾的傢伙!他到底幹了什麼壞事才進的牢房?他殺死了他的將軍嗎?他跟德國佬互相勾結了嗎?」

  當儒勒先生有一塊骨頭可啃的時候,什麼都阻擋不了他去那樣做。絕大多數的顧客都會乖乖地封閉艙口,等待暴風雨快快過去。但露易絲不這樣。

  「我有話要對他說!」

  「哦,原來如此啊!有話要說,什麼話啊,既然你對這件事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梯里翁的遺孀對你說的那些!他應該比你知道得更多吧!」

  「那麼,就將會是他來告訴我一切。」

  「我很抱歉,我的小露易絲,但是,你這是徹底瘋了!」

  他扳著手指頭數了起來。他喜歡反覆推敲著他的證據。在他看來,那是擊垮對手的最為有效的戰略。他首先揮動起了他的手指頭,不是大拇指,而是食指,他認為這樣才更為明確:

  「首先,你並不知道這個小伙子是不是一種危險分子!既然他進了監牢,人們就有權提出這個問題。假如他最終要上斷頭台,你還會聲明要他的腦袋來做標本嗎?其次(說到這裡,他豎起了食指和中指,構成為表示不可避免的辯證勝利的V字形),你不知道他們都出發去了哪裡!奧爾良,這是一個推測,但是,又為什麼不是去波爾多,去里昂,去格勒諾布爾呢?這,這是個秘密。第三(他伸出三根手指頭對準對手,就像是路西法[17]手中的三叉戟),你又該怎麼去找呢?你打算給自己買一輛自行車,並且在天黑之前趕上一個軍事縱隊嗎?第四……」

  儒勒先生總是在這一點上卡殼,「第四」是最難找到的一點。於是,他把伸開的手指頭都收了回來,舉起的手也重新落了下來,在身體的一側晃蕩著,那架勢,就像一個人看到自己擁有的論據數量太多,乾脆就選擇了放棄一一來列數。

  「好的,」露易絲說,「謝謝儒勒先生。」

  店老闆摟住了她的肩膀。

  「我不會讓你幹這樣的蠢事的,我的小寶貝!你都不知道你是在蹚什麼樣的渾水呢!公路上,現在有著千千萬萬逃難的百姓和潰敗的士兵哪!」

  「您更願意什麼呢?等著德國人來到巴黎嗎?希特勒說過,他將在十五日那天來到巴黎!」

  「我才不管他來不來呢,我跟他又沒有定約會!你不能走,我就這麼一句話。」

  露易絲輕輕地搖晃著腦袋,他這個人啊,實在是煩死人啦。她慢慢地擺脫掉他的控制,穿過大廳,出了餐館的門。

  她應該帶上一些什麼東西呢?

  當她亂七八糟地把幾件衣服塞進一個旅行箱裡時,儒勒先生提出的反對理由漸漸地灌輸進了她的腦子裡。她摘下牆上的日曆牌,瞧了瞧法國地圖,羅亞爾河的線條,她對如何趕往那裡去是一點兒概念都沒有。火車被排除在計劃之外,所有人都說,火車站已經被逃難者大軍攻占了。她久久地觀察了一番通往奧爾良的國道的曲折路線。她應該不是唯一一個正在找車子的人,大多數的巴黎人都沒有汽車,但他們中的大部分畢竟還是成功地離開了巴黎!我倒要去看一看,她心裡說,但是,儒勒先生的那些論據在她堅定的決心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她繼續往旅行箱中亂塞著衣服,而她的心中已經明白,她將會留下來不走。

  而即便她最終能夠找到他,那麼,突然站到他的面前時,她又能對他說什麼呢?難道就說一句「您好,我是您母親的女兒」嗎?這未免也太滑稽可笑了。

  她突然在腦子裡想到一個身穿苦役犯號服的男人,就像在連載小說中那樣,長了一副凶神惡煞般的面目。

  她頓時勇氣喪盡,一屁股坐在了行李箱邊上。她就那樣待了很長一陣,灰心喪氣,不堪重負,無可奈何。

  她去點亮了燈,下樓看了一眼時間,在窗戶跟前經過,而就在那裡,她猛地停住了腳步。

  然後,她又重新上樓,腳步快得不能再快,一把抓住她的旅行箱,把扔在床罩上的所有東西一股腦兒地往箱子裡頭塞,然後,拎起箱子,噔噔噔地跑下樓梯,拿起外套,打開了家門。

  家門口,站立著儒勒先生,身穿正裝,腳上一雙擦得鋥亮的皮鞋,正細心撫摩著他那輛尊貴的標緻90S汽車的車罩,這汽車已經有差不多十年時間沒有離開他的車庫了。

  「好的,看來還得找個地方讓輪胎鼓足氣……」

  實際上,它似乎已經準備好了直接就在輪輞上滾動了。汽車的外殼,早先是藍色的,如今已經變得灰濛濛的,就像一面哀悼之鏡。

  當他們從鐵簾門已經放下來的小放蕩者餐館面前經過時,露易絲看到了一塊告示牌掛在了大門上:「因家庭事務而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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