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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1:40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在他身邊,一個乾瘦的年輕人渾身篩糠似的哆嗦不止,看那樣子,他的健康好像大有問題,拉烏爾認定他的未來很不樂觀。這種人時時刻刻都會突然就逃走,然後背上中一顆子彈。

  機動衛隊的隊員守定在公共汽車的中間走道上,每隔三米布一個崗,手裡緊握著槍,隊長則站在上下車的平台處,從那裡監視著全車。

  最初的幾分鐘,氣氛十分可怖。囚徒們瞧著衛隊隊員,心裡直犯嘀咕,就怕這些人會在半個小時之後把他們統統槍斃,根本不經過什麼審判。

  

  時間在慢慢地流逝。

  車窗玻璃上刷了一層顏料,但是,拉烏爾還是成功地——並沒有過於明顯地扭動身體——通過一段當初奇蹟般地躲過了顏料刷子的細小空間,看到了窗外的景象。他認出來那是當菲爾廣場,汽車在那裡停了一小會兒,有一個報販子在叫賣:「《巴黎晚報》!德國人占領了努瓦永!請看《巴黎晚報》!」

  他已經記不太清楚努瓦永的地理位置了,它應該是在庇卡底大區,離巴黎還有一百公里,興許是一百五十公里。敵人很快就要趕到法蘭西首都的大門口了。這一點,跟他們匆匆離開尋南街的監獄一定有著密切的關聯。

  由於交通流量很密集,車子常常開得跟走路一樣緩慢。機動衛隊隊員站在那裡很快就感覺到了疲憊。於是,費爾南准許他們在彈簧摺疊座椅上坐下來。

  拉烏爾基本上就在一邊斜眼偷看著那個監視著走道的下士長的身體。此人臉上的那種敵意對他而言並沒有威懾力,看起來,他很像是專門對付這類噩夢的理想人物,心狠手辣。拉烏爾在部隊的時候,曾經很了解這一類士兵,那都是一些容易激動的人,一碰就炸的直性子,沒有絲毫的冷靜可言,屬於愛記恨的性格,他們最終往往會把自己的一身軍裝混同於一種破格優待。「伯爾尼埃」,就是這個名字,他聽人這麼叫他。他提防著他,就如提防著鼠疫。

  他的頭領,那位軍士長,則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形體笨重,但是身體結實,有一張很嚴肅的臉,腦門很高,略略謝頂,濃密的小鬍子,跟海豹一樣,鬢角的風格完全是老派的,過時已久。他是所有人中間顯得最平靜的那個。拉烏爾牢牢地記住所有這些信號,看守們的姿勢,這些人和那些人的動作,所有這一切,有朝一日,都會顯示出它的用處來。這可非同小可。

  人們正在離開巴黎這一假設已然成形。原本,眾人的情緒一直就留在緊張之中,但隨著時間分分秒秒的消逝,萬森深溝的可怖前景已然漸漸遠去,對一種致命的悲劇結果的想像也被最終放棄,人們的內心已經不那麼焦灼了。氣氛輕鬆了一點點。拉烏爾甚至還能夠猛然轉身朝向加布里埃爾,沖他投去簡短的一瞥。但是,這個監視他們的機動衛隊隊員過來就給了他的座椅靠背狠狠的一槍托,讓他恢復了原先的姿勢。更多的是害怕,而不是難受。這輛公共汽車就跟監獄一樣,受到了相同規章制度的管理。拉烏爾弓起了背,等待著看守的注意力轉移到別處,然後他壯起膽子,朝上下車的廂外平台瞥了一眼。

  費爾南試圖表現出一副平靜的樣子,但實際上他的內心一點兒都不平靜。自從上尉給了他囚犯的名單以來,他就在一直問自己:假如必須槍斃他們,這些「法蘭西的敵人」,那他又該怎麼辦?他不至於幹了半輩子的機動衛隊差事,最終卻以負責指揮了一項行刑任務來收場吧。假如他拒絕的話,那又會發生什麼事情?他會被指控犯下背叛罪嗎?那樣一來,他本人會被槍斃嗎?

  同樣讓費爾南操心的,還有那個該死的包包里所裝的內容。當下的情境迫使他不得不將它隨身攜帶,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再返回巴黎,如果能回,誰又知道會在什麼時候回,而如果把它留在巴黎,他是不是還能找回藏在那裡的東西,他不得不把它帶在身上,他不斷地對自己重複這一點,你沒有別的辦法了。

  同樣,他也聽到了報販子在叫喊德軍一路挺進的消息。一旦敵軍入侵巴黎,所有的公寓都將會被徵用,他隱藏的錢財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想到德國佬發現他家地窖里藏了一個裝滿鈔票的旅行箱,他不由得微笑了一下。那會是一個嚴守紀律的模範德國兵,會把他查到的一切統統交給他的上司?還會是一個機靈鬼,會隨機應變,見風使舵?反正就這樣了,由它去吧。他已經把他的包包放在了囚徒頭頂上方的行李架上。他本來想用他的軍大衣把包包給包上,後來改變了主意,因為那樣做無異於在它的上面放置一塊告示牌,寫上「包里有貴重物品,請勿靠近!」的字樣,那是再傻不過的蠢舉。他只能在幾種糟糕的辦法之間作出選擇。總之,他是那個隨身物品帶得最少的人,因為鈔票本身就占了內衣本該占據的位置,他甚至都沒有帶上他的命令單上要求帶的「執行一次短期外出任務的必需品」。

  模模糊糊地,這輛公共汽車在所有乘車人的眼中似乎成了當下情境的一種暗喻。在整個國家像條漏船一樣到處進水期間,這一盲目的交通工具朝著一個陌生的目標一路前進,而沒有一個人確信還能夠回來,它就那樣,在所有那些慌亂地跑向同一方向的巴黎人的隊伍中,艱難地開闢出一條通道,一路向前向前再向前……

  公共汽車總算加快了速度,謝天謝地。所有人,囚犯和看守,全都鬆了一口氣,以為逃離了最糟的困境,擺脫了系統性的槍斃,殘忍的暴行。每個人都在返回到生活中。

  費爾南想到了愛麗絲。假如她心臟病發作的話,他的姐姐弗蘭西娜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嗎?在維爾納夫,還有沒有尚未撤離的稱職的醫生呢?

  費爾南和愛麗絲是在二十年之前認識的。興許,正是因為他們倆都是原先家中的獨生子,或者,因為到那時為止,彼此都還沒有遇到讓他們心滿意足的愛情,他們倆才彼此像藤纏樹似的牢牢地纏在一起,又因為沒有孩子,這種愛情更是得到了加強,無論對於他,還是對於她,全都一樣。愛麗絲是費爾南永遠無法超越的地平線。費爾南是愛麗絲的最愛。

  一天早上——那是在1928年——愛麗絲突然感到一陣難受,某種沉重而又隱晦的東西緊緊地揪住了她的胸膛,如同一種焦慮的情緒在她的體內擴散,讓她臉色發白,手腳冰涼;她瞧著費爾南卻看不清他的樣子。他死死地盯住她瞧,只見她轟然倒在他的腳下。就在這一刻,他們的生活從頭到腳徹底破裂了,就像一個挺立的花瓶,卻是一個永遠的、要提心弔膽的照料對象。從此,他們的生活就一直圍繞著威脅、疾病、消亡在轉動,而不是圍繞著擔心彼此分離的那種焦慮。

  費爾南是個教徒,但從來就沒有怎麼參加過宗教禮拜儀式。他沒有告訴愛麗絲,自己偷偷地跑去了教堂。在他的意識里,要把這一點跟她說,是有失地位的,是表現了一種軟弱。當他帶她去望彌撒時,他會獨自留在平台上繼續抽菸,他還會自己悄悄地走上把他引向營房的那條路。對天主拜見是他夫妻間的謊言。

  他需要讓自己定定心,便又瞧了一眼行李架上的那個包包,隨後,則瞧了瞧車廂的中間過道,儘管車子總是在顛簸,他的人馬依然守定在那裡,清醒,平穩。最終,他瞧了瞧囚犯們。他查閱了一下他手中的名單,那上面有囚犯的姓名,他們的入獄日期,他們的司法狀況以及他們的囚禁原因。五十個人。他數了數,只有六個共產黨人,其餘的都是一些盜竊犯、強姦犯、搶劫犯,反正,都是刑事犯罪者。在他看來,是一幫子真正的社會渣滓。

  通過他車窗的縫隙,拉烏爾發現了路邊上一塊寫有「王后鎮」的路牌。街道變得越來越擁擠,越來越阻塞,汽車不得不不停地鳴響喇叭,以便打開一條通道。在一座座小樓前,人們正往自家汽車的頂上裝包袱,在街道上,警察正在十字路口掄著胳膊做手勢,指揮著交通,無奈,所有的人流車流全都朝一個方向涌去,堵塞有增無減。費爾南允許打開車窗,這樣,人們終於透上了一口氣。而他們對窗外的聲響也聽得更真切了,行人不耐煩的叫喊聲,隆隆的發動機聲,叭叭的汽車喇叭聲。

  當夜幕開始將臨時,眾人也明顯感受到了飢餓與乾渴。但是,很明顯沒有人敢明目張胆地表達。相反的是,有些人表示實在憋不住了,想撒尿,拉烏爾的鄰座首先提出來,這個年輕人已經停止了從頭到腳的顫抖,但臉色變得煞白,眉頭皺得連臉上的線條都變了樣。他像在學校里那樣舉起了手指頭。愛酗酒的那個小個子機動衛隊隊員,本來在隆隆的發動機聲的催眠下已經昏昏欲睡,一下子就站立起來,握緊了手中的槍。

  「你想幹什麼,啊?」

  軍士長也跟著立即站起來,他伸出雙手,示意他們安靜下來。

  「我得撒一泡尿……」那囚徒說。

  對這一點,事先沒有任何準備。人們總是可以對囚徒們要求忍耐一下,但是,沒有人知道,到底什麼時候才有可能讓人放鬆。命令是鐵定的:途中不得停車。

  費爾南掉轉腦袋去看,他們已經離開了巴黎,現在已經到了郊區,公路上現在比剛才空闊得多了……他對手下人低聲下達了命令。於是,想撒尿的囚徒開始排著隊,輪流走到車廂後部的平台上,往路面上撒尿,而他們的後腰則被槍口緊頂著。

  這段插曲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

  囚徒們開始喃喃低語起來。看到費爾南作出了一個沉著冷靜的動作,看守們放棄了干涉。那個年輕人撒完尿,回到座位上後,就俯身朝向拉烏爾。

  「你是因為什麼到這裡來的?」

  「不為什麼!」

  這話脫口而出,恰如最基本的事實。

  「那麼,你呢?」

  「散發傳單,企圖重組已瓦解的組織。」

  這是囚禁共產黨人的基本理由。他把它平靜地展示出來,嗓音中還帶著一種自豪感。

  「你是一個真正的蠢貨……」拉烏爾說道,冷冷竊笑。

  現在,公共汽車熄燈行駛,夜色慢慢地籠罩了四周。過了埃唐普之後,車就開得更快了,他們超越了一隊隊逃難的人。

  大約十九點鐘,因為飢餓感開始不斷地襲來,費爾南不由得擔憂起了吃飯的問題。上尉什麼話都沒說。這次匆匆忙忙的出發,這些含含糊糊的命令,這種即興處理的感覺,宣告了一項相當複雜的使命。他實在看不明白,其中的理由究竟立足在哪一點之上,在一個充滿危機的國家,這次行動興許是唯一一個事先有所適當準備、並以相當不錯的方式展開的行動。

  人們終於趕到了奧爾良,時間已經是二十點了。

  公共汽車停在了中央監獄的停車場上,然後就被丟棄給了機動衛隊來監守。郝思勒上尉召集齊了所有的士官。

  「我們現在到地方了,」他用一種明顯透出些許輕鬆的嗓音宣布說,「組織我們的囚犯轉移到監獄內部去,還將需要一點點時間。這是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在等待新的指令之前,你們要監視好你們的汽車,保證一切順利進行。執行吧。」

  他前往監獄大門,摁響了門鈴,就像一個臨時過來的普通探視者那樣。門上的探測孔打開了,他跟大門內側站崗的看守開始了對話,看來,裡頭的人不知道他的到來。感覺到手下人異樣的目光之後,他轉身過來,神情有些憤怒。

  「快點兒,快點兒,沒聽見我對你們說的話嗎?」

  費爾南回到了他的車上。他立即感覺到了,就在他不在場的短短几分鐘裡,不穩定的因素有所增強。眾囚犯一下子全都轉身朝向了他,動作整齊劃一。這次停車驚呆了所有的人。

  下士長伯爾尼埃朝他投來一道狂熱的目光。

  「準備轉移!」費爾南對眾人下令道。

  然後,他去對手下的每一個人吩咐道:

  「興許還會稍稍持續一段時間,我們千萬別懈怠下來。」

  不安情緒稍稍得到了平息,他又下了車,背靠著廂外平台的梯腳,在那裡點燃一支煙,抽了起來。其他汽車上下來的幾個同事也有同樣的渴望,很快地,就有五個人聚集在一起,一邊靜靜地抽菸,一邊監視著始終頑固地關閉不開的監獄大門。伯爾尼埃不久也湊到他們那邊去了。由於酗酒已經成了他基本的活動內容,他是不吸菸的。真應該了解一下,他究竟是耍了什麼花招,成功地做到了在整個執行任務期間一直堅持喝酒,而又不被別人撞見。他是不是隨身帶著好幾瓶酒呢?費爾南心裡想。他本人這次不就帶上了總值約一百萬法郎的大面額鈔票嗎?這年頭,一切都變得皆有可能。

  「這他媽的到底怎麼回事啊?」伯爾尼埃問道。

  他總是那麼氣沖沖的,費爾南不記得有聽他平心靜氣地、穩穩噹噹地說過話。在他本來就不多的幾個句子中,總是存在著某種咄咄逼人的、強求索賠的東西,仿佛他不斷地要求為他所蒙受的不公正待遇獲得賠償。

  「這時間,也實在有些太長了吧。」一個同事不禁抱怨起來。

  「您倒是看看,他們居然就讓我們在這裡乾等著,干陪著我們的這一大幫社會渣滓!」伯爾尼埃說。

  所有人全都轉過身去,朝向沉浸在蒼茫暮色中的監獄大樓那個龐大的、不懷好意的身影。

  「我要給你把這一切統統槍斃掉,我……」

  讓人吃驚的是,竟然沒有人來反駁他。沒有人真的想槍斃任何人,但是在這個奇怪的夜晚,這一次從巴黎的逃亡,這些密不透風的汽車,這道頑固地不肯打開的大門,對種種後續事件的不確信,所有這一切,把每一個人全都打發到了一種根本無法解釋的厭煩之中。

  「那是什麼呢?」

  一個同事指了指從費爾南的衣兜中支棱出來的那本書。

  「這沒什麼,這……」

  「你還有時間讀書啊?」伯爾尼埃驚訝地問道。

  在他這整個句子的深底,隱藏了一種指責。

  「我說,那到底是什麼書啊?」那個同事堅持問道。

  費爾南違心地從衣兜中抽出來那一冊小開本的書,《一千零一夜》。誰都沒想到會是它。

  「還是第三卷呢,這就是說,你已經讀過前面那兩卷了?」

  費爾南稍稍有些難堪,捻碎了他的香菸。

  「我這就是隨手拿了一本過來的,只是為了幫我能睡好覺……」

  伯爾尼埃正張開了嘴巴要說什麼,忽然聽見他們的汽車中傳來了喧鬧聲。下士長趕緊準備跑過去,但是費爾南叫住了他:

  「伯爾尼埃,你留在這裡!」

  費爾南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就像他平時總是要做上那麼一次兩次似的,並且扔給他一句一成不變的老話:

  「你在這裡等著命令!」

  就像一架隨時隨地積攢著能量的機器那樣,過了一刻鐘又是一刻鐘,囚禁在車上的人又一次噴發出可怕的憤怒之火,此時,引發爆炸的導火索不是別的,竟是一個疲憊至極的機動衛隊看守,他從自己的包包里掏出一根香腸,還有一片麵包,當眾吃了起來。從來沒有過什麼香腸會如此本能地引發眾人的紛爭。

  費爾南三步兩步地就衝到了他的面前。

  「趕緊把這個給我收起來!」他命令道,牙齒咬得咯咯響。

  「那麼,我們怎麼辦?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吃上東西?」

  眾人趕緊回過頭來看,但還是晚了,你根本就不知道這一聲叫喊來自誰的嘴,你只知道,它立即得到了眾人的回應。一陣集體性的顫動掠過一個個座位,給人一種印象,似乎一場騷動即將發生。緊接著,機動衛隊人員迅速登上汽車,舉起槍,槍口對準了那些囚犯。他們的那位同事,則臉漲得通紅,趕緊把他的三明治塞回到自己的包包里。

  六個小時以來,誰都沒有喝過一口水,也沒有吃過任何東西。在這一切之上還要加上,身體也應該累得很僵硬,很遲鈍,可以說是精疲力竭。反正,費爾南覺得自己很難受。

  「不會更遲了!」他叫喊道,「在等待期間,我們會給您水喝的。」

  武器碰觸時發出的哐當聲打破了寂靜。費爾南下了車。

  「什麼地方有水嗎?」

  沒有人知道。

  「旁邊就是羅亞爾河,」伯爾尼埃說,「假如你想把他們都淹死,那就再簡單不過了,只要把公共汽車從橋上開下去就行。」

  「是的,真應該讓他們都去喝點水了,」一個同事插嘴道,「我的嗓子都已經開始啞了,不應該讓這一切變得更糟呀……」

  費爾南向前走去,一直來到監獄大門前,摁響了門鈴,等著,探測孔打開了,一張臉出現在了昏暗中。

  「您可知道,還要讓我們等多長時間嗎?」

  「依我看來,不會太長時間的,應該不會的。」

  「啊!這樣最好,」費爾南回答道,「因為……」

  他竭力擠出一絲苦笑來,為的是稍稍緩和一下氣氛。

  「這是因為,那邊……我們的人渴得厲害!」

  「這個嘛,還沒有好呢……」

  就像是要證明他的話說得有道理,大門打開了,郝思勒上尉從裡頭走了出來。六位士官瞧著他,有些忐忑不安。

  「這個,情況並不完全如同我們預料的那樣……」

  他遲疑著。

  「預料的是怎麼個情況?」費爾南壯膽問道。

  通常,郝思勒上尉算得上是一個對自己很自信的人,他讀過軍事學院,他不是那種愛疑慮的人。而這一次,環境讓他有所動搖。他早就注意到,好幾個星期以來,事態的發展只是部分地符合總參謀部的看法。今天晚上,一個外省的普普通通的監獄竟然拒絕接收由它的上級部門送過來的囚犯,這件事終於讓迄今為止一直穩居在他心中的那種確信感產生了裂縫。

  「這個嘛,沒什麼,真的,」他不得不懺悔道,「我接到命令把他們轉移到這裡,但是,看來這裡沒有位子了。」

  「那麼,食物呢?」有人問道。

  「這事情歸戰區來管,」上尉說,很慶幸猜到了回答,「他們應該今晚就提供……」

  人們立即就聽明白了,食物提供的問題,就跟囚犯轉移到奧爾良監獄的事情一樣,一切都不像是在預料之中。

  上尉看了一下他的表,二十一點了。

  大門上的窺視孔在他們的背上啪嗒一聲響起。

  「有一份電報給郝思勒上尉!」一個嗓音高喊著,在監獄裡頭響起。

  上尉連忙過去。士官們面面相覷。

  「我嘛,」伯爾尼埃說著,指了指公共汽車,「我實在看不出來人們為什麼要支支吾吾地推三推四。最終,我還是會把他們統統槍斃掉的。看來,就只須我……」

  費爾南本打算回答,但是上尉已經跑回來了,手裡捏著那份電報,終於現出一副勝利者的滿意表情。

  「命令我們撤退到礫石坑的營地。」

  沒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一個什麼地方。

  「離這裡遠嗎?」

  沒等上尉開口回答,另外一個人問道:

  「那麼食物提供方面呢?」

  「一切全在預期之中!來吧,快點兒,上路!」上尉命令道。

  「我們還是可以給他們弄點兒水喝吧。」費爾南還在提醒道。

  「您啊,就別在這裡廢話了!礫石坑,只有十五公里的路,他們最多只需要再等上一刻鐘!」

  這一次,即便是對他的下級,軍士長也沒有再做什麼解釋,他的那副樣子,像是身體有些不舒服。人們見他又上了汽車,先是點了點頭,示意司機發動汽車,然後就坐了下來。人們重新出發了,但是,那樣一種沒完沒了的猶豫不決卻一直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神經上。

  「你想我們會去哪裡?」那個年輕的共產黨人低聲問道。

  拉烏爾沒有任何概念。

  半個小時之後,公共汽車開始減速,拉烏爾透過車窗的縫隙,瞥見一大片田野沉睡在一種相當明亮的夜色中,憑著一個個陰影,可以猜測出那些農莊、鄉間小路。經過一個大幅度的拐彎之後,汽車面朝著一些拒馬障和鐵絲網,停了下來。

  軍士長第一個跳下車來。在把他的包包塞到公共汽車的底盤底下後,他下達了指令。

  囚徒們一個接一個地下了車,同時報上自己的姓名以及編號,一個機動衛隊隊員在他的名冊上打鉤鉤。

  拉烏爾下車之後,發現自己跟加布里埃爾靠得很近。

  兩個人瞧了一眼在邊上排成兩排的越南人士兵,他們像是在夾道歡迎,卻端著槍瞄準了囚徒們。那邊,隊列的盡頭,大門口,則排列著另一排全副武裝的士兵,那是法國士兵。

  他們讓囚徒們排成三路縱隊,然後命令他們齊步向前走。一個人最先趔趄了一下,馬上就招來刺刀在大腿上的一捅,另外兩個人正想扶住搖晃著身子的同伴,則遭到了槍托的打擊,同時有一記記叫喊聲傳來:「渾蛋,狗屎,骯髒的德國佬……」

  拉烏爾本來還想利用這一機會討一口水喝,這會兒卻不再作非分之想了。

  「『我們光榮的往昔為我們顯現了道路!』」他脫口而出。

  但他並沒有笑,不像往常那樣,每每重複說出總參謀部的戰鬥口號時,都會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這一次沒有。

  在他面前,一排排的窩棚讓人聯想起軍人墓地中那一排排的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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