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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1:30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在一個大晌午的時刻,地鐵里並沒有太多人,巴黎已經走空了近一半。費爾南坐在一個木頭的彈簧摺疊椅座上,軍用背包放在雙膝之間,他意識到它在這一階段應該起到的奇特效果:一個穿軍服的機動衛隊隊員帶著一個背包,準備出發去旅行……但是,它卻不會讓任何人感到驚訝。他根本不知道他被召喚去尋南街監獄到底是要執行什麼任務,他在問自己,要看住這個包是不是很容易,因為,現在,它讓他覺得頗有些難為情。

  愛麗絲出發已經有四天了,在此期間,發生了各種各樣的很多事,使他實在無暇去細細回想,當初,究竟是什麼樣的精神狀態,是什麼樣的熱情希望,引導著他同意讓她坐上那個蠢貨基耶弗的汽車去旅行的。從第二天起,他就後悔地咬起了自己的手指頭。他所等待的結果並沒有來到。上級派他和他的部隊一起去了奧斯特里茨火車站[12],在那裡,成千上萬期待出發的人爭搶著為數不多的幾列火車的車票,而並沒有人真正知道那些列車到底走不走得成。一節人滿為患的車廂最終留在了站台上;另外一節車廂,停在對面的月台上,卻突然開動了,但沒有人說得出它要去哪裡,有個人說,那是去第戎的;另一個則聲稱,根本不對,是去雷恩的。費爾南召集起他的隊伍,並派出一個人去車站值班站長那裡打聽情況,但還是沒有人知道究竟是誰在負責,那個衛兵嘟嘟囔囔地返回,卻怎麼找也找不到他的部隊了,直找了一個昏天黑地,兩眼翻白,因為,費爾南當時不得不緊急帶隊跑去了車站的另一頭,那裡,發生了一起鬥毆事件,比利時難民與想趕往奧爾良[13]的旅行者之間打了起來。

  費爾南目睹了這一派亂象。成千上萬的人傳播著從無線電廣播裡聽來的消息:「聽說,在杜邦先生的專欄節目中,他說過,德國佬都賭咒發誓了,要砍斷他們在巴黎大街上碰上的所有孩子的右手。」這消息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了。費爾南聽到還有人在說,實際上,德國人不會去砍孩子們的手,而是要去砍掉他們母親的腦袋。這都他媽的什麼世道啊,他心裡想。

  他所等待著的,他在那上面建立起一切來的基礎,愛麗絲的出發,還有他自己那被一再推遲的出發,全都沒有成功。他已經成了一種幻景、一種盲目希望的犧牲者,他簡直就是個白痴。

  星期五那天,他終於給羅亞爾河畔的維爾納夫那邊打了電話。他姐姐的雜貨店有一台電話,是給街區所有人使用的,而這些天來,除了火車,就沒有任何東西比電話運作得更糟糕了。

  

  真像是奇蹟一般,他竟然撥通了電話。不過,費爾南卻從一種擔心走向了另一種擔心。愛麗絲確實早就到達了,她只用了一整個白天的工夫,就從巴黎來到了那裡,但是,她立即就又出發了。

  「又出發了……去哪裡了呢?」

  「我得中斷你們的通話了。」電話接線員已經這樣說道。

  「總之……又出發了……我是說,並非真正地又出發,她是前去尋找……」

  還沒有等他的姐姐把話說完,通話就被切斷了。總之,不管是打電話,還是別的,她總是一開始就有很多話要講,而且從來都講不完。

  後來,他接到了前往伊西-雷-穆里諾執行任務的命令。他有理由稍稍地相信天主。他本來是會原地跳舞的。

  那一天,費爾南來到伊西-雷-穆里諾的時候,正是八點鐘,官員們已經在那裡了,但人數比上一次少了很多。興許,被徵調來監控這次行動的臨時人員覺得,更為要緊的事情,是要看一看奧爾良那邊,還有羅亞爾河沿岸一帶天氣如何,人們都說六月時多為大好晴天。這些幸運躲過了意外的旅行影響的人,面色蒼白,互相對視,神經質地彼此分攤著角色。工人們(人們把他們叫作道路清潔工)在工頭的安排下排列成行,靜靜地等待著接下來要做的事。整個現場籠罩著一種奇怪的氣氛,沒有人明白為什麼他們會在一個星期天來到這裡幹活兒。

  他們讓工人們在登記冊上一一簽字,還驗證了那些機動衛隊隊員的身份。直到卡車駛入的那一刻,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除了那些街道清潔工有點兒士氣不高,他們明白,這整整的一天,他們都會幹得很辛苦,因為一眼瞥去,那一大堆需要拖曳拉扯和焚燒的裝滿紙張的口袋足有八到十噸……但是,最精彩的節目馬上就要上演了。它就發生在一個小時之後,當各個出口和入口全都布滿了檢查人員,當人數眾多的檢查人員盯住了卡車的卸貨,看住了升降機的底部和頂部,還有送料管的通道口、入料口、漏斗口時,人們終於運過來了第一批口袋。

  口袋裡頭裝的,不是沒有了用途的表格單據,而是不同面值的嶄新鈔票,五十法郎的,一百法郎的,二百法郎的,五百法郎的,一千法郎的,所有人全都看得有些暈頭轉向。

  費爾南跟那個矮個子工人交換了一個小小的手勢,就是他兩天之前見到過的那個腿很短,還長了一個將軍肚,輕輕鬆鬆地就把大包大包的票據扔上傳送帶的工人。他也被眼前的情景嚇壞了。僅僅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就抵得上他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了,而他應該扔到輸送帶上去的第一個大包,重量有大約四十公斤,他用不著是一個數學很好的人,也能一眼估計出,整整一天裡,他們大概能毀掉三十億到四十億法郎的鈔票。德國人在逼近,而政府,作出了一個悲愴的抵抗行為,決定要在敵人趕到之前就把戰利品燒毀。

  監視者每隔十米站一個,清點著包包的數量。

  那些幹活兒的傢伙,平日裡習慣於分揀罐頭盒、自行車的打氣筒、裝橙子的木箱,今天卻在這裡搬運著足夠買下整個工廠並付足全廠人員五代人生活費的財富。但是,人們會習慣一切的。於是,一開始,清潔工們還把嗓子揪得緊緊的,貪婪地斜睨著這一袋袋象徵著幾乎難以想像的財富的鈔票,而到了晌午時分,他們為你們攪動著一鍬鍬的現鈔,就像是在攪拌著牆紙糊。無疑,他們就那樣眼巴巴地瞧著國家的資本頃刻之間化為了菸灰,反正,它們從來都不是屬於他們的。

  費爾南肯定是唯一一個感覺到滿足的人,他的本能並沒有欺騙他,上一次的裝卸工作僅僅只是一次排練預演。

  人們終於快要完成任務了。

  負責清點的雇員高喊了一聲,說是數目對不上了,少了一袋。

  總數近兩百袋中,獨獨少了一袋,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清潔工們似乎在這樣說,但是,官員們有著一種完全不同的看法,他們給人這樣的一種感覺,即一袋的價值遠遠不止一袋,那是一種象徵,假如它消失了,那是因為它被偷走了,偷竊,這個詞被明明白白地說了出來。

  兩個檢察官、費爾南,以及另外兩個機動衛隊隊員在工廠中到處搜索,想找到這一口袋該死的鈔票,人們數了一遍,然後又數了一遍,最後,人們找到了它。只見它掉到了傳送帶的底下。一隻空口袋掉在這個地方,說明它的內容已經被燒毀了,人們弄明白了事情如何會這樣發生,而時間也幾乎快到傍晚了。幾乎快了,但還沒有完全到。街道清潔工們早被白天的工作給累垮了,正準備離去,突然,他們又被叫了回來,喂,你們,都到那裡去,一根手指頭彎了彎,一道小學教師般的目光……費爾南召集起了他的人馬,然後,就跟那些檢察官來了一通長時間的交頭接耳,完了之後,一聲命令下達,明確無誤:所有人全都脫衣服。

  這當然是根據一種更為行政化的方式提出來的,但這裡頭畢竟具有一種寓意。

  一個道路清潔工開始抱怨起來,另一個也跟著他一起抱怨,然後則是第三個,我們不能就這樣脫衣服吧,在這裡,我們只不過是工人……當權威人士要求費爾南提供支援時,所有人都傻眼了。事態變得很嚴峻。

  面對著這一天快結束之際突發的出人意料的結局,費爾南不禁皺起了眉頭。

  他筆挺地站到一個工人前面,平靜地勸他脫下上衣。乖乖服從。那工人用自己滾圓而又無表情的眼睛盯了他一會兒,那副樣子活像一隻蒼鷺。然後,他開始解開紐扣,解開皮帶,解開褲襠。所有人,一個接一個,或前或後,只剩下一個高個子蠢人,他開始哀叫道,不行,他可不是拿錢來幹這個的。等他盡情地發泄完一通抱怨之後,所有人都已脫下衣服接受了檢查,只剩下他一個人還穿著衣服。

  在一個檢察官的要求下,所有人都得轉過身去,舉起雙臂。他們曾經都服過兵役,戰友之間日常生活的混雜相處本身並不是一種彆扭的感覺,但是,在這裡,在這工廠中,脫得只剩下褲頭,同時又面對著穿戴得整整齊齊的官員,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當他們得到允許可以重新穿上衣服時,那個高個子蠢人還在那裡換著腳地蹦跳,但他已經不再叫喊了。他應該下定了決心,解開了紐扣。所有的目光一起轉向了他,除了他的幾個同伴,因為那幾位正集中精力,忙著重新穿上衣服,像是專心致志的孩子那樣。那傢伙渾身大汗。他褪下褲子時,發出了一記痛苦的嘆息。從他的內褲中,鼓出來厚厚的一大把面額為五十法郎的鈔票。

  「把他押到車上去!」頭領立即高聲喝道。

  人們本來還期待會有一聲集體性的抗議,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命令落下來,恰似一塊石頭落到了一片普遍的驚愕中。

  費爾南向前走了一步,用一種溫柔的口吻,要求那個工人把短褲里的東西都收集到一起,然後穿上衣服。一位官員趕緊過來,用手指頭捏著鈔票,點數了一遍,一共是十一張五十法郎。

  當那個工人重新穿好衣服後,他的同事不無憐憫地瞧著他,看著費爾南的那一隊衛隊隊員把這灰溜溜的違禁者押上了車子。政府的慣例早已明明白白地告知了每個人,即便是最貧困的人犯了事,也不能允許得到哪怕只比對最富有者多千分之一的原諒,話雖如此,這傢伙看起來還是蠻可憐的。

  於是,某一件奇怪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在每個人的記憶里都保存了很久。法蘭西銀行的幾個高級雇員過來,跟排隊站在通道底下的清潔工們握了握手。這一小小的儀式,一旦起了個頭,也就無法結束了,所有的高級雇員也就跟所有的人都握了手。這一創舉無疑出自一種善良的情感,但是,這致意的隊列搞得就像是葬禮一般。感恩的國民感謝清潔工,並向他們表達慰問。

  那個鼓著將軍肚的工人對費爾南做了最後的一個手勢,表示了一下友好之意,然後就消失了。一個工頭前來關閉了工廠大門。

  正當手下的兩個隊員坐車押送著那個貪財的清潔工前往警察分局時,費爾南走出了辦公室,對同事們說了一聲晚安,就騎上了他的自行車,來了一個大轉彎,返回到工廠,他沿著那一段圍牆騎行了好一陣,一直來到一個技術操作間的門前。他打開了門,在那裡找到了那輛小拖車,那是他頭一天就停放在那裡的,當時,他匆匆忙忙地把那個一度失蹤的袋包中的東西傾倒在了那裡頭,是厚厚的一大堆一百法郎面值的鈔票。

  費爾南把那一堆錢分成兩個小口袋,把第一個口袋,最鼓的那一個,留在了一個角落裡,那個大肚子工人會在當天夜裡過來尋找的,他把另一個口袋裝到了他自行車的拖斗中,然後就尋路回巴黎去了。

  來到自己家之後,他發現有一份通知正等著他,讓他第二天下午十四點鐘時去一趟尋南街的監獄。通知上還附有一道命令,說的是「目的:不明」,另外說明,必須裝備「執行短期外出任務的必需品」。

  他一邊在心裡想著,那究竟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任務,一邊把那個口袋拿上樓,卻沒有點數一下。裡頭有好幾百萬法郎,足夠讓他的妻子用來去好好地發現一番她的波斯了。

  一想到愛麗絲,他的心頓時就軟了下來。他承諾第二天一定再給她打個電話。

  桌子上,那份任務書仿佛就是對他的一種責備。他應該假裝不知地出發走掉嗎?既然現在他有了這麼一筆錢,那麼,就像其他那麼多人一樣,他自己也緊跟著悄悄走掉,去找他的愛麗絲,那不是更合理的做法嗎?

  若不是有任務在身,費爾南會感到自己是完全自由的,完全可以離開巴黎,去維爾納夫跟妻子會合。但是他無法嚴肅地想像自己可以無視一份正式的任務令,他知道,他將會去他的上級派他去的地方,那是他的脾性使然。

  他決定裝滿一背包的錢。他把剩下的戰利品統統塞進一個旅行箱,然後下到地窖,把它藏到了兩個木頭箱子之間。

  現在,他坐上了地鐵,把他那個塞滿了錢的背包放在兩腿之間。

  他又拿出來那份通知書,又讀了一遍他那項任務的地點。它並不能給他任何有用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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