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〇年六月六日 24
2024-10-11 00:31:23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這條街曾經見識過一個個喧鬧的夜晚,那些國慶節、婚禮、帶薪假期的開始,但是這一次,沒有快樂,沒有歡騰……忙忙碌碌的父親們往汽車上裝東西,而母親們則一路跑來,把嬰兒緊緊地抱在懷中,人們帶下來床墊、箱子、椅子,就仿佛整整一條街早已決定,要在這深更半夜裡搬家。
費爾南趴在他家餐室的窗戶前,抽著一支煙,一邊觀看著這一熱鬧的場景,一邊反芻似的再三考慮著迫在眉睫的出發問題。
他只是那一次在巴黎聖母院望大彌撒之後,才嚴肅地考慮了這一問題,那是在三個星期之前,一段令人吃驚的插曲。
當時,他的機動衛隊大隊被召集過去保障教堂前大廣場上的秩序維護。那裡聚集了一大群神情嚴肅的人,密密麻麻地擁擠在一起,一直延展到塞納河上的一座座橋上,仿佛在等待著救世主彌賽亞的降臨。人們並沒有看到救世主的到來,取而代之的是巴黎教區的代理主教,只見他身披金色的教袍,頭戴主教帽,手握權杖,來迎接政府總理、各國使節、各部部長,以及達拉第先生[1]。看到這些要人云集,費爾南早已不勝驚訝,這些人士中有眾多的政治家,激進派、社會黨人、共濟會人士,他們全都派出代表前來巴黎聖母院祈禱一位他們並不相信的天主,但是,對於他,最讓人擔心的莫過於一大幫身穿軍裝的頭腦人物的在場。看到軍隊總參謀部的精英名流幾乎全都到場,貝當元帥、德·卡斯特爾諾將軍[2]、古勞德將軍[3]等等,他的心中不禁暗自嘀咕,在國家遭受世代宿敵侵犯的關鍵時刻,這些人是不是沒有什麼別的更好的事情可做了,只能前來此地參加一下大彌撒儀式。
當置於大廣場上的那些高音喇叭向憂傷哀怨的人群播放出《降臨吧,造物主聖靈》[4](「臨望你那忠誠者的靈魂……」)的曲調,然後,又是博薩爾主教大人[5]的講道(「來吧,聖米迦勒[6],你這戰勝了惡魔的聖徒……」)的聲調,而最後,高揚起總本堂神父布羅特先生的嗓音(「聖母啊,為我們祈禱吧!」)時,有一點似乎是顯而易見的,政府高官與軍人首腦之所以都已經到達了這樣一種極端的境界,是因為他們早已不知道應該求拜哪一個聖徒好了。
彌撒長得沒完沒了。費爾南心中自問:就在這一時刻,古德里安將軍[7]的那些裝甲師已經突破了我們多少公里的防線?
巴黎聖母院鐘樓上的大鐘紛紛敲響,鐘聲激越,迴蕩在虔誠的人群的頭頂上。看到教會人士與政府成員以緩慢的步子離開了聖母院,人們不禁會從心底里堅信,天主剛剛被任命為軍隊總參謀部的統帥。
費爾南那時候認為,所有那些人腳底抹油遠走高飛,大概需要兩到三個星期的時間。出發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僅僅在他的那個旅團中,早就已經有不少士兵蒸發得無影無蹤,甚至還包括一些軍官,他們全都藉口說,沒有人會具有那樣的心胸膽魄,能做到過細地檢查。
儘管如此,回到自己家裡後,費爾南還是痛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讓妻子愛麗絲走掉,而不管她的健康狀況如何糟糕,或者還不如說,正因為她的健康狀況如此糟糕。愛麗絲抓住了他的手,用那樣一種讓他聽了會顫抖不已的嗓音,回答他說:
「我親愛的,沒有你在一起,我是絕不會走的。」
但是,她立即就被一陣強烈的心悸所揪住,它要求有相反的解決辦法。
這樣的插曲總是會把費爾南擲入無可奈何的絕望之中,因為他沒有別的事可做,而只有苦苦等待。他把一隻手放在他妻子的心口上,被這一走向災禍的迅速節奏所擊垮。
「絕不能沒有你……」她重複道。
她的嗓音在顫抖。
「好的,」費爾南贊同道,「好的。」
他指責自己的軟弱,他本該堅持的,下定決定。這興許是戰爭的一個結果,愛麗絲的健康最近幾個月來大大地衰退了。她的心悸變得更為頻繁,更為劇烈,醫生們都說,她需要休息。
既然她不願意沒有他陪伴就走,那麼,是不是就應該考慮跟她一起走呢?他是不是應該像他周圍的其他一些人那樣,坐火車到鄉下去呢?他的姐姐就住在羅亞爾河畔的維爾納夫,在那裡經營著一家小小的雜貨店。她曾經給他寫信說:「你就來我家住上一段日子吧,戰爭並不那麼需要你,你還以為你是不可缺少的嗎?」
不是不可缺少的,當然不是的啦,但是,敵人越是逼近,他就越是感覺自己有責任等著他們來到。假如需要保衛巴黎,那麼他,當了二十二年的機動衛隊[8]隊員,他難道有權像一隻兔子那樣撒腿逃跑,跑去躲在他姐姐的家裡頭嗎?他一直盡忠盡職到了六月十日,他的生日那天。這顯然很荒誕,但人們實在看不出,出於什麼理由,在他四十三歲生日那天實施的逃亡,會比早一天或者晚一天有更多的合法性可言,不過,這個時代本身就是荒誕的。
讓他改變主意的,是運送垃圾的卡車。
不是那種在早上五點鐘駛上街頭,把人行道上的一個個鋅皮垃圾桶倒空的垃圾車,而是在六月五日八點鐘左右開進伊西-雷-穆里諾[9]垃圾焚化工廠院子的那一種,那時候,他作為那一排的排長,被派到那裡去執行一次監督。監督什麼呢?沒錯,一切盡在其中。他並不習慣派遣十個機動隊隊員來看押一輛裝滿垃圾的卡車的來到。
通常,在這個現代化的工廠中,官方人士的走訪視察基本上都屬於禮節性的,會是競選中的國民議會議員前來跟工人們握個手,會是參議員來讓人參觀「他的」工廠,就仿佛此地是他的常設選民接待處的一個分處,但是,四個衣冠楚楚、領帶緊系的巡視官朝所有人投來懷疑的目光,這樣的陣勢,費爾南可是還從來沒有見識過。
人們不知道他們代表的是什麼人,他們也什麼都沒有說。而來到征服之地後,他們還是表現出了一種輕微的猶豫,因為他們發現了一艘如此的巨輪,帶有它那四個巨碩的焚化爐,它那帶動了一列地獄列車的傳送帶,這整個由機械跳板和階梯構成的複雜系統。
工人們從一個公務員面前魚貫而過,此人專門負責檢查他們的身份,並讓他們在一份登記冊上簽字。「這是政府的命令!」一個視察官開口說,鬆開了脖子上的領帶,這一下,諷刺地,倒讓他的叫喊聲顯得更為可信。所有的人都簽了字。
費爾南趕緊布置他的手下人把守好那一道道門,那一條條傳送帶,那一個個焚化爐,布置妥當之後,那道沉重的大鐵門就打開了,讓一輛卡車開了進來。工人們接到命令給卡車卸貨,並把卸下來的東西全部燒毀。
那都是一些紙張。一些表格、用過的記事本、票據、各種各樣的聲明、簽收單、各類通知書、過了時的證書及其副本,整整的一大堆無用的廢紙,人們實在看不出為什麼要如此著急地把它們給毀掉,瞧這陣勢,整個工廠中如臨大敵,危險萬分,就仿佛這些檢察官來這裡是在冒著一種職業生涯的大險。
那些清潔工人整個上午都在忙著推那些手推車,車上裝載著那些蓋有BdF[10]印戳的沉重包袱,一直推到階梯的底下,車子一路上就吱扭吱扭地響個不停,因為每一部推車上載的內容實在是重得跟一頭死驢似的。
這次行動的幾個負責人,帶著他們的記事本,還有他們的表,不斷地測量著,控制著,記錄著,解釋著,瞧著工人們在那裡費勁賣力,這足以讓那些公務員恨死他們了。他們不斷地改變著組織方式;很明顯,沒有人知道如何在一個合理的期限內燒毀那麼多的紙張。
費爾南牢牢地守定在傳送帶的開端,看著傳送帶把那些裝紙張的大包一個接一個地送往焚燒爐。他點了一下頭,算是跟一個四十來歲的工人打過了招呼,那工人是一個腿有些短的傢伙,挺了一個將軍肚,腰上的皮帶都有些系不住,但他有著一種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力氣,整個上午都在那裡忙著開包,並把包里的內容倒到輸料的槽管中,幹得像是很輕鬆,全然一副毫不費力的樣子。
從卡車的車口一出來,人們就計數起了包裹的數量,每轉移一個地方就標記出它們的號碼,還相應地在登記本上打鉤鉤。上午即將結束時,公務員們一邊走掉,一邊還在爭論著種種相關的問題,什麼必要工作人員的數量,有待改進的組織工作,他們所掌握的時間,等等,就這樣,他們轉身走出了工廠,沒有對任何人說再見。
回到自己家裡後,費爾南便給自己的猶豫不定畫上了終止號。愛麗絲將會儘早地離開巴黎,但她會獨自一個人走,因為他在伊西-雷-穆里諾那邊還有工作。
「什麼工作呢?」
「就是工作,愛麗絲,工作嘛!」
費爾南說出這個詞時的語調是那麼嚴肅,愛麗絲聽到的似乎不是「工作」,而是「職責」。而她實在是看不透,在目前這一混亂階段,究竟什麼方面的職責還能阻止費爾南把她帶走,遠遠地離開巴黎。
「你還要留在這裡很長時間嗎?」她問道,有些擔憂。
他不知道。一天,兩天,或者更長時間,根本就沒法說清楚。她像是已經看出了他的決心,便不再堅持。
於是,費爾南下樓去,去找到了基耶弗先生。
這個星期開始時,他聽基耶弗先生提到了納韋爾,他計劃去一個居住在這個城市中的表兄弟家躲避一陣,如此說來,他肯定會經過羅亞爾河畔的維爾納夫。
費爾南發現他就在過道上,懷裡抱了一個紙箱子。
基耶弗先生低著腦袋,點燃了一支玉米色的茨岡女人牌香菸。費爾南從他的目光看出來,對方正在思考,正在猶豫。
「您只有您妻子一個人跟您一起走,」他堅持道,「您的車裡還應該稍稍有些寬裕的地方吧,對不對?」
基耶弗先生是郵局的檢察官,有很好的社會地位,他有個當兵的兒子,還有一輛402汽車,當然,是一輛二手貨,但畢竟相當寬敞,當人們坐在這些汽車的後排時,盡可以伸長了腿腳,就像在火車的餐車上那樣自如。
「嗯,倒是還有些地方……」基耶弗先生說,「不過也沒有太多,別太相信!」
這可不是一句堅定的否認,倒更像是一聲有條件的肯定。
基耶弗先生,他也一樣,久久地想到了愛麗絲,聽說這個女人是病了,但她有著一對漂亮的奶子,還有一個真應該好好瞧一瞧不知道怎樣的屁股。
「說到種種條件,」費爾南繼續道,「我是說,食物啦,汽油啦,所有這一切,當然,您就只管實話告訴我好了……」
他靦腆地提起了這一切,仿佛那只是一種潛在的可能性,就連他自己也不怎麼會真正相信的。這兩個男人之間的關係向來有些不平衡,因為,基耶弗認定自己的生活成功,總是帶著優越感和嫉妒心來看這位機動衛隊的人員,對方唯一稍稍有些特別的地方,就是娶了整棟樓里最標緻的女人。基耶弗先生的目光潛沉到了空無之中。費爾南的請求對他很有誘惑性,帶上那麼一個女人……更何況,還有人會為他付汽油錢呢。
「這個嘛……這可是一個重得要命的責任。」
「我想付您四百法郎。」費爾南提議道。
這可不是期待中的,這一點馬上就看出來了。基耶弗久久地搖晃了一陣腦袋,猛吸了一口香菸,若有所思,一陣波動的沉默落在了他們倆之間。
「您知道……」他終於又開口道,「這是很費精力的,一趟這樣的旅行,人們根本想像不到……」
「那麼,我們就說定了,六百法郎。」費爾南又建議道,他一想到,這筆錢幾乎相當於他目前尚能動用的一切,他的心裡就有些犯嘀咕……
「這都是因為我們是鄰居嘛,嗯!明天出發,正上午時,怎麼樣,可以吧?」
他們彼此握了握手,但並沒有對視一下,各自都有各自的理由。
當費爾南把他跟基耶弗先生之間達成協議一事告訴愛麗絲時,愛麗絲沒有作任何回答。這個鄰居,當他們在樓梯上打照面時,總是朝她投來色眯眯的目光,當他側身讓她過去時,他總是會故意蹭一下她的身子,仿佛是無意碰到的那樣,但是愛麗絲心中早已有了主意。假如,每次有一個男人不懷好意地打量您,或者伸出一隻手偷偷摸您身上什麼地方,您都要抱怨的話,那麼,可就沒有一個完了。而她知道,費爾南的脾氣就像一鍋牛奶湯,說熱就熱,說涼就涼,於是,她從來就不提這方面的話題,尤其還因為,她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對付那一切。
費爾南拿出一張法國地圖,他們仔細地瞧著要去羅亞爾河畔的維爾納夫的話汽車必然經過的線路。即便在目前的情況下,也只需要走兩天就行,用不著更長時間了。他們沒有提到愛麗絲的健康狀況,但是,兩天的旅行,畢竟還是一樁大事。
「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走?」
愛麗絲就是這樣,她從來就不繳械投降。
費爾南,知道他的決定是正確的,但其中的真相又是不能透露的。假如他現在就提到波斯國,提到《一千零一夜》,愛麗絲又會怎麼想呢?那將會顯得滑稽可笑。然而……
他們結婚已經有近二十年了。愛麗絲病懨懨的健康狀況迫使她留在家中,還不能生孩子,但這都沒有什麼要緊的,她從來就沒有一顆充滿母愛的心。此外,也沒有一顆家庭生活的心,她違心地做著家務事,以讀小說來打發時間。不,能讓她開心的,並不是跟一個機動衛隊隊員過的家庭生活,而是旅行。
埃及,尼羅河,這就是她特別渴望看到的。
還有波斯呢。是的,現在,應該稱之為伊朗了,但怎麼叫都一樣,都是一回事,《一千零一夜》,那就是波斯。那些故事總是讓她想入非非。費爾南每每看到他妻子半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讀書時,總覺得她具有一種東方公主的派頭。每當她提到土耳其式長沙發、鑲金和鑲象牙的家具、五顏六色的地毯、沁人心脾的香水味、驢奶浴,他總會發笑,但他是在苦笑,因為他的薪餉只能允許他們享受去羅亞爾河畔的維爾納夫休假。愛麗絲總是說,這一點兒都不要緊,當然,這話無疑也是真的,但對費爾南來說,事情正好相反,時間越是過去,這一計劃就越是顯得要緊。去波斯的旅行已經成了他心中的一種內疚,眼睜睜地看著他所愛之人的計劃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地成為泡影,卻無能為力,他覺得這就是他的一種罪孽。
第二天,當愛麗絲安坐到基耶弗先生的汽車的後排上,位於兩個紙箱子和一個行李箱之間時,費爾南給了她一個親吻。
「時間不會太長的,我的心肝,最晚你明天就能到那裡,你就能好好休息了。」
愛麗絲緊緊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朝他咧嘴一笑。費爾南再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了,「我會很快過來的,」他說,「我們在弗蘭西娜家再相聚。」話沒說完,汽車的發動機就隆隆地響了起來,最後的一番囑咐,費爾南繞汽車走了一圈,對基耶弗先生說,「我就把她託付給您了,拜託了。」基耶弗則答以一絲足夠的微笑。
汽車剛剛啟動,費爾南就在馬路上舉起了手。他所看到的愛麗絲的最後一個形象,就是她從車門上伸出來的那條漂亮胳膊,它似乎在對他說,不久見,我愛你。
他重新上了樓,疲憊得筋疲力盡,感到前所未有地焦慮,心中滿是問題與顧忌——他這樣做到底對不對?他是不是拋棄了愛麗絲?這是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公寓在他眼中顯得很虛空,就像是從一張海報上脫落下來的一齣戲劇的布景。他幾乎沒有睡著覺。
第二天早上,透過窗戶,他瞧著另一些即將出發的汽車。
五點鐘了,晨曦很快就將浮現在巴黎的上空,街道似乎更加寬闊了,有幾輛汽車應該早在夜間就已經出發,消失在了遠方。
他猛地抖了抖身體,穿上了軍裝,下樓來到了後院,在那裡,他挖掘出幾個麻布的包,包的深底還鋪著一層泥土,早先,這些包里曾經裝過土豆。
然後,他騎上了他的自行車。
他的得救現在全都取決於一個清潔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