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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1:16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很久以來,戴西雷就像是一種悖論出現在很多人面前。這麼一個年輕人,邁著一種快速而又神經質的步子,身子擦著牆壁,走在大陸飯店的走廊中,當您跟他打招呼時,他就對您眨巴眨巴眼睛,您一定很難想像,他竟然會在每一天,對著所有那些不明不白的人,用一種平靜、穩當的嗓音,那麼完美無缺地解釋著形勢,並且顯得那麼驚人地消息靈通。

  然而,在大陸飯店,軍事形勢的進展早已讓人們轉移了興趣中心,曾被所有人毫無例外地看作信息源一大台柱的戴西雷·米戈,如今卻不再是任何人的關注對象了,唯一的例外是德·瓦朗蓬先生,只有他還在以獵狐梗犬的頑強繼續行進在自己的軌道上。但這已經不讓任何人感到驚訝了,任何人也都不再聽他了。德·瓦朗蓬先生,就是大陸飯店的卡珊德[75]。

  所有人的目光都對準了國家的最北部,在那裡,德國人大舉進攻,而法國軍隊與盟軍則在重壓之下節節敗退,德國人因在阿登山脈一帶的成功而歡欣鼓舞,他們迅速挺進,一路掃蕩著法國軍隊,法軍本來是一支英勇頑強的隊伍,但眼下時運不濟,倉促應戰,任何一位將領都沒有想到會遭遇如此的厄運。現在,在新聞媒體中,人們是越來越難以平靜地解釋戰爭形勢了。前線的記者大吹大擂,為法蘭西軍隊高唱讚歌,但是他們無法掩飾色當的潰敗,更近的,則是在弗蘭德地區的失敗,還有如今的朝敦刻爾克方向的「後撤運動」(這是戴西雷的原話),在敦刻爾克,法軍正英勇地保護著盟軍的撤退,以避免讓這一整個小世界被趕落下海。戴西雷繼續無所畏懼地保證說,「盟軍正令人驚嘆地戰鬥著」,「抑制著德軍的進攻」,或者「我們的師團拼死對抗,不畏敵兵的強力」。然而,人們卻確切地了解到,有三十多萬士兵處於危急狀態之中,他們即將被納粹軍隊徹底殲滅,或者葬身於英吉利海峽的海底。

  戴西雷有了一次新的機會,得以展現他思維的極其清醒與有效,那是在五月二十八日,人們聽說,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三世放棄了抵抗,選擇了向德國軍隊投降[76]。

  「何等的災難啊!」副主任厲聲喊叫道,雙手把腦袋緊緊抱住。

  他的親自出場本身就體現為對形勢的一個永恆的暗喻。只需要副主任早間的一番陳詞濫調,就足以代替戴西雷繼續用一種堅定而又有效的嗓音來確保的新聞發布會。

  「正相反,我覺得這是我們的一個好機會。」他回答道。

  副主任抬起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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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證實我們軍隊在德軍進攻面前的後撤,我們還缺一個言之有理的解釋。而實際上,這個解釋就是:我們被我們的一個盟友給出賣了。」

  副主任被這一分析的顯然性給震撼了。這一招簡單極了,就像說一聲「你好」那樣簡單,也漂亮極了,就像古物一樣的美,無可抵擋。從傍晚時分起,戴西雷就在闡發他的理論,面對著他所熟悉的那一大幫記者與通訊員,他滔滔不絕:

  「光榮的法蘭西軍隊原本處於極佳的地位,能夠完全徹底地扭轉形勢,深入德軍的陣線,並把侵略者一舉趕出東部邊界。可惜的是,比利時的可恥背叛把優勢歸還給了侵略者,幸虧這種優勢十分短暫,只有幾個小時。」

  新聞發布會的聽眾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贊同這樣的解釋。

  「如此說來,比利時軍隊具有一種如此關鍵的作用,以至於他們的潰敗徹底扭轉了整個戰局的形勢嗎?」一個外省報刊的記者問道。

  戴西雷眨了眨眼睛,點了一下頭,那架勢,好像一個因為不得不重複講解而深感失望的教授:

  「先生,任何的軍事局勢,都保有它的平衡點。您只要把它給打破了,無論是在什麼地方,那麼,一切就會改變。」

  正是在這樣的時刻,即便是德·瓦朗蓬先生也不得不表示讚嘆。

  戴西雷不等對方再開口,馬上就連接上一些技術性信息,它們足以讓最焦慮不安的人也感到心安:

  「先生們,這可能會讓你們覺得有些悖論,但是,我們可以自問一下,我們是不是有很大的興趣看到德國軍隊把我們的部隊一直擊退到英吉利海峽。」

  台下立即亂成了一團,戴西雷不得不用一個柔和而又優雅的動作,讓大家平靜下來。

  「我們的盟軍的確有辦法把對方這一顯而易見的勝利變成一次慘重的失敗。我們的盟友英國人啟用了一種海底管道系統,可以把石油灑到廣闊的海面上,一有需要便點火燃燒起來,從而,頃刻之間就能把這一大片空間變成烈焰熊熊的火海。讓德國人的軍艦在英吉利海峽歷險去吧,他們的艦隊將立即被燒毀沉沒!從此,法蘭西海軍只要把我們在地面上的部隊帶走就成,就能完成海上運兵的任務,要知道,那時候,德國軍隊就將被徹底殲滅。」

  「喏!」德·瓦朗蓬叫嚷道。

  他昂首挺胸,腰杆挺得筆直,肚子鼓得圓圓的,一副勝利者的高傲架勢。他遞過去一份資料,副主任則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接過來,這位副主任看來身材十分瘦削,幾乎一口氣就能吹倒的樣子。這是一份名單。他翻閱起來。經過了九個不眠之夜,他不再提問題了,他只等待著回答。而這一答案也確實沒有讓他等太久,不過,德·瓦朗蓬,他早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東方語言學校1937年的畢業生名單。根本就沒有您的那位戴西雷·米戈在冊。為了避免出現差錯,我又補充查閱了1935年到1939年的獲獎學生名單:一共五十四人,沒有一個叫戴西雷·米戈的!」

  他那興高采烈的程度,唯有他的自豪與他的愚蠢才能與之相比。

  戴西雷被叫到上司的辦公室,發出了一種尖厲的冷笑,像是某種鳥兒的鳴叫,或者像是開門關門的吱扭聲,反正,是某種讓人聽了很不舒服的怪聲,幸虧他平時很少笑。

  「布爾尼耶。」

  「對不起,您說什麼來著?」

  戴西雷伸出手去,用一根筆直如同正義一般的食指,指著1937年畢業那一欄中「布爾尼耶」這一姓氏。

  「我隨我母親那一系姓布爾尼耶,而同時又隨我父親那一系姓米戈。我的姓氏全稱為布爾尼耶-米戈,但那樣叫又太過學究氣了,您難道不覺得嗎?」

  副主任大嘆了一口氣。這已經是第三次德·瓦朗蓬差點兒又要在他面前剝奪戴西雷的確實存在了,真的是他荒誕頑念的自然結果啊。他實在是有些厭倦了。

  他讓他的受保護人重新回到走廊中。

  戴西雷感覺很有趣,這一通遊戲玩得好開心啊。要想找到那位真正的布爾尼耶的蹤跡,那位1937年的歷史教師資格獲得者,次年去世的倒霉鬼,一定會讓我們的德·瓦朗蓬花費不老少時間的。他為揭露戴西雷的面目而作的努力受到了長久的阻撓,因為目前形勢很亂,而法國的行政管理系統正一天比一天地更加混亂。信件很難通行。電話呢,就更別提了。德·瓦朗蓬已經贏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成功,但還遠遠不足以把戴西雷在大陸飯店中的地位置於危險之中。

  戴西雷倒是一點兒都不擔心,反而感覺到脊椎骨上的一種小小的刺癢,對此,他也實在說不出什麼詞語能夠來形容它。興許是大陸飯店中的氣氛所致吧,他心裡這麼想。

  在六月頭三天,這家大飯店變得驚人的空空蕩蕩,就像是一家宣告破產的企業。沒有了大樓梯上的紛紛攘攘,沒有了寬敞大廳中的喧鬧騷動,沒有了那些招呼、叫喊、吩咐、歡呼,替代它們的,則是私下裡的喃喃低語,是壓低了嗓門的對話,是令人不安的表情,是含糊不清的目光,人們行走在走廊中,就如走在一艘註定要遭海難的輪船的艙間通道中。甚至,連出席新聞發布會的實際人數都在減少。

  1940年六月三日,德國國防軍空軍轟炸了雷諾和雪鐵龍汽車廠。巴黎的郊區跟市中心一樣,都遭受了攻擊。二百多個犧牲者中,大多數都是工人,空襲傷害了人們的精神世界。德國空軍的轟炸機已不是第一次在法國首都的上空散開,但是,在人們聽聞了關於阿登山脈、弗蘭德地區、比利時、索姆河、敦刻爾克的一條又一條的糟糕消息之後,這一次,人們真正感覺到,他們已經被包圍了。

  敵人對準的目標再也不是其他人,而就是你自己了。

  這是一陣麻雀的驚飛,大難臨頭,各飛各的。好幾百、好幾千的巴黎人走上了南下的道路。

  副主任覺得,他的隊伍越是變得稀疏,戴西雷對於他就越是不可或缺。

  一個令人好奇的事件發生在同一時刻,假如可以這麼說的話,它算是了結了戴西雷的這件事。

  通常,戴西雷每天很早就會趕去大陸飯店,不過,這一次,卻在離飯店好幾十米的地方,被他一開始稱之為一種舞蹈的場景攔住了腳。中央,是一隻鴿子,四周,則是一些小嘴烏鴉,這些羽毛又黑又亮的鳥兒,人們有時候會把它們跟大嘴烏鴉搞混淆。戴西雷很快就明白了,實際上,這是對獵物的一番爭奪:那些小嘴烏鴉蹦蹦跳跳地用角喙啄著一隻已經受傷的鴿子,鴿子跛行著,試圖躲避。在它周圍,有著一群結結實實的追獵者,其中還有一個領頭的。處在最佳位置的那隻小嘴烏鴉沖向前去,給了那隻鴿子狠狠的一啄,然後,就閃到一邊,把位子留給了下一個。搏鬥是如此不平等,明顯就是一番謀殺,看得戴西雷氣不打一處來,便伸出腳去,幾下子就把小嘴烏鴉給轟散了。它們小心翼翼地走遠了一點。但是,一等到戴西雷朝大陸飯店的方向邁出一步,它們就馬上回頭來圍住了獵物。他再一次把它們驅散,它們則再一次返回,鴿子沒有出路,它一瘸一拐地,伸長了脖子,抖動著羽毛,烏鴉們的一次次攻擊早讓它有些暈頭轉向,它慢慢地繞著它自己轉圈,仿佛它希望就這樣沉沒在人行道的瀝青路面底下。

  這時候,戴西雷明白到,他再怎麼幹涉這場搏鬥都無濟於事了。一切都已完結了。鴿子必將完蛋,烏鴉們已經贏了。

  這本來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事件,然而卻以令人壓抑的方式讓戴西雷感到灰心喪氣。這一場群鳥的圍獵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具有了一種超乎想像的重要意義。他既沒有力量來反對,也沒有力量來見證這一場處死的儀式。他的心口揪得緊緊的,他瞧了一眼面前的飯店大門,向前走去,但是,就在他準備向右一拐進入大陸飯店的那一瞬間,猛地向左一拐,走向了地鐵站。

  從此,人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副主任被他的這一臨陣逃脫驚呆了。對於他,戰爭剛剛已經結束了,輸在了一次令人蒙羞的失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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