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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1:12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露易絲很驚訝,自己竟然那麼快就習慣了這樣一個事實,即她母親在結婚之前有過一個孩子。關於大姑娘未婚先孕並偷偷打胎的故事到處都有流傳,人們在家族內外聽說過不少,都是在有親人逝世,有遺產繼承的情況下聽到的,她當然也不認為貝爾蒙家的人就能免此俗套。不,讓她揪心揪得難以釋懷的,是那孩子生下來後竟然被遺棄了。一大團焦慮的情緒在壓迫著她,跟她對孩子的渴望緊密相連。她母親竟然能有如此的行為,這讓她的心為之而動,但是她很快就意識到,縈繞在她腦子裡揮之久久不去的形象,其實不是貝爾蒙夫人的那張臉,而更是寡婦梯里翁夫人的臉。三天之後,她那灰色的、高傲的、銳利的眼光總是不停地落到她的頭腦中。她也不斷地重新回想起那次對話,卻不敢去攪動讓她煩惱不已的話題。
「哦,是嗎?」儒勒先生得知了事情真相時曾經這樣說,「被遺棄了嗎?」
正是在那一刻,露易絲明白了真相,因為,跟梯里翁夫人正好相反,儒勒先生是完全真誠的。大夫的妻子跟她保證說,那孩子是被遺棄了。露易絲則堅信,這個句子並沒有說出所有的內情。
她跑去了區公所。
整個城市處在狂亂中,焦慮中。大白天的,一家家商店都畏葸不前地蜷縮在它們的鐵簾門後面,就像是有人宣布了要有一次示威遊行。露易絲又看到有行人戴上了防毒面具,在街上匆匆地奔跑而過。有一個沿街叫賣的報販叫喊道:「德國人在北方發動了猛烈進攻!」一個果蔬商在自己的小卡車上裝載了行李箱。
在這一時刻,區公所本來應該開門的,但是它卻關著門。
露易絲走進了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本電話號碼簿,查閱了一下,然後出了門,進了地鐵站。現在是十五點鐘,地鐵車廂里擠滿了人,列車突然停在了兩個車站之間,燈火熄滅,只聽見傳來了女人的尖叫聲,還有男人的嗓音,在勸人平靜下來。燈光又恢復了,照亮了一張張慘白的、緊張的臉,人們死死地盯住燈泡看,只見燈光一閃一閃的,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一種喃喃聲在車廂中升騰起來,所有人都囁嚅著,像是在一個教堂中那樣,巴黎這個夏天的熱度似乎全都湧進了車廂中,每個人都在尋找著多一點點的空間。「我的嫂子猶豫著不肯走,因為她的大孩子還得參加考試。」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這樣悄悄說,後者回答她說:「我丈夫說了,應該等到周末,但今天已經是星期四了……」列車又啟動了,不過並沒有給乘客帶來輕鬆,它就那樣滿載著焦慮不安從一個車站駛向另一個車站。
兒童救濟院位於地獄街100號,人們有時候不禁會問,行政機構那些人的腦子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這是一棟呈馬蹄鐵形的龐大建築。它擁有自己的內院,一扇扇窗戶全都一模一樣,排列成一條直線,一道道門全都那麼沉重,很像是一個巨大的學校。兩個搬運工正在把一些密封的紙箱子裝上一輛篷布罩頂的卡車,值班的門房室關著門窗,整個建築給人一種空蕩蕩的奇怪感覺。露易絲前行在如大教堂一般高深的大廳中,聽到工作人員清脆而又淒涼的腳步聲在樓梯中響起,讀到一些上面滿是毋庸置疑的箭頭與說明文字的信息告示,碰上了一個女護士,還有幾個修女。其中有一個修女為她指了指檔案辦公室,就在大樓的南翼,那一側是專為行政辦公而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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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那裡是不是還有人在……」
由於露易絲抬起眼睛,瞧了瞧建築物三角楣上的那座大鐘,大鐘顯示的時間才下午剛開始不久,她又補了一句:
「很多的公務員都申請休假了。」她微微一笑,露出一種表示理解的神情,「甚至有相當數量的人沒有申請就走了。」
露易絲走上了一個很寬的樓梯的階梯,腳下的地板發出清脆的響聲,她沒有碰上任何人。到了四層樓,因為正好位於樓頂下,熱得有些讓人喘不過氣,儘管所有的窗戶全都敞開著。她敲了敲門,沒聽到回答,就推開了門,走了進去。工作人員一下子轉過身來,很驚訝地面向著她。
「這裡禁止公眾進入!」
在一瞬間,露易絲就測定了眼前的情景,做了她所討厭做的事。她微微一笑以求取悅對方。對方是一個男子,二十幾歲的樣子,臉上明顯地帶有一種沒完沒了的青春期留下的瘢痕。他屬於那樣一類小伙子,個頭一下子躥了起來,動作卻很笨拙,人們盡可以相信,他很像他的母親,儘管人們不認識他母親。露易絲的微笑讓他的臉上飛起了玫瑰色的紅暈。這一充滿活力的微笑,隨著它的釋放,在這一處坍塌於灰塵、紙張與厭煩之下的陰暗背景中,描畫出了一個閃亮的光點,仿佛是一片憂傷大海中的光亮之點。
「假如您願意幫助我的話,只需要花費兩分鐘時間。」露易絲說。
不等他回答,她就走過來,聞到了他身上的一股汗水味,把一隻手放到了櫃檯上,緊緊地盯住他,在微笑之上又加上了一種懇請與感謝的意味,它足以穿透其他很多人的心了。年輕人向四周尋求著一種援助,但是找不到。
「我想查詢一下1907年七月的遺棄兒童登記冊。」
「不可能,這是嚴厲禁止的!」
回答讓年輕人輕鬆下來,為了說明對話已經終結,他開始摘下他那副亮澤斜紋的布袖套。
「禁止,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法令的規定!沒有人可以看到它們,沒有任何人!您盡可以向部里遞交一份書面申請,但它仍然會拒絕的,無一例外。」
露易絲臉色變得煞白。她的慌亂讓年輕的檔案管理員感覺很受用,這對曾把他緊緊攫住的內心窘迫來說,是一種令人愉快的報復。但是,就在他本應該要為露易絲指明房門的當兒,他卻機械地用手掌的邊刃捋了捋他那已經放到了木頭櫃檯上的袖套,晃了晃腦袋,就像一隻被淋濕了的鸚鵡;他的嘴唇慢慢地嚅動著,像是在重複:「這是法令的規定,這是法令的規定……」露易絲連忙向前伸出手來。這些帶有美妙隆起的指甲的女人手指頭,正慢慢地向灰色的布袖套靠攏,而這一殘忍的靠近,著實震撼了小伙子的心。
「又有誰會知道呢?」露易絲十分溫柔地說,「您的大部分同事都已經逃離了他們的行政工作!」
「這根本就不行,我會被解僱的!」
論據非常確定。他又喘起氣來。沒有人可以求他做這樣一件事,這有可能會讓他丟了飯碗,丟了他的職業,他的前程,他的未來,他的生活。
「你說得沒錯!」露易絲立即驚嘆起來。
檔案員從輕鬆轉向了快樂,很快樂自己得到了這位年輕女士的理解,他現在可以不慌不忙地仔細端詳她了,既然他處在了隱蔽的地位。何等的美貌,何等的魅力,這張小嘴,這雙眼睛,還有這絲微笑……因為她繼續朝他微笑著!他朝她湊近過去,啊,他是多麼渴望能親吻她啊……或者,碰觸她,喏,就這樣來一下,把一根手指頭放在她的嘴唇上,這嘴唇本身就是整整的一個世界,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哭。
「公眾當然沒有權利,」露易絲說,「但是您……它對您卻並不禁止啊,對您本人。」
小伙子驚詫萬分,不由得張大了嘴,從他嘴裡發出的嘆息像是一聲嘶啞的咳喘。
「您去查閱登記簿,您大聲地讀出來!畢竟,法令並不禁止您開口啊!」
露易絲完全明白這小伙子的腦子裡在轉著什麼念頭。當初,大夫開口求她的時候,在她腦子裡轉悠的幾乎就是同樣的東西,那是邏輯推理、自認無能和渴望違規的混合體。
「只要1907年的,」露易絲說,用的是一種說悄悄話的嗓音,「七月份的。」
她始終就知道,他是會讓步的,但是,真正看到他低著腦袋走遠,她又感到了一種難為情,覺得自己勝之不武,實在不太光彩。為了查閱這個登記簿,她會一直走得多遠呢?聽到這個年輕人在檔案架那邊來回走動時傳來的拖拖拉拉的腳步聲,她不禁渾身戰慄起來。幾分鐘之後,他帶著一本巨大的書回來了,書的封面上寫有「1907」的字樣,是用符合行政管理要求的美術體大寫字母寫的,他以一種潛水員般的緩慢動作,把那本書慢慢地打開,亮出了分欄編排的書頁。年輕人沒有再說一個字。他翻閱著,他的那副樣子並沒有顯出,他已經明白了他應該做什麼或說什麼。
「『登記號』這一欄,是什麼來著?」
當露易絲這麼提問的時候,他的職業本能便跳將出來幫了他的忙:
「登記號能幫助我們找到完整的材料。」
他突然顯得很高興,就像是得到了一種啟示。
「而它們並不在這裡!」
這倒是個實實在在的勝利。
「它們在公共救濟事業局的那棟樓里!」
他用食指指了指一個方向,在窗戶那邊。勝利就變成了自豪感。
露易絲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登記簿上。
「七月份,有三個。」檔案員說,順著他的目光。
他想起來,他曾經答應了要高聲念出來,他就開始用一種破鑼般的嗓音說:
「『七月一日——姓阿貝拉爾,名弗蘭茜娜。』」
「我要找的是一個男孩……」
男孩只有一個。
那就是他了,就是露易絲正在尋找的那一個了:
「『七月八日——姓蘭德拉德,名拉烏爾。登記號177063。』」
然後,他又合上了登記簿。
一個嶄新的世界剛剛展現在了露易絲的面前。她對自己重複了一遍拉烏爾這個名字,她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這名字,但它突然就披上了一種非同一般的色彩。這應該是一個三十三歲的男子。他都變成什麼樣的人了呢?他現在興許已經死了……這一想法像是一種不公正,它打擊了她。她經歷過了一個孤獨的童年,遺憾自己既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甚至連表兄弟姐妹都沒有。而這個幾乎跟她年紀一樣大並跟她有著同一個母親的小伙子,一直隱藏於她的不知情之中。假如他死了,那麼她就永遠都無法認識他了。
「您剛才說了,是在公共救濟事業局的那棟樓里吧?」
「那裡關門了。」
他並不真的相信會那樣,他在掙扎。露易絲甚至根本就不需要回答,他低下了腦袋,頭腦混沌一片。
「我有鑰匙,」他承認道,嗓音低微得幾乎聽不見,「不過,卷宗是不能帶出辦公室的,您明白。」
「我完全明白,先生。但是並不禁止您去那裡,而且,沒有任何一條守則明確規定禁止您在別人陪同下……」
可憐的年輕人全然沒有了勇氣。
「本單位之外的任何外人都不能……」
「但是,我並不是一個『外人』……」露易絲急忙說,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您和我,不是嗎?」
沿著行政樓長得無窮無盡的空蕩蕩走廊,年輕的檔案員的腳步沉重得如同走向屠宰場的動物。
他們根本無須經過內院,他對這個地方熟悉得很,幾乎可以說是了如指掌,這裡轉一下彎,那裡再拐一下,推開一些門,避開一些走廊,借道於一座樓梯。鑰匙擰上兩圈,門就打開了。一面牆壁,整牆都是一個個抽屜。年輕人示意讓露易絲過去,露易絲就邁著堅定的步子向前走去。標有「Labi-Lape」字母順序的抽屜[72]。她打開來。按照工作規定,他應該替她來閱讀,但是,在一路走來之後,這規定早已經土崩瓦解了。年輕人留在門檻上,背靠著門框,像是為了防止一群想像中的人進入其中。與此同時,露易絲則從抽屜中拿出一份不太厚的卷宗來,在一張桌子上展開。
卷宗的一開始便是「關於一名兒童送達本處的升堂筆錄」:
茲證明,公元一九〇七年 七月八日上午十點鐘,一位性別 男性 人士來到公共救濟事業局本辦公室我等一眾面前,是為放棄一名兒童之事宜。按有關規定……
梯里翁大夫的確是親自前來這裡遺棄孩子的。在這一點上,她的遺孀沒有撒謊。
1. 這孩子姓什麼,名什麼?
姓蘭德拉德,名拉烏爾。
2. 他的出生日期?
一九〇七年七月八日。
3. 他的出生地點?
巴黎。
4. 情況說明:
把孩子交予我手中的那人自稱是個醫生,但拒絕透露其姓名。他向我保證,孩子並未在市政府辦理出生證明手續,也沒有經過洗禮。是我,按照法律之相關規定,為他取的姓名。
露易絲瞧了一眼牆上的年曆本。七月七日是聖徒拉烏爾之日,而次日則是聖女蘭德拉德之日[73],公務員當初辦事時尋找得並不太遠,人們不禁會問,假如一天裡有兩個遭遺棄的孩子同時送過來的話,他又該怎麼辦才好。
筆錄寫得很明確:「孩子裹著一件針織的白顏色毛絨長袖內衣。他身上沒有任何特別特徵,看來身體健康。」
露易絲看到文件的末尾:
茲依據一九〇四年六月二十七日之法令,
依據同年七月十五日之部級通告,
依據一九〇四年九月三十日之省政府規定,
認定上述筆錄中的孩子蘭德拉德·拉烏爾[74]符合歸類於遺棄兒童的所有條件。
在這份卷宗中,只剩下一份行政文件,題為:「關於交付一名國家撫養之孤兒予一個家庭收養的筆錄」。
露易絲感覺到全身的肌肉頓時緊張起來。
小拉烏爾,並沒有託付給一家孤兒院,而是於1907年十一月十七日被一戶人家所收養。
「按照塞納省省長先生之命令並依據相關法令之第32條……」
露易絲翻過一頁:
「蘭德拉德·拉烏爾,國家撫養之孤兒,被託付予姓梯里翁之家,家庭住址為訥伊鎮奧貝爾容林蔭大道67號……」
露易絲簡直不能相信她剛剛讀到的內容。
她又讀了一遍,第二遍,合上了卷宗,整個人徹底崩潰。梯里翁大夫,在以讓娜的名義拋棄了孩子之後,又收養了他。而且,無疑,還把他養大成人了。
露易絲還沒有明白過來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就開始哭了起來。她衡量著謊言的程度。她曾經對她母親心生出一種怨恨,因為她遺棄了她自己的嬰兒:當人們有了一個孩子時,是不會把他遺棄給孤兒院的。但是,她突然就明白了那種可怕的不公正,而可憐的讓娜則是它的犧牲品而已。整整一生中,她一直以為她的孩子被丟棄了,而實際上,孩子是被人收養了,並且還養大了,不是被別人,而是被孩子的父親。
還有他的妻子。
她合上了卷宗,走向門口,年輕人為她打開門。看到這年輕女人在哭,他也不由得有些暈頭轉向。
露易絲在走廊中邁了一步,然後又掉轉身子,她想感謝他,他為她所做的事是極其重要的。而她能夠對他說的話是微不足道的。她抓起她的手帕,擦了擦眼睛,回頭走向他,踮起了腳尖,在他乾澀的嘴唇上投下了匆匆的一吻,給他送去一絲微笑,然後就跳出了他的生活。
儒勒先生鬆開了手中的抹布。以一種誰都不會想到的敏捷,迅速繞過他的櫃檯,一把就把露易絲抱在了懷裡。
「你這是怎麼了,」他說,「出了什麼事了,我的小心肝?」
他對露易絲說了「我的小心肝」。
她伸出雙臂來,想看清他。
這張皺紋深深的大臉震撼了她,她熱淚盈眶。
生平當中第一次,她站在了她母親的位子上。
生平第一次,她為她感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