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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1:09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儘管戰場上的喧鬧與嘈雜之聲在夜空中漸漸逼近,加布里埃爾還是睡得很香,像一根樹樁那樣穩。屋裡只有冷水,但他最終還是在主人家那砂岩與陶瓷的浴室中徹底清潔了一番自身,贏得了一種稍稍的安慰。然後,他換上衣服,下了樓。拉烏爾嘗試了在室內來一番搶劫。

  「你倒是說說,他們逃走時把所有值錢的全都帶走了,這些狗日的……」

  彼此看到對方都是這般模樣,一個穿著布褲子,另一個的上裝太緊,加布里埃爾的心中又蕩漾起了不安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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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次,我們可真的就是逃兵啦……」

  「咱們是穿成平民模樣的士兵,我的中士長。」

  拉烏爾指了指一個硬紙板的行李箱。

  「這裡頭有我們的軍裝。假如咱們找到了一支法國部隊,準備好要打上一架,並至少有一個稱職的頭兒,咱們就再把衣服給換上,咱們就跟那些傻瓜狠狠地幹上一架。至於眼下,等待期間嘛……」

  他走出了屋子,坐到汽車裡,預熱發動機。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嗎?

  加布里埃爾想到,他們現在就要走上去巴黎的路了,便安下心來。蘭德拉德會做他想做的事,他會聽命於參謀部的調遣。

  他們查看了一下地圖。他們並不了解自己的確切位置,也不知道外頭都發生了什麼,他們只是隱約發現,在那邊,大約三十到四十公里遠的地方,有戰火的紅光映照在天際。人們能聽到飛機的呼嘯聲,但根本無法知道,那到底是侵略者的飛機,還是盟軍的飛機。

  出了林園之後,他們遇到了一些逃難者,比頭一天數量要多得多了,他們靠著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朝大約的西南方向排成了長長的一條行進隊伍。戰場上傳來的隆隆回音是不是意味著德國人的強力挺進?他們一直要挺進到哪裡呢?人們是不是要去自投羅網,羊入虎口呢?跟隨著逃難者的總體方向走,應該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如此盲目地行進,讓加布里埃爾變得越來越神經質。

  「咱們還是去打聽一下消息吧。」拉烏爾說,剎住了車。

  加布里埃爾立即就明白了,他為什麼只在這裡才停了下來,而不是早在一公里之前。遠遠的,只見路上有兩個女人正騎著自行車向這裡趕來呢。

  一等她們停下來,他就看到拉烏爾大失所望,原來,她們長得不太漂亮。她們來自武濟耶,要去蘭斯那邊。而她們兜售的消息不僅很糟糕,而且很模糊。她們說,德國人曾在「色當大肆殺戮」,現在正在開往拉昂方向,要不就是前往聖康坦,再不就是往努瓦永那邊而去,實在不太清楚究竟是個什麼情況。他們毀滅一切,「他們武力掃蕩整個整個的村莊,連婦女兒童也不放過」,那裡有很多飛機,「還有上千輛坦克」,人們都看到了傘兵從天而降,就在勒泰勒附近,有好幾百人哪……這兩個女人就是那附近地區的人,藉助於她們所給的信息,他們得以在地圖上確定自己的方位,發現自己原來是在莫南維爾附近。

  「好的,」拉烏爾說,「咱們趕緊溜走吧。」

  半個小時之後,拉烏爾的臉就板了起來。並不是什麼消息讓他焦慮不安,而是汽油。

  「咱們走不了太遠啦,這部老爺車,它耗油耗得簡直都快瘋了!假如汽油耗盡的話,咱們就會落得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找不到東西充飢,我可是餓極了,我能吃下整整一匹馬。」

  車開得越來越慢了。地圖上標明,再有十幾公里的距離,就能拐上去巴黎的國道了。假如他們非得出什麼故障不可的話,那寧可在一條大道上,而不是在無名之地的中央。

  油量表已經到了最低位,拉烏爾穩穩地剎了車,停了下來。

  「你看,這是一頭駱駝嗎?」他問道,有些茫然。

  「是一頭單峰駝,不是嗎?」加布里埃爾回答道。

  在他們前面,有一個高頭大馬般的動物,正邁著一種痛苦的大步子,穿越公路,嘴裡還慢慢地咀嚼著什麼,腦袋連轉都不轉動一下。他們看到它越過路溝,慢慢地遠去,像是消失在了一個夢境中,看得他們不禁面面相覷。在他們的左側,有幾叢小灌木擋住了一大片田地。拉烏爾關上汽車的發動機,兩個人都下了車。

  籬笆的後面,伸展開一大片光禿禿的地,那裡停放著三輛大篷車,其中的一輛帶有高高的柵欄。這動物肯定就是從那輛車裡跑出來的。而在第二輛的板壁上,貼著一張海報,海報上畫有一個快活的小丑,黃黃的頭髮,紅紅的嘴唇。拉烏爾立即就變得非常熱情。

  「我特喜歡馬戲團,你不喜歡嗎?」

  不等對方回答,他就登上了第一輛車的那四級階梯,握住了門把手一擰,那門就毫不費勁地自己開了。

  「裡頭興許有吃的東西。」拉烏爾說。

  加布里埃爾立即跟上了他,謹慎而又焦慮。大篷車裡氣味濃烈。是一種他並不熟悉的氣味,帶有些許野性。裡頭有四張床,都用鐵鏈子掛定在板壁上,床上堆放著海報、口袋、包包、餐具,一切全都亂糟糟的,像是人們臨走之前匆匆扔棄的。要不,就是遭人搶劫了一番。壁櫃的門和大箱子的門都被打開了。衣服丟得滿地都是。眼前的景象似乎跟馬戲團並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人們還會以為,這是進入了一個流浪漢的巢穴中。一個個抽屜里,什麼都沒有,一切都被掃蕩一空。他們正要出來的時候,發覺左側有一陣輕微的運動。拉烏爾向前伸出手臂,一把扯下一條蘇格蘭毛毯,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一個侏儒!我還從來沒有這麼近地看到過一個侏儒呢!」

  這是一個男子,長了一個大大的腦袋,一副小小的肩膀,像個球那樣圓滾滾的,一張嘴張得很大很大,眼睛裡淚水汪汪的,他揮舞著一條胳膊,一隻手像扇子一樣擋在臉前,想要自衛。拉烏爾開始笑得越發厲害了。

  「放開他……」加布里埃爾說著,拉住了蘭德拉德的衣袖。

  沒有用,蘭德拉德早已被這一發現深深地吸引住了。

  「他應該有多大歲數了呢?」

  他轉身朝向加布里埃爾,十分詫異。

  「他們的年紀,咱們是無法知道的,嗯?」

  他把他夾在胳肢窩底下,想把他拉起來。

  「看著他奔跑,一定非常滑稽吧……」

  加布里埃爾胳膊一使勁收縮,但拉烏爾已經凝滯不動了。那個侏儒早就被嚇癱了,用一條胳膊緊緊貼住身子,他掩藏了什麼東西。拉烏爾突然一把抓住了他。

  「婊子養的,」他一邊說,一邊笑,「這傻瓜蛋,他還真有勁啊!」

  加布里埃爾一直還在拉他,不斷重複道:「放開他,放開他。」但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拉烏爾已經把他從隱蔽處拽了出來,然後一下子鬆開了他。

  「他媽的,你看到了這個了嗎?」

  原來是一隻猴子,很小很小,一臉恐懼的模樣,渾身上下像一張薄紙那樣瑟瑟發抖,他們猜想它熱得像一個羊角麵包,因為帶著一身很柔很柔的毛,它的耳朵很大很大,眼睛睜得圓圓的,快速地眨巴著。拉烏爾看得幾乎回不過神來。驚奇之餘,他把它抱過來,不無讚嘆地瞧著它那細小的手。

  「它真瘦,」他說,「但也許這很正常,狗也是這樣的,即便餵養得很好,你還是能看到它們的肋骨一條條地顯露出來。」

  拉烏爾從大篷車的階梯上走下來,小猴子畏縮在他的懷中,躲避著太陽光,當陽光照得它有些晃眼時,它就緊緊地揪住他不放。拉烏爾把它藏在自己的襯衣底下,這下子,它就不再亂動了。

  加布里埃爾兩手空空地晃蕩著,該做點兒什麼呢?他轉身朝向那個侏儒,侏儒趕緊把臉捂上了。

  「我要……您需要……」他開始說,但沒有說完。

  他驚慌萬分,暈頭轉向地匆匆地走出了大篷車。

  蘭德拉德早已沒了蹤影。

  加布里埃爾聽到自己在喊,嗓音中帶有某種不安:

  「拉烏爾!」

  他一直走向停在那裡的汽車,車裡沒有人,他又轉向一邊,然後另一邊。他是不是將獨自一人離開這裡呢……他可不會開汽車呢,他將會困死在這裡。再者說,汽車已經沒有汽油了。焦慮一下子就掐住了他的喉嚨。

  「嘿,中士長!」蘭德拉德突然叫喊起來,真是一個歡樂至極的蘭德拉德。

  只見他騎坐在一輛馬戲團的自行車上,那是一輛沒有裝備的雙座自行車,只有車把、踏腳,他向後一踩踏腳,突然剎住車,車子就倒下了。拉烏爾繼續哈哈大笑。

  「真他媽的,你來看看,不好騎,還真的沒人們想像中那麼簡單呢!」

  加布里埃爾搖了搖頭,不,不,這樣不行啊。

  「我向你擔保,這就是最好的啦。那輛汽車開不上十公里就會把我們丟棄在路上的,那我們怎麼辦呢,走路嗎?」

  天氣很熱。在汽車裡的時候,由於所有的窗全都開著,他並沒有意識到熱,但是,現在他們可就在這片光禿禿的地上,他發現太陽光實在太毒辣了。對於那隻小猴子,這天氣倒是很適合,但是,對於他們倆……小猴子在拉烏爾的襯衣底下形成了一個鼓包。這時候,拉烏爾已經把自行車從地上扶了起來。

  「你難道更喜歡在火爐底下步行嗎?」

  「那我們的軍裝怎麼辦呢?」

  小猴子露了一下它那驚恐萬狀的腦袋,好像是給出了一個回答。

  「它可真逗啊,嗯!」

  「得把他的猴子還給他。」加布里埃爾開始說,指了指大篷車的方向,但拉烏爾又騎上了自行車。

  「我說,你還等著幹什麼呢?」

  加布里埃爾左右來回地轉動著腦袋,不得不也跟著騎上了車。拉烏爾把前面的位子留給了他。車子的踏腳曲柄很短,踩踏起來很彆扭。蘭德拉德笑得跟在馴馬場中似的。自行車顛簸不已,但好賴對付著還是開始加起了速度,似乎贏得了平衡。他們超越了那輛汽車,來到了省級公路上,並開始騎得稍稍更快了一些,也更平穩了一些。

  蘭德拉德吹起了口哨,他是在度假。

  「『願我們對祖國的熱愛之情在我們心中啟迪起一種不可動搖的決心!』[71]」他高喊著,快樂至極。

  而加布里埃爾,根本不敢回過頭去看,但他堅信拉烏爾並沒有在用力踩踏腳,而是在搭白車,這時候,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小猴子突然害怕起來。

  「哎喲!」拉烏爾叫嚷起來,引來車子好一陣搖晃,「它咬我,這笨蛋!」

  他一把揪住小猴子的腦袋,像扔垃圾似的,把它一下子扔得遠遠的。加布里埃爾看到那小小的身影飛在半空中,然後掉到了路邊的溝里。他立即停車,把雙人車放倒。拉烏爾瞧了瞧自己的手,把它送到嘴邊。

  「這可惡的醜八怪!」

  加布里埃爾跑進溝里。他在溝里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他不想把它踩死,但是公路的邊沿好久沒有維修了,野草長得很高,荊棘叢妨礙了他的前行。沒有什麼東西在動,他跨了一步,明白到自己的努力全都是白費。他轉身朝向公路,拉烏爾已經推著自行車走遠了,他遠遠地落在了後面。加布里埃爾又瞧了瞧路溝,無可奈何,他意識到,就在眼下的這一刻,他真的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頓,只為這個只有二百克重量的小猴子,一想到此,他便悲從中來,長吁短嘆。他又回到待在公路中央的蘭德拉德身邊,他們已經處在了國道的岔口處。

  這就仿佛是,猛地一下子,幕布升起,露出了一個新的戲劇場景。鮮明的對照把他們牢牢地釘在了原地。

  這裡有著好幾百個人,男女老少都有,全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去,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長隊伍,所有人全都緊繃著臉,沮喪,恐懼。十分機械地,加布里埃爾緊緊地把住自行車,他們就這樣也跟著向前走去,融入了運動的洪流中。

  「該死的母牛!」拉烏爾罵了一聲,向前伸長了脖子,帶著一種欣賞的神態,就像是面對著一場精彩的體育比賽。

  他們很偶然地走在了一輛馬拉的大車旁邊,邊上行走著整整的一家人,他們中有一個年輕姑娘,一頭短短的褐發,一臉疲憊的神色。

  「您是從哪裡來的呢?」拉烏爾微笑著問她。

  當母親的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對她女兒說:

  「別告訴他,到這裡來!」

  拉烏爾舉起了雙手,隨您的便好了,這不會壞了他的好脾氣的。

  他們一路走去。超過了一輛拋了錨被推到溝里去的軍用救護車,還有兩個孤零零的步兵,他們正坐在路邊的界石上歇腳,一臉喪氣的樣子。

  這一洪流由各色各樣的車子和各色各樣的人所組成,有小轎車,有牛拉的翻斗車,有人推的小推車,有神思恍惚的老人,有拄著拐杖卻又走得飛快的傷殘者,有成伙成群的孩子,簡直可以說是整個班級的孩子都集中在了一起,儘管他們的年齡有大有小,甚至還讓人以為是整個學校全都出動了呢。教師或是校長不停地叫嚷著,讓孩子們互相照應著一點,全都別掉隊,只聽得老師的嗓音不免有些發顫,真不知道到底是誰更為害怕,是孩子們,還是他;一些推自行車的人把行李箱綁在車後的架子上,帶孩子的女人們更辛苦,有的懷中抱著一個孩子,還有的甚至一抱就是兩個。混亂的人群組成的這一股股連續不斷的涌浪你擁我擠,你追我趕,於是,有人互相斥罵,偶爾,也有人會互相幫助一下,但只是一個動作而已,因為隨之,人們又重新想到自己,於是也就彼此推推搡搡起來。一個男人停下腳步,幫一個農民扶起側斜翻倒的手推車,等到起身之後,他卻狂亂地一通叫喊:「奧黛特!奧黛特!」並前後左右地轉來轉去尋找,他聲嘶力竭的嗓音透出了心中的絕望。

  最能讓加布里埃爾心動的,是在構成這整個人群的各不相稱的組別中散發出的那種重負感。一些散兵游勇的在場,給逃難隊伍的整體提供了一副遭了大難又灰心喪氣地放棄的模樣,他們孤立,驚慌,順從,無力抵抗,衣冠不整,步履拖沓。在遭受德軍攻擊而被丟棄在路途中的平民大眾那一派無望的驚恐之上,又增添了他們自己軍隊越來越明確無疑的潰敗景象。

  人潮突然碰上了一個四面都有通路的十字路口,像是被這瓶頸卡住了脖子似的,一撥又一撥的不同群體在這裡匯聚,靠攏,被撞得粉碎,而後面的隊伍還在源源不斷地湧來,在一望無際的公路上,形成一根斷斷續續的線條,他們像昆蟲那樣,始終不渝地邁著沉重的、機械的、固執的步伐。在這一牲口集市般的氛圍中,處處爆發出嘈雜紛亂的叫喚聲。沒有人能找到任何人,沒有軍官出來指揮,也沒有憲警出來保護;一個小小的下士在那裡手舞足蹈地指指點點,但毫無用處,他的命令被隆隆的馬達聲,被哞哞的牛叫聲遮蓋住了,人們根本就聽不到他的命令,只看到那些牛拉著裝滿了家具、孩子、床墊的套車,死死地擋在那裡。在這一大片亂糟糟的噪聲中,加布里埃爾都不知道該聽誰的才好。一個摩托車手使勁摁著喇叭,身後跟隨一輛雪鐵龍小轎車,在人群中擠出一條通道來。人們紛紛躲讓開。在車窗玻璃後,加布里埃爾瞥見一件筆挺的軍裝,上面綴有高級軍官的肩章。

  謝天謝地,好不容易,總算通過了十字路口,逃難者的隊列現在像手風琴那樣越拉越長了,這一條軌跡一眼望不到頭,消失在了遠方。

  拉烏爾在這條公路上的感覺,就跟在一次節日大集市上一樣輕鬆自如,他開心地跟一撥又一撥的人打著招呼。所有人都在逃避德國縱隊的進攻,而德軍正在向法國的內地步步逼近,他們到處掃蕩村莊,播撒恐怖,聽說還殺人放火呢。拉烏爾問人家要吃的,東要一個水果,西討一塊麵包,但還是遠遠不夠吃。人們明顯地感覺到疲憊,還有乾渴,然而,水很難找到,每個人都只有很少的備用量,而在烈日酷曬之下,沒有人會願意跟人分享那一點點水。而在這條又長又荒涼的路上,竟然沒有一個村莊。

  「我們去那裡碰碰運氣吧。」拉烏爾說著,指了指一塊標明阿南庫爾字樣的牌子。

  加布里埃爾遲疑不定。

  「快點兒,快點兒。」拉烏爾堅持道。

  他們騎上了自行車,左拐右拐了一會兒,然後,保持了一種平穩的速度。

  只有一輛軍用卡車超過了他們,後面的車斗上有七八個身穿軍裝的士兵。

  他們花費了大約二十分鐘時間才來到了阿南庫爾,這是一個小村莊,低矮的房屋,全都大門緊閉,房屋主人肯定都逃走了,一家家店鋪也都鐵將軍把門,門板窗板全都關得死死的。這兩個士兵就走在這一世界末日般的背景中,相信他們就是這場災難的唯一倖存者。

  「啊,這幫法國人,他們幹得可是真漂亮啊!」拉烏爾說。

  他的歡呼聲讓加布里埃爾驚詫萬分。

  「我們也一樣,我們也在逃跑……」

  拉烏爾一下子就在荒涼街道的中央停住了。

  「根本不是!那是完全不同的。我的小老爹。老百姓是在逃難,而軍人,他們,是在撤退,這就是區別!」

  他們行走在馬路正當中。在他們經過的時候,有幾家的窗簾微微晃動了一下。一個女人擦著牆跑過去,像個老鼠一樣,然後,走進一棟房屋,啪的一下關上了門。一個男人騎著自行車剛在街上露面,猛地一下又馬上消失了。逃難的人流在遠處經過,這裡也一樣,一大部分的居民都已經逃走了。

  村子的出口已經遙遙在望,只剩下幾百米了,就仿佛省級公路只是不小心之中才穿越阿南庫爾的,而且匆匆忙忙地要從它那裡走掉。他們在教堂尖頂的指引下,一會兒走上左邊的一條街,一會兒又拐進右邊的一條街,不久就來到一個很小很小的廣場,廣場前空空如也,只有一個教堂聳立在那裡。而教堂的正面,如果說麵包鋪兼食品店依然毫髮無損的話,那麼,咖啡店兼菸草雜貨鋪的鐵簾門則已經有些變形,它捲曲著,有些地方已經被掀開了,破了一個洞。

  「別去那裡,我們快走吧!」加布里埃爾懇求道,但是,拉烏爾已經彎下了腰身,闖了進去。

  加布里埃爾大嘆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教堂前的石頭台階上。疲勞揪住了他的心。他的腦袋穩穩地靠在教堂大門上。太陽曬得他身上熱乎乎的,一陣困意襲來,他一下子就睡了過去。

  一陣振動驚醒了他。他都睡了多長時間啦?一輛重型汽車駛近了。他面前,廣場的另一側,鐵簾門半開半合著。發動機的聲響漸漸逼近,他站起身來,緊跑幾步,一彎腰就鑽進了那家處在昏暗中的店鋪。在小小的櫃檯上,躺著一些開了封的盒子與紙箱子。室內飄浮著一種葡萄酒的濃烈氣味。

  加布里埃爾猛地一回頭。他立即明白到,大卡車已經開進了廣場。他向前走去,身子顫抖著。

  「啊,你來了,我的老兄……」拉烏爾說,嗓音有些嘶啞。

  只見他躺在地上,就躺在大敞著的地窖門的邊上,醉得迷迷糊糊,嘴唇紅紅的,眼睛眯縫著,幾根雪茄從他那塞滿了好幾盒香菸的衣兜中露了出來。

  加布里埃爾俯下身去,「你趕緊起來吧,可不能待在這裡,」但是,卡車已經停下來了,「主人呢?」

  左側傳來了動靜,那是一陣金屬的響聲,就好像有一排腳手架坍塌了下來。

  原來是鐵簾門剛剛被人強行拉了起來,發出了一種撕裂聲,三個法國士兵沖了進來,推搡著加布里埃爾,拉起了拉烏爾,讓他們倆都緊緊地貼著牆壁站著,並用手掐住了他們的脖子。

  「強盜!別人都在戰場上作戰的時候,你們幹的原來是這個!渾蛋!」

  「等一下……」加布里埃爾開口道。

  他的太陽穴上立即挨了一記打,一時間裡,眼前什麼東西都看不清了。

  「把這些敗類給我帶到車上去……」一個軍官命令道。

  士兵們沒等長官說第二遍,就趕緊動手,把這兩位往門口推去。他們腳步趔趄地像是要倒下,便招來一通猛烈的腳踢,要倒下還沒倒下之際,又被強行拉起來。拉烏爾踉踉蹌蹌,搖搖晃晃,加布里埃爾則抬起胳膊保護著自己的腦袋。

  他們就這樣被那些士兵一直拖到人行道上,接著,又被推上了卡車的車斗,真不知道挨了幾槍托,三個士兵拿著槍,槍口對準了他們,其他的士兵則用靴子連連踢著他們。

  「這就行了,小伙子們,」那軍官說,但心裡並沒有真這樣以為,「趕緊的,我們上路。」

  當卡車隆隆啟動時,士兵們分別站定在兩排擋板邊上,繼續作弄著這兩個倒霉鬼,而他們倆,只得用手護住了後脖子,龜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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