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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1:03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梯里翁大夫在訥伊的家,本屬於那樣的一類:四四方方的大房子,面朝著一條僻靜的小街,這樣的房子確實是一大筆財富,從十九世紀以來,那些資產者就願意讓它們變得有模有樣,顯山顯水的。露易絲第一次從這樣的門前經過,看到了大門口的台階、窗戶上的帘布,還有從屋頂上方支棱出來的高大樹木的梢尖,林園應該就在屋後,好一派鮮亮的表面啊。她不禁想像著,那裡頭會有一個開滿了蘭花的溫室,一個水池子,一處噴泉,還有一些石頭的雕像,諸如此類的東西……
她一直走到十字路口,然後又折身返回。
看來,這個街區平素不太有人光顧,她還沒有待上很長時間,似乎就已引起了當地人的格外注意,一個在這裡的街上來回遊盪的女人,會立即成為人們好奇的對象。於是,她停步在了鑄鐵的柵欄前,那裡有一根小鏈條,一個小把手,她抓住把手,尖厲的鈴聲就響了起來,像是學校里下課時打響的鈴聲。
「孩子生下來就死了。」儒勒先生曾經說過的。
露易絲當時驚訝得目瞪口呆。這消息讓她實在有些喘不過氣來。
儒勒先生又坐了下來,撫摩著下巴。訴說隱情就如撫摩一條珍珠項鍊,當線抽掉時,珍珠就都散了串。
「我對她說:『可說到底,讓娜,你就應該把他養大呀,這孩子!你想像過你將來的生活嗎?還有他的將來?』她答應了,但是,你又想怎樣呢,她才十九歲呢,她都迷茫了,她母親老是跟她吵得不可開交,鄰居們都會說什麼呢……但是,她並不想讓他來遭罪。」
儒勒先生被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憶弄得心力交瘁,嗓音都低了下來。
「他們把她打發去了她的姨媽家,就是她媽媽的妹妹塞萊絲特那裡。」
露易絲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了一個小個子女人,乾瘦乾瘦的,很神經質,成天穿著藍色的工作衫幹活兒,只有去教堂望彌撒時才會脫下那身衣服,露易絲還記得,她就住在普雷-聖-熱爾凡某個工人街區的一棟矮房子裡。塞萊絲特死於戰爭末期,沒有丈夫,沒有孩子,完全就是那類只為生存而生存的典範本身,從未在任何人的記憶中留下過絲毫痕跡。
「那是什麼時候?」
「1907年,在春天。」
女用人下得台階來,一直走到柵欄前。
讓娜·貝爾蒙,當她還是個年輕姑娘的時候,是不是也曾穿過那種半月形的白色圍裙,穿過那種不帶鞋跟的黑色皮鞋,有過這種輕歌劇演員般的打扮?她是不是也曾懷著同樣的疑心打量過外來的陌生人?
「請問您找誰?」
當年,她有沒有過這樣金屬般的嗓音,矯揉造作的、帶著某種優越感的嗓音?
「我想見一下梯里翁夫人。」
「請問您是……」
露易絲自報了家門。
「我去通報一下……」
當年,她是不是也曾邁著同樣緩慢的甚至還有些搖晃的步子走掉呢?這一類僕人都快把自己視同主人家了。
露易絲等在柵欄前,在陽光底下,像是一個雇員,天氣很熱,她滿頭大汗。
「夫人沒有空。」
女用人並沒有從這一聲通報中感受到愉悅,但她還是做得堅定不移,畢竟是奉命而為。
「我什麼時候可以再來呢?」
「我們不知道。」
這一聲「我們」,說得是那麼冷漠,強調了一種等級關係,這等級會從她開始,然後,從她主人那裡繼續向上,並最終上升到上帝,或者階級鬥爭的天堂,不過,究竟是這個還是那個,就完全得依照人們看待世界的方式來定了。
露易絲乖乖地原路撤退,重又走上了林蔭大道,心裡卻因沒有知道更多的內情而輕鬆下來,她從儒勒先生那裡得知的事就已經足夠憂傷的了。是的,這一回,她反倒輕鬆了下來。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得比儒勒先生和旅店老闆娘對她所說的更多了,這就已經足夠了。
公共汽車的運行完全是一團糟,而地鐵又離得很遠,她只得在公交車站等候。
她觀察了一會兒大街,在普通車輛的車流中,那些小轎車裝的旅行箱和大箱子都已經摞到了車頂上,人們看了簡直會說,大半個巴黎城都在忙著搬家呢。想等公共汽車的人來到站台,等得厭煩了,又走掉了,只有露易絲始終留在那裡,外套搭在胳膊上,既沒有計劃,也不厭倦,腦子裡只想到她那個給人家當用人的母親。在自己情人的家中幫傭,這樣的事情倒是挺奇怪的。那難道是大夫提出的一種要求嗎?她想像她的母親,十九歲的年紀,知道自己懷孕了。失去了一個孩子的她,到底是怎樣經歷這一階段的呢?而她的女兒,在同樣的年齡段,因為沒能夠有孩子而變得瘋瘋癲癲。露易絲搜索枯腸地想找到她母親曾經對她說過的那些安慰話,但她的記憶混沌一團,甚至連她母親的臉都在消失,她當初所曾認識的那個女人,跟她當時所看到的那個女人沒有任何關係。
最終,公共汽車還是沒有來,該輪到她放棄等待了,她眼看著就要步行回家去了,但是,不,她猛一下停住了腳步,因為她看到,梯里翁夫人走出了自己的家門。
她們倆都很驚訝地發現彼此面對面地碰上了,相隔僅僅幾米遠。
梯里翁夫人反應更快。她重新昂起頭,很快地從公交車站前面走過,但是,為時已晚,兩人的不期而遇已經發生,露易絲連想都沒有想,就一步跨入了對方的軌跡之中。她們就這樣前後走了好一會兒,一邊走還一邊彼此窺伺。到後來,梯里翁夫人終於忍不住了,便轉過身來。
「我的丈夫都已經自殺了,這對您來說難道還不夠嗎?」
她立即就明白自己的反應有多麼愚蠢,便繼續走她的路,但是,她的心思早已不在她的路上頭了。她心有憂懼,這從她不那麼堅定的腳步就可明顯看出來,她的心中有什麼東西在沉陷,在走向潰敗。
露易絲只是跟在她後面走,她既不明白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也不知道這情境到底會怎樣轉向。一樁醜聞嗎?在這裡,大街上,離這個女人的家只有三百米的地方?
「您到底想要怎麼著?」梯里翁夫人說著,又一次轉過身來。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露易絲一點兒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面對著這個年輕女子的沉默無語,梯里翁夫人又邁開腳步繼續走,但沒走幾步又停了下來。她無法想像自己還能繼續這一遊戲,要忍受一種如此可笑的情境,是她力所不能及的。當然,她們也不能夠這樣爭論下去,在一段人行道上,像兩個看門女人那樣……
「來吧。」她說,用的是一種權威般的口氣。
她們走進了稍遠處的一家茶館。
梯里翁夫人身子僵硬,神態嚴肅,勉強同意跟露易絲談上一談,但她固執地表現出,這樣做實際上是何等草率。
「一壺茶,要加一點點奶。」
她點茶時使用的口吻,是她吩咐用人時經常使用的那一種。在這張稜角分明的瘦臉上,在這雙目光敏銳的眼睛中,露易絲尋找著一絲回憶,那是她在勒普瓦特萬法官的辦公室里遇到這個哭哭啼啼的女人時給她留下的印象。但她早已找不到當時那個形象的任何痕跡了。
「我也一樣。」露易絲說。
「好吧,」梯里翁夫人說,「實際上,這也沒有多不好。碰巧,我也一樣,正好有問題要問您呢。」
還沒等對方問她什麼,露易絲就講述起了一切,講得很簡單,很穩當,就如同在轉述一樁跟她本人沒有什麼關係的社會新聞。她描繪了旅館,房間,但是,從她的意識深處浮上來的,卻是讓娜·貝爾蒙的形象,是一個十七歲的年輕姑娘,就像她自己那樣,來到一個旅館,為的是跟同一個男人,一個有大約三十歲年齡差的男人來一樁性交易。
梯里翁夫人給自己倒了茶,卻並沒有對露易絲作什麼謙讓。她們各自私有領地之間的分界線從桌子的中央划過。
「我丈夫遇到讓娜的時候已經四十多歲了。」
她也一樣,並沒有等到露易絲開口問她,就開始講起了她自己的故事。
「怎麼能允許一件這樣的事發生呢?」
她雙手交叉著放在身前,目光凝定在她的茶杯上,這已經既不再是法官辦公室里那個哭哭啼啼的寡婦,也不是剛才同意坐下來談一談的那個高傲的資產者女子了,而是一個受到她丈夫行為傷害的女人,一個妻子。
「我接受不了這一通姦,但我能理解它。我們的婚姻很久以來就籠罩在了一片陰影中,我們從來就沒有彼此相愛過,實際上,他的行為也沒有讓我太吃驚……」
說到這裡,她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我倒更希望是當時這樣,而不是荒唐地看到我丈夫去跟我的女友們睡覺。但是,我很快就發現,這不是簡簡單單的一件睡睡覺的事,這個,我早就習以為常了。但是……充當一個看客,看到一段激情的表演,這讓人更為痛苦,也讓人更感覺受辱。我始終很害怕會在什麼地方撞見他們,在一個房間裡,或者在別處,誰知道會在什麼地方,我可不願意讓我女兒見證一件如此的醜事。我決定把讓娜辭退,於是,他們就只能去旅館見面了。天知道是在哪一家旅館呢,我根本就不想聽人說起。」
她用眼光一掃,尋找著女侍者,從膝蓋上拿起了自己的手包。
「最後的那一段時間裡,我丈夫衰老得很快,一下子就變得老態龍鍾了。前一天,他還是一個退休的醫生,熱衷於歷史、文學、植物學,到第二天,他突然就成了一個老人,他的舉手投足頓時緩慢下來,對自己的儀表不那麼注意了,他丟三落四,還嘮嘮叨叨。他從來就沒有對我說起過,但是我知道,他已經意識到他狀態的下滑。他想擺脫這一情況,他保留了他所有的尊嚴。他拒絕給人一種他遭難了的景象,他選擇了去死。我沒有想到他會決定那樣做……我很能夠想像,這樣做對於您是多麼艱難……因此,我拒絕提起申訴。」
她瞧著櫃檯的方向,想叫女侍者過來。
「他是不想給您帶來痛苦的,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真是出人意料,聽到她如此為這樣一個男人辯解,她從來就沒有愛過他,而他欺騙了她,還違背她的意願把她帶到了一個預審法官的跟前。
女侍者帶著帳單過來了,梯里翁夫人掏出她的錢包來。露易絲開口,止住了她的動作:
「那個孩子呢?」
梯里翁夫人的動作懸在了半空中。她本以為自己跟這一隱情已經兩清了,看來還是不夠啊。
「喏。」她說著,遞上一張鈔票,就把女侍者打發走了。
她閉上了眼睛,尋找著一點點勇氣,然後又睜開眼睛,低下了腦袋。
「我丈夫沒想到會有孩子,儘管他自己就是醫生。讓娜拒絕做……總之,她打算留住孩子。這一次,實在有些過分了。我讓我丈夫作出抉擇來,要麼是她,要麼是我。」
露易絲似乎也感受到了眼前這個人當年的憤怒的決定,面對著它,大夫不得不讓了步。
從談話的一開始起,她就在說「讓娜」,仿佛她所面對著的這位年輕女郎不是讓娜的女兒,而只是她的一個鄰居,一個熟人。
「她別無選擇。她還不到二十歲,沒有任何地位。她緊緊地把握住那次懷孕的契機,試圖讓我的丈夫屈服……」
她的目光變得堅硬了。
「我可以對您說,她簡直就是不遺餘力!但是,她還是達不到目的。」
無疑,她重又找到了她在那時候曾表現出的某種堅定不移,毫不妥協,她搖了搖頭表示否定。接著便是一陣沉默。
應該有很多東西都在這確切的一刻表現了出來。
假如露易絲堅持問,那個孩子是怎麼死去的,而不是用一張儘可能無動於衷的臉來怒對梯里翁夫人,那麼,這個故事又會變得如何呢?梯里翁夫人說不定會即興編出一個故事來,而露易絲也一定會相信這一答覆的。誰的周圍不曾有過一個生下來就死掉的孩子呢?更不用說是一個城裡醫生的妻子了,這個完全可以用來做例子的。梯里翁夫人本可以列數種種的常識,她很開心能夠如此順當地逃脫困境。
但是,在這一欺騙遊戲中,露易絲贏得了一種痛苦的勝利。
她任由一段漫長而又沉重的靜默就此流過,到後來,梯里翁夫人不得不作了讓步:
「孩子剛出生就被丟棄了。我丈夫見證了整個過程,我堅持讓他把他的診所都賣掉了,我們搬到這裡安頓了下來,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聽到過讓娜的消息,我也不再打聽過。」
「丟棄……」
「是的,在孤兒院。」
「是一個女孩,還是一個男孩?」
「一個男孩。我想。」
她站了起來。
「您所曾經歷的事,無疑是很艱難的,小姐,但是,您是為了錢而去做的。我,我什麼都沒有要求過,我只是想保護我的家庭。而您卻迫使我回憶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希望不再見到您了。」
不等對方回答,她已經離開了茶館。
露易絲在茶館裡留了好一會兒,她碰都沒有碰她的茶。她母親跟大夫生下的孩子還活著,活在這一世界的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