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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1:00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快停車,我的老天!」

  拉烏爾不無憤怒地剎住了車子。汽車停在了公路正中央。加布里埃爾回過頭來。那對葡萄牙夫婦早就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

  

  「好的,好的,這就停住!」拉烏爾說,「現在,你打算做什麼呢,嗯?」

  在他們的周圍,風景很平淡、陰沉。

  「你難道還沒有走夠你的破路嗎?你還想步行再走上二十公里嗎?」

  加布里埃爾拿手帕緊緊地按住了臉,瞧著一望無際的農田。他們的車現在停在一段二級公路上。能看到一些大農莊越來越遠地消失在廣袤無邊的田間。幾片散布其間的樹林更是為景色增添了一種荒涼感。

  「你瞧瞧那些人……」蘭德拉德說著,指了指那些坐在大車上的、騎著自行車的,還有靠兩條腿走的難民,「現在,大難臨頭了,只能各自顧各自了。假如你不懂得這一點,那你可就走不遠,你就只能傻傻地坐在公路邊,等著德國佬來要你的命。」

  拉烏爾早已發動了汽車。

  「快點兒吧,」他說著就大笑起來,「沒那麼嚴重,中士長,你不會沒完沒了地找我們的麻煩吧!」

  「我們居然偷了他們的汽車!我們本來可以請他們帶上我們的嘛!可你非來了這麼一招。」

  拉烏爾哈哈大笑起來,點了點頭,示意了一下後排座位,上面堆滿了旅行箱和硬紙箱。加布里埃爾臉紅了,而為了顯出一種泰然自若的樣子,他轉動了一下後視鏡,以求看清楚臉上的血腫。只見他的下嘴唇已經腫了起來。

  公路上的交通流量變得很稀,這讓人不禁產生了錯誤的感覺,還認為走錯了路呢。在汽車的手套盒裡,有一張地圖,加布里埃爾便辨認起方向來,認定他們現在正朝東行駛呢。

  「你想去哪裡?」拉烏爾問道。

  「返回馬延貝格……」

  「你在開玩笑吧?很長時間之前,德國鬼子早已經從那上頭過去了。」

  加布里埃爾又想起了他那個分隊的潰退。當初,他們試圖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來阻擋一支德國的超武裝縱隊。現在在他看來,那無疑就是一種瘋狂的自殺行為,是半點兒用處都沒有的。他有沒有多拖住德國人一個鐘頭呢?他們的舉動改變了什麼嗎?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討要鞋帶的胖子兵的屍體在河面上漂浮,隨後,他又偷偷地觀察了一下正全神貫注地開著車的蘭德拉德的側臉。儘管是個騙子,又愛撒謊,又愛作弊,可他當時也曾想過拼死戰鬥……

  所有這一切怎麼會是可能的呢?

  難道法國軍隊準備得如此糟糕,竟然遭遇了這一切嗎?

  「人們對我們再三重複說,德國人是不會從那裡過來的,說那是不可能的……」

  「什麼?」

  一個詞來到了加布里埃爾的頭腦中:

  「我們現在這樣算不算是逃兵?」

  這是一個可怕的詞,從中他都快認不出自己是誰了。蘭德拉德也一下子沒有了他那慣有的刺耳而又響亮的笑。他撫摩著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我認為,我們部隊的相當一部分人都落在了同樣的處境中。」

  「但是,畢竟還是有很多人在抵抗,不是嗎?」

  他是想說,有些人就像我們那樣,像我們在特雷基耶爾河的橋上那樣,但那談不上是一個具有啟示作用的榜樣,因為他們現在就坐在一輛偷來的汽車裡,正在逃跑的路上,儘可能逃得離敵人遠遠的,而不是像他們聲稱的那樣與敵人做著殊死搏鬥。他很羞愧。蘭德拉德本人也沒有了驕傲的神氣。

  「到底出了什麼事啦?」加布里埃爾問道。

  「我們被人出賣了,出的就是這樣一件事!第五縱隊,共產黨。」

  「出賣,怎麼回事?」加布里埃爾很想問,但他沒有開口。他又想到了那個長了金色小鬍子的士兵曾經肯定的話,化裝成了法國軍官的德國人下達了撤退的命令……難道只需要那麼一點點東西,就足以讓我們的整個軍隊兵敗如山倒嗎?這也太難以叫人相信了。加布里埃爾所曾看到的,就是一些裝備極糟的士兵,而統領他們的軍官也是那麼毫無準備,久久地等待一個總參謀部的命令,卻奇怪地始終等不到。

  「看來,還是得回到巴黎去。聽從總參謀部的調動。」

  拉烏爾顯得有些吞吞吐吐:

  「參謀部,是的,很好,我們走著瞧吧。無論如何,巴黎倒是很適合我。話雖這麼說,可我們走的不是這條路啊……」

  在他們的左側方向,戰役的種種嘈雜喧鬧聲正漸漸地遠去。加布里埃爾察看了一下地圖。

  「假如德國佬是朝西邊而去的,那我們也該能走得更遠一點,然後再拐上前去巴黎的公路。」

  拉烏爾沉默了很長一陣子,然後,點燃了一支香菸,瞧了一眼低低的天空,那道落下的光線,好一派憂鬱的風景。

  「他們該是有多麼無聊……」

  「誰呢?」

  「那些人……總之,對他們來說,戰爭,就是一種消遣……」

  他裝出一副真的就是這麼想的樣子。

  第一次停下來休息時,他就開始檢查起了車子。加布里埃爾跑到遠處去撒尿。當他迴轉來時,看到那些旅行箱都已經被打開過了,硬紙箱也開了封……他們看不清什麼具體細節,因為眼下夜色已經降臨,但是,在路邊,在深溝中,到處都散見著一些衣物、毯子,還有各種各樣的日常用品,反正,都是一些人們到處都可能見到的、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儘管在最近的兩天中,比這糟糕一千倍的東西加布里埃爾也都見過了,可一看到這些私人物品被扔得遍地都是,他的心還是揪得很緊很緊。

  「這裡面沒有什麼值得留下的。」拉烏爾一邊低聲埋怨道,一邊把掏空了的旅行箱往車下扔。

  加布里埃爾則任由他在那裡扔,疲憊早已把他攫住,他的腿腳再也站不穩了,他回來坐到汽車裡。拉烏爾扶定了方向盤。

  「你,我的小寶貝,你該好好地睡上一覺啦……虧你還是個中士長,我看你的身體弱得還不如一個小姑娘呢。」

  他盡情地開著玩笑。這傢伙實在是經折騰啊。

  他們又行駛了很長一段時間,加布里埃爾沉醉在了汽車發動機的隆隆聲中。他心中暗暗感覺到對蘭德拉德的一絲謝意,感謝他為他們倆開車,為他們倆向前奔,他自己根本就做不到這一點。

  「真他媽的亂!」

  加布里埃爾猛地從他的昏昏沉沉中擺脫了出來。汽車已經停了下來。拉烏爾掛了倒擋,汽車慢慢地後退到一段很窄的小路上,路邊上是成片成片的楊樹林。

  「很好聞,你沒覺得嗎?」

  加布里埃爾眯縫起了眼睛,他沒有看出來,這條遠遠地消失在夜色中的柏油路的誘惑竟然是如此令人鼓舞。憑著他那大路盜賊般萬無一失的直覺,拉烏爾早已敏感地覺察到了此中大有油水可撈。這裡有一處住所,大概是貴族的家,相當浮誇矯飾,自命不凡,還有一個遍布巨大樹木的林園,小徑盡頭,微微顯露出一棟巨大的建築,而透過兩扇寬大的鑄鐵大門,隱約能分辨出它那龐大的身影。他們把汽車停到了那兩扇大門前,這裡頭似乎荒無人煙。

  「我想我們已經中大彩了,我的老夥計。」

  拉烏爾拿出了他的工具箱,夾子、改錐、老虎鉗、錘子,這都是加布里埃爾不怎麼會使的傢伙。他拍了拍,擰了擰這些鐵傢伙,它們發出了一種可怕的聲響。

  「我們先來確定一下方位,」加布里埃爾說,打量著周圍,「但是,趕上今天這麼個黑夜,三米之外,可就什麼都看不清了。」

  一刻鐘之後,大門被打開,伴隨有一記勝利的叫喊聲:

  「我已經拿下了,這個混帳玩意兒!來吧,上車,西蒙娜[60]!」

  車燈很快就照亮了建築物的正面牆,砂礫在車輪底下嘎嘎作響,樓台的石頭台階簡直就可以用來拍攝婚禮照片。所有的窗戶全都關閉著,暗色的木頭窗板顯出一副沉甸甸的樣子。

  等到加布里埃爾的眼睛看清了牆面上攀緣直上二層樓的忍冬和玫瑰時,拉烏爾早已又一次打開了工具箱,正絞盡腦汁地想辦法破門而入呢,他嘴裡還罵罵咧咧地嘮叨個沒完,那些個咒罵,全都衝著門鎖、門扇、房屋、業主而去,說得更廣泛一些,則是衝著抵抗著他並讓他心中生出無明業火的那一切而去的。

  鎖終於打開了。

  進門的大廳沉浸在一片昏暗中。拉烏爾一點兒都不帶猶豫,像是在自己家裡一樣,大搖大擺地走在了走廊中,能聽到他在左側亂翻騰,然後,屋子裡一下子就亮了,他用了不到兩分鐘就找到了電錶。

  這是一處家居的大房子,靜悄悄的像是在熟睡,正等著主人的回歸,扶手椅和長沙發上都覆蓋著白色的單子,這給了家具一個個神秘而又令人不安的形狀,地毯卷了起來堆在牆根的踢腳板前,像是睡熟了的昆蟲。拉烏爾站到了一幅畫跟前,只見畫上有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站立著,一副威嚴的派頭,鬍鬚很密,吃掉了一大部分的臉頰,他一隻手搭在一個坐著的女子的肩上,那女子的表情則高傲而又順從。

  「你就死死地咬定老祖宗好了!他一定是榨乾了好幾代長年農工和季節工的血汗,才建造起了一座如此殘破的房子,這渾蛋……」

  他抓住了畫的下擺,猛地一扯,畫框就在他的上方翻轉下來。他抓著它就像抓著一大塊桌布,打算把它蓋在客廳的長桌子上面,然後,他又把畫在椅背上狠狠地砸了四五下,直到把畫布撕破,把畫框砸碎,最後還把框架子往食品櫃的稜角上狠狠砸去,加布里埃爾在一邊直看得目瞪口呆。

  「你,這是為什麼……」

  「好了,」拉烏爾說著,搓了搓雙手,「這還不是一切,我們去看看,有什麼吃的東西,我實在是餓壞了。」

  幾分鐘之後,看到他用在食品櫃裡找到的臘肉、肉罐頭、洋蔥、分蔥、白葡萄酒,匆匆做了一頓飯,加布里埃爾心裡說,這個拉烏爾·蘭德拉德,還真的是一個遠比他更能適應戰爭的傢伙(至少是這一場戰爭,這場跟任何其他戰爭都不相像的戰爭)。若是只有他一個人,那他整個晚上恐怕就會在那裡啃著煙燻的臘肉,而有拉烏爾在,他就能擺開一桌真正的盛宴,有里摩日的瓷器[61],有水晶的酒杯。

  「去看看,給我們找幾根蠟燭來吧,我想,應該去那邊……」

  真的就是在那邊。當加布里埃爾帶著他找到的那些蠟燭回來時,拉烏爾已經開了一瓶陳釀葡萄酒,並倒在了一個長頸大肚的玻璃瓶里(「該讓它好好地透透氣,醒一醒啦,你明白的!」),他坐下來,滿臉笑容,說道:

  「我的中士長,你現在像一個王子一樣得到了伺候,我真的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啊。」

  不知道是因為什麼,興許是蠟燭的光亮,興許是這棟資產者房屋中的氣氛,興許是他們所經歷的那幾個鐘頭里積攢起來的疲憊,興許還有那樣一種愚蠢的、機械的團結一致,那是人們在面對共同分享某一歷險的他人時能感覺到的情感,興許,是所有這一切都疊加在了一起,總之,拉烏爾·蘭德拉德已經不再像他原來的自己了。加布里埃爾也變得前所未有地貪得無厭,儘管他的下嘴唇很疼,他瞧著這個拉烏爾,覺得他不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個賭牌遊戲的作弊者,黑市買賣的走私者,暴躁而又手腳靈活的士兵。眼下的這一位,正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著,並且像一個孩子一般地笑容滿面。

  「『命令你們保衛我們的陣地,不得有後退的念頭!』[62]」他說,手臂前伸,眼睛不無羨慕地瞧著他的那個酒杯。

  加布里埃爾沒有微笑,但他任由對方給他倒酒。當他想站起來時,拉烏爾就說「你別動,我來吧……」並跑去尋找咖啡磨和布質濾袋了。

  「那麼,你是巴黎人囉?」拉烏爾問道。

  「我的工作職位在多勒。」

  拉烏爾微微地噘了一下嘴,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那個地方。

  「那是在弗朗什孔泰地區。」

  「啊……」

  他還是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地方。

  「那你呢?」

  「哦,我嘛,我過著漂泊冒險的生活,待過不少地方……」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他的臉又變了表情,很像是他在馬延貝格要塞見過的那一個,那時候,每當敲詐完一個屠夫或一個餐館老闆,坐著卡車返回營地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那時候,他會說:「我們狠狠地宰了他一下,這傢伙也一樣……」

  時間很晚了,拉烏爾打了一個響嗝,加布里埃爾站起來打算離開。

  「你別煩惱。」蘭德拉德說。

  他把整套里摩日瓷器餐具使勁地扔到砂岩質地的寬大的洗滌池中。玻璃杯和菜盤砸碎了,發出一種瘮人的聲響。加布里埃爾做了一個動作,想阻止他,但還是晚了一步,拉烏爾已經說了一句:

  「既然我們已經酒足飯飽了,我們就來參觀一下吧。快點兒,來吧。」

  到了樓上,看到一條走廊,邊上有五六個房間,還有一個帶浴缸的衛生間。蘭德拉德把那些房間的門一道一道地全都打開。

  「這個,是老傢伙們的臥室。」

  這話說得,完全是一種記恨的口氣。他在室內很平靜地走了幾步,但簡直可以說,他是處在一種壓力下,隨時都會弄碎一切。他立即又轉回到走廊中。

  「哦,我的天哪!」他說。

  加布里埃爾跟在他身後走進了一個女孩子的閨房,裡面是一片玫瑰紅的色調,有一張帶有頂帳的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滿是情感小說的書櫃,一些趣味天真的版畫。

  蘭德拉德打開了畫有圖案的小衣櫃的那些抽屜,掏出來一些女人的內衣,在手裡翻來翻去地看。他還伸出手臂去,估量著一個胸罩的尺寸。

  「這個,這才是我喜歡的尺碼……」

  加布里埃爾又走上了走廊,看到一間客房,沒脫衣服就倒在了床上。睡意把他給擊垮了。

  但是,沒有睡太長時間。

  「起來吧,來,從這裡走,明天,我們將會很忙的。」

  加布里埃爾已經失去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他仿佛從一個沉沉的睡夢中掙脫出來,機械地跟隨著下士長走在走廊中,然後,又進入了另一個房間,那無疑就是業主的臥室,裡頭有幾個很大的衣櫃。

  「喏,」蘭德拉德說,「你過來試一試這個。」

  面對著加布里埃爾疑惑的目光,他補充道:

  「瞧你,這是怎麼啦?你難道還想穿著軍裝繼續到處溜達嗎?假如那些德國鬼子遇上了你……我可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對待俘虜呢。我覺得,他們更喜歡槍斃我們,而不是把我們養起來……」

  那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對加布里埃爾,這個彎實在很難一下子轉過來。他們確實是偷了一輛車子,但他們完全可以擺脫掉它。相反,一旦穿上了平頭百姓的衣服,就等於真心實意地丟棄了士兵的身份,並切換到了偷偷摸摸的逃兵的身份,轉而要隱藏起來,試圖從漁網中逃出去,而不管結果會是如何。蘭德拉德,倒是沒有過絲毫猶豫。

  「這衣服很合我身,不是嗎?」

  他穿上了一件暗色的上裝,袖子稍稍過短了一點,但是給人一種想入非非的幻覺。

  加布里埃爾也跟著拿出一條褲子來,還有一件格子襯衫,一件套頭衫,都穿上試了試,心頭很是沉重。他在鏡子中照了照,幾乎有些認不出自己來了。回頭一看,發現蘭德拉德早已不在跟前了。

  他看到他站在主臥的門口,正在往床上撒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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