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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0:57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旅店老闆娘叉起了兩手放在膝蓋上,嘴一噘,臉一沉,一副懊惱的樣子。她那雙灰色的眼睛盯住了露易絲,就像一隻露出凶兆的鳥兒似的。而露易絲,很害怕她將聽到的話,也不知道對方會從哪裡說起。她們倆全都封閉在了各自的沉默中,年輕女郎低著腦袋瞧著地毯上的圖案,而女店主呢,則盯住了她的獵物,一臉挑戰的神氣……

  露易絲終於努力緩和了一下她的手勁,鬆了松壓在她手包帶子上的手指頭,並使勁控制住嗓門,嗓音顫巍巍地說了一句:

  「夫人……」

  「我姓特隆貝爾,叫阿德里安娜。」

  

  這話說得像是刮過來一記耳光。對話的開始方式其實並不重要,不管是從這件事,還是從那件事,全都不要緊。老闆娘正巴不得有人先開口呢,她急忙說:

  「您,因為您覺得這樣的行為還是做得出來的吧,來別人家這兒自殺一把?」

  換作您,又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露易絲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房間,老男人的屍體……她並沒有從這一角度考慮過這件事,她感覺自己有罪。

  「因為最終就是如此!」老闆娘繼續道,「在這裡,他難道沒有得到好好的招待嗎,這個大夫?跟他的小女人?他難道不能到別的地方去幹這個嗎?難道一個當母親的對他還不夠,他還要那個女兒嗎?」

  露易絲感到胃裡一陣難受,使勁抑制住,才沒有哇地一口吐出來。

  老闆娘咬緊了嘴唇。她其實早就忍不住了,這可是她從一開始就渴望的話,好幾天以來,她就已經在心裡頭重複上了許多遍,而它,在她的接待過程中,似乎就算得上最理想的套式,最完滿的表達,足以用來表示她的怨恨,但是,真正聽到從自己口中這樣高聲大嗓地說出來,她還是覺得總歸有些異樣。

  現在,輪到她低頭看地毯的圖案了,她有些遺憾,她並沒有什麼壞心眼,只是有些憤怒而已。

  「這都是因為,所有那些手段……」

  她再也做不到直面地正視露易絲,一時間裡,她便神經質地轉動起指頭上的戒指來,左轉轉,右轉轉。

  「您想像一下……連警察都來啦!」

  她重又抬起頭來。

  「我們從來就沒出過什麼問題!我這裡,開的是一家正正經經的旅館,不是一家……」

  那個詞懸停在了她的嘴邊,沒有說出口來。但是,總算是讓人聽明白了,這是一件「妓院」的事,一樁婊子的事。

  「那個……事故之後,顧客們就威脅著要離開,小姐啊!他們再也不願意住在這裡了,那都是一些常客,在這裡住了好幾年的老客……」

  她可是被發生在她店裡的這一事件的後果給毀了,她的店算是完了,顧客沒有了,生意也泡湯了。

  「當然啦,這之後,沒有一個姑娘敢進到那個房間裡頭,去打掃清潔,您明白嗎?都是我自己親自來……」

  露易絲一直如在五里霧中,「母親和女兒」這一說法讓她困惑不已,她深深地沉浸在其中,根本無法脫出身來。她當然明白這事情應該跟她有關,不管怎麼說,她的做法讓人看來畢竟有些像是娼妓,但是她母親……

  「那血,流得到處都是啊,一直流到了樓梯上。那個氣味喲……在我這個年齡,您覺得這個正常嗎?」

  「我準備好了要付……」

  露易絲有些積蓄,她本來應該想到的,帶些錢過來……這個提議讓人欣慰,這一點馬上就看出來了。

  「您能這樣真是好呀,但是,在這一點上,他們做得很到位,我是說,大夫的家庭。他們派了某個人過來,一個公證人,或是某個類似的角色,他們沒有討價還價,他們結清了損失賠償。」

  這事情在轉好,人們已經談到了金錢,提到了顧客們的困難,她說出了在心中轉悠了差不多整整一個月的那個句子,然而,即便這一表達法並沒有產生跟她內心深處同樣的效果,她也由此輕鬆了下來,她嘆了一口氣。

  第一次,她認真地瞧了露易絲一眼,當然不是把她看作曾給她帶來很多麻煩的天仙般的尤物,但對方還算得上是真正的年輕女郎,茫然而又焦躁地坐在對面的扶手椅中。

  「您跟您的母親真的很像……她現在怎麼樣呢?」

  「她死了。」

  「哦……」

  年份的計數器在露易絲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那大夫會是她的父親嗎?

  「我的母親,您跟她認識……是在什麼時候?」

  旅館老闆娘抿起了嘴唇。

  「我想想……1905年吧。是的,沒錯,就在1905年年初。」

  露易絲生於1909年。

  威脅著要強加於她的那一切,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想像她自己曾赤裸裸地面對著……真的是不可能啊。

  「您敢肯定,是我母親她……?」

  「啊,這個,我的小人兒,沒有絲毫可懷疑的。真的是您的母親讓娜,您不相信嗎?」

  露易絲感到喉嚨一陣陣地發緊。她母親經常光顧各家旅館,這實在令她難以想像。做她的客戶嗎?十七歲的時候?仿佛她自己就成了被告本人,露易絲不由得發起了進攻:

  「她還是未成年人呢……」

  旅館老闆娘突然變得很開心,拍了拍她的手。

  「這恰恰就是我對我那可——憐——的——靈——魂——安——息——的——丈——夫說的,我對他說:『勒內,我們的店,那可不是接待一對對男女的地方,像這樣,按一天一天來計算!為什麼不按鐘點來計算呢,趁著你還在!』但是他,您明白的,他跟大夫是髮小,他們是一起上的學,他堅持,一再堅持,這就算是一個例外吧,我就說,那好吧,你又能怎麼辦,當人們結了婚,那就該搞出一些懷孕來……」

  這可沒有讓露易絲笑出來。

  「此外,」旅店老闆娘繼續道,「一切發生得很得體,我也不可能接受別的樣子!他們每個星期要來一到兩次,常常是兩次。他們往往會在中午之前到,大夫付房費,他們待到下午不久就走。很得體,沒什麼可說的。您的母親總是要多待一會兒,她很敏感的。」

  要想逃避真相是沒有用的,露易絲急忙又問:

  「他們來這裡前後有多長時間?」

  「一年,我想大概是……對,直到1906年,快年底的時候,我記得,正好趕上我丈夫的表兄弟結婚,親戚朋友的都來了,所有人都來自外省,我們這裡都沒有空餘的房間了。我心裡暗忖,假如他們也趕在這個星期來,那他們就倒霉了,他們只有去別的地方找房間了。也巧了,他們還真的沒有過來。而且,從此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見過他們。」

  他們是不是換了約會的旅館呢?老闆娘似乎明白了這個問題。

  「他們不再見面了。大夫對我丈夫說過這話。按照我當時的理解,這給他,給大夫帶來了難堪。」

  這話讓她輕鬆下來。他們的關係停止在了她出生的三年前。她不是大夫的女兒。

  「正是因為這樣,當他們再次回來的時候,我才沒有大驚小怪。那是在1912年。」

  露易絲臉色變得煞白。那一年,她母親已經結婚五年了。

  「您想要一杯茶嗎?或者咖啡?哦不,對不起,我想我這裡只有茶了,咖啡也實在太難……」

  露易絲打斷了他:

  「您是說,1912年?」

  「是的。他們又回來了,如同以前那樣,但比早先更頻繁了。大夫呢,一如既往地得體,他總是會給打掃房間的清潔女工留下一點小費,而您母親,也並非放蕩淫亂之輩,我這麼說,您盡可以放心。我們感覺,這是一個……浪漫的故事,假如可以這樣說的話。」

  露易絲那時候三歲了,那是另一回事。那已經不再是一種年輕人的激情了,而是一種私通。

  「說來,我還是想要一杯茶。」

  「費爾南妲!」

  這很像是一記動物的叫聲,孔雀叫,或者什麼禽鳥的叫聲。話音未落,從裡面走出來一個相當壯實的年輕女子,繫著圍裙,臉色陰沉沉的。

  「夫人有什麼吩咐?」

  旅館老闆娘立即吩咐下去,說完還補了一聲「我的小費爾南妲」,就如同她在顧客面前總是會說的那樣。

  露易絲試圖捋清自己的思緒。

  「這麼看來,您母親什麼都沒有跟您說嗎?」

  露易絲猶豫了一下。回答她,就等於把一塊石頭扔向空中,無論旅館老闆娘是開放還是封閉,那都是一種挑戰,她豁了出去:

  「沒有。我只是想弄明白……」

  錯路一條,旅館老闆娘剛剛又把自己封閉了起來,她瞧著自己的手指甲。

  「我母親臨死的時候,躺在床上對我說:『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我希望你能明白……』但是,她根本就沒有時間說了,她就那樣死去了。」

  靠了這一篇謊話,露易絲剛剛重新追回了一點點不利。旅館老闆娘又張開了嘴。這樣的一個故事,講述臨死的女人是如何渴望把自己的激情秘密偷偷地告訴自己的女兒,這讓她彌補了她最嚴重的那些缺憾,因為她嫁給了一個無能的退役憲兵,她從來沒有勇氣去找情人,而且,因為沒有一隻充滿同情心的耳朵,她也從來沒有把它講給任何人聽過。

  「我可憐的小人兒。」她說著,深深地為她自己而哀嘆。

  露易絲難為情地低下了眼睛,但並沒有迷失方向:

  「您是說,他們在1912年又回來了,是不是?」

  「又是整整兩年。之後,戰爭來了,人們就去想別的事情,而不是男男女女的風流韻事了。這是個怎樣的時代啊……」

  茶來了,溫吞吞的,平淡無味。

  「拉響空襲警報的那一天,當您來到我這裡時,我瞧著您,我對自己說,真是令人難以相信啊,她跟那個小讓娜長得有多像哪,這是多麼奇怪的偶遇啊(我就是這樣稱呼她的,『小讓娜』,由於她的年齡,這您是明白的)。兩天之後,當我看到大夫過來時,我就對自己說,哦啦啦,岩石底下真有針[57]。他可真的是老多了……幾乎都快認不出來了。想當年,他可真的是一個美男子喲,我可以這樣告訴您,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的,我那可——憐——的——靈——魂——安——息——的——丈——夫,他當年也是一個漂亮小伙子,但是到最後,他什麼全都變成了雙份,下巴、肚子、大腿,總之,就那樣……我說到哪裡啦?哦對了,大夫來了,他要311房間,就像以前那樣,他把錢放到櫃檯上,我當時是那麼震驚,我給他鑰匙的時候,竟然沒說一句話。『有人會來找我的。』他就這麼說了一句。我立馬就想到了小讓娜。但是,當我看到您過來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我的天啊,這難道有可能嗎,顯然不可能啊,這不應該是她呀,但是,她跟二十五年前確確實實就是同一個人啊,我的直接反應就是:母親之後,現在則是女兒。」

  旅館老闆娘喝著她那味道很糟糕的茶,小手指頭沖天蹺著,從茶杯的上方瞧著露易絲。她畢竟把她的句子按部就班地又放了一遍。她很高興。

  露易絲重讀了戰爭時期的那些明信片。現在,一切都獲得了一種新鮮生動的立體感。新鮮的,同時又是憂傷的。貝爾蒙太太跟梯里翁大夫經歷過一段充滿激情的愛情歷程。她到底有沒有愛過她丈夫呢?興許,阿德里安本人也沒有真的愛過她呢,這倒要好好地看一看了,可他們倆的信件透出的是一種如此的平庸。

  露易絲受到了傷害,因為她是一段平淡無奇的、拘於常理的庸俗故事的結果,但同時也因為,她從來就沒有想像過她母親還會有戀情,這似乎讓她覺得很不體面。就仿佛,那是兩個根本不相干的女人。現在她猜測到了,貝爾蒙太太的抑鬱症底下掩藏的是一片怎樣的大陸。一個謎團留了下來。然而,她剛剛了解到的事並不能解釋醫生在二十五年之後的行為,他竟然會在他老情人的女兒面前自殺。更何況……

  露易絲凝滯不動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沒有可能……

  她放下了明信片,穿上了外套,離開了家,邁著一種堅定的步子,走進了小放蕩者餐館。但是,她並沒有直接走向儒勒先生正在擦酒杯的酒吧,她轉向了左邊,坐在了大夫經常坐的那張桌子前。

  從那個位置,透過玻璃窗,能看見露易絲家的牆面。

  讓娜·貝爾蒙的家。

  儒勒先生嘆了一口氣,用濕抹布擦了一下鋅皮櫃檯面,十六點了,餐廳中沒有人,他有的是閒工夫。

  露易絲,坐在那裡,緊縮在她的外套中,一動不動。儒勒先生一直走到門口,把門打開,瞥了一眼外邊,仿佛突然很好奇地要看一看街上、鄰居,覺得這一切很值得觀察一番,然後,他又關上了門,把那個告示牌上寫有「營業」的一面翻過去,翻到寫有「關門」的另一面,接著,他拖著步子,走過來,坐到了露易絲的對面。

  「好吧……我們該來談一談了,這就是你想要的吧?」

  露易絲沒有回答。儒勒先生東瞧瞧,西瞧瞧,空蕩蕩的餐廳、櫃檯……

  「你要來問我……好的,你要來問我什麼呢?」

  她本想給他一巴掌的。

  「從一開始,您就全都知道,而您從來就沒有對我說過……」

  「我全都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只知道一兩件事,不會再多了,露易絲!」

  「那麼,您就開始把這一切全都講給我聽吧。」

  儒勒先生穿過餐廳。從櫃檯那裡,他問道:

  「你要來點兒什麼嗎?」

  見露易絲依然沒有回答,他又返回到桌前,坐到她的對面,手裡拿著那杯他給自己倒的葡萄酒,小心翼翼地,像是捧了一件寶貝。

  「當年大夫過來安坐在這裡(他揚了揚眉頭,指著桌子),那還是什麼時候呢……21年?22年?你那時候十三歲!你看我能這樣對你說嗎:『我的小露易絲,你看到坐在那裡的先生,每個星期六都來的,那是你母親的老情人!』說實在的……」

  露易絲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巴一下,只是冷冷地直視著儒勒先生,完全是一副什麼都不原諒的派頭。他咕咚一下,喝了一大口酒。

  「然後……時光荏苒,你長大了,他則繼續每星期都來這裡,太晚了。」

  他發出一種狗熊一樣的呼嚕聲,就仿佛光是這一聲「太晚了」就簡單地歸納了他自己的一生。

  「你母親和大夫,你瞧,那已經是一個老故事啦。它要追溯到當年,人們還很年輕的時候,十六歲,十七歲……」

  儒勒先生始終就生活在本街區,他的父母當年就居住在奧爾德奈街。讓娜·貝爾蒙和他上的是同一個學校。儒勒先生應該比她要高兩三個年級。

  「哦啦啦,你的母親,那真叫一個美人兒啊……瞧,你現在也一樣!只是更加愛笑,僅此而已。梯里翁大夫在柯蘭庫爾街的下端開了他的診所,整個街區的人都找他瞧病。他們就是因為這樣才認識的。所有人都對此感到驚訝。你母親有了小學文憑,但她並沒有像人們認為她該做的那樣去上護士學校,這不是嗎?她成了什麼活兒都乾的用人,進入了大夫的家中幫傭!好了,當我得知他們倆之間的事情後,我可就明白過來了。一開始,我以為大夫只不過就想把事情做得跟其他人那樣,要知道,跟女用人睡覺,這種事情,也實在太常見了。但是,事情並非如此,他愛上她了。總而言之,她是這麼聲稱的。他比她要大二十五歲,或差不多是那樣。我對你母親說:『但是,讓娜,你現在出於愛而當了用人,你跟這麼一個男人又能有什麼樣的未來呢?』但她根本就是油鹽不進,沒什麼好勸的,她也同樣,是鐵了心愛上他了,反正她就是這麼認為的。你的母親,真是個浪漫派,你明白嗎?她讀過一些小說,而那樣的小說,總歸不是什麼好東西,會搞壞腦子的。」

  他又喝了一口葡萄酒,搖了搖腦袋,那樣子像是在說,這都是什麼烏七八糟的玩意兒啊。露易絲回想起了她母親的藏書,一些讀了又讀的書,《簡·愛》《安娜·卡列尼娜》,都是保爾·布爾熱[58]、皮埃爾·洛蒂[59]……之類的東西。

  「就這些?」她問道。

  「『就這些?』真虧你還問得出口。你還想知道別的更多的嗎?他們彼此相愛,他們在一起睡覺,這事情,幹得有多麼漂亮啊!」

  儒勒先生開始發起火來,他沒有想起來,露易絲原本是那些最了解他的人當中的一個。他通常招待顧客吃飯時做出的那些表情動作都意味著什麼,她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我最想要知道的是,」她不慌不忙地說,「他們為什麼在兩年之後就分了手。還有,為什麼在五年後他們又走在了一起。我想弄明白,在所有那些年裡,他為什麼每個星期六都會來這裡,來坐在這張桌子前吃飯。您跟我說的那些,我已經全都知道了,而我感興趣的,卻是另外那些。」

  儒勒先生撓了撓他的貝雷帽。

  「說到他來到這裡吃飯的習慣,我可從來沒有要他告訴過我,你可以想像……但是,好吧(他們轉身朝向了玻璃窗,兩個人都從那裡瞧了一眼貝爾蒙家的牆面),我們可以猜測。無疑,那是為了能看到她,興許,他甚至是在窺伺她。由於她從來都不出門,由於她整天都在窗前瞧著院子,只不過那是另一側的窗戶……」

  這一形象頓時揪住了露易絲的心。想像一下這樣的兩個人,整整二十五年裡,彼此相隔只有兩百米距離,兩個人瞧著不同的方向,卻想著同樣的事,僅僅這樣想像一下,就讓她覺得眼暈,就讓她陷入一種無比的憂傷之中。

  儒勒先生清了清嗓子,繼續裝出一副什麼都沒有覺察到的樣子:

  「當他重新回到我的餐館裡,坐到這張桌子前時,離他的診所搬走已經有很多年了。我早已經根本不再想他了,我甚至還費了好長一會兒工夫才算認出他來,但是我,你是了解我的,從來就不會一驚一乍的,對我來說,他就是一個顧客,那麼,就應該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他一口就嘬幹了杯中剩的那一點點葡萄酒。

  「我還老是問自己,他來這裡幹什麼呢?但是,由於他每次來都會坐在那張桌子前,唯一能允許他看到她家房子的那張桌子,總之,看到讓娜的家,看到你母親的家……我就對自己說,他來是為了窺伺她的。」

  「那您就沒有想過要對她說,大夫來這裡了,來您的餐館了,說他……」

  「當然想過啦,我說,你把我當作什麼人啦?」

  這一次,他的憤怒可就不是商業姿態了。但是,對當時情景的回憶立即就讓他變得悶悶不樂了,就仿佛他對自己很生氣似的。

  「我已經前去對她說了,說是大夫星期六會過來。『你又想讓我怎麼樣呢?』她就這樣回答我說,就那樣,簡直是針尖對麥芒,針鋒相對。反倒是我落得個傻瓜一樣!我真的是吃力不討好啊……」

  露易絲的初領聖體比正常的人晚了一年,那是她十三歲的時候,正是在那一年,她母親開始每天都把自己安頓到了窗戶前,然後就幾乎一動不動地待在了那裡。就在儒勒先生告訴她大夫去他餐館的那一刻。從她安頓自己的那個窗戶跟前,她把背脊轉向小放蕩者餐館。

  大夫並不是來瞧那棟房屋的,而是來等待讓娜的。

  「因為她不會過去看他,我就想,到最後,他一定會灰心喪氣的,但是,我算是白費勁了!一個又一個的星期六,他全都是那樣度過的,總是坐在這裡,帶著他的報紙。一開始,這讓我好不憂傷,然後,久而久之,我也就習慣了,我就再也不去想它了。直到最後,他跟你說上了話。當時,我是看得很清楚的,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由於你什麼都不肯對我說……到底是什麼……」

  一陣停頓。隨後,由於這一問題從一開始起就在苦苦地折磨著他,他就問:

  「他到底問了你什麼呢,這個大夫?我是想說……在旅館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並沒有什麼可疑的意圖,他只不過是想知道,露易絲究竟痛苦到了何等程度。於是,她便講述起來,他的建議,她的接受,金錢,房間,開槍。

  「我的天哪,」儒勒先生說,「多麼不幸啊!他想再看到的可不是你啊,而是你的母親,當然,但畢竟……」

  他把自己的手放到露易絲的手上。

  「對你做出一件這樣的事情來,那可是夠狠毒的啊……假如我能抓到他!」

  「關於他們在一起的那段時光,我媽媽,她都對您說過一些什麼呢?」

  「哼,她對我說了一個女人會對隨便哪一個男人說的那一切,只要跟她睡覺的不是這個男人!」

  露易絲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

  「那麼您,儒勒先生,您跟她睡過覺沒有呢?」

  「沒有,但是,這真的是因為她不想……」

  他拍了拍他的衣兜。

  「您並沒有把一切都告訴我,儒勒先生,這我沒猜錯吧?」

  「什麼,什麼,我還沒有把一切都告訴你嗎?我當然全都告訴你了呀,我所知道的一切!」

  露易絲靠近了他。她喜愛他,這個男人,因為他有著一顆高尚的心,一顆簡樸的心。他做不到對她撒謊,他嘗試了,但他不會那樣做。她不想給他帶來痛苦,她抓住了他的手,把它放到她的脖子上,像是為了給她取暖。

  儒勒先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也許是考慮到他要對她顯示的事實,因為他還會給她帶來困苦,或者,他會給她透露一個並不屬於她的秘密,他因而心情沉重。但他只是使勁地吸了一口氣,弄得鼻子嘶嘶直響。

  她用目光鼓勵他,就像在課堂上,她鼓勵靦腆的學生踴躍發言。

  「露易絲……你母親……她跟大夫有過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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