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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0:54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我們很驕傲地向你們證實,面對德軍在默茲河前線進攻戰中所施行的前所未有的暴力,英勇無比的法蘭西軍隊給予了一種勇敢的阻擊。而且是勝利的阻擊!到處,法國軍隊以及盟軍的反擊,在德軍隊伍中播撒下了混亂與懷疑的種子。」
從他最初的那些新聞發布會起,戴西雷就把指責的矛頭對準了那些懷疑論者,那些動搖派,那些死活不肯相信公開消息的死硬派。正是對準了他們,他才在一些關鍵階段把身體轉了過來,把臉扭轉過來,正是衝著他們,他的目光才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發出最具有愛國情調的光。
「德國人發動了猖狂的進攻,但是法國的統帥部門成功地設置了堅固的屏障,它將有效地抵抗住侵略者的進犯。無論在哪一點上,敵人都始終沒能打破我們最基本的防線。」
聽眾中傳來一陣嘻哈喧譁之聲。戴西雷·米戈毋庸置辯的肯定讓所有人的心裡感覺很舒服。
「請告訴我,米戈先生……」
他假裝尋找發問者在哪裡,啊,那裡,在右邊:「請問,您想說什麼呢?」
「德國人應該從比利時那邊進攻,但是,他們同樣也正在從默茲河這邊進攻……」
戴西雷嚴肅地點點頭,表示同意。
「確實。德國的軍事戰略家曾經想像,我們的軍隊會被他們在東線上的一種佯攻弄得迷失方向,對於這套天真的把戲,我們總參謀部的英明決策者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這樣的表達套式在會場上激起了很有節制的幾記小小的笑聲。
正當那位記者準備繼續他的問話時,戴西雷筆直地舉起一根食指,打斷了他的衝動。
「質疑當然是應該的。只要這些問題不至於在法國人中間引起不信任甚至是懷疑就好,在關鍵性戰役的時刻,這種不信任和懷疑就是反民族的,反愛國主義的情緒。」
於是,記者默默吞下了他要提的問題。
戴西雷總是會以一種總結概括性的簡短台詞,來結束他的新聞發布會,其中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假如有此需要的話——鞏固人們對法蘭西軍隊的信任,並由此,拐彎抹角地,肯定一番部里發布的政府公報。
「我們的統帥,福煦[53]和凱勒曼[54]的後繼者,具有堪與前輩比肩的才華與神經,我們的空軍擁有一種無人能超越的價值,我們的戰車遠比德國的坦克要高級得多,我們的步兵有著一種舉世無雙的勇敢……有那麼多無可爭辯的因素確保了我們的這一光榮:鬥爭將繼續下去,直到法蘭西的最終勝利。」
可惜的是,現實卻老是要跟法國軍隊的熱切渴望作對,要跟戴西雷的大肆許諾過不去。
仿佛就跟戰爭在北部和東部地區逐步升級的慘烈程度一樣,前線的消息越是令人焦慮,戴西雷大言不慚的肯定就越是不容置疑。
一天早上,他問副主任是不是認為他們這個部就是影響法國人士氣的最有效的喉舌。
副主任的身子在扶手椅中往後縮了縮。他晃了晃食指:「請繼續說。」
「儘管確切無誤,這些公報畢竟還是一種『官方話語』,因而,它們在公眾的心中就永遠提醒著某種疑惑。假如,我敢說……」
「當然敢說啦,我的老兄,有什麼不敢的,你就痛痛快快地說吧!」
「那麼,我就會說,從直覺上來說,人們相信一條官方消息,往往還不如更願意相信一條……一條從酒吧中聽來的傳聞呢。」
「您是想在酒吧中召開您的新聞發布會嗎?」
戴西雷發出一記乾澀而又神經質的小小笑聲,而副主任則把它看作了某種高級精靈。
「當然不是的啦,先生!我想到了無線電廣播。」
「這也太庸常了吧!」副主任立即就嚷嚷起來,「我們總不至於降低到……斯圖加特廣播電台[55]的水平上吧!降低到那個叛徒賣國賊菲爾多奈[56]的水平上吧!」
人們從來不叫保爾·菲爾多奈的全名,而只把他喚作「賣國賊菲爾多奈」。作為斯圖加特廣播電台的組織者和大人物,作為德國人的幫凶,他在三月份就被巴黎的第三軍事法庭缺席判處了死刑,他為打擊法國人的士氣而拼命兜售的那些假消息——他甚至還唆使他們放下武器——也被視作明顯的賣國行為。這傢伙不僅背信棄義,而且陰險毒辣,他的某些口號也確實是一針見血,一槍中的:「英國提供了武器,而法國提供了胸膛」「槍炮永遠都打不到將軍們的辦公桌」「當你們被動員去前線打仗時,那些留在工廠中的特殊服役者卻在跟你們的老婆睡覺」……戴西雷覺得這些話很有效果,他想到,這裡頭確實有些值得思考的東西,興許還有些經驗可以挖掘,有些榜樣可以借鑑。
「我倒是問過自己,一個每日專欄的節目會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在一個小時的高峰收聽時段里,一個公務員,打著匿名者的旗號,能夠說出……行政方面無法說的那一切。」
戴西雷發揮了這樣一個想法,照他看來,什麼都比不上一種非官方的話語更為可信,而法國人總是傾向於相信一個權威人物對他們所說的話,只要此人說話時披著別樣的外衣。
「法國人跟他們的無線電收音機維持了一種親密的、幾近於肉體上的關係。他們會從心底里覺得,廣播員就是在跟他說話,而且僅僅是在跟他一個人說。要想維護人們對國家的信任,就再也沒有比廣播電台更合適的東西了。」
副主任的臉上露出一副不太相信的神態,但是,這種表情,在他身上,卻是用來掩飾心中的熱情的。
「我們應該讓斯圖加特電台好好看一看,」戴西雷繼續道,「我們也一樣,我們了解我們的敵人,我們甚至還非常了解他們!」
就這樣,在巴黎廣播電台覆蓋了整個法蘭西領土的波段上,誕生了《杜邦先生的專欄節目》,它一開始就是一段引子,永遠是同一段,以匿名的口吻宣稱說,有一個法國行政系統中的卓越成員,因為身居高位而消息極其靈通,他將在節目中回答聽眾通過信件發來的問題。
「雙重的獲益!」戴西雷確保道,「聽眾會從心中覺得,人們感興趣的正是他的問題,人們會判定他相當成熟,能夠分享一些戰略信息。」
「各位聽眾,晚上好。居住在土倫的S. 先生(戴西雷堅持要明確聽眾的地理位置,因為在他看來,『僅是這一點就讓問題紮根在了一種拓撲學的真實性之中』,對這一表達法,他的上司認為十分精彩)問我,『出於什麼理由,德國在長達一年時間的靜止不動之後,突然決定發動進攻』。(在這裡,戴西雷插入了一段很短的音樂,用來強調問題的質量,並增強答覆的重要性。)那麼,我會說:德國別無他擇。這是一個在經濟上和道德上瀕於毀滅的國家,在那裡,一切全都短缺,在那裡,人們在幾乎空空如也的商店門前排起了長隊。為了避免爆發一次革命,希特勒迫不得已發動了進攻,創造了一種牽制,以求阻擋德國人民面對納粹主義而產生深刻的不滿。我們必須意識到,今天,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我要說,這是一個貧血的民族,物資緊缺,意志失落。德軍的進攻不是什麼別的,只是納粹政權的一種絕望行為,企圖重新給予德國一種前景,一種希望。為的是贏得時間。」
戴西雷並沒有弄錯。從節目的第一次播出起,巴黎電台就收到了幾百封聽眾來信,對那位杜邦先生提出了各種各樣的問題。這一專欄節目是一次毋庸置疑的成功,副主任很高興能在高層把它作為一個個人的創舉來介紹。
「各位聽眾,晚上好。居住在科隆布的一位女聽眾B. 夫人請我明確一下,我在此節目中說過的話,『在德國,一切全都短缺』,究竟是什麼意思。」——音樂聲起——「我們擁有千萬個例子,能說明人們在德國究竟短缺什麼。比如說,煤炭的緊缺,這一點就能明顯地感受到。人們看到一些母親帶著孩子去墓地,為的是讓孩子們能在焚屍爐前稍稍暖和一下手。由於毛皮衣服都作為軍用物資專為軍隊所留,女人們只得穿上用魚皮製成的皮衣,以求能夠稍稍抵禦一下寒冷。說到飲食,女人們再也買不到土豆了,土豆成了軍需品,她們也見不到黃油,因為黃油全都用來擦拭武器了。一年多以來,沒有一家的灶鍋里見過一粒米、一滴奶,每星期只有一天,人們才能吃上一塊麵包。顯然,在那些最虛弱的人身上,這些短缺造成了最嚴重的損害。營養不良的年輕母親生下瘦弱的嬰兒。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德國兒童都是佝僂病患者。食品的緊縮定量供應,無疑解釋了結核病的可怕傳播何以威脅到了全德國各地。數百萬的德國小學生每天都髒兮兮地前去學校,因為缺少肥皂,他們根本無法洗乾淨臉和手。」
隨著專欄節目的一天天播出,戴西雷也讓一些關於法國人自己的信息點點滴滴地穿成珍珠,目的就是讓他們放下心來。
「有一種說法是完全錯誤的,」一天晚上他在節目中這樣解釋說,「說是法國人缺咖啡喝。咖啡並不缺乏,既然人們能找到它。但是,法國人太喜歡咖啡了,他們永遠都不會有個夠的。所以,既然他們不能總是找到他們希望的所有咖啡,人們也就感到了一種短缺(顯然,這種感覺是虛假的)。」
戴西雷·米戈的邏輯推論引來了大陸飯店中一多半人的讚賞,也在另一半人那裡加劇了啞默的敵意和莫名的嫉妒。在走廊中,人們頻頻嘲笑,尤其因為在高層,人們宣稱對法國人在信息領域中的這一猛烈的阻擊戰頗為滿意,畢竟,在這一方面,德國人長年以來始終顯現出特別有效和充滿危險。
德·瓦朗蓬先生充當了暗中反戴西雷活動的領頭人。這是一個各方面都長度超群的男人,兩腿很長,句子也很長,就連思維也有相當的長度,也正是這一點救了他的命。當抓住了一個想法時,他就死死地咬住不鬆口,並以一種超人的信念,一種幾近於動物般的固執,來耕種這片田地。正是他當初狡猾地想把土著勞動力處的秘書童先生推薦給戴西雷做手下,不過沒能成功。他不無驚訝地發現,在米戈來到大陸飯店之前,根本就沒有任何人曾聽說過有他這麼一個人。
聽聞此言,副主任頓時睜大了眼睛。
「因為,法蘭西遠東學院的院長柯艾戴斯先生的推薦,對您來說等於零!」
德·瓦朗蓬先生隨即改變航向,圍繞著各部門轉了一圈。結果,他證實,除了這裡誰都沒有見過面的那位柯艾戴斯先生,任何人都從來沒有跟戴西雷·米戈打過交道,或近或遠的任何交道都沒有過。
「請告訴我,年輕人……」
戴西雷轉過身來,並用一個很匆忙的動作,往上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
「請問先生有何貴幹?」
「請問,在大陸飯店之前,在河內之前,您是在哪裡呢?」
「在土耳其,先生,基本是在伊茲密爾。」
「那麼……您是不是認識一個叫博爾特芬的人?」
戴西雷眯縫起了眼睛,他尋思著……
「總之,叫博爾特芬!」德·瓦朗蓬重複道,「他在土耳其可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啊!」
「這個名字我不熟悉……他到底是做什麼的?」
德·瓦朗蓬先生做了一個表示惱火的動作,「算了算了。」他又轉身過來,回頭大步走上了走廊。他的陷阱並沒有奏效,然而,就像他每次要抹掉一次失敗那樣,他會從中汲取新的力量。他將會繼續他的調查。
至於戴西雷這邊,他又重新上了路。他完全了解這一股小小的風,它總是會出現在重大披露時刻之前的,他這一生中,這樣的事情見得多了去了,現在該是考慮一種戰略退卻的時候了。
生平中的第一次,離開一個角色還真的要讓他費點勁兒呢。實在是過早了一點兒。他十分讚賞自己把這場戰爭變成了這副樣子。真是遺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