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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0:51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大橋剛剛坍塌,加布里埃爾和蘭德拉德就開始撒腿奔跑。他們身後槍炮的連發聲早已變得越來越密集。他們追上了跑得比較慢的幾個戰友,又超過了一輛起火燃燒的卡車。四周,幾乎所有的樹木都被砍掉了頂梢,在齊人高的地方被折斷,林間小路上滿是一個又一個的彈坑,一眼都望不到頭。

  他們來到了第55師的兵力曾經部署的那個地方,當初,他們就是被派來增援這裡的,而後來,也正是從這裡,他們被派到特雷基耶爾河上的那座橋去執行守橋任務。

  這裡已然不再有一個人影了。

  再也沒有了那個中校的蹤影,而不久前,他還因部隊編制不足而大發雷霆呢,也沒有了他的參謀部,更沒有了那些部隊。僅僅幾個小時之前,他們還紮營在這裡,而眼下,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幾頂倒塌的帳篷,幾個破了口子的大貨箱,一些被丟棄的背包,一些隨風飄散的文件,一些壞了的機關槍,破損的零件都陷入了污泥中。一輛載有一門炮的卡車在燃燒,濃煙直嗆人的嗓子,這一片軍事荒漠散發出一種棄絕的臭氣。

  加布里埃爾匆匆撲到原先的通信設備上。兩台無線電收發報機早就被毀,剩下的只有已燒成渣渣樣的機器殼,與大部隊的聯絡早被切斷,唯獨這一支小分隊還獨自留在世界上。加布里埃爾擦了擦腦門,上面濕漉漉的全是汗。

  所有人全都轉過身去,他們看到了,就在五百米遠的地方,最初的一批德國裝甲部隊正在阿登山脈打開一條通道,伴隨而來的有很多履帶式車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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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事縱隊從森林中衝出來,像是一個怪物的嘴臉,它行動慢騰騰的,卻充滿怒氣和殺氣,正準備一口吞噬手到擒來的那一切。

  這是個信號。所有人都跳進了路邊的深溝中,儘可能迅速地翻越溝對面的岩壁,奔跑著鑽進灌木林。就在幾百米遠的地方,他們在一條小路上又碰上了另一支德國人的坦克縱隊,只見德國兵正在迅速挺進,一下子就堵住了通道。四面八方,敵兵正在同時湧來。

  他們倒退著回來,彎著腰弓著背,距離老遠地就蜷縮起來,躲藏在某些矮林中,久久地等待著,坦克縱隊沒完沒了地經過,完全無視法國炮兵的炮擊,因為法國炮兵缺少一支空中偵察機部隊為他們提供精確的炮擊目標,只是盲目地往大致地帶亂轟一陣,結果炮彈不是打得偏右,就是偏左,再不就是打得過遠,整整半個小時裡,只有兩發炮彈擊中了目標。德國坦克縱隊根本感覺不到痛苦,他們只損失了三輛坦克,冒著濃煙的坦克殘骸立即就被大部隊繞了過去。

  加布里埃爾本來已經開始點起敵人的車輛數,眼下卻又忘了數字。興許有不止二百輛坦克吧,另外還有一些裝甲車,一些摩托車……整整一支入侵的軍隊,就這樣耀武揚威地在他們這一小撮法國兵的眼前走過,而他們,卻被擊垮了,疲憊不堪,喪失了鬥志,被孤零零地丟棄在那裡,真是可怕至極。

  「我們被出賣了……」有人喃喃道。

  加布里埃爾瞧了他一眼。究竟是誰出賣了誰啊,他連一點兒概念都沒有,但是,「出賣」這個詞,他隱約覺得,真是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拉烏爾·蘭德拉德,點燃了一支香菸,然後,揮了揮手,趕走了一點菸。他唱歌似的,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話:

  「我們將獲得勝利,因為我們是最強大的!」[52]

  法國炮兵到底是被殲滅了,還是被俘虜了,誰都說不上來。

  突然,法軍的炮擊就停止了,德國軍隊便輕鬆地一路經過,在身後留下一片亂糟糟的景象,森林被掃蕩得慘不忍睹,深深的車轍就像躺了死人一般,一個個彈坑全都有一個卡車輪子那麼深。

  士兵們站立起來,他們的目光從這片荒蕪的景象之上掠過,他們覺得自己的心境就跟眼前的景色一樣悽慘。

  誰都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

  車輛和坦克的轍痕清晰地表明,德國軍隊是朝西而去的。現在,加布里埃爾成了隊伍中僅剩的一名士官。

  「我建議我們向東走……」他說,其實他心中也沒有底。

  蘭德拉德第一個站了起來,來了一個立正的姿勢,他菸捲叼在了嘴角,腰身一弓,以一個大幅度的滑稽的敬禮回答道:

  「聽從你的命令,我的中士長!」

  他們走了一個小時,分享著倖免於戰火之難的兩壺水,大家都不怎麼說話。這種垂頭喪氣的倒霉樣,在頭一天是根本不可想像的。簡直就是被擊倒的拳擊手。蘭德拉德走在隊伍的末尾,抽著煙,像是一個對周遭環境饒有興趣的閒逛者。

  好長一段時間以來,樹林之間透出的光亮就在讓他們猜測,他們已經終於到達了森林的盡頭。於是,他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他們到底是在什麼地方呢,這誰也說不上來,而且,這也沒什麼太要緊的,反正他們的頭腦早就不怎麼轉了。這些轉身回頭的士兵顯示出一張張充滿焦慮的臉,他們感覺自己被人追蹤,敵人就緊緊地跟在屁股後頭,必須向前向前再向前。逃跑。西邊方向,幾公里之外,戰役正打得激烈呢,炮擊的光暈在天空中映照出了一片橘紅色的微光。

  他們碰上了另外一些被打散了的士兵,這些人到處轉悠之後,跟他們會合到了一起。三個步兵,一個炮兵,一個軍需部門的傢伙,另外還有兩個人來自輜重隊……他們又怎麼會聚集在這個地方的呢,這還真的是一個謎。

  「你們是從哪裡來的呢?」一個留著一撮金色小鬍子的高個子年輕人問道,他就走在加布里埃爾的身邊。

  「特雷基耶爾河上的橋。」

  那士兵撇了撇嘴,表示疑惑,他不知道那河上的橋是怎麼一回事,謝天謝地,沒有人會對此感興趣的,這一點,加布里埃爾正是求之不得呢。

  「那你呢?」

  但是,那個士兵沒有聽到他的問題。在他的思緒中繼續沉浸了好一會兒之後,那個士兵一時間裡放慢了腳步,用來強調他的驚詫:

  「有一些穿法國軍裝的德國兵,你意識到了嗎?」

  加布里埃爾用眼光質疑他。

  「就是德國人假裝成了法國軍官下達的撤退命令!」

  他又加快了步子,用帶了一種顫音的嗓音說話,好像心中十分激動。

  在加布里埃爾看來,這種肯定的說法似乎很不適當,這應該立即就掛在了他的臉上,因為那個年輕士兵緊接著就慷慨激昂地說了起來:

  「絕對如此!他們就是一些間諜,但他們跟你我一樣滿口說的是法語!是他們下達了撤退的命令,所有人居然還都相信了!他們帶有司令部的文件,當然,那是一些假文件!」

  這時,加布里埃爾才回想起來,當時,的確有一幫烏合之眾從阿登森林中鑽了出來……

  「你看到它們了嗎,那些文件?」他問道。

  「我沒有,但我們的上尉,他看到過!」

  但是,那位上尉去哪裡了,誰都不知道。

  隊伍到達了森林的邊緣,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條小路,小路上突然出現了幾個逃難者,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們正推著手推車,緊趕慢趕地走著,時不時地,還被一輛汽車和幾個騎自行車的人超越,幾個騎車者一邊超越,一邊還高聲喝道:「趕緊的,快點兒!別拖拖拉拉的!」

  這一行動鬆散,步調不一的長長隊列,其前進速度可以分為三種,開汽車的消失得比較快,騎自行車的相對要慢一些,而步行者則以一種機械而又緩慢的速度行進,如同走在一支送葬的隊伍中。

  加布里埃爾正準備走上這條小路,而就在此刻,他的注意力突然被停在路邊的一小群人吸引住了,只見三個軍人正圍著一輛側翻的摩托車,一張地圖就攤在這輛摩托車的車輪上,車子標有第66步兵團的徽號,但人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團的任何士兵。實際上,是兩個軍官圍繞著第三個,而後者正俯身在地圖上。加布里埃爾湊近過去,想看看他的軍銜。原來是一位將軍。這是一個完全紋絲不動的場景,如同某種風俗畫。三位軍人一動不動,像是三支蠟燭。最動人的,是將軍的側影,他驚愕的、迷惘的神色,是一個被徹底陌異的景象所驚呆的人。加布里埃爾瞧了瞧自己的周圍,最終毫不費力地就把這位將軍的形象跟那一隊士兵的形象配上了一個絕妙的對子,眼前的這個將軍,正費勁地尋找一種辦法,要解決一個疑難重重的棘手問題,而周圍的這隊士兵,卻衣衫襤褸,混亂不堪,開始隨著大流撤退,隨同著那些農民、那些大車、那些牛……

  根據聲音來判斷,他們身後的戰役似乎正在朝西面漸漸遠去。加布里埃爾被這位將軍查看地圖的憂傷景象耽誤了一小會兒,不得不加快步伐趕回去,以免跟他自己的隊伍相脫節,但是,實際上,說到隊伍,它早已不再有了,它被扯長在了路上,它被溶解了。

  蘭德拉德的突然出現令他十分驚詫,這老兄就像一個魔鬼一樣,從他的盒子中猛地鑽了出來,笑吟吟地面對著周遭的一派混亂。

  「真他媽的亂,哼!快到這裡來!」

  蘭德拉德拉住他的衣袖,一直把他拉到一輛汽車跟前,這是一輛淺黃色的諾瓦卡特轎車,正停在路溝邊上,車罩打開著。

  「我找來了人!」蘭德拉德得意揚揚地說,指了指加布里埃爾。

  開車的,一個褐色頭髮的男子,肩膀很寬,正等在那裡,身邊陪伴著一個年輕的女子,肯定是他的妻子。他朝加布里埃爾伸出手來,說:

  「我叫菲利普。」

  年輕女郎個子很矮,褐色的頭髮,很謙遜的樣子,相當漂亮。難道是因為這個,拉烏爾才肯幫的他們?男子露出了笑容,認可了別人帶給他的幫助。

  「他們車子的發動機出了一點故障,」拉烏爾對加布里埃爾說,「我們來幫他們推一下車子。」

  不等人回答,他又補充道:

  「我到方向盤前去。你,你去旁邊推,他們去後面推。都快點兒,幹活兒吧!」

  他俯身朝向加布里埃爾,很開心地喃喃低語道:「這是一些外國闊佬。」說著,他就打開了車門,一把抓住了方向盤。車上裝滿了硬紙箱和旅行箱。

  「都加把勁兒啊!」他高喊道。

  加布里埃爾也跟著抓住了副駕駛座邊上的車身,然後回過頭來瞧。只見那對年輕的夫婦留在車後,雙手搭在車殼上,面目猙獰地推著車子,車子慢慢地從路溝邊動了起來。

  這時候,他們被一輛快速行駛的汽車超了過去,加布里埃爾認了出來,車子中坐著的那個將軍,就是剛才他看到在路邊琢磨作戰地圖的那一位。

  稍稍更遠一點,公路稍稍有些側斜,是緩緩的下坡,車子不知不覺地加了速,發動機抽抽搭搭地響了幾下,加布里埃爾加倍地使勁推,然後,一下子,在一記類似號啕大哭一般的聲響中,車子就發動起來了。

  「跳上來!」蘭德拉德突然沖他喊道。

  前面的車門是打開的,加布里埃爾連想都沒想,一抬腳就登上了踏腳板,然後一屁股就坐到了蘭德拉德邊上,蘭德拉德猛地就是一加速。

  「你在幹什麼啊?」他轉過身來嚷嚷道。

  蘭德拉德拼命地按著喇叭,逼迫那些大車給他讓道。加布里埃爾看到,在他們後面,遠遠地,那一對年輕夫婦眼睜睜地瞧著自己的車子就這樣逃跑了。男人揮舞著手臂,加布里埃爾由此感覺到一種可怕的難堪,但是,他的怒氣要勝過他的難堪,他一把抓住蘭德拉德的胳膊肘,想迫使他停下來。回答加布里埃爾的,卻是結結實實的一拳,正打在他的嘴角上,他的腦袋也狠狠地撞到了車子的立框上,他立即就用手捂住了臉腮。

  他昏昏迷迷的,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頭腦,他想跳下車去,但身子沉沉的,已經太晚了,逃難者的隊列在這一段路上已經變得稀稀朗朗了,汽車開到了時速五十公里。

  蘭德拉德開始吹起了口哨。

  加布里埃爾在身邊翻找著,想尋找什麼東西止住從下巴上一直流到脖子上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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