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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0:36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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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門的主任是一個六十來歲的男子。他那玩具娃娃似的臉,還有他賭氣一般噘著的嘴唇,都給人一種印象,好像他馬上就要哭出來。這無疑是疲憊的結果,責任太重啊。他領導著國家的信息部,更不用說還有整個審查部門,五百人馬,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高等師範畢業的、有大學或中學教師資格的教師,以及軍官、外交人員,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只要一走進大陸飯店,這個蟻穴般熱鬧的場所,你就能夠明白,他眼睛下面厚厚的一層黑眼圈不是因為一個稍稍偏晚的晚會造成的,也不是因為有一個脾氣暴躁的妻子的緣故。
「柯艾戴斯先生嘛,」他若有所思地說,「我跟他見過一兩次面……一個很值得欽佩的人!」
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年輕男子,乖乖地把雙手放在膝蓋上,顯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在他那厚厚的圓眼鏡片後面,透出了那類心不在焉的人才有的一道奇怪得有些模糊的目光,這種疑慮而又亢奮的神態,主任常常能在那些知識分子的臉上觀察到。他們往往被一門尖端學科的艱難工作所折磨,東方語言。此時此刻,主任正捏著一封來自法蘭西遠東學校的信,上面有喬治·柯艾戴斯的簽名,此人向他熱烈推薦自己的學生,說這個學生很認真,很執著,很有責任感。
「您會說越南語、高棉語……」
戴西雷嚴肅地給予肯定。
「我同樣還有,」他補充道,「泰語和嘉萊語[30]的優良成績。」
「很好,很好……」
但是,主任有點兒失望。他又懶洋洋地把那封信放下,放在他的辦公桌上。人們感覺他是一個被命運所壓垮的官員。
「年輕人,我的問題,不是東方國家,在那一方面,我們擁有了相當有能力的人才。一個東方語言的教授已經帶了他的三個弟子一起過來了。在這個領域中,我們已經滿崗了,對您來說真的是可惜啊。」
戴西雷使勁地眨巴了一陣眼睛,他明白了。
「不,」主任繼續說,「我的問題,您要知道,那是土耳其。我們只有唯一一個會土耳其語的專家,可是工業和商貿部又從我們這裡把他給挖走了。」
戴西雷的臉一下子就亮堂了起來。
「我興許會有用的……」
主任睜大了眼睛。
「我的父親,」年輕人不慌不忙地解釋說,「曾做過土耳其公使館的秘書,我的整個童年都是在伊茲密爾[31]度過的。」
「您……您能說土耳其語嗎?」
戴西雷抑制住一陣假謙虛的竊笑,從容回答道:
「我當然不會翻譯穆罕默德·艾芬迪·佩赫利萬的作品[32],肯定不會的,但是,要是讓我來對付伊斯坦堡和安卡拉的報刊,那麼,我敢保證……」
「好極了!」
對戴西雷剛剛虛構的土耳其詩人,主任一定很難找到其痕跡,但是,他是那麼高興,因為,上天有眼,把這麼一個年輕人給他送上門來了,他盼望這樣的事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戴西雷在一個接待人員的帶領下,走上了一條迷宮一般的路,穿越位於斯克里布街的這家豪華大飯店的一條又一條走廊,要知道,就在這家大飯店的四百個房間中,隱藏了一支支以掌控信息為使命的隊伍。
「您的復員是因為?」主任隨口問道,他站起身,準備送他出門。
戴西雷痛苦不堪地指了指他的眼鏡。
在這家被政府徵用的豪華大飯店中,你會碰到一大群人,一群煩躁不安的、雜七雜八的人,有穿正裝的男士,穿軍裝的軍人,忙忙碌碌的大學生,拿著卷宗的秘書,上流社會的女子,你很難弄得明白他們都是何許人也,在此地有何公幹。在這裡,議員們尖聲地叫嚷,記者們到處尋找某個負責人,法學家們彼此打招呼,司法執達員們一路走過大飯店,還把他們鍍金的鏈子弄得叮噹直響,教授們結隊而行,討論理論,人們還看到一個戲劇演員直挺挺地站立在大廳中,要人家對一個問題作出回答,但沒有人聽清楚他的問題,於是,他就只好悻悻然地消失,哪裡來還回哪裡去。找推薦走後門的人和良家子弟的注意力是驚人的,因為所有人都希望能融入這一軍人與共和派人士的雲集之地,而早先,假如可以這樣說的話,它是由一位著名的劇作家領導的,如今,幾乎已經沒有人還記得那位劇作家都說過些什麼話了,他早已被一個來自國家圖書館的歷史學教授所代替,而這整個地方也處在一個早年是審查制度攻擊者而如今晉升為信息部部長的傢伙的嚴格控制之下,所有這一切具有一種市井生活的亂七八糟的模樣,並且對那些知識分子、女人、藏匿者、大學生有一種巨大的吸引力,包括對歷險家們。戴西雷立即感覺到了一種如魚得水的自在。
「有了土耳其的報刊,您就有了可做的事。」主任總結道,說著,他伸出一隻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您會發現消息有些滯後……」
「請您放心,我將盡我的所能來消除它,主任先生。」
執達員把他帶到一道房門前,那房間的逼仄充分表明了政府部門對土耳其的相當不重視。位於房間中央的桌子上,堆放了一些報紙和雜誌,戴西雷甚至都讀不出它們的名稱來,在他看來,這些似乎沒有任何重要性可言。
在把這些報刊打開、翻看、揉皺、隨意地剪貼、堆積之後,他就前往檔案室去了,找來最近幾個星期的幾份報紙,據此順手撰寫了一連串的簡訊,充當選自於土耳其報刊的關於法國與盟軍的一般性消息。
他堅信,沒有人會想到把他的工作去跟大使館的照會或公報作對照,畢竟事情只關涉到地球上的一個小小角落,所有人對此全都會毫不在乎,而在從一本1896年出版的《法土詞典》中釣到一些入門技巧之後,他就投入到了充滿熱情的總結中,在總結中,他解釋說,土耳其的中立政策,是伊斯坦堡政府中一場內部鬥爭的結果,鬥爭的一派是梅爾凱茲土地運動,是由一個名叫努里·威赫菲克的新領袖領導的,另一派則是親西方的Il?ml?sag?[33]派。很顯然,我們是很難弄明白,戴西雷憑空編造出來的這一內部鬥爭的主要人物,到底真的希望得到什麼,但是,報告寫得很能撫慰人心,它總結道:「土耳其作為東方世界和西方世界之間的門廳,假如投入歐洲的衝突中來的話,會令人十分擔心。但是,正如對土耳其報刊的認真閱讀所能揭示的那樣,法蘭西在其中始終令人艷羨地散發出光芒,這兩個派別儘管互相作對,卻都對我們國家都有著一種強烈的愛好,因此,無論如何,法蘭西都將在穆赫伊-伊·古爾塞尼[34]和穆斯塔法·凱末爾[35]的祖國,找到一個真誠、確切、穩固的盟友。」
「好極了。」
主任很高興。他通常只有時間讀一下報告的結論部分,而這一結論讓他備感寬慰。
由於土耳其的報刊只能不定期地來到巴黎,戴西雷的一個個白天往往會在走廊中度過。人們對此都習以為常了,反正,人們總能在高大的玫瑰色大理石柱子之間,在一道道樓梯上,一個個柱廊中,看到這個性情靦腆而又精力集中的高個子年輕人無所事事地轉悠,見他神經質地眨巴著眼睛跟人打招呼。他總是顯出那麼一副笨拙的樣子……男人們見了他總會來一點嘲諷,女人們見了他則會溫情脈脈地微笑。
「是您啊,您來得正巧!」
主任越來越像一個大廚了,總是被一大群不知從哪裡突然湧出來的顧客圍在身邊。現如今,審查的範圍涵蓋了一切:廣播、電影、GG、戲劇、攝影、出版、歌曲、博士論文、無名企業的報告,總是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他簡直感到分身無術,有些無從下手了。
「我得有一個人來幫我監聽電話,請跟我過來。」
電話監聽審查處就在最高那層樓的一個套間裡辦公,面對著一系列的耳機和插件,一些合作者正忙著監聽或打斷種種電話,包括那些住在兵營中的士兵跟家屬之間的通話,還有那些外派記者與編輯部之間的通話,往更廣里說,甚至還包括所有可能承載涉及國家內部與外部信息聯絡的語音交換形式,也就是說,幾乎所有的一切,人們往往不再知道自己究竟追蹤到了什麼程度,反正必須控制,必須審查,沒有人真正知道該做什麼才好,這一任務確實繁重不堪,浩瀚如海。
他們給了戴西雷一個厚得像條胳膊一樣的文件夾,裡面匯總了他們這個部門需要確保其監控的所有話題。從甘末林將軍的行動蹤跡,到每天的氣象消息,從食品價格的信息,到和平主義者的各種言論,從工薪階層提出的種種要求,到軍隊食堂的每日菜單,一切可能對敵人有用的情報,或者興許會傷害到法國人精神世界的東西,都應該受到嚴格的審查。
當他插上第一個耳機插頭時,他正好碰上了在維特利-勒-弗朗索瓦服役的一個二等兵跟他的女朋友之間的通話。
「你還好嗎,親愛的?」她問道。
「嘶嘶嘶,」戴西雷打斷了他們,「請不要提到部隊的士氣。」
能感覺到那個姑娘無言以對。她在猶豫,然後說:
「至少,天氣還好吧?」
「嘶嘶嘶,」戴西雷說,「不要提任何關於氣象的消息。」
接著而來的,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親愛的……」
士兵等著有人來中斷他們的通話,結果卻什麼都沒發生,他便接著說:
「告訴我,葡萄的收成……」
「嘶嘶嘶,法國的葡萄酒屬於一種戰略要素。」
年輕的士兵開始發怒了。真的沒有辦法討論了。他決定就到這裡停止了。
「好的,聽我說,寶貝……」
「嘶嘶嘶。禁止談論法蘭西銀行的任何事務[36]。」
一陣沉默。
年輕姑娘終於說了一句:
「那麼,我就先掛了……[37]」
「嘶嘶嘶,不得有失敗主義言論!」
戴西雷的行為是很合規矩的。
整整兩天時間裡,他亮出了自己最好的一面,並且為他臨時替代的那位同事的返回而感到遺憾,但是,由於他那涉及土耳其的情報工作費不了他太多的時間,他為領導還時不時地派他去審查信件而感到開心。那時候,他就會積極投身於種種技術發明之中,反正,那會讓領導產生一種由衷的欽佩之情。
他打開了士兵們寫給自己父母的信,認為他必須優先打擊句法的心臟,他便刪掉了所有的動詞。這樣一來,收信人就會收到這樣一類的信件:「On ferme, tu . On d』une corvée a` l』autre sans vraiment ce qu』on la`. Les copains souvent, tout le monde .」[38]
每天早上,該部門都會收到種種新的指令,而戴西雷則會立即帶著熱情去不折不扣地執行。比方說吧,假如上級要求嚴格審查並嚴禁透露關於MAS 38衝鋒鎗的任何信息,那麼,除了刪除動詞,戴西雷還會徹底塗抹掉所有的字母「M」「A」和「S」。這樣一來,原本的信件,就會變成如下的模樣:「On fer e, tu . On d』une corvée l』 utre n vr i ent ce qu』on l . Le cop in ouvent, tout le onde .」
這被判定很有效。隨後,戴西雷利用了主任日益增加的信任,做了好些日子的報刊審查。每天早上,他都要走進大陸飯店那金碧輝煌的節慶廳,那裡裝飾有雄偉壯麗的科林斯風格的柱子,畫有一個個天使的天花板,天使們長著漂亮的臀部,在空中穩穩噹噹地飛來飛去。一進到大廳後,他便會在大桌子前坐下,桌上堆放了一摞摞待付印的樣報,在刪除了所禁內容之後就要發送回報社。那裡,有四十來個合作者在一起工作,他們心中充滿了一種崇高的愛國精神,掌握著當日的禁詞禁語(它們跟前幾天的禁詞禁語合併在一起,眼下,那個登記簿差不多就快有一千頁厚了),擔負起了一項繁重的刪節任務。
當達尼埃爾餐吧的女侍者過來分發溫吞吞的啤酒和濕漬漬的三明治時,有關當天的禁令的各色各樣的討論就如奔流四溢,這之後,每個人都帶著滿滿的矛盾和差別,分別以各自方式投入到自己的清洗行動中去。這些禁令往往會產生出種種荒誕來,這樣的情境實際上也並不少見。而廣大的讀者對此早已習慣了,沒有人會皺一皺眉頭,即便他們讀到了如下的句子,說到某種食品,「上個月價格……法郎,如今卻值……!」
戴西雷很快就在軍備領域中贏得了一個漂亮的名聲。人們很欽佩他的邏輯,而照此邏輯,報刊審查應該在其「廣泛的接受」中得到理解。
「歸納,推斷:敵人是很精明的!」他明言道,神經質地眨巴著眼睛。
他十分精彩地做著演繹,帶著那種謙虛的口吻,這就給他的解釋披上了顯然性的外衣,並具有了各種證據之間的整整一根鏈條,能把「武器」連到「毀壞」,然後又連到「損害」「犧牲」「無辜」,因而又指向「童年」,而對家庭組織細胞的任何指涉都具有一種隱藏的戰略要素,並且,有鑑於此,必須遭到禁止。就這樣,父親、母親、叔叔、姑姑、兄弟、姐妹等等,這些詞,遭到了無情的圍獵。於是,一個推廣契訶夫某出戲劇的GG,就變成了《三……》[39],而屠格涅夫一部小說的題目則成了《……與……》[40],人們甚至還能看到「我們在天的……啊」[41],「荷……的《奧德賽》[42]」。全靠了戴西雷,報刊審查甚至還上升到了美術的高度,而安娜絲塔西婭則只差一點兒就成為了第八位繆斯女神[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