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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30:33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當露易絲星期一那天來到學校時,同事們全都過來漫不經心地跟她打招呼,不太像是對待某個曾經得病後剛剛痊癒的人,沒有人問她最近情況如何。沒錯,所有人都很忙。1939年時沒有被征去當兵的男教師,現在都接到動員的通知,要準備入伍。這不,有的人甚至都已經出發了。總之,教師隊伍奇怪地變得稀稀拉拉了,而難民的孩子則大量到來,現在是什麼都缺,缺桌子,缺椅子。唯獨不缺的就只有咒罵了。很多法國孩子重複著他們在家裡聽到的說法,把那些比利時小孩叫作「北方的德國佬」,他們帶著嘲笑模仿著盧森堡人的口音,當然,還有庇卡底人、里爾人的口音,戰爭,通過滲透,早已占領了學校中課間活動的操場。
各家報紙在報導兩天之前德國人開始發動的突然進攻時,採用了各種各樣的標題。「德國讓我們進入一種殊死的搏鬥中。」甘末林將軍這樣宣稱道。這很威武,因此也就令人心安。如果說,總體來看,一切發生得都還算如人們所料,這一突如其來的進攻還是把法國人打了一個措手不及,讓人十分震驚。那些曾經認為戰爭只是停留在外交範圍內的人,如今都覺得自己比常人矮了三寸。報紙肯定地認為,總參謀部依然還是十拿九穩,成竹在胸。一家報紙的標題是:「荷蘭與比利時對德意志帝國的烏合之眾作了拼命的抵抗」;另外一家報紙則宣告,「德國人在比利時防線面前停步啦!」沒什麼可以擔心的。就在今天早上,報刊上還擔保,在比利時,法國和比利時聯軍「擊垮」了敵軍的推進,侵略者的殘暴衝擊遭遇到聯軍的「大規模強勁阻擊」,而且,法蘭西軍隊的來到甚至還「大大鼓舞了士氣」。
所有這一切看來真是再好不過了,但人們還是在心裡問,這到底是不是符合實際情況。從頭一年的九月起,人們就一直在大呼小叫地反覆強調,說戰爭的決定性武器是信息。需要擔心的是,報刊都投入到了專門用來在法國人當中激勵勝利者精氣神的廣泛戰役中。報導的還有被擊落的敵人飛機的數量。這都是學校操場中人們談話的話題,而正當老師們交談的時候,男孩子們則在校園裡玩著打仗遊戲。
「每天都有十架呢,我這麼跟您說吧!」蓋諾夫人一字一頓地強調道。
「在廣播中,他們談到有三十來架呢。」有人這樣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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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這意味著什麼呢?」拉弗格先生問道,同時亮了亮他手中的那張《絕不妥協報》,那上面宣布有五十架。
沒有人回答。
「Num nos adsentiri huic qui postremus locutus est decet?[25]」校長問道,帶著一絲會意的微笑,但是誰都沒有聽明白。
發現露易絲也過來了,眾人的圈子便散了開去,但這一動作似乎並不是為了給她讓一個位子,倒更像是要離她遠去。
「我嘛,對此實在是一竅不通,」蓋諾夫人說,「反正戰爭嘛,那是男人們的事……」
她的嗓音顯得頗有些不自然,不太正常,她那有些斜睨的目光也似乎在說,她正準備要釋放出構成她性格基礎的那麼一絲卑劣來。
「而男人們的事情只跟某一些女人有關……」
有兩三個同事轉身朝向了露易絲。此時,鈴聲響起,每個人都朝教室走去。
食堂里,午餐的氣氛顯得跟課間活動一樣壓抑,而到了近傍晚時分,露易絲決定前去問一下校長,他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公共教育典型,早在八年前,人們就以為他已經到了退休年齡,而那時候,露易絲才剛剛來到學校里就職。他有時候會給孩子們上語文課和拉丁語課,會使用一種辭藻華麗的語言,全都是拐彎抹角的委婉說法,沒完沒了,而且常常還很難懂。他個兒偏矮小,跟你說話的時候總愛痙攣性地踮腳尖向上蹬,讓你感覺就如同是在跟一個不倒翁討論什麼。
「貝爾蒙小姐,」他回答露易絲說,「您瞧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從來就不習慣豎起耳朵,去聽人家說閒話,這您是知道的……」
露易絲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喚醒了。近來一段時間裡確實有很多的流言,其中的一段就很她有關。看到年輕的女郎兩隻手互相較勁地擰巴著,校長便神氣活現起來了:
「這跟我並沒有多大關係,我向您保證,無論是誰都會把帽子扔到風車上去的![26]」
「到底出了什麼事?」露易絲問道。
問題的簡單利落給校長來了一個措手不及,他下巴上的白鬍子隨著下嘴唇一起哆嗦起來。他很害怕女人。長長地喘了一口氣之後,他前去打開了辦公桌的抽屜,從中拿出一份《巴黎晚報》,放到露易絲的眼前,讓她看上面的一篇文章,報紙已經皺皺巴巴了,看來早就經過了不少人的手了:
在十四區一家旅館中的自殺悲劇
一個偶爾賣淫的小學女教師,
被發現赤裸地出現在出事現場。
文章無疑寫於事發的當天晚上,包含很多不明確的地方。任何人的名字都沒有被提及,很有可能被露易絲用來推說不知道,但是,她確實陷入到了一片糊塗中,她的手指頭在顫抖。
「報紙上的一點點小事情都會讓大眾津津樂道不已的。貝爾蒙小姐,這件事您不會不知道的吧。Sic transit gloria mundi.[27]」
露易絲直瞪瞪地盯著他的眼睛。她感到他在軟弱下來。他的樣子很像是一個小學生,脾氣暴躁地返回到他的抽屜前。他又遞過來一疊報紙,第二篇文章,口吻始終如一,但邏輯更為分明:
十四區的自殺案:神秘的面紗逐步揭開
當著小學女教師的面,
已出資買春的梯里翁大夫自殺。
「假如您想追問我的意見,那麼,我會說:『Ne istam rem flocci feceris...[28]』」
第二天露易絲又來到學校時,像個受氣的小女生。教音樂的女同事低下腦袋,企圖讓人相信她是在瞧著別處。蓋諾夫人在走廊中低聲嘲笑著。露易絲被徹底孤立了,甚至連小個子校長都不再敢瞧她。當同事們在走廊中看到她時,他們就低下頭瞧著自己的鞋子。這裡也如同在法官那裡一樣,人們把她看作一個婊子了。
晚上,她索性自己動手,把頭髮剪得比平常更短,第二天來學校的時候甚至還化了妝,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課間休息時,她還點燃了一支香菸。
很顯然,與女人們的斥責相反,男人們朝她投來的更多的是興趣。此時,一種想法突然揪住了露易絲的心,就讓學校里所有的男性來上她好了。在校園裡,她抽著香菸,叉著胳膊,數起他們的人數來,有十二三個人吧,一切皆有可能。她盯住了一個學監,想像著他在她教室的辦公桌上從後面上她。實在不知道他都明白了什麼,反正他臉紅了,低下了頭。
那個小個子校長的反應,證實了她的妝容——嘴唇上的兩道紅色,睫毛膏上的強烈一點——在一群成人中產生的種種毀壞性的效果,便深深嘆了一口氣道:
「Quam humanum est! Quam tristitiam! [29]」
對於露易絲,假裝妓女的樣子,實在是一種簡單的樂趣。首先,她感覺到的,是自己的孤獨、陌異、羞恥,她一下子就扔掉了香菸盒。
軍事形勢的進展激起了人們的另一種興趣,也分散了人們的注意力。
一種隱約卻又煩擾的懷疑抓住了全校教工的心,同樣也抓住了整個巴黎居民的心。如果說,敵人在比利時的闖入證實了軍事統領們的直覺,那麼,他們在阿登山脈一帶的出現則稍稍有些出乎人們的意料。各家報紙以不同的口氣談論著德國人的這一輪新的進攻,反映出一種普遍性的不確定心理。《絕不妥協報》發表了題為「德國人的打擊被壓制」的文章,但人們的心裡絲毫沒有底,《小巴黎人》則承認,德國人「在納穆爾和梅濟耶爾之間接近了默茲河」。該相信誰的話好呢?
學校的門房,一個臉色蠟黃、疑心很重的男人,用一種迫切的口吻問道:
「那麼,他們到底是從比利時過來,還是從阿登山脈過來?這總該弄個明白吧!」
接下來的幾天,一直沒有帶來人們所希望的明確消息。人們在某處讀到這一說法:「敵軍無法打破我們基本防禦陣線的任何一個點。」而在別處,又能讀到另一說法:「入侵者持續推進。」一方面,是戰局的進展撲朔迷離,另一方面,關於露易絲的種種秘密所激起的疑慮也日益濃重(在這方面,性的因素又增加了一種邪惡、困惑、禁忌的甜美氣味),學校中的生活變得越來越艱難。
露易絲問自己,她還在這裡做什麼呢?再也沒有人想看到她在這裡,她也不再打算留在這裡了。是不是該趁機改變一下生活了呢?但是,又怎麼改變呢?儒勒先生沒有辦法付錢雇一個全職的餐廳侍者,而她,除了教孩子們讀書,除了能為食客端上酸辣味小牛腦袋之類的菜餚,別的她是什麼都不會呀。她跟所有人都處在同樣的情境中:她期待著一種奇蹟的發生。
星期五晚上,當她筋疲力盡地回到家裡,把包放到廚房的桌子上之後,她就走到窗戶前,透過玻璃窗,瞧著小放蕩者餐館的門面。而正是在眼下這樣一個時刻,儒勒先生的來訪會顯得十分有用。一瞬間裡,露易絲盡情地想像著,此時此刻,儒勒先生本來應該就同德國人打仗的話題,跟他的顧客添油加醋地大侃特侃,但他實在是笨嘴拙舌,說什麼都不到位,想到這裡,她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還沒有脫下外套,就已經開始吃起晚餐來了。她的生活是真的出了問題。梯里翁大夫的這一記槍響,其中的意義遠遠超乎了她的想像,會沒完沒了地給她帶來各種各樣的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