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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9:36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通常,雷諾先生會在二十點四十五分左右離開溫特圖爾銀行聯盟的辦公室。事實上,他總是儘可能嘗試著精確地在二十點四十五分時離開,這幾乎就是一件美學需求上的事。為了不遲到,他的司機會在二十點四十分時把車停在貝里尼街。當他看到門廊中的燈亮起來後,他就會啟動車子,慢慢地向前,停下,看到他老闆出現在人行道上時,就下車來打開車門,算得精確無誤,是的,就像一塊瑞士手錶,假如你願意這麼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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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晚上,在歐仁-德拉克羅瓦街那裡,司機再怎麼使盡全力地踩剎車都沒有用,白費勁,那傢伙幾乎就是從他斯圖貝克汽車的車輪下穿街而過,兩腿上了汽車蓋,整個人在空中轉了整整一圈,一時間裡,車裡的司機與他的犧牲品隔著風擋玻璃著實來了個面對面,之後,那年輕人的身體從車罩上慢慢地滑下來,雙手死了一般,甚至都沒試著抓住什麼,接著,他就消失在了散熱器的護柵前。司機趕緊下車,跑過去,跪下,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肩膀,他已經失去知覺,身子軟軟的,我的天啊……行人們紛紛停下。其中一人說,得趕緊報警,叫救護車,開車者沒有動,實在是被受傷者那張蒼白的臉給嚇呆了。他死了嗎?有人問道。一個女人尖聲叫起來。
下樓後,雷諾先生很納悶兒沒有看到他的車。這樣的事整整四年裡只有過兩次,因此,實屬罕見,但也不是不可想像的。他就跟以前那兩次一樣,自己走上了鐵塔街,走向特羅卡代羅廣場方向。他竊笑了一下。有些意外情況也是很值得慶幸的。假如今天他坐了車,那麼,他就根本無法一飽眼福,看到前面那個女行人的美妙身影,她一路走過,一路留下一股隱隱的香味,讓人禁不住使勁嗅聞空氣,就像獵狗那樣。他仔細觀察著她那隨著擺胯的節奏而微微飄蕩的上衣,一副可猜想的很苗條的身材,他有些想入非非,內心中的形象無法指明:一個令人讚嘆的屁股。啊,他實在不想超到她前面去……她的面容一定也與她的身形相匹配吧?
突然,她叫喊起來,哎呀,扶住了牆壁,生怕會倒下。雷諾先生趕緊上前,搶在她失去平衡之前拉住了她的手。哦,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個鞋跟壞了,於是,那女郎跳起了單腳舞,尋找著一個支撐點,抓住了雷諾先生的胳膊。請便,他說,儘管隔著手套,他還是感到了她的溫度。她緊靠著他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走了一兩米,他艱難地撐住她,很費力,她是不是會把他也給帶倒下呢?他轉身看了一眼大街,汽車該不會遲遲不來吧,我的天,到底出了什麼情況啊。年輕女郎跛行著走向艾美別墅小街,那是一條兩邊都是漂亮房屋的死胡同,請保持理性,他說,哎呀,她則一邊跛行一邊哼唧,他看到了那條街,而這是他當時所能看到的最後一個形象,因為他的後腦殼上已經狠狠地挨了一下,只是一下,清脆,準確,他將久久地回想起。
迪普雷不到一分鐘就把雷諾先生搶劫一空,蕾昂絲則從她的包里拿出一雙鞋來,趕緊換上,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離開了艾美別墅小街,步履匆匆地走下了鐵塔街。
迪普雷拿走了雷諾的一切,皮夾子、鑰匙、手帕、眼鏡、小本子、錢包、名片、手錶、戒指,甚至還有皮帶,因為那上面鑲嵌有紅寶石的扣子,警方會對那個倒霉蛋說:「您真不走運,這位先生,在這個街區被人打劫了,這樣的事不常發生的。」
迪普雷很高興,這是他的第一個銀行家。
他用一個堅定的動作,合上了他的馬桶包,然後走上了鐵塔街,但走的是相反的方向。他步子邁得很快,但一點兒都不顯得匆忙。那邊,圍了一大群人,一輛汽車停在了馬路正當中,一個人躺在車頭前。開車的司機,圍觀的人,所有人都在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迪普雷繼續走著,毫不減速,甚至連頭都不回一下。這時候,人們聽到了大聲的吆喝,那是兩個警察騎著自行車趕到了,他們把騎來的自行車靠到汽車上,走上前來:「我們是警察,請讓一讓,出了什麼事?」回答並沒有讓人久等。一聽到「警察」兩字,躺在地上的那個人像根彈簧那樣一挺,馬上站了起來,他盯著那兩個像燕子一樣騎車的黑衣巡警,看了一小會兒,然後撒腿就跑,快得像一隻野兔,所有人都看得愣了神,誰都來不及做出什麼反應。
羅貝爾其實根本用不著跑得那麼快,畢竟他已經很引人注目了,我真應該少抽點兒煙的。
儘管雷諾先生的腦袋瓜痛得要死,他還是竭盡全力回憶得準確無誤。
面對警察,他說:
「更多的是害怕,而不是疼,什麼都沒有被搶走。」
警長覺得很奇怪。
「他應該還來不及搶劫我,」雷諾先生壯著膽子說,「就有人趕過來了,要知道,他應該是害怕了……」
「您是說,什麼都沒被搶走,是嗎?……」
雷諾先生拍了拍他空空的衣兜,說:「我的天,幸虧沒有。沒有絲毫損失。」
「除了這個。」他說著,試圖亮出一絲引人同情的微笑,用手指了指護士給他的腦袋纏上的紗布。
警察顯然沒有相信。各人自有各人的理由,這位先生興許不想讓他妻子知道他到底是在哪裡出的事,人們看得很清楚,他手指頭上沒有了戒指之後留下的白印,還有他的褲子,沒有了皮帶之後需要不時地往上提,但是你又能怎樣,我們又不能迫使人家來報警,假如他願意把被小偷偷走的東西當作送出去的禮物,那就隨他的便好了。
雷諾先生立即發了一封氣壓快遞信給溫特圖爾。但是,在那封信里,他還是沒有說出一切。他不停地問著自己這樣一個煩擾人的問題:出於什麼樣的偶然,他的司機開車時竟會撞上一個人,見警察來到,那人卻撒腿就跑,而事故發生時,他自己恰好在小巷子裡挨了人家一悶棍?他把這兩件事拿來比較,想尋找其中的聯繫。這很可能是一個詭計,但是,儘管他把這問題顛來倒去地掂量,他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對付。因此,對他的上司,他沒有說他司機的事,而只是說,自己受到了侵犯。因為他的小本子丟了,他無法掩飾這件事本身。
在溫特圖爾,所有人都意見一致。他們很難想像有人撿到這個本子後能幹什麼,本子中沒有記什麼別的,只記錄了一串串數字,一個個姓名,而在這些數字和名字之間,誰都看不出有什麼關聯。他們對一個事實倒是感到放心,即那小偷把雷諾先生隨身的財物搶了個精光,由此可見,小偷感興趣的是錢,而不是什麼別的。而雷諾先生則很謹慎地採取了不報警的做法,也不在工作日誌中做備忘,面對顧客,這事情根本就是個秘密,封閉得嚴嚴實實,就像一個瑞士保險柜。
然而,從這一天起,雷諾先生開始睡不好覺了。夜裡,夢中,一些年輕女郎會前來用尖尖的鞋跟戳他的心,一些汽車會來把他撞飛,他會被淹沒在一些深井中,而井壁,則像是帳本上的一欄欄,排滿了一串串數字和名字。
面對有可能轉為反政府起義的規模宏大的反稅收人民運動,夏爾猶豫不決,久久地揉搓著下巴。一方面,示威者要求的本不是別的,就是他本人二十年來為再度當選議員而呼籲的那一切;另一方面,他現在負責一個議會委員會,其任務就是嚴密監視各個環節,確保稅收返到國庫。
到了夏末季節,抗議運動席捲了整個法國,人們最終形成了一個獨特的建議,要來一次全國抗稅總罷工。人們計劃於九月十九日在巴黎的瓦格拉姆大會堂召開一次大會,來決定如何行動。
這一起義的呼籲堅定了夏爾的信念。總之,他在他那個委員會中聲稱,拒絕繳稅的行為,說到底,就是一種逃稅,因為它表達的是一種「剝奪集體性稅收來源的意願」。因而,在他看來,向政府提出一項旨在保護國家資源的法案,是完全符合委員會歷史使命的當務之急。
正當成千上萬的示威者準備前來支援那些揭露「稅務調查」「頹廢的議會主義」和「共和政體混亂」的演說家的時候,夏爾把一份致政府的提案放在了委員會的辦公桌上。
就在一份「瓦格拉姆呼籲書」強調法國人民已經「準備要擺脫議會」的時候,議會的委員會贊同了這一提案。
九月十九日的瓦格拉姆大會上,人們在一通難以描繪的混亂氛圍中做出決定,要向愛麗舍宮提交一份統一而又詳盡的宣言,揭露「不稱職的國家機器為掠奪者」。一股股人潮湧向了香榭麗舍大街和協和廣場,與警察力量相對抗。「國王的小報販」[40]與「法蘭西行動」組織的青年,信心堅定,裝備精良,不時地騷擾著政府的軍事部門,隨後還指責是對方首先挑起的事端。遭到軍警槍托的打擊後,他們終於衝破了障礙,警方甚至還出動了騎警,一直到夜裡,才恢復了平靜。據統計,有四十來人受傷。
經過一整夜的爭論,第二天早上,議會委員會給政府發去了一項法案,要求懲罰「任何通過事實行為、言辭威脅或相應手法,來組織或試圖組織集體性拒絕繳稅的個人」。
夏爾精疲力竭,但很滿意。
整個國家都在反對,政府卻頒發了一項由夏爾·佩里顧先生這位可笑的稅務救星白騎士[41]提議的法令。
我們的議員,通常都會為他們的法國大革命而感到如此地自豪,卻往往會站錯了隊,來指責法國人為他們的自由而鬥爭,因為,「當政府強暴了人民的權利時,起義就成了人們最神聖的義務」。這是白紙黑字地寫在人權與公民權宣言的第三十五條中的。
凱洛斯
保爾想召集某種全體會議,選一個莊嚴的時刻,在其間揭曉他產品的名稱及推廣運動的方針、口號,等等。
除了由他母親、迪普雷先生、弗拉迪和博羅茨基先生構成的第一號圈子,他還希望能邀請蕾昂絲。帶上她的「第一號丈夫」,他補充說。
等著那兩口子前來的當兒,博羅茨基先生繼續玩弄著他那神秘的天平秤,而保爾,比任何時候都更專注,重讀著他的海報,瑪德萊娜和迪普雷先生,就像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常做的那樣,翻閱著報紙。「我們最終將發現一些什麼。」他說著,想到了安德烈·戴爾庫,但還沒有任何東西前來證實這一希望。
迪普雷讀著政治新聞,瑪德萊娜則對那些重要訴訟事件表現出濃厚興趣,薇奧萊特·諾齊埃爾事件[42]的預審,帕班姐妹事件的死灰復燃[43],因此,迪普雷很驚訝地聽到她說:
「您,我不知道,而我,對那個阿萊杭德羅·勒魯[44],我可不相信他。」
對西班牙政府新首腦的這一指涉讓人很感意外。
「誰都知道,我對他的前任是一點兒好感都沒有,一個天主教會的敵人,再沒有別的啦!但是,說到底,這一位,請您告訴我,迪普雷先生,他是不是正在把西班牙引向一種法西斯主義制度呢?」
迪普雷正要回答,蕾昂絲就在這時候由羅貝爾陪同著來到,瑪德萊娜已經站了起來,來吧,來吧,蕾昂絲,保爾,你還不過來親吻她嗎?
蕾昂絲和保爾從1929年7月起就一直沒有再見過面。時間過去了整整四年。
這個年輕女郎的到來讓保爾思緒萬千。隨她而來的是整整好幾年的回憶,有親密、撫摩、落在脖頸上的親吻,但同時也有背叛,而正是她的背叛讓他母親一度陷於險境。
這一痛苦的印象被保爾剛剛讀完了《瑪儂·萊斯科》這一事實所抵消。當然,他確實經常聽索朗日唱由普契尼譜曲的這齣歌劇,但他從來就沒有真正意識到過,在他的腦子裡,普雷沃筆下這個年輕女主人公的身上總是帶有蕾昂絲的一絲影子,對他來說,她就是她,準確無誤。興許,儘管證實歲月還尚未決定要改變她的美貌,他這個如今進入到欲望時代中的人,還是在她身上發現了某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或說是令人痛苦的東西。他開始流下了眼淚。隨著半個月之前索朗日的離世,保爾遭遇了命中的一大苦難,他在鬥爭,想戰勝命運,蕾昂絲明白到,正是在這樣的努力中,保爾長大了。
蕾昂絲走過來,跪在地上,把他抱在自己的胸前,久久地搖著他,一聲不吭。其餘人則靜靜地留在一旁,由他們倆就這樣待著。他們一直就沒說話。在這一擁吻中,保爾並沒有重溫到童年時他經常尋求的那種寧靜的充實,因為現在,他把蕾昂絲身上的香味與別的東西聯繫到了一起。
蕾昂絲,她,實在難以想像在輪椅上度過的一段青春歲月會是怎樣。對於她來說,這也實在太令人心碎了。
保爾根本就不想被人憐憫,他輕輕地推開她,並說「好了」,一點兒都沒有結巴。
瑪德萊娜注意到了,這次「會面」稍稍有些像是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好奇怪的家啊。
小小的一群人緊緊地擠在客廳中,女士們坐在第一排,瑪德萊娜、蕾昂絲和弗拉迪,弗拉迪叉著胳膊,完全是一副天不愁地不愁的派頭。迪普雷站在瑪德萊娜身後,雙手乖乖地放在椅子背上。羅貝爾站在蕾昂絲背後,手指頭扒拉著他妻子的項鍊,像是在自問為什麼還沒有把它給賣掉。最後,博羅茨基先生站在弗拉迪身後(他們彼此間不停地說著德語,聲音很低,沒有人想得到他們會有那麼多話可說)。
保爾,為了儘可能地不結巴,說話前會先在心中組織好句子。
他發現,像是要為頌揚現代貿易的一個紀念碑剪彩似的,那裡擺著由一大塊硬紙板剪出的一個年輕女郎,身材瘦長,側著身子,稍稍向後,伸開了一條腿,像是要證實並沒有掉落一個鞋後跟。
「哎呀!好苗條!」她說,萬分驚訝的樣子。
鑑於能夠想像得到的那個屁股的豐滿圓潤,人們只能贊同這一聲讚嘆。
在這之上,簡簡單單地寫著:
莫羅博士卡呂普索香脂
「香脂」,保爾解釋說,儘量避免為這產品賦予一種太過藥劑學上的外表。而且,這個詞裡頭包含了「香」這個音,每個人都應該能從中聽出言外之意來。
「卡呂普索」[45],這就包含了有教養的、神話的、浪漫的和愛情的意思了,這也強調了,這是一款能與女性的誘惑力媲美的產品。
「博士」一詞則為香脂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科學擔保。
最後留下的,就是這位謎一般的莫羅博士了。
「他是誰?」蕾昂絲問道。
「誰……都……不是。產……產品……不應……應該……匿……匿名。必……必須……是……某……某個人……的發……發明。它讓……讓人相……相信。莫羅,很有……法……法蘭西味。這……這讓……讓人……很喜歡。」
他微笑著補充了一句:
「這……要比……博羅……博羅茨基……博士……更……更可信。」
所有人都表示同意,甚至包括博羅茨基先生。
論據很具體:
你的重量讓你難堪嗎?
你的身材讓你擔心嗎?
請使用
莫羅博士卡呂普索香脂
一種簡單而又根本的秘方,
由醫學院所證實,
巴黎最漂亮的美女都愛用。
「由醫學院所證實」,在於能確保科學的擔保,這樣更容易被人廣泛接受,總之,到最後,那就成了一款有據可查、有效可依、有香可聞的產品。
裝有香脂的砂石小罐的魅力,尤其在於寫在蓋子上的這一聲驚嘆:「哎呀!好苗條!」就仿佛這裡頭裝的是香精。
「我熟悉這種氣味!」羅貝爾高叫道,打開了它,想好好聞一聞。
「那是當然,小雞仔。」蕾昂絲說著,臉紅了。
人們打開了一瓶香檳酒。博羅茨基先生跟弗拉迪說著德語。蕾昂絲祝賀保爾,女人們讚嘆不已,保爾聽明白了:女人們可要讚美你了。
他們從來就沒有打過照面,他們不再屬於同一個社會圈子。因此,當基約多得知瑪德萊娜·佩里顧想見他一面時,他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一次謀求私利的拜訪,於是,他讓人告訴她說他很忙,沒空接待。
「沒有關係的,我可以等。」
她就在接待大廳中坐了下來,耐心而又平靜。十一點三十分左右,當這一情境快變得有些可笑時,基約多改口了。沒什麼好害怕的,假如她向他提出過分要求的話,那他斷然拒絕就是了,這就如同面對漲工資的要求,他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了。
瑪德萊娜的樣子變了很多。他有多長時間沒有見她的面啦?他在算。
「整整四年多啦,我親愛的儒勒。」
他原以為會看到一個討飯的女人,但他面前的卻是一個小市民女子,清清爽爽,面帶微笑,這讓他頓時放下心來。他反袖一抹,就把他擔心會當著她的面簽字畫押借的債給輕輕抹掉了。
「您可好啊,親愛的孩子?還有路易呢,他怎麼樣?」
「他叫保爾。他很好。」
任何時候,儒勒·基約多都不會讓自己說出道歉和感謝的話。他只是點點頭,就仿佛他現在已經清楚地記起來了:「保爾,是的,當然,是他。」
「那您呢,我親愛的儒勒,您可好嗎?」
「哦,事情比以往要麻煩得多了。您知道報界的形勢……」
「我尤其知道您的。凡事都有各自的麻煩嘛。」
「對不起,我沒聽明白,您這話什麼意思?」
「我不想浪費您的時間,我親愛的儒勒,我知道它是很寶貴的。」
她打開了她的手包,神情焦慮地在裡頭掏了一陣,就仿佛生怕忘記了她給他帶來的東西。然後,她發出一記表示輕鬆下來的小小呻吟聲,啊,找到了,那是一張小紙片,上面寫滿了數字。
基約多戴上了眼鏡,讀了起來。那既不是一個日期,也不是一個電話號碼,他抬起眼睛看她,滿臉狐疑。
「這是您的銀行帳戶號碼。」
「您說什麼?」
「是您多年前在溫特圖爾銀行聯盟開的帳戶,為的是把您對稅務部門隱瞞的資金放在那裡頭。好漂亮的一大筆錢,可以這麼說。足夠為您的人手加薪,或是買下一半的競爭者。」
儒勒的腦子轉得飛快,但眼下的情境從來都沒見過,麻煩很大,而且顯然很危險。
「您怎麼知道的?……」
「重要的不是我怎麼知道的,而是我確實知道了。幾乎一切都了如指掌。存錢的日期,取錢的日期,利潤額,一切。」
瑪德萊娜說話時嗓音平靜而又堅定,但她卻是踩在雞蛋上行走,心裡實在沒底呢,因為她實際上只知道一件事:儒勒·基約多的名字出現在了雷諾先生的那個小本子上。
而這個,他卻是不知道的。
某個知道你銀行帳戶名,同時也知道你的私密帳號的人,他沒有理由不知道其餘的一切。
「那我就先告辭了,我親愛的儒勒……」
瑪德萊娜已經走到了門口,手都放到了門把手上。她指了指那張紙。
「您這裡還有另外一個數字呢……當然啦,當然啦,請把那張紙翻過來看一下。」
「見鬼了!您可真的是毫無顧忌啊!」
「您也一樣,假如我可以相信您的帳戶的話……」
「但是,有什麼能向我保證,您會就此罷手呢?」
「我以我的名義起誓,儒勒!以一個佩里顧家族的人的信譽……假如您覺得這一點還值得相信的話。」
基約多看來已經放下心來了。
「您可千萬別怪我逼得那麼緊。您給我在接待處留一個信封吧,就明天早上吧,怎麼樣?好啦,我就不耽誤您更長時間啦,我已經做得有些過了。」
「我想,您可以先離開了,留下我們在這裡吧,羅貝爾……」
他很驚訝。
「嗨,這又是怎麼回事?」
瑪德萊娜很喜歡他,這小伙子。他胸中本無幾兩常識、幾分見地,全憑著本能行事,跟一個七歲孩童似的,一舉一動都令人拍案稱奇。不過,麻煩的是,什麼事你都得跟他解釋清楚。這一次,她卻有些不願意了。
「羅貝爾,快去玩撞球吧,做您想做的事情去,但是,別管我們,就讓我們在這裡靜靜地說一會兒話吧,求求您啦。」
羅貝爾總是很聽得進瑪德萊娜的話。她也常常命令他做這做那的。他站了起來,握了握勒內·戴爾加斯的手,便拖拉著腿腳,離開了大廳。
「這裡就是您的總部了?」瑪德萊娜微笑著問勒內·戴爾加斯道。
「假如可以……」
好一個漂亮小伙,你瞧著吧,蕾昂絲早就說過的,他是個十足的無賴,他整天睡大覺,我不知道他夜裡都幹些什麼,但他是全巴黎最厲害的造假者之一。瑪德萊娜為之擔心:您這是從羅貝爾那裡學的吧?不,請您放心!
「我需要讓人重新製作一些手稿。」
「一切皆有可能。」
這小伙子的變形實在令人驚訝。他剛才風度翩翩地走進來,面容開朗,帶著迷人的外表,卻又透出那樣的一種膚淺,這都是那些深知自己很有魅力的男人慣常採取的舉止。而現在,他搖身一變,變得嚴肅認真,全神貫注。一談到生意,那就不再是原先的那個人了,沒有一絲微笑的影子,說話全都先掂量一番,字斟句酌。他明白坐在他面前的是怎樣的一個女人。瑪德萊娜之所以打發走了羅貝爾,那是因為她不想讓他弄明白他們之間契約的條款內容,不想讓他提出得到佣金的要求。太靈活了,這讓他疑心重重。
瑪德萊娜需要確認,他真的就如人們宣稱的那樣能幹,她把安德烈手寫的一封信遞給他,那是她從柏林回來之後收到的:
親愛的瑪德萊娜:
您如此好意地轉給我的信息是十分準確的,我非常感謝您。我急於知道翻開牌之後會看到什麼。
我希望這一治療能為我們親愛的小保爾帶來好處。
祝好!
安德烈
戴爾加斯瞧都沒有瞧它一眼,故意的。
「每頁一百二十法郎。」
確實很貴,瑪德萊娜心裡想,這從她臉上的表情就看得出來。勒內嘆了一口氣。若是在平常,他早就撒腿走了,但是跟馬賽人的一份漂亮合同剛剛遞到了他的鼻子底下,他寄希望於此。他應該露一手。他俯下身子,打開了他的小皮包,從中拿出一張白紙,一桿自來水筆,把安德烈的那封信放到面前,抄寫起來:
親愛的瑪德萊娜:
您如此好意地轉給我的信息……
只需一半的文本。照他看來,這就夠了。他把那張紙遞還給瑪德萊娜,她頓時眼前一亮,但在最後一刻,她還是控制住了充滿讚嘆的反應。兩種字跡實在太像了,簡直真偽難辨。
戴爾加斯蓋上筆帽,收起鋼筆。他又輕輕地拿過那封他剛剛寫下的假信,把它撕得粉碎,扔進菸灰缸里,然後叉起了胳膊。
「我需要……這東西的一個復件。」
她遞給他那位瑞士銀行家的小本子。戴爾加斯認真地翻閱了一遍。然後他遞還給她。
「八千法郎。」
瑪德萊娜傻眼了。
「等一下,五十頁,每頁一百二十法郎,一共才六千法郎,而不是八千法郎!」
「這個小本子應該有三四年了。擁有它的那個人在不同的時間裡,用不同的筆來寫,寫在不同的地方。首先,我得找一個一模一樣的本子,這就不……」
「不一定一模一樣,不用。大致相似就可以了。」
「就算是吧。畢竟還得做舊它,用不同的鋼筆,不同的墨水,來寫滿它,還要仿照出它們寫於不同的時候,而不同時期的書法也會有不同的特點。值得八千法郎。這還沒算上,您還要求我改動一下其中的幾行,我沒有理解錯吧?」
「僅僅只有一行。需要加上去。是在小本子的最開頭。七千法郎。」
戴爾加斯連一秒鐘都沒有猶豫:
「同意。」
「這活兒,您什麼時候能完成?」
「兩個月。」
瑪德萊娜有些驚慌。然後她就笑了。真是個狡猾的傢伙!
「我猜想,假如我要求您十天裡頭完成……那就將是八千法郎。」
戴爾加斯也笑了。沒有必要回答了。瑪德萊娜裝作躊躇再三的樣子,但事情談得並不壞,她本來還以為這活兒得值一萬法郎呢。她拿出了一個信封。
「三千法郎定金,沒有再多的了。」
戴爾加斯收了錢,把那個小本子小心翼翼地放進他的皮包里,站了起來。瑪德萊娜去付飲料帳,她才是客戶呢。
「您跟羅貝爾·費朗的關係怎麼樣?」
「比較疏遠吧。我們不是一類人。他是個暴脾氣的傢伙。我們……有聯繫,僅此而已。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假如您把這個小本子弄丟了,或者您打算把它用到您的私利上,我就會讓羅貝爾·費朗再來……跟您恢復接觸。」
勒內·戴爾加斯做了個動作,跟瑪德萊娜預想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