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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9:06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這是一個私家府邸,在拉圖爾街,帕西街的拐角上,一棟豪華的大樓,跟鄰近的那些樓沒什麼兩樣,僕人們在人行道上匆匆走過。這家機構的GG刊登在了《時代》周刊上,是保爾讀到並確定的。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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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寫道:「這很奇怪,難道不是嗎?」

  「什麼很奇怪,我的寶貝?」

  「GG論證。」

  這恰恰是他的拿手好戲,如今,他已經把歌劇什麼的全都一股腦兒拋到了一邊,把時間都用來閱讀GG啟事,剖析促銷材料,分析標語口號。

  「當你讀到這個,你在想他們到底要賣什麼,這時候,你得出了什麼結論?」

  瑪德萊娜摩挲著保爾的頭髮,你真是個機靈鬼。

  那個GG沒有給出地址,只留了一個電話號碼。電話打過去,只聽得一個女人的嗓音傳來,帶有一絲輕微的口音。

  「餵……請問夫人您是……」

  「茹貝爾。蕾昂絲·茹貝爾。」

  「好的。」

  「我們可以在哪裡見您?」

  人家不會直接回答你,然後,人家會打電話到你家,悄悄地證實你的身份。三天過去後,蕾昂絲給瑪德萊娜來了電話,向她報告說:

  「他們給了我一個號碼。我做得完全就跟您所說的那樣。」

  「很好,我正聽著呢……」

  「雷諾先生。帕西區27-43。」

  瑪德萊娜打電話過去,接線員立即把電話轉給了一個先生,聽得出來,他嗓門兒油膩,熱忱,幾乎有些溫柔,一種電影中的嗓音。

  「我是雷諾,Renaud,最後的字母是d,不是雷諾汽車的雷諾Renault……」

  為了赴這一約會,瑪德萊娜從蕾昂絲那裡借了一套燈芯絨的套裝,穿起來有些費勁。

  「哦……不……你……你……太……太漂……漂……亮了,媽……媽。」

  他真可愛,保爾,但是,看得出,她並不需要繫緊帶金屬環的皮腰帶。好的,關鍵在於,她能夠冒充一下茹貝爾夫人。

  雷諾先生比他的嗓音要老十五歲,並有著一副警察的身材。對一個銀行家來說,這一點很令人失望。他的腦袋跟樓梯的柱子頭一樣閃閃發亮。他被他的女來客迷住了,但他的職業習慣提醒了他,要一視同仁地樂意與人相識。

  他們在他的書房中喝起了茶,所謂書房,實際上是一個客廳,擺了長沙發、扶手椅、茶几。

  雷諾先生完全明白,茹貝爾先生無法親自前來。他特地派來了他的夫人,她在獨腳小圓桌上放下了一張漂亮的名片,上面用英格蘭式的大寫字母凸印著姓名。

  「多麼令人憂傷的結局啊,這家佩里顧銀行……」

  他的神情真的十分悲傷。對一個銀行家來說,一家信貸機構的倒閉,就如同家中的一件喪事。

  「相反,這個法蘭西復興會,何等漂亮的創舉……還有這個航空工作室,何等雄心勃勃的事業啊!」

  「然而,時代可真的是艱難……」

  是的,他讀了報紙。一件如此的大事是會碰上困難的,他經歷著這一切如同體驗著一種不可忍受的殘酷。

  「確實如此,雷諾先生,這也正是我前來找您的理由。」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好長一段時間,他明白。

  「在事情轉向……對您的丈夫不利的情況下,先生他難道不希望國家會……」

  他接著說下去,被他自己的勇敢嚇壞了:

  「請注意,我這麼說並沒有一絲批評你們政府的意思啊!」

  瑪德萊娜回以一個手勢,您不用道歉的,我們知道該怎麼對付。

  客套寒暄剛剛結束,他們互相誇了一通,彼此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也分享了同樣的價值觀。在一次破產的前夜,茹貝爾先生尋求著把錢藏起來,不讓稅務機關把它給偷走,而雷諾先生在此,為的就是消除這樣的障礙。

  在它唯一而又秘密的告示中,溫特圖爾銀行聯盟向它未來的客戶保證,個人帳戶會始終「絕對保密」,陽光底下無新事,瑞士銀行的秘密已經贏得了一種幾乎世界性的聲譽。它同樣還保證說,它的一個代表會定期地前往巴黎以及法國各地,以求「會見其客戶」,並「儘可能近地聽取他們的訴求」。而正是這一點,當初吸引了保爾的注意力。

  通常,為了收取你存在一家瑞士銀行中的錢的利息,你必須親自前去瑞士。一來一往,這裡頭就存在著種種風險。最近幾年裡,人們就抓住了好些旅行者,他們不得不打開自己的行李箱,並且費盡口舌地就他們的小小事務做出解釋,這實在讓人很喪氣。

  溫特圖爾銀行聯盟是一家極其樂於助人的機構。它為你免去旅行的疲憊,並為你把你的錢帶回來。那是一種「傾聽客戶意見的代表」的角色。你只要給出憑證,銀行人員就能為你取出利息,並把所有這一切為你帶回來,而且是現鈔,稅務部門則什麼都發現不了。

  「我們有一套全新的……系統。是我們自己發明的。」

  雷諾先生不是一個有嚴重自我厭惡傾向的人,這一次,從他身上充分流露出來的倒是一種滿足感。瑪德萊娜沒有提什麼問題,她靜靜地等待著。

  「叫作數字編號帳戶。」

  她一咧嘴,做了個小小的鬼臉,表現出她的難處,無法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雷諾先生朝她俯下身來。

  「一個客戶可以在一家銀行開一個帳戶,舉例來說吧,那是在一家傳統型的銀行,那麼,這個帳戶就以他的姓名為帳戶名。所有的資金往來行為,轉帳啦,支取啦,從某種方式上說,都需要他的簽名蓋章。假如有人要找他頭上的虱子,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人們一查帳本,他的全部生活就一下子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我似乎覺得,銀行的秘密……」

  「那是顯而易見的,親愛的夫人!但是,那只是一種相對的保障。我們,我們則提供一種絕對的保護。在我們這裡,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是皮帶加吊帶,雙保險!」

  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那是情不自禁的。他撓了撓自己的脖子,想趕走這句小小玩笑話在他心中引起的不好感覺,於是,他用堅定的口吻繼續說:

  「我們開設的是不記名的帳戶。有朝一日,查到總帳時,您也看不到別的信息,只能看到一個數字,您都不知道到哪裡去找這個戶主。」

  他拿起他的杯子,身子一仰,倒在扶手椅中。

  「假如我告訴您,帳號是120.537,您又怎麼能知道他到底是誰?這是不可能知道的。」

  瑪德萊娜點了點頭。

  「但是,」她又很困惑地問道,「要實施操作,您就得知道某個號碼對應的是什麼人……」

  「我這裡有我的小本本呢!這是能在數字帳戶與我們的客戶身份之間建立起對應關係的唯一文件。我說的是,唯一的……當然也還有另外一個,但那一個鎖在我們總公司的保險柜中,它從來都不外示於人。謹慎啊,謹慎為妙。至於我的小本本,它或是鎖在保險柜里,或是帶在我身上。這是最絕對的機密,沒有打字員見過,也沒有複寫紙丟在垃圾堆里。在這個世界上,能把我們那些帳戶的號碼以及客戶的身份做相應對照的,不會超過三個人。」

  他爆發出旅館老闆才會有的那種狡黠的細細笑聲,他們談到自家製作的果醬時,每年都會開上三百次同一個玩笑,還認為誰聽了都不會不笑的。

  瑪德萊娜很是讚賞。

  「我丈夫將會很受感動。定期存款的期限興許已經很近了……他應該會很快做好準備,採取措施。以防萬一嘛。這您是明白的。」

  「那就請把這一點轉告他吧。就看他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用了。」

  瑪德萊娜報以一絲微笑,作為感謝。對一個銀行家來說,最難提出來,同時又是時時燒灼他嘴唇的一個問題,永遠都是同一個:多少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方。雷諾先生終於涉及這個微妙的問題,如同一個細節之點:

  「一共涉及……」

  「一開始……八十萬法郎。」

  雷諾先生很有節制地表示認可,八十萬法郎,很好。他微微一笑。天哪,當錢從客戶的兜里轉到你自己的兜里時,它聞起來可真是香啊。

  解下這根皮帶,脫下這件套裝,可真是輕鬆極了,嗚呼。瑪德萊娜把衣服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回大紙箱中,不後悔,太緊了,看來,她還是得適當地減減肥了……

  四月初,各家報刊的頭版刊登了好些德國商店的照片,只見,商店的櫥窗上有大寫字母刷寫的詞語,門前則站著士兵。照片邊上,配發的文字是「抵制猶太商人的重大一日」。

  《精緻報》解釋說:「夜裡,有人在櫥窗上畫了骷髏頭,還寫了這樣的話:『危險!猶太人商店!』」對此,保爾感觸很深。

  相當大一部分法國報刊揭露了由納粹分子犯下的這一劫掠罪行。「希特勒尋求發動一場針對猶太人的殘酷無情的系統性鬥爭,它比一切一切的暴力更可怕。」

  從四月四日起,持德國護照出國的人護照上必須加印有「並無不便」的字樣,如果沒有,一律不得出國。

  同一天的《科莫艾迪亞報》刊登了題為「索朗日·加里納托,帝國的新靈感之女」的文章。

  假如索朗日沒怎麼對保爾提起在柏林的這一演唱會,假如她沒怎麼堅持讓他去那裡,那麼,保爾對德國就不會有比對其他事情更多的興趣了,但是,既然現在他特別注意到了它,他也就看到了,這個國家已經成為很多人密切關注的對象,報紙上有很多文章提到了在那裡發生的事。

  《小巴黎人報》毫無顧忌地指出:「希特勒黨人是一個兇殘的宗派,它仇視不站在它一邊的所有那一切,並準備踐踏反對其意願與想法的任何人。」

  索朗日如此興高采烈地要前往、要去登台表演的,難道就是這樣的一個國家嗎?她給保爾寄來了一些報刊剪報:「約瑟夫·戈培爾聲稱:帝國為索朗日·加里納托前來柏林而感到自豪」,「希特勒總理將作為國家元首來接見加里納托」。

  「我的小雞仔,行了,我非常非常高興,我的演出節目卻(確)定了,我已經把它發給了那邊的人們。我敢肯定,這會對他們產生很好的笑(效)果!你最終還會來嗎?」

  保爾並不覺得自己有權對大人們的事情發表一種評判。在一封回信中,他只是斗膽問了一句:「索朗日,在這樣的一個時期,去德國演唱……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但是,我的小傢伙,當然了,正是現在,才應該去付(赴)德國呢!這個偉大的音樂民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許(需)要藝術家們前去表演!」

  收到索朗日的這一回答時,已經是五月中旬了(「索朗日·加里納托願意為德國的文化事業服務」),而就在幾天前,報刊上刊登了柏林歌劇院前的廣場上堆起的柴火堆的大幅照片,配以這樣的文字說明:「巨型火刑堆!兩萬冊反德書籍於昨晚被焚燒!」

  保爾對所謂火刑堆的一切了解,都來自於聖女貞德與喬爾達諾·布魯諾的故事,那可不是一些那麼令人信服的前例。《強硬派》的報導這樣寫道:「眾多的人群聚集在柴火堆周圍。他們以低沉的調子唱著愛國歌曲,就像是在一個神廟中。德國是世界上唯一一個這樣的國家,那裡的野蠻行徑披上了一件神秘的外衣,並且煽動人們沉浸在這種虔誠的歡騰氣氛中。」

  野蠻行徑、火刑堆、音樂家被驅逐、猶太人遭難……保爾實在無法一一列舉,但他心裡清楚,這一切都不是什麼好事。

  「我並不打算給你我節目單的細節,因為我希望你會很喝(渴)望的,一定會來柏林聽我歌唱!那將是我藝術生亞(涯)的一個重大時刻,興許還是最重大的,你得明白,總理本人,偉大帝國的各位部長,以及所有的上層精英都會到場!我會依然讓你纏(饞)得流口水的。我已經為我的布景約定了一個藝術家,你一定會喜歡他的,我能對你說的就只有這些啦。所有人都將會為此驚牙(訝)的,我向你保證!」

  索朗日的熱情讓保爾好不為難。

  「假如帝國請求我的話,我將會在整個德國演唱。」她宣告道,這並不僅僅只是出於天真,出於輕信。他在報紙上能讀到的,每個人都能讀到。甚至包括索朗日。

  六月十日,八百個猶太演員、音樂家、歌唱家被「辭退」,其中包括國家歌劇院的樂隊前指揮。

  到了六月底,孟德爾頌、梅耶貝爾、奧芬巴赫、馬勒的作品都被從各個音樂會的節目單上清除。現代音樂應該被看作一種對以巴赫、貝多芬、舒曼、勃拉姆斯、華格納和施特勞斯為代表的真正的德國音樂傳統的頹廢,而這些經典音樂家的作品,恰恰是索朗日·加里納托懷著極大的喜悅要來柏林為她所謂的「偉大帝國」演唱的。

  保爾重新開始寫他那封已經試寫了好幾次的信,他尤其在結尾處遲疑再三:

  親愛的索朗日:

  您前往柏林演唱的決定讓我深為憂慮。我在報刊上讀到,那裡有很多不幸的人,不少苦難的音樂家!沒錯,我並不太了解那裡,但是,有人焚燒了書籍,有人搗毀了猶太人的店鋪,我都看到了照片。讓我感覺難受的,並不是您要在柏林演唱,而是看到您對做了那一切的這些人還那麼熱情。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跟您說。我在動筆寫信之前,先把種種詞語在腦子裡翻來覆去地掂量了很長時間。我對您懷著深深的謝意。當我第一次聽到您的歌聲時,我仿佛獲得了重生。如果說我還能活在世上,那全都是靠了您。但是您在那裡所做的,將不能與我的生活相適應。因此,我給您寫了這封信。為的是衷心地感謝您。但同樣也是為了對您說,我將再也不回復您的來信了,因為,且不說其他的,一個喜歡那些人的人,已經不再是我曾如此喜愛的那一個了。

  保爾

  曾經淹沒了航空工作室的悲觀主義浪潮終於平息,只因突然來了一筆轉帳,這在商務世界中是偶爾才能見到的現象。地平線重新變得明朗,幾乎跟一開始時一樣燦爛。

  九月初那次試驗的消息宣布,不僅沒有搞垮整個團隊,反而刺激起了一種集體的自尊心。加班加點的現象並不罕見,人們在工作室里一直干到深夜,凌晨時分才回家。不再有星期六,也不再有星期日。氣餒的曲線一再下行,因為成果明擺在那裡,唾手可及。人們重做了燃料、送風裝置、抗熱測試。茹貝爾整天跟手下人泡在一起,他帶著一種令人讚嘆的精力,關注一切,到處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總是對這一個來一番提醒,對那一位來一句鼓勵話。假如有可能的話,還會時不時地來一點小幽默。

  而品行正直的螺旋線已經開始轉動。

  渦輪機的效果超出了預期,而尤其,尤其,新的合金證實了所有的希望。提前十天,人們開始了第一輪試運行。當噴氣發動機啟動運轉時,甚至沒有人敢相信那已是既成事實。突發的推動力引來了熱烈的掌聲。茹貝爾,大家都知道他不怎麼愛激動,也頓時感到熱淚在湧出眼窩,他趕緊擤了擤鼻涕,以遮掩一下流淚,並下令進行另兩次試車,其中第一次就在四天之後開始了。比前一次的效果還更好。茹貝爾現在對他的那幾招兒很是自信。

  此外,也必須如此了。事情緊迫嘛。

  規劃的資金卻到處吃緊。每星期都有好幾次,茹貝爾必須答覆復興會方面的請求。圖表、研究進度、技術實施狀態、庫存量、花費,等等,他必須清查一切。薩凱蒂說:「你又能怎麼辦,他們又沒有你的那份雄心,一切都讓他們深感恐慌!」茹貝爾勒住韁繩,保護他的團隊:「您就致力於基本任務吧,剩下的全都交給我好了。」

  送風裝置的最近一次測試大獲成功。他們決定,在一周的最開頭就開始最終機殼的製造,這是一種完美的日程安排,甚至還能允許排除掉通常總會出現的某些意外情況。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等著新的槳葉。誤差只允許有四分之一毫米,是好幾個星期苦苦研究、計算的結果,其製造工作委託給了最具資質的企業,當然價格也是最昂貴的……僅僅只是這些零件,就值不止二十萬法郎。

  羅貝爾並不是眾人中最耐心的一個。他收到了瑪德萊娜明明白白的、幾乎是強烈的指令:

  「假如您弄糟了您的那一下,費朗先生,我一分鐘都不會耽誤,立馬就去警察局遞交您的結婚證書。」

  蕾昂絲也跟瑪德萊娜同樣焦慮,因為,除了在床上,她很少看到羅貝爾能準確無誤地連續做成三件事的。

  「你還能不能行,嗯,小雞仔?」

  「當然行啦……」

  他倒是從來什麼都不懷疑,可是,這一點兒都不讓人放心。

  只不過,他總是很有運氣,而且,與人期待的不同,很善於抓住運氣。

  羅貝爾剛剛結束了他的夜班工作,走出車間時,一眼瞥去,正好看到上早班的人進來。那個蓋有「夥伴兄弟公司」印戳的大包裹就在那兒。他連想都沒想一下,當然也實在無法來得及細想,當即就抓起包裹來,夾到胳膊底下,帶回了家中。

  第二天早上,他發現工作室處在一種幾乎無法描繪的混亂狀態中。

  人們在尋找那個包裹,卻根本不見它的影子。保安是照章辦事的,他指了指他當時放包裹的那個地方。他們把工作室里里外外翻了一個底朝天,他們把辦公室和倉庫像篦頭髮那樣細細地搜了一個遍。一個包裹是不會就這樣自行消失的!由於在這裡,人們對安全十分敏感,凡有來訪都須經過詳細登記,而且「任何外人」沒有內部工作人員的陪同都不許在工作室內隨便走動,正式宣告包裹遺失之後的兩天,人們又聽到了所有人都猜疑到的那個詞:破壞。

  整個團隊都成了懷疑對象,技術人員分別來自五個不同國家,人們開始議論紛紛,流言四傳,一會兒說某某有問題,一會兒又說某某疑點多,這一切讓茹貝爾實在大傷腦筋。

  這一背景噪聲,這一不協調,讓工作室的氣氛變得十分凝重,讓工作節奏頓時減慢,某個人甚至還說到了「德國人」,人們讀到過一些關於他們航空研發方面的文章,工作室里是不是有一個他們的間諜?當你走進一個辦公室時,原本的談話會突然停下來,人們不再說話,而是噓噓地低語,每個人都在自我監視,同時也在監視別人。

  十天後,羅貝爾接到瑪德萊娜的命令,讓他假裝重新找到了那個包裹,於是,他便奇蹟般地發現了它,只見它滿是灰塵地躺在到運貨物堆積處邊上的一個角落裡,就在電解槽的底下,只不過,他們都說,這之前,他們早已在那個地方翻看過好幾遍了。

  他被當成了英雄,但是,為時已晚,他們已經向夥伴兄弟公司訂購了新的零件……

  兩個年輕的記者接受了安德烈的試探。一星期里,他已經去了三次計劃資助人的家中,赴他們的晚宴,他帶去了報紙的設計方案(最終,因為找不到更好的名稱,股東們只得接受了「斧棒手」這個報名),另外,他還去了他的良師益友蒙泰-布克薩爾的家。

  報社地址就選在了墨西拿大道,房子原本屬於一個隱居在托斯卡納的女貴族,很寬敞,人們添置了一些家具。安德烈去了印刷所,跟印刷商談了預算估價。金錢從來就沒有夠的時候,但安德烈依然興奮得很。

  期限又向後推了。人們確定在十月中旬開張。安德烈早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晚報》上的專欄文章越來越受他的計劃以及他的信念的影響了。

  「我說,我的老兄,」基約多問道,他的直覺比誰都靈,「您玩得是不是稍稍有些過火了?您的專欄文章,那調子,真的好奇怪啊……」

  法蘭西需不需要一個獨裁者?

  自從義大利擁有了強權政治,得以再一次聲稱,它已牢牢控制住了一個被重新發現的拉丁歐羅巴洲,此時,這樣一個具有神奇魅力的詞鑽進了所有人的腦子中。

  我們不要忘了,獨裁是共和政治的發明。獨裁者遠非一個卑賤的漫畫人物,而是一個被選舉的官員,在一種危急的形勢中,人們允許他在一段相對有限的時期中擁有充分的權力。

  面對著我們徹底喪失了信譽的統治階級,以及我們只會導致混亂的議會制度,我們鄰邦的解決辦法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可能性,因為,要為一個有價值的人提供實行一項復興政策的種種辦法,就沒有任何侮辱不侮辱的問題。民主政治需要有卓越的偉人,有堅強的心靈,恰如我們的法蘭西國家在以往其他時代中見識過的那樣。

  假如,明天,這個人出現在我們面前,那我們是不是應該及時地從義大利令人振奮的成功以及我們的錯誤中汲取經驗教訓呢?

  凱洛斯

  「可是,瑪德萊娜,我們三天前就已經討論過這個啦……」

  無論什麼事情,她總能找到一個藉口,根本不必直接說出來。

  「我知道,迪普雷先生!儘管……我需要做個總結。」

  很好。瑪德萊娜是老闆,是她付的錢,這一點沒有問題。於是,他們又面對面地坐在了迪普雷家的小小餐室中,但誰都不說話,因為自從最後一次見面以來,就沒有什麼新的東西可說。在若有所思地攪了攪咖啡後,瑪德萊娜說:

  「好,我想我們已經轉了一圈了,不是嗎?」

  「是的,是的,瑪德萊娜,我們已經轉了一圈了。」

  於是,她脫下了襯衣,眼睛盯著扣子,當她幹這個時,她不喜歡瞧著迪普雷先生。他靜靜地走向她,他從來不會讓她落到尷尬的情境中。

  關於他跟保爾之間的談話,他不想在細節上多多解釋什麼,因為他們所經歷的小小誤會還真的算不上是什麼誤會。保爾十四歲了,臉色蒼白,面容疲憊,確實,瑪德萊娜希望能消解他的青春期問題,還是很現實的。迪普雷會一星期見他一兩次。一個積極向上、大膽敢闖的男孩,就他的年齡而言很是早慧……

  他為他尋找到一個藥劑師,博羅茨基先生,名叫阿爾弗雷德,一個一年四季總是在感冒的德國人,一個月之前剛從波蘭來到法國,因為他的「猶太藥房」在老家被人砸毀了。他從弗羅茨瓦夫只帶過來一家人穿的衣服。奇怪的是,毫無希望返回家鄉的他,有一天竟然收到了他出發之前準備好的三個箱子,裡頭裝滿了蒸餾器、罐缽、電熱器、玻璃管、天平秤,所有這一切竟然躲過一劫,完好無損。

  在藥劑學方面,博羅茨基先生是一個堅定的信徒。他對藥物的作用有一種絕對的信念。依他看來,對每一種疾病,應該都有一種藥物能治,即便這種藥迄今為止尚不存在。

  保爾為他介紹了自己的計劃,他受藥典啟發的處方,是的,是的,很好,必須試一試,一千法郎,迪普雷斗膽說,是的,是的,很好,博羅茨基先生又走了,沒有人說得出人們是不是有一天還能見到他。他又回來了,帶來了一個砂岩的罐子,裡頭裝滿了一種以蜂蠟為基礎的綠顏色物體,但那東西不太好聞,他還證實了它根本沒有任何效用:「幾乎就像是溫水。」他很形象地比喻說。

  對於保爾,這就是理想的產品。只是氣味除外。太遺憾了,他解釋說,因為,「一切,或幾乎一切,這裡全都有了。結構,有一點;顏色,有一點。但首先得是氣味。你打開它,只要很好聞,你也就買了」。必須要的,是「同一種產品,但又是為女人的」。

  「同意,要加香精。」

  「不,博羅茨基先生,」保爾在小黑板上寫道,「絕對不!油膏不應該有香精,它應該有一種氣味。絕對藥劑學上的,卻又是很好聞的。」

  博羅茨基打了三個還是四個噴嚏(簡直就是在放連珠炮),同意,接著,他又走了。

  讓迪普雷擔心的是接下來的事。瑪德萊娜讓她兒子投入到這一要花費五萬多法郎的行動之中,他實在看不出他將如何做到。

  迪普雷感到自己有些上了圈套。他本來想幫一下一個他覺得可親又聰明的男孩,結果卻發現自己參與到了一個企業的創建中。假如他再不及時說一聲,夠了,行啦,那他到最後就將在一個家庭工廠中當個管人的頭頭,要知道,當年,他可不是為了這個才離開的共產黨。

  他已經解決了藥劑師的問題,剩下的就是地點的問題。不必一定要太大的空間,至少在一開始不需要,但是誰都無法預料事情會如何發展。博羅茨基先生希望,在初創階段,他所掌握的材料要能保證小批量的製作,但是,之後……對此,迪普雷顯然有些忙不過來,他在安德烈·戴爾庫、古斯塔夫·茹貝爾、夏爾·佩里顧之間倒來換去地做偵探之餘,現在居然又幹上了保爾的工業計劃。有時候,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了。

  「假如這一切讓您付出太多的努力,迪普雷先生,我是能理解的。」

  但是,瑪德萊娜一邊說著這話,一邊脫著衣裙,轉向他,他瞧著她,不,不,他機械地回答說,盯著黑暗的一點,而瑪德萊娜,能靠著自身的魅力贏得些什麼,這讓她感覺非常受用,真的非常受用。

  與他相反,她感到很自信。保爾有一個好主意,迪普雷則有很多辦法,當然還得有一點點錢,但是,自從她去溫特圖爾銀行聯盟拜訪以來,是的,她有了一種預感,即形勢可能會朝著對她有利的方面發展。而且,看到迪普雷如此東奔西忙,保爾如此堅韌不拔,弗拉迪整日裡如此忙忙碌碌,她不禁問道:

  「難道您不認為,迪普雷先生,我應該……我是說……去找一份工作做嗎?」

  真是太意外了。即便對她來說也很意外。她突然質疑起了自己。實際上,她難道不是在繼續像個大資產階級女子那樣生活著,而實際上,她的落魄已不能允許她再那樣了嗎?

  她所不能說出口的是,她的想法來自對她會為之臉紅的一本書的閱讀,那就是《生活在妓女中的一個月》[16]。一個女記者,瑪麗絲·舒瓦西,裝扮成一個妓女在妓院中體驗生活,這一閱讀具有一種甜美的侵犯性。「我毫不猶豫地寫臭屎、屁股、性。這都是一些純淨的、高貴的、直率的詞語。」瑪德萊娜雖然沒有發展到來分享這一觀點,卻覺得這樣做很勇敢,並親眼看到了工作中的女性形象。顯然,她不會把自己等同於妓女,當然,也不會自視為勞動女工,她的出身更多地會把她引向女飛行員、女記者、女攝影師之類的榜樣……然而,她並沒有做過這一切研究。她命中注定早早地走向了婚姻。

  「可是我什麼都不會做……」她補充了一句。

  至於迪普雷先生,他實在很難集中起精神來思考這一十分微妙的問題,因為憂慮而又專注的瑪德萊娜一邊說著這個,一邊已經脫光了衣服。現在,她全身赤裸,站在那裡,雙手放在背後。

  「告訴我,迪普雷先生,什麼能讓您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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