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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9:00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好幾天以來,蕾昂絲一直乖乖聽話,從不出格。羅貝爾身手敏捷,經常出手很快,但是,她的這一招,也就能對付一下羅貝爾而已,要知道,她能命令第一任丈夫去做的,她可不願意讓第二任丈夫去忍受。茹貝爾可不是個粗暴的人,至少算不上太粗暴,很多丈夫都還不如他那麼斤斤計較呢。但是他很神經質,喜躁易怒,時不時地,他會莫名地發作,一把抓住蕾昂絲,把她掀翻,而當他干她的時候,他會直愣愣地盯著她,仿佛他憎恨她,或者,他會提出一個問題來,極其不耐煩地等著她回答。他在她身上撒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也沒有絲毫抱怨。而這個,頗有些讓蕾昂絲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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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很能扛得住壓力的男人,他扔下外套、帽子,腳後跟踩得方磚地嘎嘎響,不說一句話,也不瞧她一眼,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裡。
蕾昂絲來到門口偷聽,僕人們經過時,會打量她,見她彎著腰,眼睛湊到鎖孔前,她滿不在乎,她早已心不在焉了。
古斯塔夫打電話,發氣壓快信。都是一些傳喚。瑪德萊娜不禁要問,它們到底是發給誰的。不難猜,是給所有人的。當天晚上就開會,很緊迫。
在電報局兩次服務的空當兒,古斯塔夫有時間反覆思考。從克里希到聖熱爾凡草場,雲團突然間稠密了很多。
審查結果沒有讓他們久等。法蘭西復興會被切斷財路,投資人想得到「明確的結果」,然後才能重新把手伸向錢包。
他掛上了電話,他剛剛發出了最後一封氣壓快信。他站起身,而這當兒,蕾昂絲剛剛來得及在門前直起腰來,假裝在走廊中走過。
「快給我拿一份冷餐上來,」他說,仿佛是在告訴廚子,「馬上,我吃完還得立即出門。」
就在這一刻,羅貝爾·費朗閉上了眼睛,重又聽到了「出了Q,再出K,贏十點,我贏了」。真令人厭煩。
「讓他們贏去吧!你可就腹背受敵了!」
這是蕾昂絲的一道命令,她收到了瑪德萊娜發來的命令。
沒錯,現在可不是沖人發火的時候,因為氣氛已經很緊張了。顯而易見,一開始,羅貝爾幾乎沒遇上什麼人,因為每天他開始上班的時候,大部分人員都上完了白班下班了,但是,幾個星期過去後,所有人全都在加班,加得還越來越多,下班也越來越晚,他必須來來回回地拖動著拖把擦地,很難再像以前那樣擺擺樣子,磨磨洋工了。
「當心!」保安嚷嚷起來,很幸運,他在兩副牌之間跑了一趟廁所。
他匆匆跑回,一輛汽車開進了院子。他們趕緊收起紙牌,並匆匆扣上制服的扣子,整理了一下儀容儀表,羅貝爾則刺溜一下跑回他的儲藏間。當老闆從門口進來時,他早已把一大桶水潑在了地上,這迫使茹貝爾邁開大步,跨過水窪,來到樓梯旁。
「很抱歉,老闆……」
茹貝爾沒有作答。他變得越來越不可愛了,邁著狂怒的或曰匆忙的步子進來出去,用一種粗暴的口吻發出命令,實在讓人不悅。羅貝爾對他卻並不懷恨在心,他甚至還理解他,所有那些厭煩正在接踵而來,一天接著一天……
晚上十一點左右,所有人全都到齊,圍坐在會議室的大桌子周圍。
法蘭西復興會的審查造成的結果是,一開始在場的二十三個人當中,剩下的只有十三人。各家合作企業全都有人員被召回,有的是一名工程師,有的是兩個技術員。是的,當然,茹貝爾說,很顯然,把他們都帶回去吧,這裡,一切都很好,我們甚至還稍稍提前了。瞧你說的……
依據報刊上眾多惡意詆毀的文章的說法,人們懷疑工作室的資金已經斷檔,有一個供貨商甚至還突然提出苛求,要求在發貨之前就把貨款轉帳到位。政府剛剛中斷了資助。信任危機占了上風。茹貝爾當過足夠長時間的銀行家,他知道他已經不能再提供足夠的擔保來向任何金融機構申請貸款了。他已經退到了懸崖邊上,只剩下了孤家寡人。
「政府的決定,」他對團隊中留下來的人說,「把我們放在了一個比預想的還更困難的情勢中。」
他不是一個非凡的心理學家,但是他具有老闆應有的種種反應能力,他知道,遭虐待的雇員是不可能好好工作的。
「今天發生的事,是在任何一種具有巨大抱負的歷險中都會產生的。我把你們調過來,是要向你們顯示我徹底的信任。正是在困難時刻中,強大的心靈才能得到檢驗。」
他對自己的這句話感到相當滿意。他動了動肩膀,從椅子上站起來。
「但是,我們得需要結果。一次令人信服的嘗試,某種驚心動魄的東西。然後,我們將擁有好長一段時間的和平。」
人們本來以為情況會更糟,興許,工作室將徹底關門。但是,不僅沒有那樣,茹貝爾還重申了期限。一絲細細的微笑掛在嘴唇上,他補充了一句:
「一個按比例縮小的渦輪噴氣發動機所帶來的一次試驗,將開啟實際大小樣機的正式製造。九月初將迎來一次展現,你們覺得這樣安排合理嗎?」
十個星期。
「有可能。」一個人回應道。
一輪對話開始。每個人都對自己部門的工作做了小結。新的渦輪葉片將在一個月之後到達,槳葉的壘疊將在六個星期後操作,渦輪機還必須經過調整,這樣,就再加上三個星期好了,碳氫燃料混合和氣動力方面的問題將在更晚些時候解決……
是的,十個星期,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必須加緊工作,人們很快就要做新型合金材料的測試了,離最終解決只差一步之遙了。在這個期限內組織一次小比例噴氣發動機的公開試驗也不是不可想像的。
就這樣,茹貝爾心想。擰緊螺絲,加強控制,但不要讓人們絕望。
安德烈·戴爾庫始終「很難抓住」,迪普雷先生說得不錯,他帶著印第安人的那種謹慎,定期偷偷走進他的公寓,讀讀信件,翻翻書本,仔細檢查床單、水牛皮鞭子的狀態,離開時偶爾還會帶上幾張安德烈特別喜愛的某種紙,或是一件團在垃圾堆里的舊睡袍(有一件新睡袍,掛在大門邊的衣帽架上,伏爾泰風格的,綠顏色,馬特拉斯料子,顯得自命不凡),或是一桿鋼筆,那上面的灰塵表明它已經不再用了,或是一瓶已經被新墨水替換下來的墨水,或是在字紙簍里找到的揉成一團的一封信,總之,是各種各樣不太起眼的小物品,迪普雷先生用一塊手帕包起來,塞進衣兜,然後再把它們一一放進他床底下的一個小小保險箱中。
「那只是個時間的問題。」瑪德萊娜說。
興許可以說,她是想安慰他。仿佛那是他自己的事,而不是她讓他做的事。
兩個人都那麼認真地讀著安德烈的專欄文章,希望能從中找到一種信息,一種對他們有用的元素。好徒勞的任務啊,好幾個星期以來,安德烈只為奉承而寫。但是,這對瑪德萊娜來說是個翻報紙的好機會,她現在對時事政治的興趣比以往大多了。
「『蘇聯大使多夫加列夫斯基先生與法國政府商談一般性政治形勢問題。跟蘇聯關係的逐漸親近似乎越來越不可能。』走著瞧吧,人們將會看到一切的!」
「您興許更喜歡跟德國的親近!」迪普雷先生回答道。
「當然不!但是,由此,要跟1917年時的叛徒結成聯盟,得了吧,謝謝了!」
「敵人,是法西斯主義,瑪德萊娜,而不是共產主義。」
「而我,迪普雷先生,我可不願意看到他們來到我們的家門口!他們,就是一些野蠻人!」
瑪德萊娜叉起了胳膊:
「您難道願意讓無產者在我們這裡發動革命嗎?」
「他們又會奪走您什麼?」
「您說什麼?」
「我是說:假如無產者來到您家後,他們有什麼要偷的嗎?您的錢嗎?您已經再也沒錢了。您還擔心您的鍋嗎?擔心您的小地毯嗎?」
「可是……可是……迪普雷先生,我可不願意有人布爾什維克化我的國家,我怕有人會搶走我們的孩子!」
「那,您說的可就是法西斯主義和納粹主義了,那是另一回事。」
瑪德萊娜有些憤慨。
「可是那些人想播撒混亂。對於他們而言,不再有道德,不再有上帝!」
「因為您認為,上帝,他幫助了您嗎?」
迪普雷先生繼續他的閱讀。瑪德萊娜則不作回答。
這類的談話並不罕見,而迪普雷的想法,對瑪德萊娜來說很新穎,常常讓她陷入深刻的思索中。能看得出來,她試圖對所有這一切做一種反思。
「迪普雷先生,我想求您一件小事……」
時間已經很晚了,他陪她上了計程車。車子在拉封登街停下,不過是在另一端,像每一次那樣,因為怕鄰居會看到。
「很樂意。」
「只是來跟保爾聊上幾分鐘。」
有一段空白。
「聊什麼呢?」
瑪德萊娜差點兒笑出來。迪普雷先生急匆匆的語調透出了他的忐忑不安。瑪德萊娜並不抵抗心中的欲望,她要讓這一奧秘自動化為烏有:
「這是個……個人問題,我想。但是,假如它會讓您厭煩……」
「一點兒都不會的,瑪德萊娜。一點兒都不……」
但他的嗓音有些乖乖的,像是很不對頭。就像他當初面對著羅貝爾·費朗時那樣,能看出來,他很想朝他的屁股來上一腳。
「晚上好,迪普雷先生。」
她微笑著推開了門。
「晚上好,瑪德萊娜。」
迪普雷先生穿上了他的正裝。他是第一次來,進到她家的公寓中。
弗拉迪馬上來到,嬌媚作態,仿佛她就是這家的姑娘。
「Mi?o mi pana poznac !」[15]
「是的,我也是。」迪普雷先生回答道。
他們轉向客廳的入口,保爾也剛剛朝門口過來。
「保爾,」瑪德萊娜說,「這位是迪普雷先生。」
小男孩也伸出手來,但離得很遠,因為輪椅過不來。迪普雷先生趕緊來到他跟前。
「你好,保爾。」
所有人都停在那裡,有些尷尬,瑪德萊娜竭力控制住自己:
「迪普雷先生,您願意來一杯咖啡嗎?」
他不願意。自從瑪德萊娜用這一請求讓他落入圈套之中,他一直在掙扎,很焦慮。通常睡覺穩的他,現在夜裡會猛然驚醒,腦子裡一直轉悠著那些本不該來折騰他的新問題。但是,既然已經來了,他就只想早早地把它完結了。他是不會逃脫的。他有他的計劃,經過了深思熟慮。他絲毫不會指責瑪德萊娜,一個單身母親是能去求誰就去求誰的,但是,在他看來,她做得並不正確,也不正大光明,於是,他對她又有些怨意。
迪普雷先生指了指保爾。
「我來是要跟這位年輕人好好聊一聊的,我猜。」
弗拉迪關上了門,瑪德萊娜宣布:「正好,我也要出去買點兒東西。」迪普雷先生沒有起身,那樣的話,也太不夠勇敢了。
他瞧著保爾,覺得這孩子跟他自己想像中的模樣有點兒不像。他就快滿十四歲了,他比他母親聲稱的還要更胖,他應該刮一刮上嘴唇上的茸毛了,好讓一把已呈雛形的小鬍子加速生長,幾天前,他也早已輕輕地刮過一次。真正的問題,是他的雙腿,太細了。一張漂亮的臉,他父親也是個美男子。一個徹頭徹尾的惡人,但外表很迷人,懷中總是摟著一個女人,卻從來不是他妻子。小小的房間放滿了書、文件夾、一摞摞唱片,輪椅經常經過的地方,地毯已經磨破。
「請……請……坐……」
莫莉塞特,伏瓦德沃街的一個女孩,她說她十八歲了,但她超不過十六歲。漂亮,真的。一絲笑容……讓迪普雷先生下定決心的,是她有一張很優雅的臉。是的,這並不意味著任何什麼,她很可能是一個長了一副天使面孔的真正的討厭鬼,但是,總得為一點什麼事而自豪吧。她倒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馬路天使。她只是偶爾操此營生。而且聰明伶俐。馬上就上床,一邊脫長襪,一邊就跟人隨和地聊天,不像別的人,儘管他了解的也並不很多。她還很狡猾,因為,當她看到他只是坐下來卻不脫衣服時,她就預感到這個顧客想要的是別的東西。
「你來到底是為的什麼?」
站在床腳前,決意已定,不願任人宰割,想一想就會讓人覺得十分憂傷,如此的情境,她會遇上好幾十次,並不是每次都會那麼容易了結的。
迪普雷先生只好趕緊掏出錢來,付了接客費,就好像他要消費似的,並解釋說,他不是為他自己來的。她爭論得很細,一步接一步,一個銅錢接一個銅錢,但是,最終,一切都很順利。
「看來,保爾,」他說,「你需要幫助,假如我理解得不錯的話。」
男孩臉紅了,迪普雷說完話就後悔了,有些手足無措,他可不想太傷人。
「媽……媽……都……都跟你……說……了嗎?」
「說了一個大概吧。但我想我已經基本了解了。」
很好。保爾似乎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您……您……能允……允許嗎?」
他指了指他的小黑板。
「可以,當然可以啦。」
保爾寫道:「我有三個問題:找到對頭的人,地點的問題,還有錢的問題。」
「我明白。」迪普雷微笑道。
這孩子倒是很有理智啊。跟莫莉塞特,他將會如魚得水,自由自在的。
「至於錢,媽媽說,只要不是太出格,她自然會想辦法解決的。」
「她說得有理,這是一個能解決的問題。」
保爾點了點頭,是的,這個問題沒少讓他苦惱,但他母親說了,他們能找到錢的。無論用什麼方法,總能找到錢的。「假如都講道理的話!」她這樣補充了一句。
好消息。
保爾繼續寫道:「說到地點,我還在遲疑中,不知道哪裡最合適。」他一臉茫然,字跡也變得更潦草了。「總之,我不太知道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過程。」
他瞧著迪普雷先生,繼續寫:
「我是說……具體會是如何。」
他為自己的無知而臉紅。
「地方並不非得很大,保爾。需要的是,在裡頭要很舒適,你必須感覺很安全。我相信我已經找到了所需要的。」
保爾的愁容舒展開來。
「真……真……的嗎?」
「我相信。」
他們對視一笑。一切順利。他很可愛,這孩子,為他提供愉悅真是一種愉悅。
「現在,就來說一說對頭的人吧,我想在報紙上發一條告示。那種……」
保爾轉身過去,拿來他的本子。
「哦,這個並沒有必要,保爾,我無疑已經有了你所要的。」
「啊……啊……是嗎?」
他驚詫萬分,這個小保爾。他放聲大笑起來,這是純真的快樂,他激動地在小黑板上寫道:
「假如您已經有了建實驗室的地方,媽媽也有了錢能夠投到裡頭,而且您還認識一個合格的藥劑師……那麼,這事兒很快就能成了,是不是?」
迪普雷先生一愣,也跟著笑了起來。稍稍有點兒苦笑。
「是的……很正常……但是,話又說回來,你最好還是重新給我解釋一遍這一切……我是說……用你自己的話。」
保爾同意了。他十分渴望細細地敘述他的計劃:
「是這樣的,我的理想,就是建立一個製藥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