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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8:05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頭一年裡始終拒絕跟安德烈有所來往的《巴黎晚報》的同行,如今不失時機地跟他打招呼了。當人們想來一次熱熱鬧鬧的聚餐,而不是一次別彆扭扭的晚會時,他再也不是別人為避免尷尬情境而刻意加擺的第十四套餐具,而是出現在前十名之中的應邀來賓。

  由於安德烈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小伙子,所以根本就不缺少種種說親的提議,但是,他出于謹慎,更願意在司機、雷蒙先生、廚娘的丈夫、他們的兒子都不占位的那些日子裡,繼續去拜訪弗拉迪。那個波蘭女傭很積極,很投入,儘管有語言障礙,還是帶給了他無比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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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烈筆鋒所指幾乎對準一切,當然,帶著一種對倫理道德問題的偏愛,而這一道德偏愛是相當地基本,相當地誘人,得以被相當多的人所分享。通過穩定法郎來讓那些對國家財政給予信任的小額儲戶破產,這樣的做法是不是正常?在1914年就被限定的最低家庭房租,到1928年竟然增長了六倍或者七倍,這是不是能被接受?總之,他要為簡單的人提供簡單的東西,並讓它能被人立即抓住,同時也顯而易見地能抓住人。他是在呢絨桌子上競賭呢。

  一旦成功,便步步順利,安德烈不禁問起了自己:時機是不是已經來到,可以為一家其聲譽尚未被它老闆的聲譽所玷污的報社工作了?

  在《巴黎晚報》那邊,存在著一個很有質量的媒體,那裡的記者也要比基約多雇用的那幫子人更有良知,也更自由。但安德烈是一個「家傳的記者」,就像到處會有「家傳的工程師」那樣,他並不確信,他的價值在別處也會得到承認。但他畢竟夢想著能稍稍多掙一些錢,並時時留意著他的行情。一旦有什麼機會,他就會要求漲工資。

  不論在哪裡,人們都會給他送上各種各樣的禮物。

  最開始的一份禮物是一個偌大的青銅壁爐台,其裝飾圖案表現的是一番圍獵的場景。可惜,他住的那個僕人房實在太小,根本容不下,他便謝絕了。只因為自己的生存空間不夠,他出人意料地在公眾中贏得了廉潔的名聲。

  安德烈·戴爾庫差點兒找到了他的風格。

  瑪德萊娜在好轉,但種種考驗讓她大為心緒不寧。而要說服自己相信這一點,她只須在某一個下午遇上迪普雷先生。

  迪普雷,迪普雷……但是,當然啦,您還記得吧,一個膀大腰圓的傢伙,力氣很大,一對扇風耳,一雙迎風落淚的眼睛,戰爭期間,他入伍參戰,升至上士軍銜,受普拉代勒中尉的直接領導。1919年,那位普拉代勒曾雇用他來組織和監督軍人墓地的挖掘遷葬事宜。再後來,他常常被人掛在嘴邊,作為「奧爾奈·普拉代勒訴訟案」的證人。瑪德萊娜跟他當初是在法庭碰上的。「您好,夫人。」「您好,迪普雷先生。」在證人席,他做了一番正直而又有節制的宣告,表現出了對一個訴訟當事人的忠誠,不過,那個人其實並沒有做過什麼像樣的事,值得他如此忠誠。

  而這一次,瑪德萊娜跟他是偶然邂逅的。笨拙、驚奇、尷尬,讓他們一時間裡怔住了,命定的錯誤,他們應該是交談了一小陣,交換了幾句寒暄。迪普雷先生在夏多頓街的一家制鎖工廠中當小工頭。對話很快就斷流枯竭了。見瑪德萊娜在那裡乾笑,他就主動幫她從顯然很尷尬的情境中解圍出來。「日子可真是艱難啊……」他說。興許,他從報紙上得知了佩里顧先生逝世以及保爾出事的消息,或者,他指的是瑪德萊娜的前夫還在受囹圄之累,但是,她把對方的這一看法歸於對她自身外表變化的注意,她深受感動。

  讓她略感欣慰的是,家中現在算是恢復了一種幾乎正常的生活,可真的是太不容易了,至少,這樣的一個地方,大家都在同一個屋檐下,一個半癱瘓的孩子,一個連一句法國話都不會說的保姆,一個拿了錢卻無所事事的記者,一個從錢箱中偷取了一萬五千法郎的伴婦,還有一個家族銀行的女繼承人,卻外行得對金融事務一竅不通,對究竟什麼是轉讓的門檻,什麼又是債權的名義價值,根本就沒有半點兒概念。

  臨近1928年聖誕節期間,已經有了一份小小工資的安德烈,宣布他要離開佩里顧公館了。他說他「找到了地方」,但他並沒有說他要去哪裡。

  「我為您感到高興,安德烈,司機會把您的個人物品送過去的。」

  他謝過了瑪德萊娜,帶著一種明顯的尷尬,幾乎還有點兒積恨,可不是嗎,我們對那些為我們好的人總會有一些怨恨的。

  佩里顧公館的晚間活動不再有去年那種激動和焦慮的情調了。瑪德萊娜繼續擔憂保爾的行為理由,但是,自從他重新振奮起來,吃得幾乎算是正常,也長了一點兒體重,她就轉向了其他的主題。她總是等到最後一刻才來跟保爾講道理:「人家都需要睡覺的,我的寶貝,你也該把音樂停了。」她們就悄悄地收起了唱片,她們就帶上門,等到弗拉迪上樓回她的房間之後,瑪德萊娜和蕾昂絲就開始她們晚間的活動,她們讀小說,她們翻閱畫報,瑪德萊娜非常喜歡剛剛引進到法國的馬賽克鑲嵌畫。「我,我可不能……」蕾昂絲有些害怕。

  瑪德萊娜聽到,僕人專用樓梯上響起了上樓回房間去的弗拉迪那警覺的腳步聲,不禁謹慎地揚起了眉毛。那年輕女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喜愛轉悠,嘰嘰喳喳地像一隻喜鵲:整整一年裡,她都沒有學會一個法語詞。

  每星期日,她都會忠誠地前往波蘭教堂望彌撒。在她的思維中,禮拜從她離開住所的那一刻起興許就已經開始了,因為她出發之前就戴上了一張面紗,她成了另一個女人。當然,從星期一起,她會重新開始她習慣的那些交流,跟夏賽爾街的水果蔬菜商,跟羅日巴赫路口的藥劑師,或者跟維尼廣場的管道工小徒弟。

  「您不覺得這個姑娘會變得……對保爾很有危險嗎?」瑪德萊娜問蕾昂絲道。

  「您是想說……哦,不,他還是個孩子呢!」

  瑪德萊娜疑心重重,但是那只是她對所有那些過分接近保爾的女人的態度,除了對蕾昂絲。我們就拿索朗日·加里納托做例子說吧。在伽尼耶歌劇院的首演晚會上他們首次相遇之後,女歌星先後邀請保爾出席了她的三次演唱會,他母親堅持每一次都陪同出席。此後,索朗日離開了巴黎,開始了一次凱旋般的歐洲巡迴演出,她給保爾寄來了一封封熱情洋溢的信,附有一份簽了名的節目單,一份大使官邸的晚宴菜單,菜單上她加上了一些解釋,瑪德萊娜覺得非常滑稽,還有幾張照片,一些報刊文章,各種各樣的郵件,瑪德萊娜頻頻地忘記把它們轉交給保爾:「哦,是的,確實,收到了給你的信件,昨天還是前天,可我放哪兒了,嗯?……」保爾微笑了,舞動著手指頭,說:「媽……媽……媽媽……」

  「可是,她的生活中難道只有我們家保爾一個人了嗎,這女人?」瑪德萊娜問道。

  「好啦,不要嫉妒啦,瑪德萊娜……」

  「我,嫉妒這個娘兒們?您在開什麼玩笑!」

  蕾昂絲繼續讀著報。

  「我說,」她很羨慕地說,「羅馬尼亞石油,它還真是不錯的呢。」

  蕾昂絲指著《高盧人報》上的一篇文章。

  「您在說什麼呢?」

  「證券交易所中的羅馬尼亞石油股票。四年來每年增值了百分之十二,至少在未來的四五年裡,行情還會看漲,簡直令人難以相信……」

  自從茹貝爾當場拿蕾昂絲抓了個現行,凡是涉及金錢的那一切,或多或少都會在瑪德萊娜和蕾昂絲之間投下尷尬的沉默。這一次,實在有些太過分了,瑪德萊娜不想就此罷休。

  「蕾昂絲,」她說著,放下了鉛筆,「我很清楚,古斯塔夫·茹貝爾讓您現在所處的地位確實有些……微妙。我明白。但我懇求您,要想儘早還清債務,就不要投入到股票買賣中去。」

  「但是,那可是穩賺不賠的啊,這是在《高盧人報》上刊登的!這還不是唯一的,我還在《費加羅報》上讀到過,就在幾星期之前!」

  跟拳擊與自行車競賽一樣,小額證券交易是大戰結束之後的一大時尚體育。所有人都參與其中,男人們、女人們,富人們都在變富,這就幫助窮人有了耐心,機靈的價值開始代替了勞動的價值。這個提問很久以來就一直在燙著瑪德萊娜的嘴:

  「您已經還了古斯塔夫多少錢?我是說……您還得還他多少?」

  一萬四千法郎。償還債務的時間是按年計算的。既然話題就在她們之間展開,瑪德萊娜感到有所放鬆。數字本身解脫了她,她走向她的寫字檯,拿出文件,低下頭看,然後返回,手裡捏著一張一萬五千法郎的支票。

  「哦,不!」蕾昂絲叫嚷起來,推開了瑪德萊娜伸過來的手。

  「好了,好了,我求求您了,拿著吧,蕾昂絲。」

  這年輕女子面色蒼白,連忙站了起來。

  「我是不能接受這個的,瑪德萊娜,這您知道!」

  「先把支票兌現了,但不要太快就把錢全都還給茹貝爾!那樣的話,他會猜疑什麼的……您就說,您的股票交易賺了錢。」

  瑪德萊娜臉上強擠出一絲微笑。

  「至少,您的羅馬尼亞石油將能派上一些用場。」

  她們就這樣面對面地站了好一會兒,支票就在瑪德萊娜伸出來的那隻顫巍巍的手上。

  蕾昂絲的手指尖最終還是把它抓住了。

  她突然向前一步,把她抱在了懷中。

  這動作是那麼地迅疾,蕾昂絲把她抱得那麼緊,瑪德萊娜以為自己就快要撐不住了。她吻著她的臉頰。

  「謝謝,謝謝,我都快羞愧死了,您知道,不是嗎,瑪德萊娜,我心中的羞愧。」

  「是的,是的,」瑪德萊娜說,幾乎就要窒息,要爆炸,她猶豫著,不知道雙手該放在哪裡才好。蕾昂絲把她摟得緊緊的,她一聲不吭,而在這裡的,就放在肩膀上,後來又放在脖子上的,正是她的手,再次感謝。

  在走廊中,瑪德萊娜以為又聽到了聖方濟各-沙雷氏教堂的神父的嗓音。

  她們終於分開了,蕾昂絲走向衣帽架,拿上衣服。搭在背上,她又轉回來,抓住瑪德萊娜的肩膀,重又親了親她的臉,讓自己的嘴唇一動不動地停了好長一會兒,就好像她期待著什麼似的,那還是親吻嗎?隨後她猛地離開了房間,出門而去。通常,她都要說一聲明天見,但這一次,她什麼都沒有說,她們倆誰都無法再說些什麼了。

  瑪德萊娜一動不動,直到蕾昂絲那股淡淡的香水味在空中慢慢地散盡,她心裡想,我的天,假如……

  我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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