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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8:02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保爾在他的小黑板上寫道:「應該改動一下九月份跟富尼埃教授的那次預約,求求你了。」
瑪德萊娜的回答乾脆利落:
「不行,保爾!」
「但是,九月十二日,我有事情,媽媽!」保爾寫道。他面露微笑。瑪德萊娜轉身朝向蕾昂絲,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她的意思。
「媽媽不明白,我的寶貝……」她說著,跪在了輪椅旁邊。
「十二日那天,我不能夠,因為我要去歌劇院!」保爾說著,遞給他母親一份報紙剪報:
索朗日·加里納托終於來巴黎了!
女歌星演唱會在伽尼耶歌劇院舉行
從九月十二日起,八場非凡的晚會
在保爾給他母親和蕾昂絲帶去的種種強烈的激情中,他隨之發出的爽朗笑聲無疑就是最令人驚訝的了。
然而,壞消息在第三天就傳來了:當然,已經沒有票了,不僅是首場演出票已告罄,所有的演出全都沒有餘票了。
「我很抱歉,我的寶貝……」
保爾不甘心:「我可以見一見茹貝爾先生嗎?媽媽,我求求你了。」
這一次,兩人之間傳統的技術性晤面最終轉向了瑪德萊娜的一次請求:
「保爾想跟您說幾句話,古斯塔夫……他有事求您。我擔心它會超出您的能力範圍,但假如您能好好地對他解釋一下……」
「您……您……您……您好……先……先……先……先生……」
古斯塔夫心裡在想,單單是一聲問候這樣簡單的句子,會不會將拖上整整一天時間。保爾的嘴唇像蝴蝶翅膀那樣在顫動,他的眼皮以一種地獄般的節律在眨動,就像一個癲癇症患者正在發作。他母親慌了,趕緊過來插話:
「來吧,我的孩子,來吧!讓我來給古斯塔夫解釋這一切吧,你就別這樣太著急了……」
「哦……哦……不!」
他睜大了眼睛。「好一個苦命的人。」茹貝爾的腦子裡閃過了這個詞。
瑪德萊娜把小黑板遞給了保爾。
「這樣,你就可以寫字了,我的天使……」
不,保爾不想寫字,他想說話。總之,是說話……當然,我們能為我們的讀者做茹貝爾所不能做的某種事:節略。因為,若是讓保爾來說,就得費上大約半個小時才能真正交流上三四句話,這可不是在說瞎話。保爾要說的這些話,可以簡述為:「我需要搞到九月十二日伽尼耶歌劇院的三張正廳位子的票。」瑪德萊娜擔任了轉述,保爾很想去看演出,但票已經告罄。
保爾:「您能不能想想辦法,求您了……」
啊,這一句「求您了」,何等的迫切!從第一個音節起,對方就明白了,但保爾絕對願意把話都說全了。
「但是,我實在想不出我有什麼辦法能幫您,保爾……」古斯塔夫最後回答道,「您還很年輕,但是……我告訴你,銀行和歌劇院,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保爾很不滿意這個回答,這完全看得出來,他的結巴還在加重,面對這個真正狂熱的孩子,人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讓茹貝爾內心震撼的,是保爾的論據。我這裡再一次為他做一個簡單轉達:「我求您了,去求求勞爾-西蒙先生,讓他來幫個忙吧……」
古斯塔夫遏制住一個表示惱火的動作,至少,這小毛孩還能用彬彬有禮的套式來說話……何況,一般人根本看不透勞爾-西蒙到底能做些什麼,此人聾得跟牡蠣一樣,根本就不像是神通廣大能買到歌劇院戲票的人。一時間裡,保爾閉上了眼睛,他苦於不得不解釋這一切:「他可是伽尼耶歌劇院的董事呢!」這句話讓茹貝爾有些猝不及防。
「是啊,興許,但這不是個理由……」
「他欠您一點什麼吧,西部鐵路事件中……」
「可是……沒錯啊,這個!」瑪德萊娜歡呼雀躍,她像是突然回想起了什麼。
孩子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古斯塔夫。
由此說來,早年的這一事件,他是聽說過的,並明白是怎麼回事,而且還記住了……現在,他把它向上推,讓它浮出了水面……
「您說得有理,我親愛的保爾。」茹貝爾終於說。
他慢吞吞地說著,仿佛在掂量著每一個音素。他在這孩子身上發現了一種從容的決斷,這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要去見見勞爾-西蒙先生……」
茹貝爾一走掉,瑪德萊娜就急急忙忙地問起保爾來。
「可是,保爾,你為什麼不把句子寫出來?你這麼說話,對聽的人實在是一種嚴峻的考驗,你知道!」
保爾微微一笑,寫道:「我想,這樣一來,茹貝爾先生就會做好一切,以避免跟我再來上一場對話。」
第三天,一個跑腿的人就送來了三張票,裝在一個印有巴黎歌劇院字樣的大信封中。
通過升降機讓輪椅從家裡的樓上下來,把保爾抬上汽車,這一切都不算什麼,只是到了伽尼耶歌劇院大樓梯的底下後,困難才真正開始。
「我去看看……」蕾昂絲說,「你們在這裡等著我。」
正當一個個身穿晚禮服裙的女士、西服革履的紳士,還有無數聞風而來的記者在保爾的周圍轉來轉去,碰著擠著瑪德萊娜的時候,蕾昂絲步履輕鬆地走上樓梯,好長一會兒都不見她的人影。人群變得稀少了,保爾開始表現出某種焦躁情緒,蕾昂絲終於露面了,還帶來了兩個穿藍色工作服的年輕小伙子,鬼才知道她是從哪裡把他們給挖出來的呢,不過,話又說回來,無論你把蕾昂絲丟在哪裡,都會有男人過來幫忙的,只不過,由於情況的特殊,這一撥人比以前的那一撥撥人多讓人等了幾分鐘而已。他們匆匆伸出一根食指,在鴨舌帽上碰一下,算是打了個招呼,然後就把保爾的輪椅抬了起來。
「貼緊一點,年輕人,會有搖晃的!」
他們說得沒錯,因為劇院的大樓梯有很多很多的階梯,他們得在人流中不時地左繞右繞,而人群在避讓的時候也會不無遺憾地抱怨,甚至咒罵,一輛輪椅,一個殘疾人,在歌劇院,這可不是我們要來看的東西。
在演出大廳的門檻處,困難到了幾近無法克服的地步。他們發現,正廳中的觀眾都已經安坐就位,而輪椅太寬,根本無法從中間的通道中通過。
兩個小伙子瞧了瞧蕾昂絲,希望她能給出明示。
宣告演出即將開始的鈴聲尖厲刺耳地響起,讓所有觀眾都感覺到牙齒發酸。
「過不去了,年輕的先生看來得留在這裡了……」
瑪德萊娜轉過身去。說話的人是一個身穿制服的男子,又高又瘦,乾巴巴的。他說這話時語氣冷冰冰的,活像一個殯儀館的司儀。他們現在離舞台還很遠,非常遠,保爾若是留在這裡將根本看不清什麼。他母親單膝跪地,對他解釋著眼下的情況。孩子開始輕聲地哭泣起來。
於是,瑪德萊娜在一秒鐘之前還準備接受的事情,現在變得根本不可能了。慢慢地,她站起身來,威風凜凜。
「我們的位子在第一排,先生。我們就坐在那裡看演出。」
「夫人,我……」
「你們應該做好必須做的事,讓我們過去,坐到前面去。不然的話,我們就將留在這裡,堵塞入口,妨礙關門,演出也就開始不了。你們將不得不叫來警察,強行讓一輛輪椅上的殘疾人在一大群記者與攝影師面前退出劇場,而我們會讓他們來見證一下你們的壯舉,它將構成一出真正的好戲。」
人們紛紛回過頭來,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有一輛輪椅,太寬了,進不來,我們要延遲開場了,真是煩人。
「我很抱歉,夫人,」穿制服的男子說,「但我們實在沒有辦法滿足您的要求。」
「當真?」瑪德萊娜很驚訝。
所有人都瞧著通向前台的這一條長長的走道。觀眾席里,東一處西一處地傳來叫嚷,所有人的眼睛,從樂池到樓廳,都瞄準了這一小群人,我們可以開始了嗎,能,還是不能?
「這只需要,」她補充了一句,「請通道兩邊座位上的觀眾稍稍站立那麼一小會兒,這總是可以做到的吧?」
蕾昂絲走上前來,朝那兩個穿藍色工作服的抬輪椅者送上一絲略帶騷擾意味的微笑。
「我認為我們這裡有足夠……強壯的人,可以把這重擔直接舉起來,不是嗎?」
就算人們把兩個小伙子的男性荷爾蒙都刺激起來,他們也不會把輪椅抓得比現在更有力了。
於是,工作人員在中央通道中開始了一次艱難的航行,同時連連說著道歉的話,請您就站起來那么小小的一會兒,謝謝您先生,謝謝您女士,是的,不需要太長時間,就讓小孩子的輪椅通過一下,謝謝了,是的,我知道,您可真是太有愛心了……在他們後面,高高舉起的輪椅在人們的頭頂上前行,就像一個無賴之王的寶座,保爾光彩奪目。終於,他們把他放在了離樂池只有三米遠的地方。
瑪德萊娜和蕾昂絲剛坐下,大廳就陷入了黑暗,大幕徐徐打開。
索朗日·加里納托已經有整整八年時間沒來巴黎了。自從報刊幾乎眾口一詞地給她在小莫里斯·葛朗台創作的《世界的榮耀》中的表演喝倒彩,她就一直憤憤不平地生著悶氣。那是一出結構怪異的歌劇,故事從結尾開始倒敘,時間順序處理得十分自由,講述的是羅馬人與奴隸的一段歷險,相當難懂,不太好欣賞,漫畫家們看得倒是很開心,而觀眾們則紛紛報以噓聲。結果,演了三場之後,索朗日就離開了巴黎,並發誓她的腳再也不會踏上巴黎一步。
她並沒有太受這一挫折的影響,而是繼續著一段奇特的藝術生涯。她在倫敦唱了《費德里奧》,在米蘭唱了《美狄亞》,在墨爾本唱了《奧菲歐與尤麗迪絲》,報紙的國際專欄連篇累牘地報導了她的奇幻故事,說是有三個億萬富翁互相競賭,要娶她為妻,三個豪富爭先恐後地為她送上最稀奇古怪的禮物,討她歡心,但這並不能阻止她,就在兩年之後,嫁給了比她年輕八歲的莫里斯·葛朗台。人們為這一幾近怪誕的愛情故事興奮不已,人們見過他們成雙成對地出現在瑞士、義大利、英格蘭,那美男子莫里斯,大波浪捲髮,眉毛漆黑,舉止瀟灑,野性十足,這做派,在女人們的心中造成了重大的災害,尤其是因為他故意炫耀了對索朗日毫無保留的激情,這一謊言從來就沒有被揭穿,只有上帝知道,他曾經有過多少次機會出軌,而就在他們結婚三個月之後,這一無比羅曼蒂克的愛情卻突然宣告終結,因為他魂斷藍色海岸,就在他的那輛勞斯萊斯轎車的方向盤上。
朝夕之間,索朗日便結束了自己的藝術生涯。
億萬富翁之一,充分體現出了失敗者的優雅,為未來五年中她原本已安排得滿滿當當的藝術表演日程支付了巨額違約金。
1923年6月11日,索朗日·加里納托退入隱居生活中。只是到了1928年春天,她復出的消息開始傳播。沒有人懷疑,這位女明星會嘗試在《茶花女》中重新放射出燦爛光輝,它也確實是她最成功的標誌。然而,接連而來的兩次闢謠令人不勝唏噓,驚愕連連。她明確表示,她將不會通過一出歌劇,而是通過一次演唱會來宣告自己的復出,並且將是在巴黎!演唱會原本是一個挑剔的選擇,它要求藝術家隨時隨地能從一種激情,甚至是一種嗓音,過渡到另一種激情或嗓音,節目單只能安排得雄心勃勃,讓最難演唱的曲目一個接一個地出現。至於巴黎嘛,那曾是數年之前把她趕走的傷心之地。這是一次真正的挑戰。
索朗日四十六歲了。她最近的那些照片顯現出一個胖得有些邪行的女人(當然她也從來就不曾苗條過,但人們沒想到她會胖到如此程度)。其中不乏體育方面多種多樣的隱喻。歌劇頗可比作網球、游泳,從事這些項目需要刻苦狂熱的訓練,以及頻繁的比賽。通常,按照不變的磁化規律,聽眾會被引導著走向公開表演。可是,在表演大廳中,索朗日·加里納托只有不多的幾個熱心歌迷,且他們都有些憂心忡忡,同時,卻還有一些隨時準備號叫和大笑的喝倒彩者,幾個星期里,報刊早已將他們的情緒預熱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索朗日不是走上舞台去的,當大幕打開時,她就已經待在那裡了,她穿著一件又長又肥的藍色珠羅紗裙袍,上面點綴有數量多得嚇人的綢帶,頭上戴了一頂王冠。觀眾鼓掌,但女歌星沒有動,也沒有微笑,更沒有做任何動作。於是,一種奇怪的寂靜籠罩了大廳。這個場景中的她,簡直可比一個早已準備好要狠狠斥責一班淘氣學生的女教師。
第一首曲子,有一半觀眾早已準備好要發出噓聲,要喝倒彩的,是《世界的榮耀》的序曲,這齣歌劇本身就引起了人們不吉利的記憶,而且非常特殊,這也是她失敗的一大原因。演唱只由鋼琴來伴奏,本來就叫人很是不習慣,更何況,這一次甚至連鋼琴都沒有,加里納托表演的是無伴奏獨唱。但,這都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從最初那一刻起,整個大廳仿佛都被索朗日的嗓音給催眠了,這悲愴的嗓音表達了激情、遺憾、孤獨。誰若是有一天曾動情地戀愛過,嫉妒過,或者被拋棄過,那他就只會被這一嗓音驚呆。
仿佛觀眾與演員之間達成了一種默契,第一首曲子唱完,整個大廳中沒有一記鼓掌聲,此曲像是被看作對一筆債務的審定,對一種積恨的時效核准,聽眾的一筆債,女明星的一腔恨。
索朗日一動也不動,在一種沉思冥想般的寂靜中,樂隊開始落座。
這時候,也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索朗日掏出來一朵紅玫瑰,用牙齒咬住。這個胖女人開始唱「愛情是一隻叛逆鳥」[29],帶著一種性感,一種生命的愉悅,一種緊張,令人目瞪口呆。她的嗓音,應對著各種挑戰,顯現出一種流暢明快,一種輕鬆自如,恰到好處,令人咋舌,一切於她都那麼容易,那麼合適,當她唱完「假如我愛你,你可要小心啊」這一句,觀眾有半秒鐘沉浸于震驚中。在令人昏頭昏腦的寂靜中,只聽見保爾·佩里顧那尖厲而又天真的小小嗓音叫了一聲:「好!」這一聲叫好頓時引來了好一陣雷鳴,全體起立鼓掌,原來,並不是因為加里納托不再像以前那麼才華橫溢了,而是因為,她很善於在每個人心中喚醒那種幾乎是生理學的需要,要自己製造出人物來。
一個個選段:舒伯特、普契尼、威爾第、鮑羅丁、柴可夫斯基……表演是一次徹底的成功,聽眾要求再唱一個,再來兩個,手掌都拍疼了,人群震驚了。最後,索朗日·加里納托來到關閉了的大幕前,人們安靜下來,她等了幾秒鐘,只是喃喃地說了聲「謝謝」,簡直令人發狂。
退場有些亂了套。保爾的輪椅妨礙了頭幾排的聽眾,又有人不滿地嚷嚷起來。當劇場經理人最終准許他們離開時,大廳幾乎已經空了。燈光一處接一處地熄滅。人們高舉起輪椅,人們走上了過廳,人們把保爾放到前廳。這時候,來到他跟前的,是整整一座大山一般厚重寬闊的衣料、香水味、笑聲、義大利語字詞、脂粉、頭髮,是一種空氣的流動,是一種在場。僅僅她本身,就充滿了整個空間,她一直在向前,再向前,右手的食指指向了保爾的輪椅。
「我看到你了,你,小匹諾曹!我看到你在正廳中,哦啦啦,是的,我看到你了!」
索朗日跪了下來,她一直就沒有向任何人問過好。保爾受寵若驚,微笑著,咧開了嘴,露出了牙齒。
「你叫什麼來著?」
「保……保……保爾·佩……佩里……」
「啊!小保爾!你給我寫過信的!啊,保爾,原來是你啊!」
她的兩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放在她龐大的胸脯前,人們簡直會說,那胸脯鼓得都快要炸開來了。
瑪德萊娜發現她不僅比以前胖了,還老多了。
他們說定了要再見面,再通信,索朗日提出給他們留此後幾場演出的票子,正廳的座位,假如你媽媽同意的話,當然……瑪德萊娜只是閉上眼睛,後會有期。哦啦啦,保爾,小保爾!索朗日的脖子上戴著一條長蛇巾,那是一條帶有長長羽毛的橙色長圍巾,她把它摘下來,圍到了孩子的脖子上,又親了親他的臉。我的小寶貝兒,她沒完沒了地說著,蕾昂絲竭力控制著不讓自己笑出來,瑪德萊娜中止了她的擁吻,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家了,哦啦啦,都已經……
索朗日堅持讓保爾帶走一大捧她在演出結束時收到的鮮花。
汽車早就到了。
巴黎很熱,很安靜,令人激動,美妙至極。瑪德萊娜讓人把鮮花放到汽車後備箱中。
路上,她指了指那一條蟒蛇一樣的長圍巾。
「保爾,你可不可以別戴著它呢……這香水味熏得人實在有些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