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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7:59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七月里,保爾又要了一台留聲機。毫無疑問,他在好轉。

  他的白天安排得滿滿當當。他自己來換留聲機的唱針,擺放他的唱片,做筆記,整理卡片,在出版商的商品名錄上做標記。他讓弗拉迪把他帶到圖書館去,當弗拉迪跟那些圖書館員在書庫里做著種種幕後交易時,他整個下午就留在閱覽室,抄寫百科全書上的條目,尋找關於歐洲各大音樂會的無數剪報,查閱男女歌手的職業生涯資料,還有在世界各地新上演的歌劇的消息。他有一個專為索朗日·加里納托而做的卷宗,從第一次聽她唱片的時候起,他就覺得建立這樣一個卷宗是勢在必行的。

  他於五月份給那位女明星寫了一封信,特地讓他母親幫他做了拼寫方面的訂正:

  親愛的索朗日·加里納托:

  我叫保爾,我住在巴黎,我是您的歌迷。我最喜歡的是《費德里奧》《托斯卡》和《拉美莫爾的露琪亞》,但我同樣也很喜歡《後宮誘逃》。我八歲了。我生活在一輛輪椅上。我熟悉您幾乎所有的唱片;我還缺一些,因為有一些很難找到,比如1921年在斯卡拉歌劇院上演的《塞維亞的理髮師》,但我會找到的。假如能得到您簽名的一張照片,那我就不勝榮幸了。

  保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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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非常欣賞您。

  本以為這封信就那樣有去無回了,但是令人驚喜的是,在七月份,女明星寄來了一張她穿美狄亞戲裝的照片,照片上有她的題詞:「深情地致保爾,索朗日·加里納托。」另外還有一張簡短的字條,手寫的,最後一句是:「你的信讓我很感動。」

  得把這張照片鑲在框子裡,擺在留聲機上面。

  你能想像,瑪德萊娜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保爾開始慢慢康復,他常常沉浸在他的思緒中,但那是在聽莫扎特或斯卡拉蒂的曲目時,他又有胃口吃飯了,臉色也好了許多,而從圖書館到唱片店,他的日子過得也很充實。瑪德萊娜心中重又燃起了希望,要跟他好好地談一次,以求識破始終讓她大為痛苦的那個奧秘。

  「您應該讓他好好地清淨一下,」蕾昂絲說,「您知道富尼埃教授說什麼來著……」

  他說,就應該「別去理他,那孩子」!

  瑪德萊娜強壓住怒火,讓人去買阿拉伯糕點杏仁餅了。

  安德烈對此情境有些擔心。他顯然為保爾感到高興,但既然孩子在好轉,他是不是該繼續他的教學了?但是,對他那段最後經驗的回憶讓他畏懼。

  眼下,瑪德萊娜對此隻字未提。安德烈整天都在精心修飾他無償為《巴黎晚報》寫的文章。女子體育、公共閱讀、男性時尚、聖卡特琳娜……他在他的專欄文章中涉及了眾多話題,希望儒勒·基約多最終能為他安排一個真正的崗位,就是說,享有一份工資。

  而《晚報》經理從來不跟他談這個,不過他也不會忘記隨口祝賀他幾句:「您昨天的短文很好!……假如小豬們不把您吃掉的話[28],我們就為您做點什麼!」基約多很滿意他的工作。當然還沒到為他付錢的份兒上,但很滿意。

  而安德烈,在他要求得到一份報酬之前,會那麼白幹著,一直干到年底,但是年賞已經過去,一月份到了(「您關於三王來朝節的文章,太寶貴了!」基約多這樣稱讚說),轉眼,已經是四月份了(「太棒了,您關於家政學的那篇雜論,妙不可言,哈哈哈!」)。安德烈看到了夏季的臨近,再過幾星期,他就將在日晷上轉上整整一圈了。一年的周刊專欄,卻沒見上司有過一個表示表示的舉動。

  至於那家報紙本身,也沒有傳來什麼好消息,他不得不忍受同行們的敵視和惡意。

  然後,就在七月末的一天,一個稍稍比別人更來勁的工會代表揪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到地下室,給了他一頓暴揍,打得他跪倒在地,呼吸困難,連連嘔吐。他只覺得胸脯就要開裂,在那些小工的怒目直視下,他好不容易爬到了門口,最年輕的那個工人還往他面前的地上啐了一口,正好吐在了他的衣服上。

  這就是往火上添加的一滴油。

  回到佩里顧家的府邸後,他總覺得心中有一股無名怒火在燃燒。他被剝削了。這就是他的感受。這是一個共產主義者的詞語,上帝知道,他根本就不想跟那些人有一絲一毫的瓜葛,但是,他感覺,在上一年裡還有些像是為新聞記者生涯所允諾的東西,到了今年春天,似乎就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詐騙。

  安德烈在自己房間裡來迴轉悠,一腳接一腳地往牆上踢。他開始感到身上發熱,老虎窗幾乎不帶來什麼空氣流動,他整夜整夜地流汗,覺得房間比平常小了不少,家具很老式,衣服很舊,走廊盡頭的那個波蘭女人,儘管當他一星期兩次去拜訪她時,她都表現得很柔順,但她從晚餐到睡覺,一直都在不停地唱歌,而且唱得有些跑調,見鬼,再也不能那樣繼續下去了,他寫好了他的辭呈。不過,你原本就沒有工資,還需要辭職嗎?

  他穿上外套,大步前往報社,徑直敲響了基約多辦公室的門。

  「啊,您來得正好,我正要找您呢!請您告訴我,一個每日都發的專欄……您想不想試一試?」

  安德烈驚呆了。

  「只有一欄……但是有一個很漂亮的邊框。而且,發在第一版!」

  「什麼樣的專欄呢?」

  基約多顯得有些焦慮。

  「您瞧瞧,馬西在寫經濟,佳爾賓在寫政治,弗朗迪迪埃則寫其他隨便什麼。但還沒有人來關注……大街上的人,您明白嗎?那些買《晚報》的人特別想有人來為他們寫寫大街上的人們。您為什麼認為社會新聞讓他們感興趣到了這一地步?因為恰恰正是這些事,會隨時發生在他們每個人的頭上。」

  安德烈做了一個含義很含糊的動作。

  「社會新聞,那有的是……」

  「顯而易見!不過我腦子裡想的可不是這個。但是,那樣一個專欄,要高高在上地說出人們低低在下想著的事。」

  「是不是可以認為,那應該是一種詼諧的短文?」

  「假如您願意這樣認為,但那往往是一些糟糕的詼諧,因為人們更喜歡抱怨,這誰都知道!而我們,就得有點兒格調,正因為如此,我想到了您……」

  「格調……」

  「絕對!讓讀者們開心的一件事,就是想像那些所謂更聰明的人心裡想的其實是跟他們一樣的事,這會讓他們身心愉悅。但是,要想有人讀,就必須寫得簡單。這是個劑量的問題。」

  安德烈有些震驚,琢磨著這一建議背後究竟有什麼圈套。

  「付錢嗎?」他問道。

  「嗯……不太高。情況是……」

  安德烈對情況相當熟悉,他得知,不應該把報紙的情況跟報社老闆的情況混為一談。等到有一天,當基約多不得不解僱他家中的印度支那裔僕人時,他恐怕還以為是遇上了危機呢。

  「付錢嗎?」

  安德烈為他的大膽而自豪。基約多立即發飆,就仿佛有人要拔掉他的一顆牙,他最終嚷嚷起來:

  「是的,這一次,是付錢的!」

  「多少?」安德烈重複道,確實很帶狀態。

  「每欄三十法郎。」

  「四十。」

  「三十二。」

  「三十七。」

  「好吧,這樣,就三十三。但是小心,嗯,我要的是一個很棒的……專欄!」

  他肩膀那麼一甩,腰那麼一扭,就轉過身去,這似乎表示,他有些不快,但在他的身上,這一符號毋庸置疑地表明,他對他的這件事很滿意。

  「哦,還有,」他補充了一句,「您得找一個名字,嗯!」

  「怎麼還要找?但是……我有我自己的名字啊!」

  「這個,您先聽我的。無論如何,您得為您自己找一個名字,且不管那是不是您的真名……」

  基約多湊近過來,以一種私下裡吐露隱情的口吻對他說:

  「一個筆名。所有人讀了之後都會這麼想,那是一個權威人物寫的,但他並不簽上自己的真實姓名!別忘了,讀者都是愛占星算命的,總之,您就選一個會讓他們聯想到高級智慧的名字吧。」

  就這樣,八月初,在《巴黎晚報》的第一版上,出現了署名為「凱洛斯」的第一篇專欄文章:

  一個配得上這個名字的人

  十四年前,整個國家處在了戰爭總動員中。全體法國人民站立起來,把他們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到一場史無前例的戰爭中,準備度過一個充滿深徹悲劇的歷史階段。人們經歷了無名的巨大犧牲,四十個月之後,狂熱讓位於混亂,命中注定的懷疑與焦慮的時刻來臨了。那時,民族把它的命運交到了一個七十六歲的老人手上。一個總是搞錯,總是只贊同他自己的意見,總是疑心重重,經常兇殘無情,行為如暴君,傾向如獨裁者的人。當形勢有利的時候,往往會有一些想法簡單的人變成了偉大人物。克雷孟梭先生的頭腦中只有一個綱領,嘴巴上只有一個詞:「對內方針,我打仗;對外方針,我打仗……俄國背叛了我們,我繼續打仗,我一直繼續到最後一刻。」

  這很簡單,而這,恰恰是英勇的法蘭西人需要聽到的。

  再過幾天,克雷孟梭將迎來他八十八周歲的生日。一張照片,不久前拍攝於旺代地區的雅爾河畔聖萬康,顯現出一個精力依然充沛的老者的穩步行走。

  當我的目光漸漸投向這些統領我們的權威人士時,他們會顯得平凡、輕率、蒼白無力、極易凋萎。而人們會受到誘惑,就像錫諾普的第歐根尼,緊握著手中的燈籠,問道:「在法國,難道就沒有任何人能夠比肩克雷孟梭了嗎?」

  自從那次可怕的誤會後,瑪德萊娜對待古斯塔夫的態度就一直沒有恢復到自然狀態。她選擇了在他們間的寒暄客套中什麼都不改變,企圖以此來強調,那次事件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沒有產生任何影響,但是一年後,她依然還是覺得有些尷尬,尤其是當她踮起腳尖,在他臉上送去一個簡短的親吻,同時說,你好,古斯塔夫時。

  此人真的是一個斯芬克斯,瑪德萊娜絕對不知道他的腦子裡在想什麼。他給她送來報告,小口小口地喝咖啡,用他那雙藍得有些可怕的眼睛死盯著她……而在房間的另一端,保爾正沉浸在他的那本《義大利歌劇的故事》中。他讓瑪德萊娜了解到種種日常雜事:

  「勞爾-西蒙先生遇上了一樁麻煩事。我建議我們可以幫他一下。能在董事會成員中多一個信任者,從來不會是一件壞事……」

  瑪德萊娜也微微一笑,表演出一種默契,但她分辨不出這一默契中的真正含義。她在他遞過來的材料上簽字。有時候,茹貝爾會給予一些解釋,他可不願意人們日後指責他沒把信息傳達到位。於是,他開口說:

  「我可不願意拿種種細節來煩您,瑪德萊娜,不過,現在正是調整重建您資產的大好時機。」

  瑪德萊娜做了一個手勢,我明白,當然。

  「國債再也帶不來任何回報,這在未來是不會有什麼改觀的。『重建』,這就意味著,要拋棄一些弱勢項目,而代之以一些更有利可圖的產品……」

  「很好,是的,是個好想法。」

  「這是個明智的決定,請相信我。但您得善知善行。」

  她明白。

  「這對未來是最基本的,請相信我。在我看來,這正是您應該做的,但我必須心裡有底,我得知道您心裡明白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她明白,她簽字。

  她還心不在焉地問道:

  「順便問一下,爸爸的保險柜里都有些什麼呢?」

  「什麼帶危害性的東西都沒有,這您就放心好了。都是一些舊證券,諸如此類的……」茹貝爾回答道,說話間,她的心思也早已轉到了其他事情上,她甚至都沒有問一下保險箱的鑰匙在哪裡。

  而有時候,其實還是應該去了解一下其中的原因,以不稱職的領導者的那種屢試不爽的直覺,她被一個數字吸引,結果誤打誤撞,正好問到了點子上。

  實際上,只有過那麼一次,那還是在八月份,但它給瑪德萊娜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恰恰因為,這樣的事還從來沒有過。

  「這是什麼呢?」瑪德萊娜問道,恰恰就在為費雷-德拉日的名義做背簽之前。

  茹貝爾不禁盯住了她。

  「一筆虧損。在銀行界,那是很常見的。假如要問,人們是否每事必成,答案明擺在那裡。」

  茹貝爾回答得也太快、太乾脆了,他的衝動就是一種供認。瑪德萊娜放下了鋼筆,憑著直覺,採納了她父親在類似情況下也會採取的典型行為。她沒有說一句話,等待著答案一直來到她面前。

  佩里顧銀行曾經做過一次錯誤的證券選擇,結果是大約三十萬法郎的直接損失。

  瑪德萊娜曾以為古斯塔夫·茹貝爾具有一種近乎於無所不知的才能,但她意識到,她錯了。她知道,她的沉默遠比指責更讓人焦慮,她思維的神秘性則會鞏固她的權力本身,她很有分寸地簽了字,接著轉向下一份文件。

  該是離開的時刻了,但古斯塔夫還坐在那裡,慢慢地喝著咖啡,一臉沉思的樣子。或者很嚴肅的樣子,瑪德萊娜對此實在有些拿不準。仿佛他有什麼指責的話要對她說,他在醞釀著要譴責她。

  「親愛的瑪德萊娜,您能否允許我現在請皮卡爾小姐和布羅歇先生過來一下,跟我們一起坐一坐?」

  瑪德萊娜很驚訝,行,當然可以,但為什麼……茹貝爾舉起了一隻手,請等一等。

  布羅歇先生先進的屋,恭恭敬敬地向瑪德萊娜鞠了一躬。蕾昂絲隨後也到了,一陣旋風似的,清新涼爽:「請問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皮卡爾小姐,這位是布羅歇先生,他是會計,還是……」

  茹貝爾停住了,被他合作者的面部表情驚呆,他那通常紅潤的面色,現在變得深紅,像是著了火,幾乎馬上就要爆炸。他死死地盯著蕾昂絲,像是黑夜中被汽車的車燈驚呆了的一隻兔子。沒錯,她真的漂亮極了。她穿了一件平針織的緊身上衣,帶一個V字領,翻領上別了一朵大花,頭上戴一頂鐘形的帽子……她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轉身朝向布羅歇先生,點了點頭,嘴唇半張開,像是提出了一個無聲的問題,其實,根本就不需要更多的時間來預熱,來讓這位會計立即放光。

  茹貝爾清了清嗓子。

  「……現在我委託這一位布羅歇先生來核實一下佩里顧家族的消費支出。」

  蕾昂絲面色頓時變得蒼白,激動之餘,她快速地眨巴了一下眼睛。瑪德萊娜驚得身子一顫。

  「但是,古斯塔夫,我對蕾昂絲是完全信任的,而……」

  「正是這樣,親愛的瑪德萊娜,但我懷疑這一信任是不是放錯了地方。」

  布羅歇先生本應該從列舉其帳務的問題開始,但他的卷宗嘩啦一下掉到了地上,發票和收據撒得滿地都是。就在他趴到地上,在那年輕女郎的腿邊四下亂胡嚕單據的當兒,蕾昂絲一直瞧著瑪德萊娜,而茹貝爾則瞧著蕾昂絲,整個房間籠罩著令人壓抑的沉默。

  「這就是帳目,」布羅歇先生終於說,「這個,有墊款,有發票……」

  「請撿關鍵的說,布羅歇,我們不能整整一天全都耗在這上面!」

  會計開始了他的報告,嗓音嘶啞,很不幸,幾乎聽不清楚。

  平時,蕾昂絲是在瑪德萊娜的指令下,定期問茹貝爾要錢用來採購食物,還有其他日常消費,而作為交換,她要提供相應的發票,而通常,茹貝爾都是隨隨便便地拿過發票,就塞在衣兜里了。帳面始終合得上,精確到一分一厘。沒什麼可說的。只不過,有些票據根本就對不上任何一次採購,或者,商家開具的憑證顯然要比實際價格高出很多。交到茹貝爾手中的帳,一直能追溯到去年的二月份,積累了整整十八個月的欺騙。

  布羅歇先生輕輕搖晃著腦袋錶示遺憾,啊,真是遺憾,假如那位漂亮小姐早早地委託他來篡改帳目,那它們就一定會具有相當的說服力。

  「古斯塔夫,」瑪德萊娜嘗試著勸阻他,「這有些讓人太為難了……我求求您了……」

  茹貝爾卻表現出毫不動搖的樣子。

  「採購方面的油水,窗簾、地毯、牆紙、家具、燈具、地板、升降機,等等,還有保爾的輪椅……這不是,沒過多長時間,就是好大一個數目,皮卡爾小姐!」

  蕾昂絲突然轉了一個身。

  「您知道他們付我多少嗎?」她問。

  說到這裡,她瞧了一眼瑪德萊娜,後者十分驚詫地明白過來,她原本從來沒有關心過這個問題。有過失的人是她,但她沒時間插話。

  「這永遠都是小偷行為,」茹貝爾說,「他們偷竊,是因為他們覺得得到的還不夠。」

  「小偷」一詞,儘管是由一個銀行家說出來的,聽起來還是很可怕,引來一系列難以想像的後果:起訴,司法調查,法庭,審判,名譽喪失,身陷囹圄……

  要說,在保爾輪椅的價格上,在他殘疾人房間的整修上,蕾昂絲都大大地揩了一把油,這應該讓瑪德萊娜大為震驚,但她更多地是在為這一切而自責,認為是自己有錯。蕾昂絲遠不只是一個陪同女主人的伴婦,她還是不離女主人左右的心腹之友,無論是她離婚時,還是保爾出事時,她都一直陪同著女主人,當女主人難以作為時,是她勉力維護著家族的面貌。數月期間,她一直在勤奮勞作,卻從來沒有人關心過她的身份、她的工錢。目前發生的情況,都是她作為富人的利己主義者的後果。

  「這就叫作濫用信任,皮卡爾小姐,那是要受法律懲罰的。」茹貝爾繼續道,「總數一共多少,布羅歇先生?」

  「一萬六千四百六十五法郎,先生,外加七十六生丁。」

  蕾昂絲輕輕地哭了起來。會計差點兒就要掏他的手帕了,但它有些不太乾淨。

  「謝謝,布羅歇先生。」茹貝爾說。

  恐怕也要怪他自己了,會計的腳步本不該走得更響的,一個這樣的年輕女子竟會是一個如此笨拙的小偷,簡直亂透了。

  茹貝爾讓時間又過去了長長的好幾分鐘,他總是會給一個有難處的債務人留幾分鐘時間,然後再給他致命一擊的,這是他在金融事務中所保留的人道主義方式:

  「您選擇什麼呢,皮卡爾小姐,是還錢,還是上法院?」

  「啊不,古斯塔夫,這一次,實在有些太過了!」

  瑪德萊娜站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茹貝爾沒給她留足夠的時間找到合適的詞語。

  「幸虧,皮卡爾小姐並不是偶然出錯才侵吞錢款的,瑪德萊娜!而是,幾乎每一天,整整好幾個月!」

  「首先,這是我的錯。我總是不停地要她干更多的活兒,我本該覺察到……」

  「這也改變不了什麼。」

  蕾昂絲還在無聲地哭泣。

  「不!改變得了的!總之……該做的,就是增加蕾昂絲的工錢。大體上。應該加一倍。」

  蕾昂絲停止了哭泣,不由得驚訝地發出了一聲「哦」。茹貝爾不得已地揚了揚眉毛,這表明,他譴責這種冒冒失失的、耗散性的衝動決定都已經到了什麼程度。

  他轉身朝向蕾昂絲。

  「從下個月起,我們給您的工錢增加一倍。當然,實際上,您拿得還是跟原先一樣多。其中的差價就用來抵銷您的所欠了。我們會扣除您工錢的百分之十五,這樣,您的債務將更快得到清除。至於挪用的錢款生出的利潤,布羅歇先生會算清楚的,我們會加到您該償還的那部分中。」

  對此做法,瑪德萊娜實在找不到什麼依據。此外,茹貝爾並不期待什麼,他已經站起身來,關上了手提包,事情已經了結。

  瑪德萊娜送走古斯塔夫後,又回到房間裡,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便在哭哭啼啼的蕾昂絲對面坐了下來。

  「我請求您原諒。」蕾昂絲終於開口說。

  她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瑪德萊娜朝她伸出手去,蕾昂絲撲倒在她的腳下,像是情節劇中的一個女主人公,把頭埋到她的膝蓋上,瑪德萊娜一邊撫摩著她的頭髮,一邊說:「沒什麼,蕾昂絲,我並不怪您。」她感覺手心底下是這年輕女子的嗚咽所帶來的身體的一陣陣顫動,她身上柔和的香水味一直向她飄來,她只是想對她說她有多麼愛她,「蕾昂絲,」她重複道,「我向您擔保,這一切全都結束了,別再想它了,起來吧。」

  蕾昂絲久久地盯住她,微微張開了嘴唇。瑪德萊娜有些喘不過氣來,蕾昂絲撲向她。

  瑪德萊娜感覺自己像是落到了一口井裡,她喉嚨發緊。

  蕾昂絲拉過她的雙手,繞到自己的脖子上,做成一種能讓對方把自己掐死的姿勢,我的上帝啊……瑪德萊娜退了一步。蕾昂絲讓腦袋低低地垂下,她的舉止令人聯想到悔恨、懺悔、放棄,還有消極的獻祭。

  瑪德萊娜向前伸出胳膊,想把這種礙人的演示推得遠一點,但蕾昂絲急忙抓緊了她的手,緊緊壓住自己的嘴唇,同時還閉上了眼睛。然後,她又湊近一些,緊緊地抱住瑪德萊娜,她的香水味……

  蕾昂絲出去後,瑪德萊娜久久地停留在驚詫中,使勁地搓著雙手,我的上帝……

  她第一次轉去了聖方濟各-沙雷氏教堂,神父對上帝的意願並沒有顯得很輕鬆自如,但是在罪惡感、壞良心、犯錯誤、可疑愉悅的問題上,他如魚得水,極端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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