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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7:52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從夏天到聖誕節期間,保爾身高長了兩厘米,體重卻輕了三公斤。他的睡眠總是有困難,噩夢常常把他驚醒。飲食的問題也頻頻出現,他幾乎什麼都不吃。富尼埃大夫傷透了腦筋,得讓保爾增加體重,他說這是致命的問題,關鍵所在。致命這一個詞嚇壞了瑪德萊娜。每天都有兩三次,她守在輪椅邊,哄他吃飯,手裡端著一個盤子,尋找著一個新的藉口,一曲歌謠、一首兒歌、一個故事、一次假裝發怒。食物的搭配並不差,但是:
「它……它……咽……咽……咽不下……下去,媽……媽。」他說。
瑪德萊娜讓人把盤子端回廚房,然後就為下一頓飯下達起了指令,她嘗試了一切,人們甚至跑到了巴黎城的另一頭去採買,因為那一天,她突然想到,花椰菜泥興許會產生奇蹟。
「事故」之後一年,一直是她在為保爾換尿布,給他翻身,但是,由於她越來越疲勞,1928年2月3日,她在抱他去浴缸洗澡時摔倒了。孩子的腦袋狠狠地砸在了浴缸的腿上。瑪德萊娜感到自己有罪,而蕾昂絲,從前一年夏天起就一直在呼籲要請一個護士來,這一下,她總算是鬆了口,於是,就開始了一系列沒完沒了的走過場聘用。
這一個手太重,那一個表情太冷漠,這一個太年輕,那一個則太老,再換一個,卻又舉止頗為可疑,這麼說還算好的呢,另一些就更不用提了,有的看起來太邋遢,有的則脾氣太倔,有的心術不正,有的又很白痴,反正,沒有一個中瑪德萊娜的意,因為她誰都看不上。
蕾昂絲試圖讓她明白,這年頭,想找到一個完美無缺的護士實在比登天還難,但任憑你怎麼說,她根本就聽不進去。直到那一天,來了一個年輕女子,三十來歲的年紀,農村人的模樣,看身上,胯部寬寬的,肩膀也寬寬的,胸很大,一副快活的樣子,看臉上,紅紅的臉頰,小小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中,頭髮淺金色,淺得幾乎像是白色,總是帶著一臉明快的微笑,一笑起來露出了兩排堅實的牙齒,她很討人喜歡。
她直挺挺地站在瑪德萊娜面前,說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話,因為她是波蘭人,連一句法語都不會說。她拿出數量不少的介紹信,都是用外語寫的,她一一加以說明,用的當然也是波蘭語。蕾昂絲開始笑起來,瑪德萊娜終於收斂起她嚴肅的神態,儘管,跟她的朋友一樣,她覺得這一情境很是荒誕。當然,這一年輕女子的介紹信都是真的,但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街區中「那個雇用了一個波蘭婆娘的人」……她靜靜地聽完了對方的演說,把那一沓子證明材料全都合起來,宣布說,他們不會雇用「一個波蘭人……嗯……因為他們根本無法與她交流」。
年輕女子根本就沒聽明白這一層意思,咧開大嘴微笑起來,絲毫不帶驚訝,還以為自己已經順利地通過了第一輪考試。她指了指臥室的房門,同時睜大了眼睛,意思是說,她現在就急於見一見那個孩子。
「Moze teraz do niego pójdziemy?」[15]
瑪德萊娜耐心地重複了一遍她剛才的解釋,但她的句子剛剛才說了一個頭,那女子就走進了房間,靠近了保爾的輪椅。瑪德萊娜和蕾昂絲趕緊跟了過去。
女護士是屬於口若懸河的那類人。沒有人聽得懂她說的一個字,但從她的臉上你能讀得出一切,就如同在無聲電影中一個女演員的臉上。而眼下這情境,對她似乎有些不合適。她倒著推了一把輪椅,目光四下里轉動,在近處尋來一塊抹布,然後一邊嘟嘟囔囔地哼哼著,一邊擦起了那塊上面流了保爾很多口水的小桌板。她把毯子蓋到保爾的腿上,抓起他的杯子,拿去洗了,然後她把輪椅挪了一個方向,讓保爾面對光亮,又稍稍拉上了一點窗簾,不讓他晃了眼。這之後,她整理了一下他根本就不用的床頭櫃,把他從來就沒有讀過的那幾本書堆成一摞,這期間,她一直就在那裡說啊說的,說個不停,還不時突然爆發出嘰嘰喳喳的幾記笑聲,就仿佛她同時不僅在提問,而且也在回答,一個個問題讓她開心,一個個回答又那麼稀奇古怪。所有人都大吃一驚。而保爾,這孩子,見她在房間裡如此忙忙叨叨,也終於垂下了腦袋,眯縫起了眼睛,尋求著猜出她身上到底有什麼神秘的東西,而這種連比帶畫的動作,最終收於一絲幾乎難以覺察到的微笑,而我可以這麼對你說,自從回家之後,保爾還從來沒有表現出一番如此具有交際性的舉動。
隨後,一下子,一切就翻轉了。
那個年輕女子突然怔在了原地,抬起了鼻子,像一條獵狗,死盯住保爾,皺起了眉頭,發出一聲大嗓門兒,眾人明白,她是發火了。她一把抱住孩子,就像提溜一大包衣物那樣把他提溜起來,抱到床上,讓他躺下,不停地低聲咕噥著,伸開手指頭,開始給他脫衣服,換尿布。
整個清潔護理期間,她始終叨叨地解釋個不停。真不知道她是在對著保爾說,還是在自言自語,興許兩者都有吧,她的語調既溫和,又威嚴,帶了些許指責,卻很愉快,混雜了各種因素,引起了保爾的一絲微笑。不到一刻鐘里的第二次微笑。突然,她哈哈大笑起來,一手拿著換下來的尿布,一手捏住了鼻子尖,一個箭步跑向放待洗衣物的籃筐,步子搖搖晃晃的,仿佛臭味把她給熏壞了,然後她回來繼續給保爾穿衣服,而保爾,則第一次試圖表現出抗議:
「您……您……忘……忘……忘記了……」
「巴巴巴巴!」她嘴裡這麼說著,手上卻一直就沒停。
而當她忙完後,每個人也都認定,從此往後,保爾就將不再裹尿布了。
因為弗拉迪不願意。
「弗拉迪絲瓦娃·安布羅傑維奇。弗拉迪。」她說,豎起了兩根食指。
她身上有著某種簡單的充滿青春活力的東西,一種張力和生命力,令人驚訝。
蕾昂絲注意到瑪德萊娜緊繃的臉,她一直叉著胳膊,就像下定了決心不準備開口。蕾昂絲趕緊把她拉到一旁。
「很不錯,」她悄悄地說,「您不覺得嗎?」
瑪德萊娜很震驚。
「但是,難以置信!佩里顧家族總不至於要雇用一個外國人來照顧保爾吧!更何況那還是一個波蘭女人!」
但這時,兩個女人的注意力被一個嗓音吸引住了。女護士坐在保爾面前,她拉住他的雙手,念誦起了什麼,應該是一首兒歌吧。她轉動著眼睛,像是喜劇中的女妖魔,每念完一段,就用手指頭輕輕地夾一下孩子的臉。
保爾瞪大了閃閃發亮的眼睛,直盯著她,嘴邊輕微地蕩漾開一絲笑容。
當天,她們就把弗拉迪安頓在了三樓上的一個小房間裡,也就是在安德烈的同一層。
至少,瑪德萊娜心裡想,她還是個天主教徒。
安德烈前來《巴黎晚報》送他的專欄文章,心中蕩漾著一種久違了的澎湃激情。他今天早上起床時,滿腦子都在轉著一個句子:「曙光初升……」它很好地轉達出了他滿心的希望,以及他那追求誇張與華麗辭藻的傾向。
他的文章,題目是「嗚呼,一樁醜聞!」,假裝在慶賀連續不斷震盪著整個國家的那些事件。他寫道,那些在以前看來是如此例外的事件,如今卻「很幸運地充當了記者的原始素材,因其類別的極端豐富多樣性而打動最苛刻的讀者。如此,年金收入者會沉湎於股票市場的醜聞,民主派會關注政治醜聞,道學家奔向衛生或道德醜聞,文人則追著藝術事件或司法事件……共和國為各種各樣的趣味提供著醜聞。而且每天都是。我們的議員在這一領域中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想像力,正是那些對稅務問題、移民問題還不甚了解的議員。選舉人迫不及待地等待著他們會把這一創造性用於就業問題。請理解成:失業問題,因為在法國,這兩個詞差不多就要成為同義詞了」。
安德烈把文章交給主編時,似乎感到有一股令人陶醉的春風正撲面而來,他進入了新聞界。
一想到將要認識他的同事們,他就有了一種摻雜了些許焦慮的自豪感。他並不能排除這樣的情況,面對一個由報紙老闆強行塞進來的專欄作家,有人會有一絲絲的嫉妒心作祟,干擾最初的同事關係,但是那些因素會很快被忘卻,專業上的博愛首先是建立在職業的嚴謹性之上的,而團隊精神會迅速地掃蕩個人小小的意氣用事。
「我是……」安德烈壯著膽子說。
「我知道您是誰。」編輯部的頭頭回答道,轉過身來朝向他。
「我帶來了……」
「我知道您帶來了什麼。」
整個大廳籠罩著一種充滿了……排斥的安寧。進入到安德烈腦子中的,正是「排斥」這個詞。
「把它放在那裡。」
主編指了指一個籃筐,仿佛是在請他投下一份垃圾。安德烈不知道什麼才是正當的反應,他發現他實際上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於是,開始了一個很長時間的焦慮階段,他是不是惹他們不高興了?他犯了什麼錯嗎?編輯會不會讀他的文章呢?更糟糕的是,他還要自己來改文章嗎?
他的專欄文章刊登出來了,第三版的最下方,沒有刪節,就是他交去的稿件原樣。帶有他姓名的首寫字母。
但是,早先被他理解成排斥的那種情緒,被迅速證明是純粹的敵意。報社中,沒人跟他打招呼,他一來到,人家就不再說話了,不止一次,會有一杯咖啡灑到他的褲子上,他會在洗手池裡找到他的圓頂帽,真是太可氣了。
這一可怕的考驗從九月份就開始了,一直延續到了第二年的四月。
八個月的侮辱和挫傷,他不但大受其害,而且被人嗤笑。
一個女打字員覺得安德烈還蠻對她的口味,便悄悄告訴他說:
「一個人工作卻沒得到報酬,在這裡,可是根本就被人瞧不起的……」
很快,他就只是等到下班前的最後幾分鐘才悄悄來到報社,在籃筐里匆匆放下他的文章,他也已經明白,這籃筐本無別的用處,就像一個特地為鼠疫患者而保留的地方,專門用於接收一下沒有人願意來碰的東西。假如他不是一貧如洗,而是存有一點點錢的話,他說不定就會雇一個跑腿的來替他送稿件了。
他向儒勒·基約多打開了心扉:
「事情馬上會過去的,您別太擔憂!」這老頭子說,他對手下人的紛爭總是感到很開心。
就會過去的,帶著一份工資,安德烈真想這樣回敬他一句,但是他不敢。
他在報社內部所遭受的那種排斥,跟他的專欄文章在社會上受到的看重恰成反比。拉辛美湯餐廳的侍者們從來都忘不了對他表示祝賀,比如說,年初的那一次,當他那篇關於查理·卓別林的著名文章發表之際,情況便是如此。
猶太人查理
說出這一點就將足矣,查理·卓別林無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電影藝術家。他最近的那部電影《大馬戲團》就是毫無爭議的明證:在這部七十分鐘的影片中,有著比同一年所有的美國電影還要多的滑稽,更多的人性,更多的魔幻。
還有,更多的深刻性。因為查理尤其應該被看作猶太人的典型本身。
因為不停地表現出笨拙、悲愴、滑稽,結果到處遭到驅逐,這個會毫不猶豫地從一個孩子手裡騙取甜餅的不知羞恥的人,天生就是一個懶惰者,他很會耍小詭計、小陰謀,總是伺機就來上一把投機取巧,總想著不費精力與體力,就從別人那裡賺取好處。這個查理一旦贏得小小成功,便會揚揚得意,美滋滋地貪圖舒適,懶洋洋地不願動彈。直到有人抬起腳來,再一次狠狠地踢他的屁股……才能讓他清醒過來。
因此,在哈哈大笑中,人們會承認,至少,這都是他應得的。
弗拉迪開始女護士工作的幾個星期後,給保爾帶來一本叫「小國王:馬特一世執政記」[16]的書,開始為他大聲朗讀起來。
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朗讀者。她輪番地扮演故事中的各個人物,並為每個場景配上動作手勢,還模擬音響,只為增添故事的敘述效果,因為那是用波蘭語寫的,保爾顯然也沒有抓住任何的故事內容。
蕾昂絲應該是在這一刻走進了房間,旁聽了幾分鐘這一充滿了緊張感的朗讀。當弗拉迪感覺到蕾昂絲驚訝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時,她就中止了朗讀,保爾卻揮動著手,繼續,繼續,毫無疑問,這讓他很喜歡。
弗拉迪應該已經給他讀了十多次,他樂此不疲。
另外的創舉,這一次是瑪德萊娜的:一台唱機,一台可攜帶的唱機,勝利牌,豪華型,八百七十五法郎,外加十多張唱片,有歌曲,有爵士樂,有歌劇唱段。保爾帶著感激的微笑接受了留聲機:「謝……謝……謝……謝謝,媽……媽……媽媽。」他倒是不惱人,不礙人,不引起別人的不快,但他甚至都沒有打開唱機的蓋子。蕾昂絲走過來,把一張莫里斯·舍瓦利埃的79轉唱片放到了唱盤上,《瓦倫蒂娜》的顫音悠悠地飄蕩在空中。瑪德萊娜過來陪他時,也放了唱片,放的是艾靈頓公爵樂隊的和弦,保爾很乖地微笑著。然後,留聲機關了,保爾落入了瞌睡中,唱片袋積了灰塵。
弗拉迪喜愛音樂,她在幹活時會情不自禁地哼唱一段曲調,不過稍稍有些走調,她不哼爵士樂,也不哼通俗歌曲,她的興趣全在歌劇。因此,當她忙活家務時,她會在保爾的唱片中找到貝里尼的歌劇《諾爾瑪》的幾段唱腔來聽,並開始像小山羊那樣快活地跳起舞來。
弗拉迪的把戲常常逗得保爾很開心,他甚至還懶洋洋地同意了她的要求,允許放一段貞潔女神[17]……而這一次,弗拉迪並沒有伴隨著音樂自己唱起來,她在長長的過門中放慢了她的把戲,就仿佛,每一秒鐘,她都在等待著某種驚人的、可怕的事情突然發生,然後,索朗日·加里納托的嗓音充滿了整個房間,弗拉迪抓住一把雞毛撣子,緊貼在心口。當女歌唱家以幾近於泄密的方式讓多麼神聖的[18]這一句的微妙顫音悠悠地一聲聲逸出,並停止在了一個清脆而又隱秘的音符中,仿佛她為終於說出了一段秘密而感到心底里一陣輕鬆,這時,她閉上了眼睛。女歌手的氣息似乎從第一節拍開始就在一直不停地滾動,直到那個命中注定的半音,古老的植物[19]這句中那個如懺悔般來到的升A音。弗拉迪繼續干她的活,但很慢很慢,還停頓了一會兒,以強調把她美麗的面龐轉向我們[20]這句中緩慢的半音下降,而女高音歌手加里納托,忠誠地按照自己的演唱方式,敢於在讓人腦袋直暈的極細微的斷裂中把它唱完。那些經常聽到的,在平常演唱中顯得那麼平庸的唱法,在這裡則贏得了天仙般的清新,輕鬆得令人幾乎無法相信。
弗拉迪激動萬分,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停了下來。啊,這個C音異乎尋常地強力,那麼尖厲,那麼刺耳,那麼粗糲……簡直要把人撕裂。
她轉身朝向窗戶,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保爾已經睡著了,腦袋側向一邊。她小心翼翼地湊到跟前,關上留聲機。
這時候,保爾以一種僵硬的、命令式的、堅定不移的動作,伸出了手臂。他在聽著呢。
他的眼睛緊閉著,但他的臉上滿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