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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7:45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孩子從醫院回來已經三個月了,他總是呆呆地瞧著窗外。瑪德萊娜搜腸刮肚地想讓他對什麼產生一點興趣,心想,腦力活動對他興許會有好處。而這,可是安德烈的拿手好戲。
一想到保爾就那樣堆縮在圈椅中,身子僵硬,大小便失禁,安德烈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奇蹟能讓他給他上成一堂課。
「好吧,」他決定孤注一擲,「我們就來試一試吧。」
照他自己的想法,他本不打算繼續教他早先的學生了,但是,他還是試圖保留住他那份微薄的工資,生存的需要唄。教拉丁語吧,那也太白痴了吧;算術嘛,對一個甚至都不會自己擦嘴的孩子來說,似乎有點兒力所不能及;歷史呢,則有些太理論化了,於是,他選擇了倫理課。
然而,他還是懷著不可抑制的焦慮,不帶任何幻想地走進了他前學生的房間。他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見他的面了。一片昏暗籠罩著房間,雨水從窗玻璃上淌下。保爾一臉蒼白,面容消瘦,像一片枯葉。瑪德萊娜對安德烈做了一個表示鼓勵的手勢,然後,就帶著一絲強裝快活的微笑,悄悄地向外溜:「你們男孩子之間隨便吧,我就告退了……」
安德烈清了一下嗓子說:
「我親愛的保爾……」
他翻著手中的書,不知道在這個場合該說些什麼才好,所有的話語全都透著假,都是白搭,眼下,就連最好的意願也免不了敗下陣來。
他字斟句酌:「對於一個勇敢頑強的戰鬥者,沒有什麼困難是克服不了的。」他覺得這句格言很切題:保爾,在他的考驗中,需要集中起勇氣,儘管困難是那麼大……是的,很好。他走了一步,重複道:「對一個戰鬥者,沒有什麼困難是克服不了的。」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堅定地抬起眼睛,瞧著他的學生。
保爾睡著了。
安德烈立即就識破了保爾的詭計,天知道他是怎麼看透的。保爾在假裝睡覺。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是,肯定的,這孩子是在裝睡。
安德烈很惱火。自己以前不是費了很大精力來教這孩子的嗎?他就是這樣來回報自己的嗎?堆在輪椅中的這個人影也好,掛在他嘴角的那一線口涎也好,全都不足以平息這冷冷的怒火,它已經時不時地把他攫在了種種不公平的情境之中。
「當然不,保爾!」他有力地說,一字一頓,「別指望我會倒在一個如此粗劣的圈套中。」
見孩子還是沒有反應,他又說:
「別把我當傻子了,保爾!」
這一次,他喊得比他希望的更響亮。保爾睜開了眼睛,被他家庭教師的大嗓門兒給嚇壞了,他一把抓起鍍金的搖鈴來,使勁地搖動。
安德烈轉身朝向房門,但瑪德萊娜已經在那裡了。
「怎麼啦?」
她跑向保爾:「出了什麼事,我的天使。」她緊緊摟住了他。從他母親的肩膀上瞧過去,保爾冷冷地盯住了安德烈。這是……挑釁的目光。是的,就是這個。安德烈有些氣短。他捏緊了拳頭,不,事情不該這樣的,一定不會是這樣的!
狂熱中,瑪德萊娜問道:「我的心肝,你還好嗎?」
「沒……沒什……什麼,媽……媽……媽媽,」他痛苦地回答道,「我……有……有點兒……累……」
安德烈咬著嘴唇,一言不發。瑪德萊娜很擔憂,很著急,把毯子往保爾的膝蓋上拉了拉,並拉上了窗簾。
「來吧,安德烈。讓他好好休息吧,他累垮了,這孩子……」
夏爾採取的措施讓他付出了無比的代價,不過,至少,他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了,他還不至於去求古斯塔夫·茹貝爾,去求他兄長的一個雇員,那真是不可想像的!
這條十字架之路沒有盡頭。無論如何,得從中走出來。
佩里顧公館大大變了樣。籠罩著一片療養院般的靜默,只有僕人偶爾經過的腳步聲稍稍打破一下寂靜,而僕人現在只剩下了四個。在大樓梯的最底下,現在停放了一個金屬的平台,靠著一個跟某一滑輪系統相連的方向盤,它可以幫助保爾的輪椅上樓下樓。整套機械的模樣令人不由得聯想起中世紀時期的一台酷刑機器。
女傭告訴他:「夫人正在樓上等著先生呢。」氣喘吁吁的夏爾進了房間。因為周圍籠罩著一片黑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辨認出瑪德萊娜的身影來,只見她端坐在輪椅旁,慢悠悠地撫摩著保爾那瘦骨嶙峋的手,而那孩子對此情此景漠然無視。
「請坐,我的叔叔,」瑪德萊娜說,她那清脆的嗓音迴響在房間死寂的氣氛中,「是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夏爾心中頓生疑竇,這一自覺自愿的,幾乎有些被迫的嗓音,把一種好奇的預感帶進了他的心中。
他豁了出去。
既然,眾所周知,女人們對政治與商務全都一竅不通,他就把重點放在了情感方面,這可是她們的軟肋。他是一番蓄意謀害的犧牲品。甚至,那簡直就是一系列陰謀詭計。他們濫用了手中的權力……
「我能為您做點什麼呢,我的叔叔?」
夏爾一時間裡躊躇不決。
「這個嘛……我需要錢。不很多,三十萬法郎。」
若是在兩個星期前,他本來會發現,她是一個更為溫和的對話者。瑪德萊娜已從古斯塔夫那裡接受了幫她叔叔的建議,因為,在他們那番不幸的誤會之後,她一想到他有可能離開銀行,就有點兒失魂落魄,以至於她會迫不及待地聽從他的意見,而那樣一來,夏爾也就可以帶著一張支票離開,根本就用不著親自登門開口求人。但是,從那時起,一切就全變了。古斯塔夫出場了。他謝過了她。他拿著瑪德萊娜的一封信,信裡頭,她重申了她的信任,他則把信扔進了壁爐,真是一個稍稍有點兒戲劇化的動作。瑪德萊娜的擔憂已經平息,她感到自己能按自己的心愿來自由決定了。
「三十萬法郎,」她回答道,「那幾乎就是您在銀行的股份的總額了,不是嗎?那您為什麼不把它給賣了呢?」
夏爾沒有想到,瑪德萊娜會對這樣的問題感興趣。
「那是我們僅有的資產,」他耐心地解釋道,「那將要用作我兩個女兒的嫁資。假如我能把這些股票都賣了也就好了……但是(他微微露出一絲笑容,這微笑更強調了此情此景的怪誕)……我可就窮得叮噹響了!」
「哦……都已經到了這一地步啦?」
「徹徹底底!我前來求求你,是因為我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我向你保證!」
突然,瑪德萊娜有些慌亂。
「這就是說,我的叔叔,您現在……差點兒就要破產了?」
夏爾痛苦地嘆了一口氣,點頭示意。
「絕對。再過一個星期,就將徹底破產。」
瑪德萊娜搖了搖頭,充滿了憐憫。
「我本來是很願意幫助您的,我的叔叔,但是,您對我說的話打消了我的想法,您得明白這一點。」
「怎麼會這樣!可這是為什麼呢?」
瑪德萊娜叉起了雙手,放到了膝蓋上。
「您向我保證說,您差點兒就要破產了。然而,我的叔叔,人們是不會把錢借給馬上就要死去的人的,這您應該知道……」
她發出一記輕輕的笑聲,乾澀而又簡短。
「不怕您笑我庸俗,我就這麼跟您直說了吧……人們是不會把錢分給死屍的。」
一時間裡,她轉過身去,掏出她的手絹,擦了擦她兒子已經流到了下巴上的口水。
「我甚至還要問一下自己,那樣做究竟是不是完全合法,把錢給某個處於如此……」
何等地卑鄙!夏爾嚷嚷道:
「讓佩里顧家族的姓氏再一次陷入污泥之中,你想要的就是這個嗎?這就是你父親本來想要的嗎?」
瑪德萊娜朝他送上一絲苦笑。她很憐憫他。
「他已經幫了您一輩子,我的叔叔。他值得您就此放過他,讓他安息,您不這麼想嗎?」
夏爾猛地站了起來,連椅子都被他弄倒了。他差一點就要中風了。
不過,瑪德萊娜若是想像自己就這麼贏了,可就大錯特錯了。夏爾一生跟政治打交道,他早已經想好了如何接招兒,他可不想就此滑稽可笑地離開這個舞台。
「我倒是在問我自己,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問題提得帶有一種喜愛探究的好奇心,就仿佛一個人正面對著一種神乎其神的奧秘。
「或者不如問,」他接著說,目光朝向保爾那邊,「你到底是什麼樣的母親。」
話音在房間裡顫動。
「您……您到底想說什麼,我的叔叔?」
「什麼樣的母親會讓自己看護著的孩子從三層樓的窗戶上落下來?」
她站起來,有些透不過氣來,那是一次意外事故!
「你到底是什麼樣的母親,會讓你七歲的兒子變得如此不幸,竟讓他如此渴望要從窗口中跳下來?」
這一打擊著實傷到了瑪德萊娜,她搖晃了一下,尋找著一個支撐點。離開房間時,夏爾頭也不回地加了一句:
「遲早有一天,我們所有人都會明白的,瑪德萊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