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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7:42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在結束了銀行與慈善醫院之間一次次的來回行駛之後,古斯塔夫·茹貝爾現在又一次次地在銀行與佩里顧公館之間跑來回。他親自駕駛一輛新式M型汽車,同時等待著不久後換一輛新的斯蒂龐克,每次來,他還會帶上一個會計,布羅歇先生。
見面的禮節是固定不變的。他們進了公館。茹貝爾先是請布羅歇先生稍等片刻。他對府里的下人們表現得恭恭敬敬,就像在他之前的那位佩里顧先生那樣。您越是對下人表現出尊敬,他們也就越是怕您,他這樣說,他們會感動的,他們幾乎會覺得受到了這一禮貌的威脅,這是一條心理學上的規律。
布羅歇先生坐在走廊中的一把椅子上等候,厚厚的文件夾就放在膝蓋上。茹貝爾則走進書房,按照時間安排,女傭會端來茶或者一小杯波爾圖甜酒。順便,她還會問一聲布羅歇先生喝點兒什麼,而後者則一成不變地抬起手來,不,謝謝,我什麼都不要,離他的老闆幾米遠,他甚至都不敢喝一杯水。
瑪德萊娜很快就下樓來了:「您好,古斯塔夫。」手搭在小臂上,踮起腳尖來,在臉頰上親吻一下。她微微地打開一下保爾房間的門:「生怕他萬一有什麼需要……」古斯塔夫拿上他的文件,開始處理日常事務的表冊,並對每一件事都做仔細的解釋。
之後,古斯塔夫就請布羅歇先生進來,後者會規規矩矩地把那些文件一一擺到瑪德萊娜面前,茹貝爾會翻到需要簽字的那一頁,就像他總是在做的那樣,甚至就像在佩里顧先生生前那樣,瑪德萊娜在遞過來的文件上簽字。布羅歇先生帶上籤過字的文件再回去坐到大廳中,不,謝謝,他抬起手,對那個一再堅持要為他來點兒飲料的女傭說。
贏得瑪德萊娜的贊同,是一件很容易完成的任務,但說到底,古斯塔夫不喜歡那樣。他有銀行家的職業操守,人們不能對金錢失去興趣,那幾乎是不道德的。但這事若是來自一個女人,那倒還不算太驚人,只是它有些令人失望。
按照程序,在完成了簽字的苦役之後,古斯塔夫還不能馬上離開公館。他可不是一個下層雇員,一旦任務完成就馬上得走。瑪德萊娜通常會說:「您請坐,古斯塔夫,請為您的朋友再待上一分鐘。」?於是,她叫來女傭,再端上一杯茶或者一杯波爾圖甜酒,放在矮几上,就在三角鋼琴旁邊(而在走廊中,布羅歇先生還是抬起手,不,謝謝),接著古斯塔夫就談到了瑪德萊娜唯一感興趣的話題:她兒子。
她開始談起了當天的瑣碎情況,保爾已經吞吃了一點點菜湯,她給他讀了一點點書,但他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他很累,這孩子。根據不同情況,古斯塔夫會從左到右地搖搖頭,或者從上到下地點點頭,之後他就站起來說:「對不起,我該告辭了,瑪德萊娜。」「那是當然,瞧我,您有那麼多的事情,可我還這麼拖住您,好吧,您走吧,古斯塔夫。」手搭到小臂上,踮起腳尖來,在臉頰上親吻一下,「星期四見。」「星期三!」「是的,對不起,古斯塔夫,星期三見。」
那一天,禮節程序中的破裂立即引起了瑪德萊娜的注意。
「有什麼不對勁的嗎,古斯塔夫?」
「是您的叔父夏爾,瑪德萊娜。他……總之,他遇到了一些困難,他需要錢。」
瑪德萊娜叉起了兩手:「您把一切都告訴我。」
「得讓他自己來向您解釋這一切。然後,您再來做決定……我們有辦法幫助他,那並不是什麼……」
瑪德萊娜點了點頭:「請告訴他來找我。」古斯塔夫很滿意,看了一眼他的表,做了一個表示遺憾的小小動作,便站起身來。瑪德萊娜一直送他到門口,就像通常做的那樣。
她踮起腳尖,挺直身,在他臉頰上親吻一下:「謝謝,古斯塔夫……」
他早就分析過了形勢,在所有那些為他提供的假設中,還是他所預留的眼下這一刻最為有利……看來,就這樣,他已經走了過去,被人趕在了前頭。
就這樣了,什麼都不顧了,他豁了出去,儘管跟他原定的計劃稍稍相左,他伸出了手,摸到了瑪德萊娜的胯部,抓住了它。
她被釘在了原地。
她死死地盯住了他,一動也沒有動,然後,目光慢慢地重新落下。
他個子很高,採用這一姿勢,她的後頸很難受。
「瑪德萊娜……」古斯塔夫囁嚅道。
這樣,頸椎很彆扭,瑪德萊娜低下了腦袋,發生了什麼?她看到古斯塔夫的手放在了她的胯上。他還有別的什麼要問她嗎?古斯塔夫的手慢慢向上,一直來到她的肩膀,很平靜,充滿了博愛。
她剛才垂下了目光,這是表示同意的信號,他高出她整整一頭,很好,一開頭稍稍有些即興,但他馬上就找對了他的標記。
她再次死死地盯住他。
「我們是朋友,對吧,瑪德萊娜?」
哎,對啦,他們是朋友……瑪德萊娜顯出半笑不笑的樣子,相當地謹慎,這對他意味著,她正等著下文呢,他可以表達了。
古斯塔夫重複了他的話:
「我們以前有個計劃,一直沒有實施,但時間都過去了。今天,一切又把我們推到了一起。令尊大人的亡故,保爾的事故,事務的負擔……難道您不認為,現在,應該換一種眼光來重新審視一切,應該來信任您的老朋友了嗎?」
他的手一直搭在瑪德萊娜的肩上。
她仔細端詳了一番古斯塔夫,他剛剛說的話一直在她的腦子裡轉著圈,始終沒有找到出去的門。一個想法突然抓住了她,古斯塔夫莫不是正在……向她求婚?她不敢肯定。
「您想要什麼,古斯塔夫?」
「我們當真彼此理解嗎?」他在問自己。迫於情勢,他不得不稍稍調整了一下他的開場白,但是,除了這一點,他的話說得循序漸進,滴水不漏,毫無半點差錯,他實在看不出哪裡有什麼障礙。
瑪德萊娜皺起了眉頭,以此來強調她的問題。
茹貝爾想像過種種情境,但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不被理解。然而,要掩飾這一慌亂,他並沒有事先準備好句子,眼下,他只得見風使舵,隨機應變了。如果說她還沒有後退,那是因為她在等待證實,於是,他用動作替代了詞語。他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
這樣,信息就很明白了。他親吻了她的手指頭,為了錦上添花,他又加了一句:「瑪德萊娜……」
就這樣,應該足夠了。
「古斯塔夫……」她回應了一聲。
他不敢肯定,但他依稀感到,這一回答的最末尾有一個問號。這就是跟女人打交道時的煩人之處,你永遠得和盤托出,一字一句地全說清楚。她們是如此地不自信,絲毫的不確定就會讓她們陷入懷疑中,讓她們動搖,對她們,就必須一切都直來直去,堅定,明了,正式。真是太難為人了。
他畢竟還不會向她徹底表白,那未免也太可笑了。他尋找著詞語,突然想起了跟他前妻在一起的最初時刻。回憶如同氣泡一般升騰,他很是驚訝,她當時抬起眼睛瞧著他,帶著跟瑪德萊娜一樣遲疑不決的神態,現在,他完完全全地想起來了。那時,他俯下了身子。他親吻了她。她想要的就是這個。他再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了。女人全都這樣,你要不就滔滔不絕地連篇累牘,因為她們需要一聽再聽種種漂亮話;要不就用一個親吻,或者用等同於此的某物,來代替那些雜七雜八的一大堆(儘管對她們來說,從來就沒有什麼能跟一個親吻畫上等號),這能起到同樣的作用。
茹貝爾反覆權衡,再三掂量。她就在那裡,就在眼前,嘴唇上綻放了一絲鼓勵的微笑。來吧,必須雙手緊緊抓住勇氣……
瑪德萊娜仔細觀察著古斯塔夫,開始放下心來。她曾懊惱過,但那是一種誤會。他有一些個人方面的困難嗎?這一想法讓她有些害怕。假如情況真的如此,假如這會妨礙他在銀行中扮演好他的角色呢?假如,事情還要更糟糕,他想跳槽去別處干呢?……那樣的話,她又該怎麼辦呢?是時候向他表示一些共情同感了。她便又往他跟前湊了湊。
「古斯塔夫……」
他期待的是一種確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俯下身子,把嘴唇貼在了瑪德萊娜的嘴唇上。
當即,她後退了一步,給了他一個耳光。
茹貝爾又挺起身,掂量了一下眼前的情勢。
他明白,瑪德萊娜將要解僱他。
而她想到,他將會辭職,丟下她孤獨一人。
她焦慮地搓著雙手。
「古斯塔夫……」
但他已經出了門。我的天哪,我都做了什麼啊?瑪德萊娜自問道。
古斯塔夫·茹貝爾沉陷於一種迷惘的狀態中。他怎麼會誤解到如此地步的呢?過分地動搖,以至於不能冷靜客觀地分析形勢,他不停地反思。
過去,他的自豪感經常受傷害,佩里顧先生原本就不是一個很容易相處的人,但是,茹貝爾從自己老闆那裡接受了一千次的東西,他卻不準備再從一個女人那裡忍受了,哪怕這個女人是瑪德萊娜·佩里顧。
這就是他銀行生涯的終結了嗎?有才華的年輕銀行家多的是,好多人恐怕都願意出賣靈魂來為瑪德萊娜效勞呢,尤其是,她早已表現出,她並不討厭年輕男子。
他興許得另外找一個職位囉。哦,我只消翻開我的地址本就成,他心想,沒錯。但是,他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忍受,在跟他老闆女兒的婚姻被取消之外,今天看來還要再加上一次被辭退,而何況,那還是出於一些他應該為之臉紅的理由。
因此,幾個小時之後,他就下定了決心,要先發制人,以挽救一下面子。
他起草了他的辭職信。
他採用了一種簡單的套式,宣布了他不久後即將離去,並明確道,他會聽從董事會以及董事長的調遣。
等待跑腿的送信人前來之際,他在辦公室里走了幾步。他本來已經遠遠地打發掉了所有的可疑情緒,生怕它們會影響到他的判斷力,現在卻又感到一種巨大的難堪。他又如何可能在別處干呢,他在這裡都已經幹了大半輩子?一想到這一點,他的心就揪得緊緊的。
跑腿的是一個大約二十五歲的小年輕,記得,當年他進入這一家族企業時,也是這個年齡。他為這家銀行貢獻了多少青春年華,多少聰明才智啊……
他給出了他的那封信。跑腿者則交給了他另一封信,上面寫有瑪德萊娜的名字。
她還是搶先了他一步。
親愛的古斯塔夫:
我為剛發生的事感到遺憾。一場誤會。我們不再提它了,好嗎?
謹致以我深深的敬意。
您的朋友
瑪德萊娜
古斯塔夫繼續了他在銀行中的工作,但懷著一種悶悶的憤慨。瑪德萊娜並沒有表現出實用主義和現實主義,她的行為方式是非邏輯的、理想主義的,總之,是情感化的。
留在原先的崗位上,就意味著服軟,當然,瑪德萊娜不僅是這種服軟的證人,是它的創造人,還是它最基本的獲益人……
但是,悖論的是,觸底反彈之際,古斯塔夫也在問自己,這次自取其辱是不是同時也開啟了他生命中的一個新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