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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6:13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在焦慮和不耐煩之中等待了四天後,他的第一位顧客德·烏斯雷先生終於來了!

  若你從來就沒有偷竊過哪怕僅僅幾個法郎的錢財,現在,一下子弄到一百法郎,然後,在兩個星期中弄到一千法郎,這會很快讓你暈頭轉向。算來,這已經是一個月裡頭阿爾貝第三次向他的僱主和顧客騙取錢財了,整整一個月他都沒有睡好覺,體重掉了整整五公斤。兩天前,佩里顧先生在銀行的大廳中碰到他,還問他是不是病了,並建議他休假一段時間,儘管他才剛剛入職不久。面對著銀行中錯綜複雜的等級制度和同事關係,要想引來別人的眼紅,恐怕沒有比這更好的禮物了。在佩里顧先生的親自推薦下,他已經得到了錄用……無論如何,都是不能休假的,阿爾貝來這裡是來工作的,就是說,是來撈錢的。他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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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個工業信貸與貼現銀行,要弄清楚該去剝奪誰,阿爾貝有的是一大把選擇。結果,他選擇了銀行業中最古老的和最穩當的方法:看顧客的臉。

  德·烏斯雷先生是個很順眼的顧客,有一個很漂亮的腦袋。他戴著大禮帽,他名片上的字是凸紋壓燙的,手杖的把手是金的,這一切,無一不在散發出一種大發戰爭財的美妙氣味。你也能猜到的,忐忑不安的阿爾貝天真地以為,選中一個他本來就很討厭的人,事情就會更容易辦成。這也正是那些業餘騙子的思考方式。要為自己辯白,他是很有理由惶恐不安的。為了得到一筆募捐資金,他欺騙了銀行:說得更明白一些,他現在的偷錢是為了能有辦法去偷更多的錢,這就足以讓任何一個新手暈頭轉向的了。

  入職後的第五天,首次竊取公款,七千法郎。

  一種文字的把戲。

  他收到顧客的四萬法郎,他得寫明在顧客的帳戶上。但是,在銀行入帳欄上,他只寫了三萬三千法郎,到晚上,他就帶著裝滿了鈔票的皮包跳上有軌電車回了家。在一家有聲譽的銀行工作的好處,就是在每周一次的對帳之前,沒有人會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而要弄清楚種種的股票證券、利息估算、清算、借貸、償還、賠償、存款之間的問題,對帳的結果要等差不多三天才能出來。而一切貓膩全都存在於這一時限之中了。他只要等到第一個結算日的結束,就可以把剛剛核對清楚的某個帳戶的一筆帳記入帳戶的借出方,以求把提取走的金額記入帳戶的貸入方,其中的問題,只有等第二天才能弄清楚。而在核查者的眼中,這兩個帳戶顯得天衣無縫,沒有什麼問題,在接下來的一周里,人們會繼續種種的業務往來,記下新的收帳付帳條款,例如運行、信貸,或是投資、貼現、股票,等等。這是一種經典的詐騙,稱作「嘆息橋」,非常耗費精神,但很容易實現,要求行為人具有一定的本領,又不必那麼精明,由一個阿爾貝這樣的小伙子來做,實在是太理想了。不過,它也有一個巨大的麻煩,它會讓你捲入一種沒完沒了的攀登中,迫使你每個星期都要跟審核人員展開一場你追我趕的可怖較量。通常,沒有人能支撐過幾個月,作案人往往不得不逃亡國外,或者被捕入獄,當然,常見的情況,還是鋃鐺入獄。

  如同很多偶爾盜竊一把的小偷一樣,阿爾貝決定只是借挪一些錢出來,只要死難者紀念碑的買賣賺了第一筆錢,他就馬上把錢還給銀行,然後逃之夭夭。這樣的一種天真讓他開始了行動,但是,這天真很快就飛得無影無蹤,被另一些緊急狀況所代替。

  從第一次挪用錢款起,他的犯罪感就因他那持久的焦慮不安和極度易感性,湧入了心中早已裂開的缺口。他的偏執徹底轉向了泛恐懼症。在這個階段,阿爾貝一直經歷著一種幾乎痙攣性的發燒,一丁點兒的問題就會使他哆嗦不已,他總是貼著牆根走路,總是手心出汗,得不斷地去擦,這讓他辦公室里的工作變得十分微妙:他的眼睛在不定地尋摸,來來回回地朝門口轉去,甚至連辦公桌底下他那雙腳的位置也背叛了他,時刻準備要溜之大吉。

  他的同事們發覺他很有些奇怪,所有人都認為他與世無爭,他那副樣子更多是病態而不是危險。人們聘用的那些法國大兵總是表現出各種各樣的病理學症狀,人們都習以為常了。另外,阿爾貝顯然是有靠山的,對他最好還是客氣一點兒。

  從一開始起,阿爾貝就對愛德華說過,預計中的七千法郎是絕對不夠的。有樣品名錄要印刷,有信封、郵票要買,還要僱人寫地址,寄送,還得裝備一台打字機,用來回答相關的諮詢問題,還得在郵局裡開一個專用的信箱。七千法郎,簡直是可笑,阿爾貝說,作為一個會計,我就這麼告訴你了,肯定不行。愛德華做了一個意味模稜兩可的動作,興許是吧。阿爾貝又做了計算。至少需要兩萬法郎,他很明確。愛德華則一臉達觀的樣子,回答他,那就照兩萬法郎來吧。阿爾貝心裡說,反正偷錢的人不是你。

  由於他從來就沒有向愛德華承認過,某一天,他曾經去過他家跟他的父親和姐姐一起吃了晚餐,他也沒有對愛德華說過,可憐的瑪德萊娜已經嫁給了那個曾給他們倆帶來了一切苦難的渾蛋普拉代勒。所以,阿爾貝也根本不可能向愛德華承認,他已經接受了佩里顧先生提供給他的一份當會計的工作,而且佩里顧先生恰恰就是他目前工作的那家銀行的創辦人以及主要股東。儘管他已經不再做GG三明治人了,阿爾貝依然感到自己被兩個佩里顧緊緊地夾在中間,一邊是當父親的佩里顧,他正準備好好地敲詐一把的好心人,另一邊是兒子佩里顧,他則要跟他共同分享這番盜竊的成果。對愛德華,他僅僅是編個謊言,說自己撞上了大運,一個偶然碰上的前同行為他介紹了一份好差事,正好一家銀行里有個空位子,而且他的面試也很成功……而愛德華,連一個問題也沒問,就相信了這個巧得不能再巧的說法。總歸,人家生來就是有錢人嘛。

  實際上,銀行中的這個職位,阿爾貝本來是很想留住的。他剛來到這裡時,一被帶到辦公室,就看到桌子上擺好了一盒盒裝滿了墨水的墨盒、一支支削好了的鉛筆、一沓沓空白的帳單,還有一個用來掛放大衣和帽子的淺色的木頭衣架,而他現在可以把它看成自己的衣架。另外,還有一套嶄新光亮的全絲塔夫綢袖套,所有這一切帶給了他安寧與平靜的願望。說到底,那興許會是一種相當舒適的生活。完全就是他對自己往後生活的設想。假如他保留住這一收入還相當不錯的職位,他興許還可以在佩里顧家那個漂亮小女僕的身上試一試自己的運氣呢……是的,一種令他嚮往的美好生活。但事實不是這樣的,這天晚上,阿爾貝帶著皮包中裝的五千法郎大面額鈔票,坐上地鐵,狂躁得直想嘔吐。在這樣一個涼爽的天氣里,他是地鐵中唯一一個直冒汗的旅客。

  阿爾貝急著趕回家去,還有另外一個理由:那個用僅剩的一條胳膊來拉車子的戰友應該已經去了印刷作坊,並帶回來了樣品名錄。

  他一進入院子,就發現了那一個個用細繩綑紮好的紙盒……它們已經在那裡了!實在太讓他震驚了。如此說來,這一步做到了。直到現在為止,他們一直在做準備,而眼下,他們就該行動了。

  阿爾貝閉上了眼睛,他感覺有些暈,然後,又睜開眼睛,把他的包放到地上,一隻手抓起一個紙盒,拆開了包裝繩。

  正是「愛國紀念物」的樣品名錄。

  幾乎和真的一樣。

  當然,確確實實是真的,是在女修院院長街上的龍多兄弟店印刷的,很難想到還有比這個更可靠可信的了。交付了一萬份,印刷費八千兩百法郎。他正要從上面拿起名錄來翻閱時,動作停在了一半,因為半空中突然傳來了一記馬兒嘶鳴般的叫聲。愛德華的這一笑聲,人們在樓梯下就聽到了。那是一種尖厲的、爆炸性的笑,帶有輕微的顫音,一種止息後還繼續留在空中的笑聲。人們能感到,這是一种放肆的鬨笑,就像一個瘋女人的那種狂笑。阿爾貝從地上抓起他的包,上了樓梯。打開房門時,他受到了一陣雷鳴般的歡呼聲的迎接,那是某種「嗬啦啊呼兒」之類的聲音(實在很難用文字為它清楚地注音),它表現出一种放松,一種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來到的心情。

  聽到的這一記叫喊,跟看到的這一情境本身同樣令人驚奇。這天晚上,愛德華戴了一個鳥腦袋形狀的面具,帶一個很長的角喙,尖頭朝下彎去,但是奇怪的是,這嘴角又有些微微張開,讓人看見兩排很白的牙齒,給人一種食肉猛禽的快樂印象。它被描繪成一種紅兮兮的顏色,更是加強了這鳥兒進攻型的野蠻特性,面具蓋住了愛徳華的整張臉,直到額頭,只留下眼睛處的兩個洞,從中能看到愛德華那歡快的、活動的眸子。

  此時的阿爾貝,心情十分複雜,他本來很想炫示一下他新帶回來的鈔票,卻不料被愛德華和露易絲搶了風頭。房間的地面早已鋪滿了一本本印好的樣冊。愛德華模樣淫蕩地躺在那裡。他赤裸的大腳擱在一個還捆著細繩的裝有樣冊的紙盒上,而露易絲,則跪在另一頭,十分靈巧地往他的腳指甲上塗著一種很鮮亮的胭脂紅的油彩。她聚精會神地幹著,只是草草地抬了一下眼睛,算是跟阿爾貝打了個招呼。愛德華繼續發出他那響亮而又歡快的笑聲(「嗬啦啊呼兒」),滿足地指了指地板,像是一位魔術師剛剛成功地表演完了一個獨特的精彩節目。

  阿爾貝忍不住微笑起來,他放下皮包,脫下外套,摘下帽子。在這裡,在他們的套間中,他幾乎很少感覺自己受到保護,很少感覺找到一點點安靜……除了在夜裡。他的夜晚總是動盪不安的,並且還將長期動盪下去,他睡覺時必須把他的馬頭面具放在腦袋邊上,只是因為他害怕。

  愛德華瞧著他,一隻手平放在身邊的一小盒樣品名冊上,另一隻手握成拳頭,表示勝利的手勢。露易絲始終一言不發,忙著用一小塊羚羊皮在他寬大的腳指甲上拭擦著油彩,那全神貫注的樣子,就仿佛她的生命全都取決於此似的。

  阿爾貝坐到愛德華身邊,拿起了一份樣冊。

  這是一本很薄的樣品名錄,只有十六頁,印在一種象牙色的漂亮紙張上,紙頁的高是寬的兩倍,上面印著大小不等的漂亮字體,都是優雅的美術字。

  封面介紹十分精練:

  商品樣冊

  冶金商行

  愛國紀念物

  石碑、紀念碑與雕像

  為懷念我們的英雄

  以及法國的光榮勝利

  他翻開到其中一頁,上面都是令人讚嘆的美術字,在左上方的一個角落裡,寫有:

  儒勒·德·艾普爾蒙

  雕刻師

  法蘭西學會會員

  盧浮街52號

  52號信箱

  巴黎(塞納省)

  「這位儒勒·德·艾普爾蒙是何許人也?」阿爾貝閱覽商品樣冊時問道。

  愛德華抬眼望向天空,沒做任何回答。無論如何,他都是很認真的:戰爭十字勳章,學院棕櫚勳章,居所住址盧浮街。

  「畢竟……」阿爾貝辯護道,「這個人物很讓人不安。人們很快就會發現,他實際上並不存在。『法蘭西學會會員』,這也太容易查了!」

  「正是因為如此,才不會有人去查清楚!」愛德華寫道,「一個法蘭西學會的會員,這是不容爭議的。」

  本來疑心重重的阿爾貝,也只得承認,確實是這樣,人們一看到白紙黑字印刷出來的姓名,根本就不會想到還要去懷疑。

  最後,還有一個小小的註解,簡明扼要地介紹了他的藝術生涯,學院派雕刻家的經典風格,其作品的最終完成一定能讓那些對所謂藝術家本來有所擔心的人安下心來。

  盧浮街52號,這個地址不是別的,正是開設了郵政信箱的那個辦公室的地址。52這個號碼的選中像是帶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它最終賦予了事情的整體以深思熟慮的、合理合法的一面,似乎又完全排除了偶然因素。

  在封面底部有一小行說明文字,寫得十分簡潔明確:

  價格包括火車運送到法國本土各地車站的費用

  但不包括圖案中說明的任何題詞。

  第一頁開宗明義就是在騙人:

  市(鎮)長先生:

  您好!偉大的戰爭結束已有一年之多,如今,法蘭西本土以及殖民地的很多市鎮都在計劃要盡情歌頌他們戰死沙場的兒子們的英雄事跡。這是一件很值得去做的事。

  如果說,大多數市鎮還沒有開始做這件事,那不是因為它們缺乏愛國熱情,而是因為缺乏方法。我覺得,我作為一名藝術家和老兵,有義務和責任,擔負起這項崇高的使命來。因此,我決定運用我的經驗和知識,來幫助那些希望能建立起一座紀念碑,以期留存一份深深的愛國記憶的市鎮。

  在此,我特地向您推薦一份專門用來緬懷紀念你們親愛死難者的主題與寓意畫的樣品名錄。

  今年的十一月十一日,人們將在巴黎舉行「無名戰士」之墓的落成典禮,這位無名戰士,一個人,就代表了所有的犧牲者。例外的事件,就得有例外的措施:為使您能夠把您獨特的創舉也納入到這一全民族的偉大紀念之中,我在此以百分之三十二折扣的優惠價,為您提供我專門為此而設計的作品,同時免費運送作品到您所在城鎮最近的火車站。

  為確保生產和運送的期限,並考慮到產品無可指摘的高質量的實現,我只能夠接受七月十四日之前發來的訂單,1920年十月二十七日為最晚的送貨到達期限,這樣,您將還有時間把主題紀念碑安置到事先修建的底座上。萬一,到了七月十四日這一期限,訂貨量超出了我們的生產能力,我想,這種情況也是很有可能的,那麼,我們興許只能確保向最早的訂單交貨,交貨的先後則以訂貨日期的順序為準。

  我堅信,您的愛國精神將在我們的建議方案中找到答案,但我們提供的機會僅僅只有一次,它將會向您那些親愛的死難者表達出,他們的英雄主義將永遠留在子孫後代的心中,他們的英名將作為所有犧牲者的代表,得到後人世世代代的銘記。

  親愛的市(鎮)長先生,請接受我最誠摯的敬意!

  儒勒·德·艾普爾蒙

  雕刻師

  法蘭西學會會員

  國立美術學院畢業

  「但是,這一折扣……為什麼是百分之三十二呢?」阿爾貝問道。

  這是一個會計的問題。

  「為的是能給人一個經過了百般研究的價格的印象!」愛德華寫道,「這樣才有促動力!這樣一來,所有的錢就會在七月十四日之前來到。而第二天,我們就鎖上大門,溜之大吉!」

  接下來的一頁中,有一個十分精美的方框,裡面是一份簡短的解釋:

  我們提供的所有物品均為

  經精雕細琢塗以古色的青銅製品,

  或是雕鏤的塗為青銅色的鑄鐵製品。

  這些材料以其高貴的特徵,

  賦予紀念性築物一種趣味高雅的特殊印記,

  完美地象徵無可比擬的法蘭西士兵形象,

  並熱情地歌頌我們親愛死難者的英勇事跡。

  這些作品的生產得到無可指責的保障,

  並得到一種永無限期的維修,

  每五年或六年進行一次。

  唯有底座的製作費用將由購買者承擔,

  而一個好工匠便能輕易完成。

  接著,便是作品的名錄、正面圖、側面圖、遠景圖,帶有細節化的標籤、高度、長度,以及所有可能的組合方式:《為戰鬥而出發》《進攻!》《死去的人,站起來!》《保衛旗幟的垂死法國兵》《生死戰友》《法蘭西為她的英雄哭泣》《雄雞踩踏著德國佬的頭盔》《勝利!》,等等。

  除了三個低檔品模型價格低廉(戰爭十字架:930法郎,葬禮火炬:840法郎,法國兵半身像:1 500法郎)之外,所有其他作品的價格都在6 000到33 000法郎之間。

  在樣品名錄的最後,明確地寫著這樣一條:

  我們作為愛國紀念物的製作者

  無法提供電話諮詢服務,

  但所有通過信件郵寄來的問題

  都將得到最及時的答覆。

  考慮到折扣的優惠程度

  請在訂購的同時,

  即刻支付50%的預付款

  請付款至帳戶:愛國紀念物。

  每份訂單能帶來三千到一萬一千法郎的收益。這是從理論上來說的。跟阿爾貝不同,愛德華什麼都不懷疑,他手拍大腿,信心十足。這一個的歡天喜地與另一個的憂心忡忡完全成正比。

  因為腿腳不便,愛德華無法把那一盒盒名錄搬到樓上去。即便他心裡想那樣做……這和教育有關,從小到大,他總是有人服侍左右;從這一層面上說,戰爭只不過是個小插曲,並不改變什麼。他做了個表示遺憾的小小手勢,眼睛那麼眨了一下,仿佛想說,他因為指甲……的關係不能幫忙。他還揮了揮手,像是在說:指甲油……還沒幹……

  「好的,」阿爾貝說,「還是我來吧。」

  他可並沒有為這個而生氣,體力勞動或說家務活有助於他多多思考。他開始了一系列的來回跑動,上樓梯,下樓梯,跑了個不亦樂乎,把那些紙盒全都整整齊齊地堆到了角落裡。

  兩個星期之前,他就發布了一個啟事,要招人。他有一萬個地址要寫,全都是同樣的格式:

  省名……

  城鎮名……

  市政廳

  他們依據《市鎮名詞典》來撰寫這些,除去了巴黎及其近郊,因為那裡離所謂的公司地點實在太近了。最好寄送到最遠的外省去,給那些中等城鎮。一份地址要付十五生丁。在失業率如此高的情況下,要招五個字寫得漂亮的人並不算太難。阿爾貝更希望找五個女人。她們更少提問題,他想。興許還因為,他想趁機找女人。她們以為是在為一個印刷匠工作。一切必須在十來天內完成。上個星期,阿爾貝還為她們帶去了空白的信封、墨水、羽毛筆。第二天,一從銀行中出來,他就將開始把它們收集到一起。為了裝信封,他還把他的軍用背包拿了出來,用這玩意兒來裝信封,實在是再漂亮不過了。

  至於晚上的時間,那是專門用來裝信封的,露易絲會過來幫忙。這小姑娘,很顯然,並不知道眼前發生的是什麼事,但她表現得很熱情。這事情讓她很開心,因為她的朋友愛德華變得開朗起來,這從他戴的面具就能看出來,因為面具變得越來越絢麗多彩、越來越瘋狂,再有一兩個月,他們就將暢遊在狂熱中了,她最喜歡那樣了。

  阿爾貝早已注意到,她越來越不像她的母親了,這並不是從外貌上說,他本不是一個善於辨別面相的人,他從來就弄不清楚人們之間容貌上的相似點,但是,躲在窗戶後面的貝爾蒙夫人瞼上那種永恆的憂傷,在露易絲的臉上是永遠也無法找到的。簡直可以說,她是小小的昆蟲,化蛹破繭,變身為越來越漂亮的蝴蝶了。時不時地,阿爾貝會偷偷瞧她一眼,發現她有一種優雅,令他感動得直想哭。馬亞爾夫人說過:「如果放任阿爾貝的話,他就會總是哭個不停;說不定我還會多一個女兒,反正都一樣。」

  阿爾貝專門跑去羅浮宮那邊的郵局,為的是讓郵戳能跟寄信人的地址一致。短短几天中,他應該跑了很多趟。

  然後,就將開始耐心地等待。

  阿爾貝迫不及待地等著最初的付款到來。按照他自己的意願,他會帶上最開始騙來的幾百法郎的錢,立馬逃走了事。愛德華對此可是半句都聽不進去。對於他,不拿到一百萬,他是絕不會走人的。

  「一百萬?」阿爾貝嚷嚷起來,「你簡直是瘋了!」

  他們開始為可接受的錢款數爭吵起來,仿佛他們對事情的成功早就毫無疑問了,然而,此時此刻,離成功還遠著呢。愛德華認定,成功是必然的。他甚至還寫下了幾個大大的字:定能成功。而阿爾貝,在違反禁令收留了一個殘疾人,隨之又從僱主那裡騙取了一萬兩千法郎之後,早已是上了賊船再也下不來了,就算是會被判死罪或者終身監禁,他也得繼續幹下去了,他沒有退路,只有死命冒險,走向成功。他準備著逃跑的事,利用晚上的時間去查開往勒阿弗爾、波爾多、南特或馬賽的火車時刻表,而究竟先到哪裡,那還得取決於他最後決定坐船是去突尼西亞、阿爾及爾、西貢,還是卡薩布蘭卡。

  愛德華忙著他的工作。

  在製作完「愛國紀念物」的樣品名錄後,他問了問自己,一個真正的儒勒·德·艾普爾蒙將會如何反應,同時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商品銷路的情況。

  答案很明確:完全符合需求。

  好幾個重要的市鎮擁有錢財,希望能避免工業化的批量主題,它們開始組織藝術家之間的競爭,來具體實施原創設計的戰爭紀念碑作品。報紙上也刊登了不少啟事,涉及的原創作品估價為八萬法郎、十萬法郎,甚至有到十五萬法郎的。對於愛德華,最有利可圖、最吸引他的價格,還得算他本人所出生的巴黎市那個區政府給出的價格,它答應提供給藝術家的預算高達二十萬法郎之多。因此,他決定花費一些時間,準備一個計劃草案,以儒勒·德·艾普爾蒙之名提交給評委會,那是一大幅三折畫,起名為《感恩》,它左邊的一折是《法蘭西帶領隊伍參戰》,另一邊的那一折是《英勇的法國兵沖向敵軍》。兩個場景都向著中央伸展,匯聚成一幅《勝利女神給為國犧牲的孩子們戴上桂冠》,在這幅寬闊的寓意畫中,有一個蒙著面紗的女人,伸出右手,將桂冠戴在一個光榮凱旋的法國兵頭上,同時,她那種悲愴的,如同《聖母哀慟》 [3]的無法安慰的眼神,落在了一個犧牲的法國士兵身上。

  在精心設計製作主要場景的同時,他也費盡心思地想像種種遠景,把它作為參賽作品的首選,幹著幹著,愛德華不禁咯咯地笑了起來。

  「簡直就像一隻火雞!」阿爾貝看著他那樣工作,就開玩笑地說,「我向你保證,你笑得就跟一隻火雞一樣。」

  愛德華笑得更歡了,帶著一種貪婪的神態,埋頭於他的畫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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