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三月 26
2024-10-11 00:26:05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頭腦簡單,不夠細膩,很容易在跟人的爭辯中獲勝,因為,他的粗俗常常令對話者自己先就泄了氣。比方說吧,他總是忍不住認為,雷翁·雅爾丹-波利厄不僅身高上矮他一截,智力上也比他低很多。這顯然是不對的,然而,由於雷翁在這一話題上有一個心結,羞於爭辯,普拉代勒就總是能在交鋒中獲勝。在這一至高無上的優勢中,當然有身高方面的因素,但同樣還有另外兩個原因,一個叫尤蘭妲[1],另一個叫德妮絲,她們不是別人,恰巧就是雷翁的妹妹與妻子,兩個人都是亨利的情婦。第一個跟亨利已經一年多了,第二個則是從她結婚之前的頭兩天起開始的。假如是婚禮的前一天,或者,就在婚禮的當天上午,亨利恐怕會覺得更來勁,不過,事情總不會趕得那麼巧的,而婚禮的前兩天就已經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結果了。從那一天起,他就很願意對他的親朋好友吹牛說:「在雅爾丹-波利厄家中,我就只差他母親還沒得手啦。」這個笑話總能引來很好的效果,因為雅爾丹-波利厄老夫人是一個很不容易被刺激起情慾來的賢德女子。亨利則帶著他那一貫的粗魯,忘不了補充一句道:「這個解釋了那個。」
總之,亨利所選的這兩個合伙人,都是他很瞧不起的:一個是費迪南·莫里厄,純粹的白痴;另一個是雷翁·雅爾丹-波利厄,被抑制得幾近於性無能。迄今為止,他始終具有自由的迴旋餘地,來以他那眾所周知的方式從容自如地行事,而他的「合伙人」,則滿足於收穫他們的紅利。亨利不會告訴他們生意中的任何事情,那是「他的」企業。很多的障礙就這樣被輕易繞過,根本不必去理會,他不會現在就急於開始的。
「只不過,」雷翁·雅爾丹-波利厄說,「這一次,會更麻煩。」
亨利從頭到腳地打量著他。當他跟雷翁爭論時,他總是會考慮站立著,迫使雷翁抬起頭來仰視他,就像是在瞧著天花板。
雷翁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有一些重要的事要說,但眼前的這個男人實在讓他有些害怕。他還憎恨他。當他得知,他自己的妹妹也跟這個人睡覺時,他不免感到一種痛苦,但是他隨即便為之微微一笑,就仿佛他自己成了此事的同謀,甚至還是一個教唆犯。而當關於他妻子德妮絲與亨利通姦的最初消息傳來時,事情就起了變化。羞辱讓他產生了去死的念頭。他娶到了一個漂亮的女人,因為他很有錢,他從來就不對她的忠誠抱絲毫幻想,無論是眼下還是將來,但是,奧爾奈-普拉代勒恰恰是這一壞消息的傳播人,這件事本身就比其他的一切更讓他感到痛苦。德妮絲,總是不拿正眼瞧雷翁一下。她總是抱怨他,說他只是因為有錢,才達到了他的目的。從他們的婚姻生活一開始,她就表現出對他的某種優越感,而他,也找不到任何辦法來反對她提出的分房睡的要求,於是,每天晚上,她都會關上自己的房門。她想到,他不是娶了我,他是買了我。她本不是冷酷無情的人,但是,我們得明白,那還是女人們普遍遭到輕視的一個時代。
至於雷翁,看到自己還不得不經常跟亨利打交道,因為要合夥做生意,他就覺得自己的尊嚴大受損害。這就仿佛,他們的夫妻關係還不夠多災多難似的!他憎恨普拉代勒到了用言語難以說得清的地步,以至於,假如他們跟政府部門之間的奇妙合同最終遭到失敗,他也不會動一動小手指頭的—他所失去的東西根本就不會導致他破產—他甚至會很開心地任由他的合伙人走向敗局。總之,這不僅僅是一個金錢的問題,事關他的名譽。而他從各處聽到的傳聞讓人變得十分不安。放棄奧爾奈-普拉代勒,那興許就是跟他一起轟然倒下,而這,是絕對不能夠的!人們拐彎抹角地提及那一切,沒有人真正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既然人們提到了法律,那就是說,這裡頭有人做了不法的事……不法之事!雷翁想起來一個同屆畢業的同學,因為不得不有一份工作做,在省政府里當了一名公務員。他就去找他問。
「我親愛的朋友,」那位同學曾帶著一種不安的語氣對他說,「這一切,似乎並不太好……」
他指的究竟是什麼呢?雷翁沒能弄清楚,甚至連這位在省政府工作的同學也不知道。或者,情況要更糟糕,他是不想告訴他。雷翁想像自己被法院傳訊。一個要面對法官的雅爾丹-波利厄家族的人!這讓他著實心神不安。更何況,他可是什麼都沒幹呢!但是,要證明這一點……
「為難,」亨利平靜地重複道,「是什麼讓你感覺如此為難呢?」
「這個嘛,我不知道,……應該由你來告訴我的啊!」
亨利抿緊了嘴唇,我可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有人提到了一份報告……」雷翁接著說。
「啊!」亨利嚷嚷起來,「你說的是這個呀?不,那可什麼都不是,都已經解決了!一個誤會而已。」
雷翁還不準備就此罷休。他堅持道:
「據我所知……」
「什麼,」於是,普拉代勒吼叫起來,「你都知道一些什麼啊?嗯?你都知道一些什麼啊?」
連一個招呼都沒有提前打,他就毫無預兆地從表面上的和善轉向了猛烈對抗。雷翁最近幾個星期里仔細觀察了他,他還給自己編了一大篇故事,因為他發現普拉代勒疲憊不堪,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德妮絲在這裡頭可能扮演了什麼角色。但亨利實際上也有一些麻煩,因為,一個疲憊的情人同時也是一個幸福的情人,而他,他總是很緊張,比以往更暴躁易怒,更直截了當。因此,這突如其來的勃然大怒……
「假如問題都解決了,」雷翁反駁道,「那你為什麼還要生氣呢?」
「因為我實在是受夠了,我親愛的雷翁,受夠了時時處處承擔責任,什麼事都得我自己一個人去做!因為,費迪南和你,你們都拿到了你們的紅利,但是,是誰在花時間做籌建,下指令,在監督,在管理,在計算呢?你嗎?笑話,哈,哈,哈!」
這一陣大笑讓人很不舒服。雷翁一邊想著事情的後果,一邊做得像是看不見對方,他繼續道:
「我沒有別的想法,只是想幫幫你,是你自己不願意的!你總是回答說,你不需要任何人幫忙!」
亨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怎麼回答呢?費迪南·莫里厄是一個傻瓜,而雷翁則毫無才華可言,你對他根本不能有什麼期待。說到底,如若不是因為他的姓氏、他的社會關係、他的金錢,以及所有那些跟他個人毫無關聯的東西,那麼,他還稀罕他什麼呢,這個雷翁?一個戴綠帽子的傢伙,僅此而已。兩個鐘頭之前,亨利還跟這個人的妻子泡在一起呢……此外,這也是一件相當難處理的事,在分別的那一刻,他總是得用雙手去掙脫她的懷抱,那樣裝腔作勢,簡直是沒完沒了……他開始對這家人受不了了,真的。
「這一切對你來說太複雜了,我親愛的雷翁。複雜當然是複雜,但你放心好了,沒什麼太嚴重的。」
他的本意是想要讓對方安心,但他的行為舉止卻道出了相反的意思。
「可是,」雷翁強調道,「在省府,有人對我說……」
「還有什麼?在省府,人們都說了什麼?」
「說是發生了一些令人擔心的事!」
為了搞清楚,為了弄明白,雷翁決定好好地爭鬥一番,因為,這一次,事情無關乎他妻子的那些無聊事,或者他在普拉代勒的企業中股份的可能下跌。他擔心自己會無可奈何地捲入一個更要命的旋渦之中,因為政治問題已經摻和進了生意中。
他補充道:
「這些墓地是一個很敏感的領域……」
「哦,是嗎?居然,而且還是『很敏感』啊!」
「正是,」雷翁繼續道,甚至,有些動怒。「如今,稍稍處理不當,就會導致醜聞!有這麼一個議會……」
啊,這個新議會!去年十一月的選舉,那可是停戰以來的第一次啊,在選舉中,國民聯盟[2]贏得了壓倒性的勝利,而它贏得的票數,幾乎有一半來自於老戰士。它是如此愛國,如此民族主義,人們甚至給了它一個「藍色地平線議會」的外號,這一顏色,恰恰就是法國軍隊制服的顏色。
就像亨利所說的那樣,雷翁根本就不用「把鼻子貼在柏油路面上」,他瞎貓碰上死耗子啦。
這一多數派使得亨利能在政府的市場買賣中撈得最肥厚的一塊利潤,以近乎於光速的速度積累起財富來,短短四個月期間,拉薩勒維埃他家老房子的重建就完成了三分之一多,某些日子裡,現場幹活兒的工人竟然多達四十人……但是,那些議員同樣也是最大的威脅。一番如此的英雄聚會,肯定會表現出對涉及「親愛的死者」的問題吹毛求疵。人們會濃墨重彩,大吹大擂!啊,我們曾經無法像模像樣地支付那些退伍士兵的復員費,為他們找到職業,而今天,我們將好好地滿足一下我們的道德情感。
這就是人們讓他在戰爭撫恤部聽到的話,亨利被要求去那裡走了一趟。不是傳喚他,而是「請」他去一下。
「我親愛的,一切進行得像你希望的那樣嗎?」
他是馬塞爾·佩里顧的女婿,人們得戴上手套,禮貌對待。跟一個將軍的兒子以及一個議員的兒子合夥,人們恐怕還得再帶上鑷子,更加小心翼翼地對待了。
「省長的那份報告,瞧瞧……」
人們假裝在記憶中搜尋,然後,突然,像是一陣大笑爆發:
「是啊,省長普萊澤克寫的!沒什麼,小菜一碟!你又能如何,反正,政府部門裡到處都有一些小人,始終抓住人家的小辮子不放,這種麻煩是無可避免的。再說了,報告已經歸檔了!你想像一下,省長几乎都已經道了歉,當然啦,當然啦,我親愛的朋友。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真的。」
於是,人們採用了說悄悄話的語氣。甚至,是分享秘密的口氣:
「但是,還是應該謹慎一點兒,小心為妙,因為部里會派一個小公務員來檢查的,一個吹毛求疵的人,一個古怪的人。」
至於如何「小心為妙」,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位梅爾林,迪普雷早已為他描述過形象了:一個愛打聽人家隱私的傢伙。一個老派的傢伙。很骯髒,疑心很重,看來是那樣。普拉代勒實在想像不出他到底跟什麼相像,總之,跟他所熟悉的任何東西都不像。一個身處底層的小官僚,沒有像樣的職業生涯,沒有光輝的未來,最糟糕的是,他們還總是想著要報復。他們通常沒有任何發言權,沒有人願意聽他們的,人們蔑視他們,甚至在他們的部門裡也一樣。
「沒錯,」部里也有人補充說,「但是,儘管如此……他們有時候還是具有一種破壞能力……」
隨之而來的沉默持續了很長很長時間,就像一根快要被拉斷的橡皮筋,已經扯得很長很長了。
「現在,我親愛的朋友,最要緊的是做得快,做得好。『做得快』,因為我們國家需要轉向別的事,而『做得好』,是因為,凡是涉及我們英雄的事,這一屆議會都會很苛刻的,我們對此是可以理解的。」
一次免費的告誡。
亨利只是微微一笑,接著,做出一副明白了的樣子,但立即打電話給他在巴黎的所有工頭,首先就是那個負總責的迪普雷,他威脅每一個人,給出很堅定明確的指示,發出了一些警報。另外,他還承諾了會發放獎金。但是,要前去檢查這樣一個工作應該不太可能,因為,在此之前,他公司參與生意的鄉村墓地已經超過了十五個!而作為後續工程,有七個大型公墓正在興建,第八個也亟待上馬!
普拉代勒觀察了一眼雷翁。從上往下看過去的時候,他突然回想起了士兵馬亞爾,當時,那個士兵落在炮彈坑裡時,他也是這樣從上往下俯瞰他的,而幾個月之後,他又一次以同一個姿勢瞧著他,那是在一名無名士兵的墳坑中,他讓這個士兵馬亞爾把那具屍體挖出來轉移,以討好瑪德萊娜。
那個時候,離現在已經很久了,他卻覺得給他印象依然很深,因為其中有一份從天而降的恩寵:莫里厄將軍把瑪德萊娜·佩里顧派給了他!真是個奇蹟。那次相遇,真的是一個難以置信的機會,是他整個成功的開端:善於抓住機遇,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
亨利的目光狠狠地盯住了雷翁。他跟當年那個正在陷落的士兵馬亞爾十分相像;他真的就是那一類人,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嗚呼,就被生生地活埋了。
眼下,他還有用場。亨利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雷翁,沒有任何問題。即便是有問題,你父親只要跟部長遞個話,就……」
「但是……」雷翁聲嘶力竭地喊道,「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父親是自由行動派的議員,而部長則是共和聯盟派的人!」
果然,亨利想道,除了把老婆借給了我,這蠢貨對我真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