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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5:54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他去哪兒了?他是不是還有一些早先並沒有說到的熟人朋友,去他們那裡避難了?沒有了嗎啡,他又該怎麼辦呢?他有辦法找到嗎啡嗎?興許他最終決定回到自己的家中,這倒是最合理的解決方法……只是,愛德華早已徹底喪失了理智。此外,他戰前又是什麼樣的呢?阿爾貝不禁問起了自己。那時候,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而為什麼,他,阿爾貝,當初在那場盛宴中沒有向佩里顧先生多問幾個問題呢?因為,他也一樣,也是完全有權利問問題的啊,提出種種問題,了解他的生死戰友早先在認識他之前究竟是什麼樣子的,不是嗎?

  但是,首先的問題是,他到底去哪裡了?

  愛德華離開他已經整整四天了,這四天裡,從早到晚,縈繞在阿爾貝腦子裡的就是這些想法。他反覆攪動著他們一起生活時的種種形象,像一個老人那樣懷舊。

  說實在的,其實他並不那麼想念愛德華。愛德華的失蹤甚至還給他帶來了一種精神上的放鬆,戰友的在場加給他的種種責任的重負,突然間就化解於無形,讓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感覺到了解脫。只不過,他還是平靜不下來。畢竟,他又不是我的孩子!他想到。儘管如此,假如人們好好地想一想愛德華的依賴感,他的不成熟,他的固執,那麼,把他比作孩子倒還是很恰當的。如此愚蠢的想法攫住了他的腦袋啊,關於戰爭紀念碑的那些念頭!阿爾貝從中看到了他的病態。且不說他是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的,這一點是可以理解的,就像所有人那樣,他一心只想著復仇呢。但是,他對阿爾貝那些理由充足的論據保持一種無動於衷的態度,這也夠奇怪的了。他根本就不懂得一個計劃與一個夢想之間的差別!這個小伙子,說到底,太不腳踏實地了,富人家的孩子裡,常常可以見到這樣的情況,就仿佛現實跟他們根本無關。

  一種又潮濕又嚴寒的天氣籠罩了整個巴黎。阿爾貝曾經要求,讓人來換掉他的GG牌,一天走下來,它已經膨脹得越來越厚,變得十分沉重,但是,始終找不到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早上,在地鐵附近,他的肩上就掛上了木板GG,中午吃快餐的時候才能換下來。幹這活兒的,大部分是還沒有找到一份正常工作的復員軍人,他們有十好幾個人,就在同一個區里,還有一個專門負責監督他們的,這個可惡的人,總是躲藏在某個角落裡,一等你把GG牌摘下來,揉一揉肩膀,他就會突然衝出來,威脅你說,假如你不馬上繼續你的轉悠,那就請你立馬走人。

  這是一個星期二,走在奧斯曼林蔭大道的日子,要在老佛爺商場和聖奧古斯丁之間行走(GG牌的一面是:拉維巴——給絲襪染上絢麗的色彩,另一面則是:利普……利普……利普……烏拉——勝利之表)。夜間剛剛停住的雨,到上午十點鐘又開始繼續下了起來,阿爾貝剛剛走到帕基耶爾街的轉角。即便一個小小的停頓,從衣兜里找一下他的鴨舌帽,也是被禁止的,必須繼續走。

  「就這樣,幹活兒,向前走,」監督者說,「你不就是個木偶,不是嗎?在這裡,都是一回事!」

  但是,雨下得很大,還很冷,真倒霉,阿爾貝左看看,右瞧瞧,然後,就後退一步,靠在了一棟樓房的牆上,膝蓋一彎,GG牌就碰到了地面,正當他低下身子,準備從皮帶子底下鑽過去時,建築物倒了下來,整個一堵牆全都砸在了他的頭上。

  撞擊是如此猛烈,他的頭當即向後一仰,帶動了整個身子也往後一倒。他的後腦殼就砸在了石頭牆上,GG牌碎了個四分五裂,皮帶纏繞在了一起,把阿爾貝的脖子勒得死死的。他像一個溺水的人那樣拼命掙扎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本來就很重的GG牌壓在他身上,讓他動彈不得;當他試圖站起身來時,皮帶又緊緊地纏住了他的脊背。

  這時候,一個想法出現在他的腦際,令他驚愕萬分:這就跟他當年在戰場上被埋在炮彈坑裡的情境完全一樣。他被抑制住,無法動彈,缺氧,窒息,他心裡想,他興許就將這樣死去。

  他有些驚慌,他的動作變得很混亂,他想大聲叫喊,但叫不出聲來,一切發生得很快,太快,實在過於快,他感覺有人抓住了他的腳踝,要把他從瓦礫堆里拉出去,纏在他脖子上的皮帶勒得越來越緊。他試圖把手指頭伸到那下面去,想扯松帶子,鬆一口氣,只聽見一記猛烈的打擊落在一塊GG牌上,打擊聲迴響在他的腦子中,突然間,一片光明出現,皮帶鬆開了,阿爾貝貪婪地呼吸著空氣,吸了太多的空氣,他開始咳嗽起來,差點兒要吐。他尋求著保護自己,但抵抗什麼呢?他試圖掙扎,簡直可以說,這就是一隻感到了危險的盲目的小貓;他最終睜開了眼睛,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剛剛坍塌的樓房構成了一張人的臉,那是一張朝他俯下身來的憤怒的臉,眼睛瞪得大大的。

  這個龐然大物安東納普洛斯叫嚷道:

  「渾蛋!」

  他的臉蛋胖嘟嘟的,厚厚的肉下垂耷拉著,仿佛點燃了憤怒之火,他的目光似乎想要把阿爾貝的腦袋到處都穿透。這個剛剛把他撞倒的希臘人,扭動著身體,撲上前來,猛地就坐在了GG牌的殘片上,他巨大的屁股壓在了GG板上,連同木板底下阿爾貝的胸脯,還一把揪住了阿爾貝的頭髮。這希臘人就這樣騎坐在阿爾貝的身上,拔出拳頭,開始狠狠地捶擊他的頭。

  第一拳打下來,眉骨裂開了,第二拳下來,嘴唇裂開了,阿爾貝的嘴裡立即就有了血的味道,他被壓得死死的,根本無法動,希臘人繼續吼叫著,從他嘴裡噴出來一個一個的詞,打在阿爾貝的臉上。一, 二, 三, 四,阿爾貝喘不過氣來,聽到了叫喊聲,他試圖轉過身去,但太陽穴上又挨了一下,他的腦袋一下子就爆炸了,他昏了過去。

  嘈雜聲,嗓音聲,四周亂糟糟的一片……

  一些行人過來干預,終於推開了大喊大叫的希臘人,推得他側身倒地—他們可是三對一啊—阿爾貝終於得救了,平躺在了人行道上。有一個人立即說道要報警,希臘人頓時勃然大怒,他可不願讓警察過來,他所想的,無疑,就是要了這個躺在血泊之中失去意識的人的命,他伸出拳頭指向他,叫喊著:「渾蛋!」有人大聲呼籲安靜,女人們連連後退,眼睛卻一直盯著這個渾身是血、躺在地上、失去意識的人。有兩個男人路見不平挺身而出,衝上去從背後抓住了希臘人,於是,他就像一隻烏龜無法翻身了。有人高喊著要給他一些教訓,但是沒有人知道究竟是誰幹了什麼,對剛才發生的情況,早已是眾說紛紜了。有人說,這都是因為一個女人,你會相信嗎?摁住他!您還好吧,您,摁住他,倒是過來幫幫我啊!這個希臘老粗,他也實在太壯了,當他試圖翻身時,真的像一頭抹香鯨,但是,說要真的傷到人,他看上去又太笨重了。有一個人說,無論如何,還是得叫警察來!

  「警察,不要叫警察!」希臘人比畫著吼叫道。

  「警察」這個詞加劇了他的憤怒和惱火。他一條胳膊揮過去,就把一個好心過來幫忙的人推倒在地;女人們齊聲尖叫起來,儘管群情激昂,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人們似乎對爭執的結果不感興趣,幾個嗓音在遠處響起:「是一個土耳其人嗎?」「當然不是,那是羅馬尼亞人!」「哦,不!」一個很內行的人反駁道,「羅馬尼亞人,就跟法國人一樣,不是的,這個,是土耳其人。」「啊!」第一個人很驚喜,「瞧我說什麼來的,是土耳其人吧!」正說到這裡,警察終於趕來了,是兩個警員,「到底出了什麼事?」很愚蠢的問題,因為人們看得清清楚楚,這裡有一個人在犯渾,人們正在試圖阻止他打死另外一個人,後者就躺在四米開外,已經不省人事了。「好的,好的,好的,」警察說,「我們會弄清是怎麼回事的。」實際上,人們卻是什麼都沒能看到,因為事態發展得實在太快了。剛才已經控制住了希臘人的那些行人,這會兒看到穿制服的警察過來,都放開了手。而那希臘人,根本就不再需要費更多的力氣,就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先是跪起來,再是站起來,那裡,已經沒有人能阻止他了,他就像一列加了速的火車那樣,你可能被他碾過,沒有人膽敢冒險,尤其是警察。希臘人撲到阿爾貝身上,而後者的潛意識大概也感覺到了危險的回歸。就在那個安東納普洛斯撲向他的時候,阿爾貝—實際上,那只是他的軀體在做自動反應,他依然還閉著眼睛,像夢遊人一樣輕輕地晃著腦袋—阿爾貝,也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挺身站立起來,並開始跑,在人行道上先向左後向右地跑了個「之」字形,越跑越遠,希臘人一直就在後面追著。

  所有的行人都很失望。

  人們還在那裡為事情的究竟而爭得熱鬧非凡,卻不料,故事的主角卻跑了個無影無蹤。人們都很失望,沒能見證一次逮捕、一次審訊,因為,說到底,人們既然都已經參與了,總該有權利知道故事的結局吧,是不是?只有警察不覺得失望,他們高高地舉起一條不帶武器的、相信宿命的胳膊,任由事情自行發展,希望那兩個人繼續久久地跑下去,一個逃,一個追,因為,一旦跑過了帕斯基耶街,那就不再是他們負責的地界了。

  此外,兩個人的一追一逃實際上也很快就終止了。為了看得更清楚,阿爾貝用衣袖擦了一下臉,他跑得就像一個命懸一線的人,速度極其快,而希臘人則太肥胖,追不上他,不一會兒,他就被甩開了整整兩條街,然後,三條街,再後來,四條街,阿爾貝先是向右跑,接著往左跑,他只要不是轉個圓圏又回來撞上安東納普洛斯就行,他已經不用再擔心了,假如不用考慮到他已經被打碎了牙齒,打破了眉弓,臉上有血腫,肋骨疼得很。

  這個身上流著血、走路搖搖晃晃的人很快又引起了警察的注意。行人們見他過來,紛紛不安地躲開。阿爾貝明白到,他已經成功地拉開了行兇者和他之間的距離,也意識到自己的形象對周圍人所產生的糟糕效果,於是,就在斯克里布街的噴泉處停了下來,捧了些水洗了一把臉。也正是在這一時刻,他才開始感覺到疼痛。尤其是裂開的眉弓。他沒有辦法止血,即便他用衣袖緊緊壓著額頭,血依然流得到處都是。

  一個戴著帽子、衣著漂亮的年輕女郎獨自一人坐著,把她的手包緊緊貼在身邊。阿爾貝一走進候診室,她就把目光移到了別處,要想不被人看到,那是很不容易的,因為這裡頭只有他們兩個人,而且還是面對面地待著。她的身子扭來扭去,瞧著窗外,而窗外實際上什麼都看不到,她偶爾還咳嗽幾下,咳嗽時就趕緊用手捂住臉,好像更擔心被他注意到,而不是瞧著他的慘樣,他還一直在流血—他從頭到腳都是血跡斑斑—他那破了口子的腦袋說明,他剛剛經歷了一段糟糕的時刻。而眼下,在從公寓另一端傳來腳步聲和嗓音,馬爾蒂諾大夫的身影最終出現之前,他又經歷了第二段糟糕的時刻。

  年輕女子站了起來,但馬上又停住了。看到阿爾貝的那副模樣後,大夫對他做了個手勢。阿爾貝走向前,年輕女子又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一言不發,重新坐下,像是被罰了一樣。

  醫生什麼也沒問,把了把他的脈,這裡摁摁,那裡摁摁,做了一個簡明的診斷:「你的嘴臉被揍得可以啊……」接著用紗布堵住牙齦上的裂口,囑咐他去看牙醫,還給他縫合了眉骨處的傷口……

  「十法郎。」

  阿爾貝翻開他的所有衣兜,開始扒拉,結果只有幾枚硬幣掉到了椅子底下,他趕緊趴在地上撿,醫生一把拿過所有的錢,根本就不到十法郎,差遠了,他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一言不發地領著阿爾貝走向門口。

  一種恐懼感立即就攫住了阿爾貝。他緊緊拉住了那一道寬得足可通車輛的大門的門把,世界開始在他的周圍旋轉起來,他的心怦怦跳得厲害,他直想吐,感覺就要倒在原地,或者就要扎入土地之中,就像要陷入流沙之中。一種可怖的眩暈感。他睜圓了眼睛,手摁著胸口,簡直可以說,他就是一個心臟病發作的病人。門房立即趕過來。

  「您不會吐在我門前的人行道上吧?」

  他無法回答。門房看了看他剛縫合的眉骨,點了一下頭,然後抬眼看天,心想,沒有什麼比人更嬌弱了。

  發作並沒有持續。很劇烈,但很短暫。他曾經經歷過同樣的情況,就在1918年的十一月和十二月,在被埋入彈坑之後的那幾個星期中。即便在夜裡,他也會驚醒,夢見自己埋在土地下,窒息而死。

  當他開始行走時,街道在他的周圍跳起舞來,他似乎覺得,現實環境是全新的,比真實的要更模糊一些,更撲朔迷離,搖搖晃晃,影影綽綽。他踉踉蹌蹌地走向地鐵站,每一記響聲、每一個動靜都會讓他驚跳起來,他一連二十次地扭過頭去看,提防著隨時有可能出現的那個巨人普洛斯。真是倒霉透頂了。在一個如此的大城市中,人們有可能待上整整二十年而不會遇見一位老朋友,而他,他卻一下子就撞上了那個死敵希臘人。

  阿爾貝的牙開始劇烈地疼起來。

  他在一家咖啡館門前停下,想喝他一杯卡爾瓦多斯蘋果燒酒,但是在點酒的那一刻,他才猛然意識到,他所有的錢已經全都給了馬蒂諾醫生。他又走出咖啡館,去乘地鐵,不太流通的空氣幾乎令他窒息,一陣極度焦慮的情緒掐住了他,他返回到地面,步行走完最後的一段路,回家後,他已經疲憊不堪,白天剩下來的時間裡,他一直渾身哆嗦著,不停地回想他所遭遇之事的種種細節。

  他莫名其妙地發怒。他本來應該在第一次遭遇他時就把他殺死的,這個渾蛋希臘人!但在通常情況下,他對待自己的生活會如同看待一場無名的災難,他從心底里感到自己的渺小,他感覺他很難能逃脫這一切,在他的意願中,某種抗爭的念頭也被粉碎了。

  他瞧了瞧鏡子裡自己的形象,整張臉都腫得很厲害,血腫處有了淤青,真是一個苦役犯的腦袋。以前,他的戰友也曾一樣,瞧著鏡子裡的自己,以證實自身的霉運。阿爾貝把鏡子扔到地上,然後,不帶一絲憤怒,把摔碎的鏡片一一撿起,然後再扔掉。

  第二天,他什麼也沒吃。整個下午,他就在客廳里一個勁兒地轉圈,像是旋轉木馬那樣。每當他重新想起這件事,恐懼感就重新把他攫住。他生出種種愚蠢的想法:既然希臘人已經找到了他,就一定會四處打聽,會去找他的老闆,會找到這裡來,向他討債,把他殺死。阿爾貝跑到窗邊,但是,在那裡,他根本就看不到普洛斯可能會露面的那條街,他只能看到房東的家,像往常一樣,貝爾蒙夫人就站在窗後,目光空洞,神色茫然,沉浸在回憶中。

  未來的前景一片暗淡。不再有工作,被希臘人緊緊跟蹤,必須搬家,尋找另一份活兒。好像這件事很容易似的。

  隨後,他漸漸安下心來。要說希臘人會找上門來,那純粹就是一個笑話、一個幻想罷了。首先,他又能怎麼著呢?他難道會發動他的全家人,以及整個行會的同行,來尋找一個裝有嗎啡的紙盒嗎?更何況,那裡頭的內容都已快耗盡了,簡直是滑稽可笑之極!

  但是,阿爾貝腦子裡想到的東西,他的軀體卻無法在行動中分享。他繼續顫抖不已,他的害怕顯然毫無理性可言。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黑夜來到,隨著黑夜一起降臨的,則是鬼魂、恐懼。黑暗所造成的情緒放大並摧毀了他僅剩下的那一點兒清醒,驚恐又占了上風。

  阿爾貝哭了,他很孤獨。關於阿爾貝生命中的眼淚,足可以寫出一個故事來。這些眼淚,絕望的眼淚,根據他所看待的是生命還是未來,會在憂傷和恐懼之間漂移不定。他時而直冒冷汗,時而憂鬱萬分,時而心跳加速,時而悲觀絕望,時而感到窒息,時而又眩暈不已。他心裡想,自己再也不能離開這個套間了,但同時,他又不能再留在那裡頭了。眼淚加倍,越流越多。逃跑。這個詞突然在他腦海里鳴響起來。逃跑。由於黑夜的緣故,這一想法漸漸地膨脹,擴大,擠碎了所有其他的前景。他不再想像這裡的未來,不僅是這個房間裡的,同樣也是這一城市中的,這一國家中的未來。

  他跑到抽屜前,翻出那些帶有殖民地風光的照片,那些明信片。一切從零再開始。接下來的一記閃電映現出了愛德華的形象。阿爾貝沖向大衣櫃,找出那個馬頭面具。他小心地戴上面具,就像在拿捏一件珍貴的古董一樣。他立即感到受到了掩蔽、保護。他很想看一看自己,想從垃圾桶里翻找出一塊相當大的玻璃片,但是不可能。於是,他只能在玻璃窗上尋找他自己的映像,結果遇見了一張馬臉,他的恐懼消失了,一種親切的溫和感籠罩了他,他的肌肉也放鬆了下來。在慢慢地適應過程中,他的目光落到了院子的另一端,落到了貝爾蒙夫人的窗戶上。她已經不在那裡了。只有從很遠的一間房子裡照過來的一道微光,還映在方格玻璃窗上。

  霎時,一切都變得明朗了。

  阿爾貝必須先深深地吸上一口氣,才能摘下馬頭面罩。他感覺到一陣寒冷,特別不舒服。就像那些爐子那樣,由於燃燒時積累了很多的熱量,當爐火熄滅很長時間之後,還能保持相當的溫暖,阿爾貝也事先存儲了一點點力氣,足夠用來打開房門,把馬頭面具夾在胳膊底下,慢慢地走下樓梯,掀開雨布,然後,他發現,裝著嗎啡的那個硬紙盒不見了。

  他穿過院子,在人行道上走了好幾米,夜空現在是一團漆黑,他夾緊了胳膊底下的馬頭面具,摁響了門鈴。

  貝爾蒙夫人過了很長時間才過來應門。她認出了阿爾貝,一句話沒說就打開了門。阿爾貝走了進去,跟在她後面,他們穿過一條走廊,進入一個窗戶板已經打開的房間。露易絲睡在一張兒童床上,床有些過於狹窄,但她雙腿蜷曲著,睡得很香。阿爾貝朝她俯下身來,這個熟睡中的孩子顯現出一種出奇的美。地上,躺著愛德華,身上蓋著一條白色的被單,在陰影的映襯下,那白色變成了一種象牙色,他睜著一雙大眼睛,盯著走進屋來的阿爾貝。在他身邊,擺著裝有嗎啡的硬紙盒。十分內行的阿爾貝馬上就確認,嗎啡的數量並沒有減少太多。

  他微微一笑,為擺脫束縛,戴上了馬頭面具,向愛德華伸出手去。

  將近子夜時分,愛德華坐在窗戶底下,阿爾貝坐在他邊上,很認真地把愛德華畫的那些紀念碑的圖樣放到膝蓋上。愛德華看了一眼他朋友的臉。真夠慘吶。

  阿爾貝說:

  「好吧,你給我好好地解釋一下。這個關於紀念碑的故事……你到底是怎麼看的?」

  正當愛德華在一個新的對話本上寫著他的句子時,阿爾貝翻閱起了那個素描本。他們研究了這一問題。這件事情中,一切都是能夠解決的。他們根本用不著創建什麼皮包公司,只需要一個銀行帳戶就行了。也不需要什麼辦公室,只要一個簡單的郵箱就可以。關鍵的問題,是要在一段相當有限的時間內,對客戶推廣一種非常有吸引力的促銷,讓客戶把訂貨的預付款打過來,然後,他們立馬帶著錢逃跑。

  只剩下一個問題,而且是個極大的問題:要啟動這筆生意,首先還是需要有錢。

  愛德華恰恰就是沒有弄明白,為什麼這個啟動資金問題,以前還是如此重要,簡直就徹底束縛住了阿爾貝的頭腦和手腳,還讓他幾乎動怒,而現在,它怎麼就變得不再要緊,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障礙而已。很顯然,這應該跟他眼下的身體狀態有關,他的血腫,他剛剛縫合的眉弓,他青腫的眼睛……

  愛德華又想起來幾天前阿爾貝的那次外出,想起來他回來後的那種失望;他想像著一個關於女人的故事,一段愛的悲傷。他尋思著,阿爾貝是不是因為受到了一時性的憤怒的打擊,才做出的這個決定?他會不會明天就不幹了?無論如何,愛德華別無他擇,假如他想投身到這一冒險之中(天知道他是多麼執意地看重這個!),那他就得豁出去干,把他戰友的決定看成是深思熟慮後的舉措。然後,為他祈禱吧。

  這場對話中,阿爾貝顯得很正常、很理智,他說的話都很合乎情理,只不過在說到一個句子的正當中時,突如其來的寒戰會讓他從頭到腳都亂抖起來,儘管房間裡溫度不太高,他還是會大量出汗,尤其是手掌心。這一刻,他同時就成了兩個人,一個像一隻兔子似的哆嗦不已,是被活埋在彈坑中的前法國兵;另一個則在那裡思考、計算,是銀行的前會計。

  因此,做生意所需要的錢,怎樣才能弄到手呢?

  阿爾貝久久地瞧著那個馬頭面具,只見它也在靜靜地盯著他。落在他身上的這一平靜、親切的眼神,對他是一種鼓勵。

  他站了起來。

  「我想我可以找到辦法……」他說。

  他一直走到桌子前,慢慢地清理著桌上的雜物。

  他坐了下來,桌子上鋪開了一張紙,擺上了墨水瓶、羽毛筆,他思考了很長時間,然後,在信紙的左上方寫下了自己的姓名與地址之後,他寫道:

  尊敬的先生:

  您上次邀我拜訪貴府期間,曾熱心地向我推薦了您門下某公司的一個會計職位。

  假若這一推薦還有效的話,請相信我很願意……

  [1] 據小說作者自己的說法,這句格言是法國作家派屈克·朗博(Patrick Rambaud,1946— )在自己的小說《戰役》(1997年龔古爾文學獎作品)中藉助於某主人公之口說的。

  [2] 這裡有文字遊戲,「從嫁妝那一面看上去」的原文為「vue de dot」,與「從背面看上去」(vue de dos)為同音詞組。

  [3] 這幾位都是當時法國有名的政界人物。其中,保爾·德夏奈爾(Paul Deschanel,1855—1922)曾任法國總統。雷蒙·普恩加萊(Raymond Poincaré,1860—1934)曾任法國總理與總統。雷翁·都德(Léon Daudet,1867—1942)不僅是政治家,還是作家和記者。

  [4] 「槍口朝左」(passer l』arme à gauche)在法語的軍隊俚語中意為「死去」。

  [5] 安瓿:拉丁文ampulla的譯音,容量一般為1—25ml。

  [6] 據小說作者自己的說明,這句話引自法國作家喬治·貝爾納諾斯(Georges Bernanos,1888—1948)的某部作品。

  [7] 對一個人的背或者一件東西畫十字,表示最終告別或者徹底放棄。這是西方人的一個習慣動作。

  [8] 這裡的瑪麗亞公主(Princesse Marie)應該是指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中的瑪麗亞·博爾孔斯基,她是虔誠的基督教徒,長得有點丑,但為人善良、性格溫順。

  [9] 尼古拉·博爾孔斯基王子(Prince Nicolas Bolkonsky)是托爾斯泰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中的人物。他是退休的俄羅斯將軍,安德烈和瑪麗亞的父親。在小說中,他被描寫得脾氣很大、倔強、粗魯,但英勇。

  [10] 格萊姆(Golem),是猶太民間傳說中有生命力的假人或曰魔像,相傳是用巫術灌注黏土而產生的有自由行動能力的人偶。該詞曾在《聖經·詩篇》中出現過,本意是「原料」「胚胎」或「未成形的體質」,寓指上帝尚未塑造完全的人類。

  [11] 恩斯特·維爾格蘭(Ernest Vilgrain, 1880—1942):法國的一個麵粉廠主。他於1919年創建了所謂的「維爾格蘭棚舍」,這些商店極其簡陋,以低於市場價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的低價,為巴黎以及郊區居民提供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此舉在數年中為穩定法國的物價做出了一定貢獻。

  [12] 《西部閃光報》(L』Ouest-éclair):後來改名為《法蘭西西部報》(L』OuestFrance)。

  [13] 斯佳納萊爾(Sganarelle)是莫里哀喜劇作品中經常出現的一個人物,且常常由莫里哀自己來扮演。這個詞最初來自於義大利語的動詞「sgannare」,意思為「使人醒悟」「讓人睜眼看清」。

  [14] 帕利亞喬(Pagliaccio)本來是義大利人魯傑羅·雷翁卡瓦洛(Ruggero Leoncavallo)的一出二幕歌劇《帕利亞奇》(1892)中的主人公。

  [15] 這一段文字是對西班牙老牌汽車商生產的希斯巴諾-蘇莎牌汽車標誌「鸛」的造型的具體描繪。

  [16] 喬治·基納梅爾(Georges Guynemer, 1894—1917):法國空軍王牌飛行員,戰鬥英雄,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曾取得五十四次戰鬥的勝利,最終在戰鬥中犧牲。

  [17] 扶輪社(Rotary)是一個世界性的慈善服務組織,世界各地共有三萬多個扶輪社。它以增進職業交流及提供社會服務為宗旨,致力於世界親善及和平。全球第一個扶輪社於1905年創立於美國。

  [18] 原文如此,上文中說到的是瑪德萊娜拜訪伊馮娜。這裡卻是伊馮娜拜訪瑪德萊娜,或可理解為是另一次拜訪。

  [19] 斐迪南·福煦(Ferdinand Foch, 1851—1929):法國元帥,軍事家,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先後任法國第九集團軍司令、法軍總參謀長、協約國軍隊總司令。

  [20] 原文如此,上文說的是十一月十一日,即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停戰紀念日。十一月一日是「萬聖節」。

  [21] 亞歷山大·米勒蘭(Alexandre Millerand, 1859—1943),法國律師和政治家。1920年出任法國總理,後來以溫和派聯盟領袖的資格當選共和國總統。都德,見前文中的注。讓·達尼昂-布弗雷(Jean Dagnan-Bouveret, 1852—1929),法國畫家,屬於自然主義畫派。喬治·羅什格羅斯(Georges-Antoine Rochegrosse,1859—1938),法國畫家、裝飾藝術家。

  [22] 法國的行政區劃分為大區、省和市鎮。法國本土劃為22個大區、96個省。作為一級行政單位,每個省也就管轄幾十萬人口,不足一萬平方公里的面積,差不多相當於中國的一個縣。

  [23] 蘭德魯(Henri Désiré Landru,1869—1922):法國的著名連環殺手,曾先後殺害多名女子,以「崗拜地方的藍鬍子」的外號而聞名遐邇。

  [24] 凡爾登戰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最殘酷的戰役,戰事持續了1916年幾乎一整年,德法兩國投入一百多個師的兵力,雙方軍隊死亡超過二十五萬人,五十多萬人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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