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2024-10-11 00:25:49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由於沒有人知道約瑟夫·梅爾林長的會是什麼模樣,負責接待他的四個人打算等火車一到站,就請站長廣播,然後再舉著寫有梅爾林姓名的牌子等在出口處……但是,在他們看來,這些接待方案中似乎沒有一個能跟一位部委特派員的地位以及聲譽相配。
於是,他們選擇了集體等候在月台上,就在出口附近,因為,實際上在夏齊埃爾-馬爾蒙下車的旅客並不是那麼多,攏共也就三十來個人,一個巴黎的官員,應該一眼就看得出來。
然而,他們卻沒能一眼看出他來。
首先,從火車上下來的人並沒有三十個,只有不到十個人,而在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像是政府的特派員。當最後一個旅客經過出站口,整個車站變得空蕩蕩一片時,他們不禁面面相覷。行政助理圖尼埃並了一下鞋後跟,而夏齊埃爾-馬爾蒙鎮公所的民事登記官保爾·夏博爾,則使勁地擤了擤鼻涕,代表死難失蹤者家屬的全國退伍軍人協會的羅蘭·施耐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用來表示他克制自己不發作都到了什麼樣的程度。所有人都走出了車站。
迪普雷,只管著記錄相關的信息。他為準備接待這次檢查浪費了太多的時間,遠比他花費在組織其他六個工地上的工程的時間還更多,要知道,他得在那些工地上沒完沒了地來回跑,這就已讓他忙得焦頭爛額了,誰料想卻在這裡被放了鴿子。一走出車站,四個人就直接走向小汽車。
他們的精神狀態倒是大致一樣的。證實政府特派員並沒有來到,他們全都感到了一點兒失望……不過,同時也感到了一陣輕鬆。沒什麼好害怕的了,當然,他們認真地準備了接待,但是,一次視察總歸是一次視察,這樣的事情就像天上的風向一樣,說變就變,他們早已見識了不少的例子。
自從當皮耶墓地中國勞工的那個事件以來,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一直就忙得焦頭爛額。他的脾氣壞透了,根本就不能觸碰一下。迪普雷一直跟在他身邊,不斷地聽著他那些互相矛盾的指令。必須加快進度,僱傭更少的人手,只要不被人發現,就使勁去鑽各種空子。自從僱傭了迪普雷以來,普拉代勒就承諾要給他漲工資,但一直就沒有落實。但他總是說:「我寄希望於您,迪普雷,您可知道,嗯?」
「至少,」保爾·夏博爾抱怨道,「部裡頭也應該發個電報來通知一下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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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了搖頭:都把我們當成什麼了,都是為共和國作奉獻的人,怎麼著也應該事先通知一下才對嘛。
他們走出了車站。正當他們準備上汽車時,一個低沉而略帶嘶啞的嗓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你們是公墓的人嗎?」
這是一個相當老相的人,長了一個小小的腦袋,軀體卻很龐大,一副空蕩蕩得軀殼,那樣子就像是吃剩下的一隻家禽的骨架。過於長的四肢,一張紅兮兮的臉,一個窄窄的腦門,短短的頭髮,髮際線很低,幾乎跟眉毛連在了一起,還有一道痛苦的目光。在此之外,還要補充說一下,他的穿著就像撲克牌中的黑桃A,一件過時的戰前式樣的大禮服,儘管天氣寒冷,禮服還是大敞著,裡頭是一件栗色的天鵝絨夾克,上面滿是墨水的污漬,僅有的兩粒扣子還掉了一粒。一條灰色的長褲早已沒有了形,尤其,他還穿了一雙巨大無比的鞋,大得極其誇張,簡直就是聖經中的鞋。
四個人頓時愣住了,一個個全都說不出話來。
呂西安·迪普雷第一個反應過來。他向前邁出一步,伸出手來,問道:
「您就是梅爾林先生吧?」
部里來的特派員舌頭跟牙齦一碰,發出一記小小的響聲,嘖的一響,就像是為了剔出塞在牙縫中的食物。他們費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過來,實際上,這是他擺弄假牙的一個動作,一個相當煩人的習慣,在驅車前往公墓的途中,他都在做這一動作,他們真的很想為他遞上一根牙籤。他的舊衣服,他那骯髒的大鞋,他的整個外表樣貌,都讓人預感到,而且是從火車站出發的那一刻起就已得到證實:這個男人,身上的味道真的是不太好聞。
一路上,羅蘭·施耐德覺得眼下正是大好機會,可以對他們正在穿越的地區,做一番戰略上、地理上、軍事上的大規模評論,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約瑟夫·梅爾林仿佛根本沒聽到似的,一個句子剛說到一半,就打斷了他,問道:
「中午……我們能吃到雞肉嗎?」
他的嗓音帶著一些鼻音,讓人聽了相當不舒服。
1916年,凡爾登戰役[24]—打了十個月的仗,死了三十萬人—開始之際,夏齊埃爾-馬爾蒙這片地方,因為離前線不遠,而且通公路,並且離戰地醫院也很近,運送屍體很方便,於是,在一段時間裡,被認定為是一個埋葬陣亡將士的理想之地。軍事陣地的不斷變動,還有戰略形勢的變幻莫測,使得這裡的好些地方多次陷入巨大的混戰,這片四邊形的廣闊戰場中,如今埋葬有兩千多具屍體,當然,沒有人能說得清其確切的數目,甚至有人認為有五千具屍體,這也不是不可能的,因為這場戰爭本身就已打破了所有的歷史紀錄。這些臨時墓地促使了種種登記冊、地圖、清單的建檔歸檔,但是,短短十個月時間內,就有一千五百萬或者兩千萬顆炸彈落到你跟前—其中有幾天,平均三秒鐘就有一顆炮彈炸響—那就必須在地獄般的條件下,埋葬比預想的多上二百倍的死人,而那些登記冊、地圖、檔案文件的價值就變得相對很有限了。
國家決定,在達爾梅維爾建立一個很大的公墓,把周圍那些墓地的遺體都集中到那裡去,尤其是夏齊埃爾-馬爾蒙墓地中的遺體。由於人們實在不知道要挖掘出、轉運走、再入葬多少具屍體,所以很難制定一個包幹合同。政府決定按屍體數目結付費用。
這是一個雙方都滿意的市場,沒有什麼競爭,普拉代勒輕而易舉地贏得了競標。他已經計算過了,屍體數目達到了兩千的話,那麼,他賺到的錢,就將允許他為重修拉薩勒維埃的老家馬廄的屋架輕鬆地付上一多半的費用了。
如果有三千五百具屍體的話,整個屋頂的費用就都齊了。
要是超過四千這個數,那麼,他就將翻修鴿棚了。
迪普雷帶來了二十來個塞內加爾工人到夏齊埃爾-馬爾蒙,而為了討好官方,普拉代勒上尉(迪普雷繼續這樣稱呼他,習慣嘛)同意在當地招聘一些輔助工。
工地開始動工,在陣亡士兵家屬的要求下,工人們開始了挖掘,人們確信能重新找到遺體。
很多家庭是全家人一起來,在夏齊埃爾-馬爾蒙下的車,真的是一支不斷流淚與呻吟的隊伍,驚惶不安的孩子,彎腰駝背的老人,走在因為滿地都是泥漿而鋪了一排木板的窄路上,竭力保持著平衡;而且,不趕巧的是,每年到了這一季節,幾乎總是在下雨。不過,下雨也有下雨的好處,在大雨底下,挖掘動作變得很快,沒有人願意在雨中堅持。一開始,出於體面方面的考慮,這份挖掘士兵屍體的工作原本是由法國工人來做的,現在才轉由塞內加爾人來做,你知道是為什麼吧,因為那會嚇倒某些家屬的:人們不是會把挖掘他們兒子屍體的事當作一種低下工作,就此把它委派給一些黑人來幹嗎?到達公墓時,當人們遠遠地看過去,會看到那些高大的黑人淋在雨水中,正在一鍬鍬地鏟土,或者運送棺材,孩子們的目光就一刻也離不開他們了。
這支家屬隊伍的行進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普拉代勒上尉每天都會打電話來問:
「喂,迪普雷,這些破事很快就將結束了吧?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呢?」
然後,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開始了,那就是挖掘所有準備轉運到當皮耶大公墓去的死難士兵的屍體。
任務並不簡單。有一些屍體已嚴格按照規定被分類編號,那是不會引起任何問題的,因為寫有他們姓名的十字架依然還在原地,但同時,還有相當數量的屍體需要重新辨認。
許多士兵當年被埋葬時,身邊伴隨有他們身份牌的一半,但並非所有屍體都是那樣的,遠非如此。因此,為了辨認身份,還得依據在他們身上或者衣兜里發現的物品,來一次真正的調查。這樣一來,就得先把屍體放到一邊,對它們重新編號,等待重新研究的結果,有時候,人們會找到所有的東西,而有時候,即便把泥土翻了個遍,也只能找到很少的東西……這時候,人們就只能在墓碑上刻寫下「身份不明的士兵」。
工地上,種種工作有條不紊地展開著。工人們已經挖掘出了將近四百具屍體。一輛輛卡車運來了空棺材,一個由四個人組成的小組專門負責把它們攏集起來,敲釘固定,另外一個小組則負責把棺材抬到墳坑邊,裝上屍體後再轉運到貨車上,由貨車再送往達爾梅維爾的大公墓,在那裡,再由普拉代勒公司的人員負責最終的埋葬。他們中的兩個人專門負責彙編歸檔、刻寫墓碑和最終統計。
政府特派員約瑟夫·梅爾林步入了墓地,就像一個帶領迎神遊行隊伍的聖徒。走過水窪時,他那雙巨大的鞋子濺起了不少泥水。只有在這一時刻,人們才注意到,他還拿著一個很舊的皮包。儘管皮包里裝滿了各種文件,它看起來還是很像一張薄薄的紙,快要從他長長手臂的一端飛出去。
他停下步子。在他身後,迎神隊伍也停止不動了,似乎都有些擔心。他瞧了這個背景很長時間。
墓地中,始終瀰漫著一種酸澀的腐爛味,它有時候會劈面朝你撲來,就像一朵雲團被風吹動,然後又跟剛剛從土裡挖出來的有些糟爛的棺材燃燒時的煙霧味混雜到一起,按照規則,這樣的棺材是要立即就地焚燒的。抬眼望去,天低雲暗,灰濛濛、髒兮兮的一片,舉目一看,這裡,那裡,都有人在忙碌著,有些人忙著轉運棺材,有的則彎著腰在挖坑;兩輛卡車停在附近,發動機卻一直運轉著,工人們用力把棺材舉起,送進車廂。梅爾林鼓動著假牙,「嘖,嘖」,抿緊了他那厚厚的嘴唇。
這就是他目前所處的狀況。
他當了差不多四十年的公務員,臨退休之時,被派來這裡巡視公墓的修建情況。
梅爾林先後在多個部委中工作過,殖民地部、總軍需部、商務部、工業部、郵電部、農業與糧食部,三十七年的職業生涯,三十七年裡始終被到處亂扔亂丟,錯過了一切,在他從事的所有崗位上,他都被打得遍體鱗傷。梅爾林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傢伙。他沉默寡言,十分傲慢,稍稍有些愛賣弄學問,脾氣也很糟糕,一年到頭都繃著個臉,沒個笑容,想要跟他開個玩笑都……這個人不僅長得醜陋,面目可憎,而且氣量狹窄,傲慢自大,不斷地讓他的同事心生怨氣,讓他的上司也氣不打一處來,於是,自然也就遭來了種種打擊報復。他一到任某一單位,就會有人派給他一個艱難的任務,然後,大家開始厭煩他,因為,很快地,大家就覺得他滑稽可笑,不僅趣味過時,而且思想守舊,總之,讓人感覺很不舒服,於是,人們就會在他背後取笑他,給他起外號,開他的玩笑,那都是他該受的。然而,他從來都沒有犯過大錯。他甚至還可以開列出他行政管理上良好業績的單子,而且,這份單子還在不斷增補之中,他總是在反覆檢查它,以便多少遮掩一下自己那整整一段慘兮兮的職業生涯,藉口有一種不求回報的廉潔奉公,哪怕再被人瞧不起,也能釋懷。有時候,他從某個部門到另一個部門的過渡,就很有些像學校里老生對新生沒完沒了地戲弄。有很多次,他不得不高高地揮動手杖,掄得團團轉,同時大聲地呵斥著什麼,仿佛隨時準備赤膊上陣,要跟整個大地幹上一仗,他真的讓人感到害怕,尤其是讓女人們,你們得明白,現在,女人們都不再敢接近他,她們倒是想要得到男人的陪伴,但她們不能留住一個像他那樣的傢伙,尤其是因為,這話怎麼說呢,這男人,他身上的味道可實在不好聞,讓人實在有些不方便與之相處。沒有任何地方能留得住他。在他的生命中,只有過很短的一個光彩階段,那開始於一個七月十四日,是他與弗蘭西娜的相遇,而結束於當年的萬靈節,那一天,弗蘭西娜跟一個炮兵上尉跑了。而這一切,已早是三十四年前的事情了。以一次對公墓的巡視來結束他的職業生涯,這件事並沒有任何令人驚奇之處。
梅爾林就職於戰爭撫恤、津貼與補助及復員安置事務部已經有整整一年時間了。在部里,人們也是讓他從一個部門轉到另一個部門,然後有一天,人們接收到來自於那些個軍人墓地的煩人消息。說是那裡並非一切都很順當。一位省長點明了在當皮耶發生的反常情況。但是,從第二天起,他就收回了前次的言論,不過,這已經引起了高層部門的注意。部裡頭認為,應該確保國家把納稅人的錢真正用到實處,確保能在有關政策條文嚴格規定的條件下,給予為祖國捐軀的孩子們體面的安葬。
「真他媽的!」梅爾林說,瞧著眼前這一派淒涼的景象。
因為,正是他被指派來到了這裡。人們覺得他是執行這一無人願意乾的任務的最佳人選。其方向就是那些大公墓。
助理圖尼埃聽到了他的話。
「您說什麼?」
梅爾林轉過身去,瞧了瞧他,「嘖,嘖」。自從弗蘭西娜與她的上尉那件事以來,他就憎恨起了軍人。他的思緒又返回到墓地的場景中來,很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站在這個地方,意識到自己應該做點兒什麼。這個小小代表團的其他成員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最後,迪普雷壯起膽子說了一句:
「我建議我們首先得……」
但是,梅爾林一直留在那裡,像一棵樹一樣呆立在這一令人沮喪的景象面前,而這一景象,實際上也構成一種對他習慣了被迫害的傾向的奇特回應。
於是,他決定加速事情的進程,以求早早擺脫這一繁重的勞役。
「臭狗屎。」
這一次,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但沒人知道該得出什麼樣的結論來。
「依據1915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的法令條文的規定,做民事登記;按照1916年二月十六日的政府通函,建立個人檔案卡片;按照1920年七月三十一日公布的財政法第106條所提及的,對權利所有者表示尊重,嗯。」梅爾林說著,這裡打個鉤,那裡簽個字,氣氛並沒有緩和下來,但,一切進行得很正常。只不過,這傢伙身上發出一陣陣的臭味,就像一隻臭鼬;當你跟他一對一地待在特地為身份登記而設置的木棚裡頭時,那真的是無法忍受。人們不得不讓窗戶就那樣一直敞開著,儘管會有冰冷的寒風一陣陣地灌入。
梅爾林的視察從繞著墓坑走上一圈開始。保爾·夏博爾急忙在他的頭頂上撐起一柄傘,但是,政府特派員的動作實在很難預料,他會突然轉變方向,從而頻頻打擊這個當地行政官員的良好意願,讓他無所適從,手中的雨傘也總是只為自己擋雨。梅爾林並沒有覺察到這些,雨水從他的腦門上淌下來,他瞧著墳坑,那一副模樣像是完全不明白要在那兒檢查什麼。「嘖,嘖。」
接著,眾人來到棺材邊上,他們為他細細講解安葬的過程,他戴上了眼鏡,鏡片是灰色的,上面還帶有幾道劃痕,簡直就像是臘腸的外皮。他對照著身份信息:檔案卡片上的,登記表上的,貼在棺材上的牌子上的,然後,「很好,就這樣吧。」他嘟囔了幾句,「我們也不能一整天時間全都搭在這上頭。」他從夾克的小口袋裡掏出一塊很大的懷表,沒有通知一下任何人,便邁開堅定的步伐,大步走向辦公的大棚。
到中午時,他就填完了他的審查表。看到他工作時的那副樣子,人們就會更好地明白他的衣服上何以有那麼多的墨漬了。
現在,所有人都得簽字。
「在這裡,每個人都在做著自己的分內事!」助理圖尼埃宣稱道,一副雄赳赳的樣子,十分滿足。
「正是。」梅爾林回應道。
一番客套。眾人全都站在棚子裡,彼此傳遞著簽字的筆,就像入葬的時刻眾人互相傳著聖水器那樣。梅爾林把他那根粗大的食指摁在登記簿上。
「這裡,有請家屬代表來簽……」
全國老戰士聯合會對政府足夠地履行了職責,幾乎享有了在全國到處出場的權利。梅爾林以一種陰沉的目光,看著羅蘭·施耐德在那裡簽上了字。
「施耐德,」他最終說(他故意把這姓氏念成了「施那伊-達」,以強調自己的這番話),「聽起來是個日耳曼姓氏啊,是不是?」
對方立即昂首挺胸,想要反駁。
「這都不要緊,」梅爾林止住了他,又指了指登記簿,「這裡,有請民事登記官來簽……」
他的話如同一盆冷水從頭澆來。簽字在一片沉默中結束。
「先生,」施耐德開始說,他才剛剛有些醒過悶來,「您的想法……」
但是,梅爾林已經站了起來,比他高了整整有兩個腦袋,又俯身向著他,用那雙灰色的大眼睛盯著他,問道:
「在餐館,我們能吃到雞肉嗎?」
吃雞是他生存中的唯一樂趣。他的吃相很邋遢,他永遠都不會脫下他的那件上裝,在那點點墨漬之上,還有一塊塊的油斑。那都是吃雞的好見證。
就餐期間,除了施耐德一直在那裡搜索枯腸尋找反駁的詞語,每個人都努力嘗試著積極投入對話中。但是,梅爾林只顧自己一個勁地吃,連鼻子都埋在了盤子中,同時,僅僅只是從喉嚨中發出幾聲咕嚕咕嚕,還有假牙的嘖嘖聲響,作為對大家談話的回應,而這也很快就扼殺了眾人的交談意願。然而,視察已經結束,儘管特派員實在有些讓人討厭,飯桌上的氣氛還是很快就緩解了過來,變得輕鬆活潑。工地的啟動工作曾經相當困難,他們遇到了不少的小麻煩。在這類工程中,沒有什麼會跟人們預料的完全一樣,即便文本寫得極其詳細,也從來不可能在你開展工作時完全符合你眼前的實際情況。就算你再怎麼盡心盡職,還是會出現很多的意外情況,這就需要你大膽果斷,敢於拍板,隨後,既然你已經以某種方式開始了,那就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現在,在這個墓地,人們真希望趕緊完成這裡的任務,趕緊把它清空。視察的結果是圓滿的、正面的、令人欣慰的。不過,回過頭來看一下,每個人還是有點兒後怕的。眾人喝得不少,反正都是公家結的帳,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甚至連施耐德最終也忘記了方才的羞辱,他不想爭辯,只是在蔑視這個粗魯的政府官員的同時,連連不停地喝著羅訥河谷出產的葡萄酒。梅爾林讓人添了三次雞肉,像個餓死鬼似的狼吞虎咽。他那胖胖的手指頭上沾滿了油。當他酒足飯飽時,他全然不顧同桌的其他人,把他根本就沒有用過的餐巾一下扔在桌子上,站起來就走人,離開了餐館。所有人全都猝不及防,四下里頓時一片大亂,必須急忙咽下最後一口菜,喝空杯中的酒,催要帳單,核對費用,付錢,人們推倒了椅子,人們跑向門口。當他們來到外面時,只見梅爾林正對著汽車的輪胎在撒尿呢。
前往火車站之前,還得再去墓地轉上一下,拿上梅爾林的皮包以及登記簿。列車四十分鐘後出發,沒有理由在這個地方耗費更長時間,更何況,天還下著雨呢,剛才就餐時,雨倒是停了那麼一小會兒,現在又下了起來,而且還是瓢潑大雨。在汽車裡,他沒有向任何人說一句話,哪怕是一句感謝迎接和邀請的話也沒有,真正是一個無賴。
一來到公墓,梅爾林就加快了腳步。他那雙巨大的鞋子很危險地壓彎了鋪墊在水窪上的木板。一隻瘦骨嶙峋的棕色皮毛的狗碎步向他跑來,梅爾林並沒有放慢腳步,卻把重心暗暗移到左腳上,冷不丁地抬起巨大的右腳,就朝那狗踢去,正好踢在它的腰身上;那狗大叫一聲,在空中飛出去一米來遠,摔了個仰面朝天。還沒等到它翻身爬起來,梅爾林早已一步跳入深及腳踝的水窪,一腳就踩在狗的胸口上,巨大的鞋子讓那狗動彈不得。狗開始發瘋似的嚎叫起來,像是怕被淹死,並在水裡扭來扭去,張大了嘴,似乎想咬什麼。看到這一場面,所有人全都驚呆了。
梅爾林俯下身來,用右手掐住了那狗的下頜,左手則掰開它的嘴,狗發出細小的嗚咽聲,掙扎得更厲害了。梅爾林早已死死地摁定了它,在它肚子上猛踢了一腳,又使勁地掰開它的嘴,就像是在對付一條鱷魚,然後,猛地一鬆手放開了狗,狗在水裡滾動了一下,重新站起來,拖著肚子逃走了。
水窪有些深,梅爾林的鞋子全部淹沒在水中,但他全然不在乎。他轉身朝向身後那一排站得整整齊齊的人,只見他們全都待在了木頭的踏板上,瞠目結舌。而這時候,他已經在胸前揮舞起了一根足有二十多厘米長的骨頭。
「這個,我是認識的,這可不是一根雞骨頭!」
如果說,約瑟夫·梅爾林表現出他是一個相當骯髒、相當可憎的官員,是一個憤憤不得志的官場失敗者,那麼,他還是一個謹小慎微的、深思熟慮的人,一句話,一個正直的人。
這些墓地實在讓他有些心碎,不過,他並不露聲色,外表上沒有顯出什麼痕跡來。自從上司任命他擔任這個誰都不願意擔任的職務以來,這已經是他視察的第三處墓地了。對於他這個只是通過食品的限量供應與殖民地部的公務評語來看戰爭的人,第一次視察確實令他萬分震撼。儘管長期以來始終躲開了槍林彈雨,他那顆憤世嫉俗的心還是受到了強烈的震撼,並開始動搖。並非由於本來意義上的大屠殺,這一點,人們還能承受,大地始終遭受著種種災難與瘟疫的摧殘毀壞,而戰爭只不過是這兩者的結合罷了。不,讓他傷透了心的,是死者的年齡。災難殺死了所有人,瘟疫滅絕了老人與兒童,而只有戰爭,在屠殺數量如此多的年輕人。梅爾林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被一個如此的結果所震撼。事實上,他自身的某一部分已經停留在了弗蘭西娜的階段,而他這個巨大的、空洞的、不成比例的軀體中,依然還掩藏著小小一部分年輕人的靈魂,那正是戰爭中死者的年齡。
比起他的大多數同事來,他遠沒有那麼愚笨,自他作為一個細心的官員對軍人墓地進行第一次視察以來,他就發現了種種不同尋常的現象。他在登記簿里看到了許許多多有待爭議的東西,種種遮掩得極其笨拙的前後不一,但是,你又能怎樣呢,當人們考慮到這一任務的艱巨重大,當人們看到這些被淋得濕漉漉的可憐的塞內加爾人,當人們想到這番不可思議的殺戮,當人們估算著眼下必須挖掘出來並轉運走的屍體的數目……人們還能表現得挑三揀四、吹毛求疵嗎?人們會閉上眼睛,不加理會。種種悲慘的情境必然會催生某種實用主義,梅爾林認定,對種種不合規矩的行為,最好還是眼開眼閉,不置一詞,老天啊,讓我們結束它吧,讓我們結束這場戰爭吧。
但是,在這裡,在夏齊埃爾-馬爾蒙,焦慮死死地壓住了你的胸口,讓你幾乎透不過氣來。當你把兩三個指標加以對證,例如,那些扔在深坑中的舊棺材的木板,那些沒有燒掉而是被埋入土中的木板,又例如,挖掘好的墳墓數量與送走的棺材數量,還有某些日子裡大致上的總結記錄……這一切會把你引導到不知所措的困惑之中。而你對什麼是對的、什麼是不對的想法都會發生動搖。於是,當你遇見一條蹦蹦跳跳的癩皮狗,像一個舞女那樣,嘴裡還叼著一根法國大兵的屍骨,你體內的血會噌的一下湧上頭頂。你會急切地渴望弄它個明明白白。
約瑟夫·梅爾林立即放棄了坐火車返回的打算,整整一天都忙於進行核實,要求人們做出解釋。施耐德開始出汗了,如同在大夏天那樣,保爾·夏博爾不停地擤著鼻涕,只有助理圖尼埃,每當特派員向他問話時,會一如既往地使勁碰擊鞋後跟,這個動作已經融入他的基因中,它已經沒有了實際意義。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瞧著呂西安·迪普雷,而他,卻觀望著他那渺茫的未來前景,它正在漸漸地離他遠去。
有關的統計表、筆錄書、清單方面,梅爾林不想要任何人來幫忙。他來回走了幾個地方,甚至還去了棺材倉庫、貨棧,以及好幾處墳坑。
然後,他再回到倉庫。
人們遠遠地看著他靠近過來,又離開,又返回,撓著腦袋,目光朝四面八方亂轉,好像是在尋找一道數學題的答案。這陣勢擊打著人的神經,這態度那麼咄咄逼人,這傢伙竟然還一言不發。
然後,終於,他叫了一聲:
「迪普雷!」
每個人都感覺到,揭示真相的那一刻就要來臨。迪普雷閉上了眼睛。普拉代勒上尉曾對他明確交代過:「他檢查他的工作,他視察他的情況,他提他的意見,我們全不在乎,您明白嗎?而倉庫,則相反,您可一定要把它們給我藏好了……我能寄希望於您嗎,迪普雷?」
這恰恰就是迪普雷所做的:倉庫遷移到了市鎮所管轄的貨棚中,總共是兩天的活兒,除非這位其貌不揚的特派員,善於計算了再計算,把種種信息匯總對照,而那樣的話,不會拖得太久。
「我看好像少了一些棺材,」梅爾林說,「甚至,還缺少了很多,我很想知道,你們都把它們弄到哪兒去了。」
這一切全都是由於那條笨蛋狗,時不時地來這裡找什麼吃的,誰知道恰好在今天撞上了冤家對頭呢。早知道的話,就應該朝它扔石頭,趕它走,或者乾脆把它打死得了。人類啊,好好瞧一瞧吧,這一切會把你們帶到哪一步。
白天快結束的時候,工地上已經很安靜了,幹活兒的人員也快走光了,梅爾林從市鎮所轄的貨棚回來,簡單地解釋說,他還有事要做,他就睡在民事登記處的棚子裡了,還說這事沒什麼要緊的。然後,他又邁著一個果斷老人應有的步伐,朝墓地的小徑走去。
迪普雷在跑去給普拉代勒上尉打電話之前,最後一次轉身過去瞧了瞧。
那邊,遠遠地,梅爾林一手拿著登記簿,剛剛在墓地北側的一個墳塋前停了下來。他脫下了上衣,把登記簿合上,把它塞在衣服中,放在地上,抓起一把鐵鍬,用那隻穿著滿是污泥的鞋的大腳用力一踩,整個鐵鍬頭都插進了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