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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5:45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拉布爾丹將手平放在書桌上,顯出一種跟在餐桌上等待火燒冰淇淋「熱烤阿拉斯加」時一樣滿足的神情。雷蒙小姐一點兒都沒有奶油冰淇淋的味道。不過,她跟那鍍金一般的奶油夾心烤蛋白卻有點兒相像,而且這一點也不是沒有意味的。這是一個假金色頭髮的姑娘,那金色有些偏棕色,她的膚色很蒼白,而她的腦袋則有些尖。雷蒙小姐一進門,看到她的老闆處在那樣一種姿勢中,便做出一種既表示噁心卻又不得不認命的撇嘴來。因為,她一從他面前走過,他就會把右手伸進她的裙子底下,動作出奇地快,快得令人驚訝不已,因為他的體形畢竟是那般臃腫,而且,他的機靈在其他方面是沒有絲毫顯現的。於是,她會快速地移動一下胯部,但拉布爾丹,在這方面,有一種天生的本能,能預知一切變幻。無論她如何躲閃,他總能達到他的目的。於是,她打定了主意,快速地扭了一下身子,放下手中的文件簽名夾,同時,只在離開時發出了一記無奈的嘆息。對於這樣滿是嘲諷意味卻又悲劇性的障礙,她嘗試過採用一種想必實用的方法(穿越來越緊的長裙或者窄裙)來對抗,但這反而使拉布爾丹的快感猛增數倍。如果說,她作為秘書,在聽寫速記和文字拼寫上表現得相當平庸,那麼,她的忍氣吞聲則大大地彌補了工作上的缺陷。
拉布爾丹打開了文件,不禁嘖嘖稱奇起來:佩里顧先生將會很滿意。
這份文件擬定了一個漂亮的規則,來實施「關於在法國籍藝術家之間展開一個設計與建造1914—1918戰爭死難者紀念碑的競賽」的計劃。
在這份長長的文件中,拉布爾丹自己只寫了一句話:第一條的第二句。他堅持一定要親自來寫這一句,不讓任何人來幫他。每個詞全都掂量了又掂量,斟酌了又斟酌,而且,他還擬定了其中哪些詞要用大寫字母來寫。他是如此自豪,以至於強調說,這句話必須用粗體字來印刷:「該紀念碑應表達出我們對為國捐軀的光榮死者所寄託的哀思。」無懈可擊的語句節奏。又一次嘖嘖稱奇。他接著再次自我欣賞了一遍,然後,又快速瀏覽完了文本的剩餘部分。
人們已經找到了一個很漂亮的地點,早先被市政部門的停車庫所占據:正面長四十米,縱深三十米,有可能在周圍設置一個花園。規則明確規定,紀念碑的體積應該跟「所選的地址保持和諧一致」。要鐫刻上所有那些死難者的姓名,就必須有足夠大的地方。準備工作差不多已經結束:成立了一個由十四個人組成的評審委員會,成員中包括議員、當地藝術家、軍人、老戰士代表、死難者家屬,等等,這些人全都是他精挑細選出來的,他們若不是已經欠了他人情,就一定是有求於他(他是委員會的主席,握有決定性的一票)。這一擁有高度藝術性和愛國情感的大膽創舉,是他任職期限內要具體落實的頭等大事。這件事做成了,他再次當選也就十拿九穩了。日程已經敲定,競賽即將啟動,平整土地的施工也已開始。競賽啟事會刊登在巴黎和外省的各大主要報刊上,一項漂亮的工程,而且真的很順利……
什麼都沒有遺漏。
只是在第四條中還有一處空白:「紀念碑的預算支出總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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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佩里顧先生陷入了一種緊張的沉思中。他想要某種美麗的而不是宏偉壯觀的東西,而按照人們傳達給他的信息,要做這樣的一個紀念碑,價格將會在六萬到十二萬法郎之間,某些著名的藝術家甚至會向你要到十五萬、十八萬法郎,跨度如此之大,該如何確定一個界限呢?這可不僅僅是一個金錢的問題,還是一個公平衡量、恰當評估的問題,得好好思考一下。他的目光落到了他兒子的照片上。一個月之前,瑪德萊娜在他書房的壁爐上擺放了一張愛德華的照片,並按照他的意願配了一個相框。她還有他的另一些照片,但她只挑選了這一張,因為這一張似乎很「中庸」,既不太乖巧,也不太冒失,既不太文靜,也不太鬧騰。可以接受。父親生活中發生的事情讓她震驚,由於她擔心這一切會越來越嚴重,她就謹慎巧妙地處理,一點一滴地改變,今天拿出素描畫冊來,明天再拿出一張照片來。
佩里顧先生先是足足等了兩天,然後才走近照片,把它擺到他書桌的一角上。他並不想問瑪德萊娜那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也不想問她是在哪裡拍的,一個做父親的理所當然應該知道這些事情。在他看來,照片上的愛德華只有十四歲,如此說來,應該追溯到1909年。他站在一個陽台的木頭欄杆前。背景有些看不太清楚,照片大概是在一棟雪山小木屋的露台上拍的,那時候,每年冬天都會讓他去滑雪。佩里顧先生記不清具體是什麼地方了,很可能是他們常去的同一個滑雪場,興許,位於阿爾卑斯山北部,或者,也許在南部。反正就是在阿爾卑斯山。他兒子身穿一件羊毛衫,因為陽光太強烈,眯縫著眼睛,一臉的微笑,像是有人在攝影人的身後做鬼臉。這也讓佩里顧先生開心起來,他真的是一個漂亮的孩子,一個淘氣鬼。這麼多年過去後,那一天如此開心的微笑,讓他回想起一個事實,他兒子與他從來就沒有在一起歡笑過。這讓他不免有些心碎。於是,他產生了一個想法,要把照片翻轉過去。
在照片背後的最底部,瑪德萊娜寫了一排字:「1906年,巴黎,肖蒙小丘公園。」
佩里顧先生擰開鋼筆帽,揮筆寫下:二十萬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