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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5:42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不。一根食指來回搖動,就像汽車的雨刷一樣,但更為迅速。一聲堅定的、決定性的「不」。愛德華閉上了眼睛,阿爾貝的回答早就在他的預料之內。這是一個靦腆的人,一個膽怯的人。即便是做沒有任何危險的事,要下個決心也得花上好幾天工夫,而現在,你想想,要去賣死難者紀念碑,還要帶上錢財開溜!
在愛德華看來,整個問題的關鍵在於要搞清楚,阿爾貝最終能不能在一個合理的期限之內接受這件事,因為即便主意再好,也禁不起一拖再拖,凡事拖得時間一長,就容易泡湯。他貪婪地閱讀的那些報紙讓他不斷地感覺到:不久後,當市場上紀念碑的供應趨於飽和時,當所有的藝術家、所有的鑄造匠一窩蜂地湧向這一生意時,那就為時太晚了。
要麼當機立斷,要麼永遠放棄。
對於阿爾貝,就是永遠放棄。食指的搖動—不。
愛德華則依然固執地繼續他的工作。
他的紀念碑作品的設計接連出籠,一幅接著一幅,並有了作品樣品的名錄冊。他剛剛孕育了一幅很成功的《勝利女神》像,那是從《薩莫色雷斯的勝利女神》獲得的靈感,但已不再是無頭的女神,而是有一個法國大兵戴了頭盔的腦袋,這個模型將會讓人神魂顛倒。由於在露易絲近傍晚時分過來之前,他一直是一個人待在屋子裡,所以,他有充裕的時間好好思考,回答自己提出來的種種問題,並進一步琢磨自己的計劃,他得承認,自己的計劃並不是那麼簡單的。儘管困難比他早先想到的要少,他還是竭力一個接一個地解決它們,並不斷地給自己提出新的困難來。不過,障礙雖然多,他還是堅信不疑。在他看來,這是絕對不能失敗的。
真正的好消息是,他帶著一種出人意料的幾乎火爆的熱情工作著。
他興味盎然地沉浸在這一奇妙前景中,他完全被它給裹挾了,占據了,他的整個生存全都取決於此了。在跟這些與生俱來的鼓動者的愉悅以及惡作劇本性重新結合之後,他又變回了原先的那個自己。
阿爾貝倒是很享受這一點。這個愛德華,他從來就沒有真正認識過他,除了遠遠地,在戰壕中;現在看到他回歸於生活,他覺得這當然是命運對他的一種真正回報。至於他從事的事業,阿爾貝認定它斷然不會成功,因而也就幾乎不為他擔憂。在他看來,此事打從根上起就成不了。
這兩個男人之間,早已經開始了一種力量的競賽,一個發動進攻,一個拼命抵抗。
如同往常,勝利的天平並不傾向於強力,而是消極。只要阿爾貝說「不」的時間足夠長久,就能獲得勝利。對他來說,最殘忍的,並不是拒絕進入這一瘋狂的計劃中,而是讓愛德華失望,把他重新找回來的美麗的生命力扼殺在萌芽狀態,把他打發回他們生存的那種虛空之中,進入一種毫無規劃的未來中。
也許應該向他建議一些其他東西……那麼,建議一些什麼好呢?
因此,每天晚上,他都會對愛德華為他顯示的那些新畫作、那些新石碑、那些新雕像,表示出一種彬彬有禮的欣賞態度,儘管其中不帶什麼情感的流露。
「你得好好理解這一想法,」愛德華在他的對話本子上寫道,「人們可以自行建造他們的紀念碑!人們可以展現一面旗幟,一個法國大兵,這就有了一座紀念碑。人們可以拿掉那面旗幟,把它換成一座《勝利女神》像,人們便有了另一個紀念碑!用不著太費力,也用不著非得有什麼才華,人們就能成為創造者,顯然,這將大受歡迎!」
啊,僅僅在這一方面,阿爾貝暗想到,人們就能指責愛德華很多東西,但是他很有才華,能想到好多主意,尤其是針對種種災難時的創意性舉措:改變身份啦,不去領取政府的撫恤金啦,拒絕回到自己條件優越、生活舒適的家中啦,抗拒做器官移植手術啦,沉迷於對嗎啡的依賴啦,而現在,他又玩起了利用死難者紀念碑的欺詐伎倆……愛德華的想法真的是一把把惹麻煩的鏟子、一根根攪臭屎的棍子。
「你真的明白你給我的建議意味著什麼嗎?」阿爾貝問道。
他挺身站立在他戰友面前。
「一種褻瀆神聖……的犯罪!偷竊死難者紀念碑的錢,就如同褻瀆墓地中死者的靈魂,這是一種……一種對愛國精神的冒犯!因為,儘管政府也撥了那麼一點點預算,但是,用於這類紀念碑的基本資金,你知道是來自哪裡的嗎?來自死難士兵的家屬!一些寡婦,一些失孤老人,一些孤兒,一些戰友!跟你相比,就連蘭德魯[23]也都成了一個初領聖體的人。整個國家的人都將來追捕你,所有人都將站在你的對立面!而當人們把你抓住時,你將面臨一場正義的審判,因為從訴訟的第一天起,就將有一座斷頭台豎立起來,等待著你,要照你的意思砍下你的腦袋!我知道,你的腦袋,你早就在煩它了。但我知道,我的腦袋還很適合我,我還得好好地留著它呢!」
他一邊嘟嘟囔囔地說著,一邊準備回到自己正幹著的活兒中來,多麼愚蠢的計劃啊!他轉過身來,手中還拿著抹布。自從他去佩里顧先生家拜訪就餐以來,普拉代勒上尉的那張臉就始終縈繞在他的腦際,現在,這一形象又一次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突然明白到,很久以來,自己的腦子裡實際上早已在醞釀著強烈的復仇計劃。
而現在,時機終於來到了。
顯而易見,這是一次天賜良機。
「我要對你說,我的心裡特別希望,讓普拉代勒上尉這個下流胚也挨一挨槍子的味道!這就是我們應該做的!因為,我們眼下的這種生活,我們今天的所有一切,全都是因了他的緣故!」
愛德華似乎並沒怎麼相信這一套新說法。他的手懸在了他那張紙的上方,有些疑慮。
「當然是這樣囉!」阿爾貝趁勢接著說下去,「看來,你有些忘記他了吧,這個普拉代勒!但是他,並不像我們這樣,他衣錦還鄉,作為英雄回歸,戴著他的勳章、他的獎章,他還拿到了軍官撫恤金!我敢肯定,戰爭給他帶來了很多的好處呢……」
「他是不是有道理走得更遠呢?」他在心中自問道。提出問題本身,就是在回答它。現在,在他看來,向普拉代勒報仇雪恨便是一件如此明顯的事……
他開始投入了:
「他帶著他的那些勳章與榮譽,我想像他因此有了一樁漂亮的婚姻……怎麼不會呢,一個像他那樣的英雄,人們當然會打破腦袋地爭搶了!眼下,正當我們無可奈何,坐以待斃之際,他應該正在談大生意,幹大事業……你覺得這樣合乎社會的公共道德標準嗎?」
令人驚訝的是,阿爾貝並沒有從愛德華那裡獲得他所期望的支持。他的戰友抬起眉頭,又俯身在紙上寫道:
「這一切,首先是戰爭的錯。沒有戰爭,就不會有普拉代勒。」
阿爾貝差點兒沒能喘過氣來。顯然,他很失望,但尤其是,他傷心透頂。必須承認這一點,這個可憐的愛德華早已好高騖遠,不再腳踏實地了……
兩個男人多次重複過這一對話,而談話則始終把他們引向同一個結果。阿爾貝以道德的名義,始終幻想著復仇。
「你把它當成了一件個人私事。」愛德華寫道。
「這個,正是發生在我頭上的事,我覺得它們相當私人化。你不這麼認為嗎?」
不,他不這麼認為。復仇並不能滿足他的正義理想。對他來說,死死地抓住一個人讓他來負責,這還很不夠。儘管現在天下太平了,愛德華卻向戰爭宣了戰,並且想以自己的方式來做這件事,換句話說:以他自己的風格來行動。道德不道德,那就不關他的事啦。
看得出來,他們倆各自都想繼續自己的故事,而且它們將不再是同一個故事。他們在尋思,他們是不是應該各自寫各自的,各以各的方式分別進行。
當阿爾貝意識到這一點時,他便更願意去想別的事。對了,喏,佩里顧府上那個小女僕的形象至今還在他的腦際轉悠呢,我的天呢,她有一個多麼漂亮的嗓音啊,還有,他又想起了他的那雙新皮鞋,他已經不敢再穿它了。他為愛德華準備著蔬菜與肉的混合液,而愛德華,每天晚上,則會一再返回到他的計劃,這真的是一個固執透頂的小伙子。阿爾貝什麼都不肯讓步。既然道德沒能贏得勝利,他就只能轉而求助於理性了:
「要想做好你的事,你得明白,必須創建一個公司,提供種種證件,這個,你有沒有想過?不然,人們會把你的樣品名錄扔到野地里,人們用不著跑得太遠,我可以這樣告訴你,人們會很快抓住我們的。而在逮捕與行刑之間,你幾乎來不及好好地喘息一下!」
愛德華似乎絲毫不為所動。
「我們還需要有地方來辦公,」阿爾貝大聲吼叫道,「辦公室!而你還能戴著你的黑人面具來接待客戶嗎?」
愛德華躺在他的土耳其長沙發上,繼續翻閱著他自己畫的那些紀念碑圖案、他的雕塑樣圖。這都是一些風格練習。要成功地畫出某些醜陋的東西,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勝任的。
「而且,還得有一部電話!還得要有人手,回復電話,寫郵件……還要有一個銀行帳戶,假如你想接觸到錢的話……」
愛德華忍不住悄悄地笑了出來。他戰友的嗓音中透出些許驚慌,就仿佛這件事是要拆掉艾菲爾鐵塔,再在一百米遠的地方把它重建起來。真的有些惶恐。
「對你來說,」阿爾貝補充說,「一切都很容易。當然啦,你可以一直待在家裡不出門……」
他咬住了嘴唇,但為時已晚,話已出口,覆水難收了。
當然,這是公正的,但愛德華受傷了。馬亞爾太太常常說:「我的阿爾貝,他的本質挺不壞的,甚至,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的人啦。但他不會來事,不夠圓滑。所以啊,他的一生還是一事無成。」
唯一能讓阿爾貝稍稍動搖,不再一味拒絕的東西,就是金錢。就是愛德華答應能給他賺到的財富。的確,人們將會在這方面花費大量的錢。整個國家沉浸在一種紀念死難者的狂熱情緒中,而這種狂熱,跟國人對倖存者的排斥態度恰恰又是成比例的。財政方面的理由很有誘惑力,因為阿爾貝現在掌管著錢,他看得十分清楚,花錢容易掙錢難:必須精打細算,把每一筆帳都算上,捲菸啦,地鐵票啦,食物啦,精打細算了,才能細水長流。那麼,愛德華所承諾的那一切,錦衣玉食,百萬鈔票,住進大房子,出門有車子……
還有女人……
而在女人這一問題上,阿爾貝開始變得焦慮起來,緊張兮兮,一段時間裡,人們可以獨自對付著挺過去,但是,這畢竟不是愛情,到後來,人們就會因為遇不到任何人而煩悶。
確實,他對女人的欲望已經非常強烈了,而比起對女人的渴望來,要投入到一件如此瘋狂的事情中去,他的恐懼就更厲害了。好不容易才從戰爭中倖存了下來,卻要最終在監獄中度過餘生,有哪一個女人值得我們去冒一個如此的大險呢?儘管在瞧著畫報上的一個個大美女時,他也曾覺得,她們中的很多人似乎還是值得他為之冒險的。
「想一想,」一天晚上,他對愛德華說,「當那道門吧嗒一聲關上時,我就會渾身一震,你能想像我投入到一件類似的事情中去嗎?」
一開始,愛德華沉默無語,繼續畫著他的畫,任由他的設計方案自己慢慢成形,但他發現,時間並沒能解決他的事情。相反,他們越是談論它,阿爾貝也就越是能找到理由來反駁他。
「再說,就算咱們能把你想像中的那些紀念碑都給賣了,而且那些市鎮政府也能墊付預付款,我們又能賺到什麼呢?難道一天能賺兩百法郎,第二天還能再賺兩百法郎?你是在說財源滾滾吧,別白日做夢啦!冒了那麼大的險,才收穫仨瓜倆棗的,謝謝啦!而要卷一筆錢逃走,那就得趕上天時地利人和,各種有利因素全都同時湊到一起,你的這樁買賣,那是不可能的!」
阿爾貝說的是有道理的。早晚有那麼一天,那些買家最終會意識到,在這一切背後,只不過是一個空殼公司,那樣一來,他們就得溜之大吉,帶上他們所有的東西,也就是沒什麼東西。考慮來考慮去,愛德華最後想到了一招。在他眼中,這一招完美無缺。
今年的十一月十一日,在巴黎,法國……
那一天晚上,阿爾貝從林蔭大道那邊回家時,在人行道上發現了一個籃子,裡頭有些水果。他挑了挑,削掉那些腐爛的部分後,把果肉做成了果汁。每天每頓都是喝肉湯,都喝得有些煩了,而他自己,在變換菜單方面又沒有什麼太多的想像力。至於愛德華,則是你給他什麼,他就喝什麼,這方面,他倒是不挑剔,好伺候。
阿爾貝在圍裙上擦了一下手,然後就俯身在那張紙上,從戰場上回來後,他的視力就在下降,若是有錢的話,他就應該去配一副眼鏡了,他不得不湊得很近才能看清楚:
今年的十一月十一日,在巴黎,法國將豎立起一座「無名戰士」的墓。請你們也參加,參與到這一慶祝活動中來,並把這一崇高的行動變成一場巨大的民族節慶,在這同一天,也在你們自己的城鎮中豎立起一座紀念碑來!
所有的訂貨單都會在年底前到來……愛德華總結道。
阿爾貝頗有些不快地搖了搖頭。你真是徹徹底底地瘋了。然後,他轉身去配製他的果汁。
在他們關於這一話題的沒完沒了的爭論中,愛德華向阿爾貝強調,用賣了那些東西後得到的錢,他們倆可以遠走高飛,前往海外殖民地生活。然後投資一些前途光明的生意,永遠免除貧困的威脅。他為阿爾貝展現了他從雜誌上剪下來的種種圖像,或者是由露易絲帶回來的明信片,一些印度的風光景色,一些林場與種植園,畫片上有一些殖民者,戴著頭盔,一副征服者的樣子,站在由土著採伐來的木材前,他們一個個肥頭大耳,活像一群僧侶,臉上還掛著自命不凡的微笑。一些歐洲式樣的汽車穿越了幾內亞陽光燦爛的山谷,車上坐著女人,她們白色的圍巾隨風飄舞。還有喀麥隆的江河,越南北部的花園,花園中,茂盛的植物從陶瓷做的大花盆邊緣恣意滿溢出來。而西貢內河船務託運公司中,法國殖民的招牌閃閃發光,總督宮顯現出一派富麗堂皇。暮色中,劇院前的公園廣場上,男人們穿著大禮服,女人們則穿著長及拖地的晚禮服裙,手裡捏著菸嘴,或是一杯清涼的雞尾酒,人們還以為能聽到樂隊奏出的音樂。那裡,生活似乎很容易,做生意也很容易,財富很快就能積累,當然,還有讓人無精打采的熱帶氣候。阿爾貝假裝只對它們給予一種觀光客的興趣,但他在科納克里集市景象的照片前停留了更長的時間,照片上,高大的年輕黑人女子都露著乳房,體態優美如同雕塑,漫不經心地閒逛,顯現出一種令人痴迷的性感,他不禁再一次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然後返回了廚房。
他突然停了下來。
「還有,要印刷你的樣品名錄,要把它寄送到好幾百個城鎮鄉村,你有這筆錢嗎?你告訴我……」
對很多問題,愛德華已經找到了應對的法子,但對這個問題,完全無招。
為了把釘子釘得更深,把問題說得更透,阿爾貝前去找來他的錢包,將硬幣堆放到蓋在桌面的漆布上,一個個數給他看。
「我能先借給你十一法郎七十三生丁。你呢,你有多少?」
這很懦弱,殘忍,無用,傷人,愛德華身無分文。阿爾貝並沒有乘勝追擊,他收起他的硬幣,轉身去準備飯菜。整個晚上,他們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這樣的一天終於來臨,愛德華理屈詞窮,再也說服不了他的戰友了。
說不,就是不。阿爾貝根本就不會改變主意。
時光如梭,樣品名錄差不多已經完成,只需要做幾點修改,就可以送去印刷並寄送了。但是,剩下的一切全都得一一去做,組織工作,一項巨大的工程,可他們卻一分錢都沒有……
這一切給愛德華剩下的只有一系列沒有用的素描畫。他崩潰了。這一次,沒有眼淚,沒有糟脾氣,沒有惡劣情緒,他只感覺到屈辱。一個小小的會計,以神聖的現實主義之名,判了他一個不及格。藝術家與資產者之間的永恆鬥爭在此重複了一遍。從一些幾乎沒什麼不同的標準上來說,這就是他面對他父親而輸掉了的戰爭。一個藝術家就是一個想入非非的夢幻者,因而,是一個無用的人。愛德華相信自己聽出來了,這恰恰就是阿爾貝所說的那些話背後的真正意思。在父親面前也好,在阿爾貝面前也好,他都感覺自己矮了一截,站在了受救濟者的行列,一個全力幹著徒勞活兒的微不足道的存在者。他已經表現得很耐心、很博學、很雄辯,但他還是失敗了。把他跟阿爾貝分開來的,並不是一種意見上的分歧,而是一種文化上的差異。他覺得對方心胸狹小,沒有氣魄,沒有抱負,沒有狠勁。
阿爾貝·馬亞爾只不過是另一個馬塞爾·佩里顧。人就是一樣的人,不一樣的是他沒有那麼多錢。這兩個自信滿滿的人一掃帚掃過去,就把愛德華所擁有的最具活力的東西掃了個乾乾淨淨。他們殺死了他。
愛德華吼叫,阿爾貝抵抗。他們爭吵。
愛德華的拳頭砸在桌子上,朝阿爾貝投去殺氣騰騰的目光,喉嚨里發出一陣陣嘶啞的、威脅性的咆哮。
阿爾貝也大聲吼叫,說是,他已經打過仗了,他不想再去坐牢。愛德華掀翻了土耳其沙發,沙髮禁不起折騰,一下子就散了架。阿爾貝趕緊跑過去,他很看重這件家具,這是家裡頭唯一一件還有些時髦的東西!愛德華發出狂怒的吼叫聲,聲音前所未有地巨大,帶著激流一般的唾沫,從他敞開的喉嚨中噴發出來,這一切直接來自他的腹腔,活像是一座火山正在爆發。
阿爾貝一邊撿拾起破沙發的碎片,一邊說,愛德華盡可以砸碎整個房屋,這也不會帶來任何改變,他們倆誰都不是做這類生意的材料。
愛德華一邊繼續吼叫,一邊一瘸一拐地在屋子裡大步走著,用胳膊肘一捅,打碎了一塊玻璃,還威脅著要把他們僅有的幾個餐盤全都扔碎到地上,阿爾貝趕緊撲到他身上,把他攔腰抱住,他們一起倒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他們開始恨起對方來。
阿爾貝一時間裡喪失了理智,狠狠地擊打了幾下愛德華的太陽穴,而愛德華則出其不意地打在了阿爾貝的胸口上,把他釘在了牆上,差一點把他撞死。他們幾乎同時站了起來,面對面地直視對方,愛德華打了阿爾貝一巴掌,阿爾貝則回擊了他一拳頭。正好打在臉上。
然而,愛德華正好面對著他。
阿爾貝緊握的拳頭深深地陷入了他臉上的大豁口裡。
幾乎連手腕都快進去了。
卻立即凝定了。
阿爾貝嚇壞了,看到自己的拳頭扎進了戰友臉上的洞洞裡,就仿佛他已經徹底穿透了對方的腦袋。而就在他那隻手腕的上方,是愛德華驚惶的目光。
兩個人就這樣停頓了好幾秒,紋絲不動,好似癱瘓了一般。
他們聽到了一聲尖叫,兩個人全都轉身向門口望去。只見露易絲一隻手捂住了嘴,正瞧著他們倆,滿臉是淚水,她跑著離開了門口。
他們立即掙脫開對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他們笨拙地抖動著身子。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感受到一種有罪的窘迫。
他們明白,一切全都結束了。
他們共同的故事,永遠都不會超越落在這張臉上的這一拳,就仿佛它剛剛把它給打死了。這一動作,這一感覺,這一魔鬼般的親密接觸,一切全都那麼過分,令人眩暈。
他們兩個人的憤怒各自有所不同。
或者說,它們的表達方式有所不同。
第二天一早,愛德華就開始打他的背包,他的那個軍用背包。他只拿上了他的衣服,其他什麼也沒有拿。阿爾貝一句話也沒說,就出門去工作了。愛德華給他留下的最後形象就是一個脊背,他正在收拾背包,很慢很慢,就像一個還沒有下定決心要走的人。
整整一個白天,阿爾貝肩負著他的GG牌,走在林蔭大道上,滿腦子轉悠的都是憂傷的思緒。
晚上回家時,只見一張字條:「謝謝你做的一切。」
他感到,房間裡空空如也,就像當時塞茜爾離開後他的生活一樣空虛無物。他知道,一切終將重新來過,但是,自從打勝戰爭以來,他卻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每天都在輸掉它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