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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5:37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還沒到早晨七點,天氣寒冷。從一月底開始,大地就不再冰凍—這還算不錯:否則就得揮鎬刨地了,而這是被規則嚴厲禁止的—但是,一股又濕又冷的寒風不斷地吹來,這一年的冬天竟然如此寒冷,幸虧仗已經打完了。
亨利不想站在那裡乾等,他更願意留在汽車裡。實際上,在汽車裡,情況也好不了多少,你只能暖和了上頭就暖和不了下頭,不可能兩頭都暖和。不管怎麼說,眼下這一刻,一切都讓亨利犯難,沒什麼是順心的。他在生意中投入了那麼多的精力,現在難道就不能稍稍享一會兒清福嗎,連這都不行嗎?我讓你見鬼去吧,什麼地方總會有那麼一點點障礙、一點點意外,他必須時時操心、處處在場,他真恨不得自己生出三頭六臂來。那樣倒是簡單了,事必躬親嘛。可是,他的屁股後總是有迪普雷跟著……
顯然,亨利也承認,這麼說多少也有點兒不公平,畢竟迪普雷總是在東奔西跑,他很勤快,而且熱情沖天。亨利心裡想,必須好好算一下這小伙子給我帶來的好處,這樣就會讓我平心靜氣了,但是,現在,他衝著整個世界大發脾氣。
這也是疲勞產生的後果,他不得不深更半夜出去了一趟,而那個猶太小女人吸乾了他的精力……然而,老天才知道,他有多麼不喜歡猶太人—在奧爾奈-普拉代勒家族,從中世紀起,人們就始終是反德雷福斯派—但是猶太人的女兒,真的,當她們干起那事兒時,真是神妙的浪蕩鬼啊!
他神經質地緊捂住外套,瞧著迪普雷敲響了省府[22]的大門。
門房終於穿好了外套出來開門。迪普雷向他解釋了來意,指了指汽車,門房彎著腰手搭涼棚,仿佛要遮一下陽光。他已經得到消息了。一個信息,從軍人墓地傳到省府,甚至都要不了一個小時。辦公室的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大門又一次打開,普拉代勒終於從他的希斯巴諾汽車中出來了,迅速地走過了門廊,超越了想為他指路的門房,果斷地揮動著一條胳膊,連聲說,我知道,我認識,我熟悉這裡就跟熟悉我自己家裡一樣。
而省長,加斯東·普萊澤克先生,他可不這麼認為。四十年裡,他對所有人一律都說不,他可不是布列塔尼人。他一夜都沒有睡好。在他的思維中,隨著時間的推移,士兵們的屍體就跟那些中國工人混淆在了一起,一口口棺材就自行向前走動,其中某一些還顯現出一種嘲弄般的微笑。他選擇了一個更為自負的姿勢,它似乎更能反映出他那地位的重要性:站在壁爐前,一條胳膊搭在壁爐框上,另一條胳膊則插在裡面那件上裝的衣兜里,下巴翹得高高的,這很重要,身為一個省長,下巴得抬起來。
普拉代勒才不買他的帳呢,什麼省長,什麼下巴,什麼壁爐,通通不在乎,他徑直走了進來,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對方的姿勢,甚至連招呼都沒有打一個,就一屁股坐在了為來訪者而準備的扶手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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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那到底是什麼,這麼個破東西?」
普萊澤克頓時被這一評語說得有些掛不住了。
這兩個男人已經見過兩次面了,第一次是在政府項目一開始的技術會議上,後來又在工地的奠基儀式上,市長講話,默哀……亨利原地跺著腳,好像他只有這件事可做!省長知道—但是誰又不知道呢?—奧爾奈-普拉代勒先生是馬塞爾·佩里顧的女婿,而老先生則是內務部長的同屆校友和朋友。共和國總統都親自來參加他女兒的婚禮。普萊澤克不敢想像這整整一個故事裡頭包含的錯綜複雜的友誼關係。這也正是讓他睡不穩覺的原因,在種種的麻煩後頭,應該還會有一大批重要人物,以及他們所代表的推動力,因而,他的職業生涯就像是一根隨時會被火花點燃的麥秸。來自於整個地區各地的棺材,只是在幾個星期之前,才開始匯集到未來的當皮耶大墓地,但是,一想到應該以何種方式實行現場埋葬,省長普萊澤克立即就變得憂心忡忡了。一旦出現什麼問題,他出於本能反應,總是先想到自我保護;現在,早就有什麼東西在他耳邊嗡嗡地提醒他,他興許心中已經有些發慌了。
他們駕著汽車,一路靜靜地行駛。
坐在他旁邊的普拉代勒暗自思忖著,他的貪心是不是有點太大了?真讓人討厭。
省長咳嗽了一聲,汽車駛過一個坑窪處,他的腦袋撞了一下車頂,沒人對他說一句同情話。坐在后座上的迪普雷也碰了好幾下腦袋,現在知道該如何穩住身體了,他兩個膝蓋分開,一隻手撐在這裡,另一隻手撐在那裡。他車開得也實在太快了,這老闆。
鎮長得到了省府門房的電話通知,正在那裡等著他們一行的來到,他胳膊底下夾著一冊登記簿,站在未來的當皮耶軍人公墓的柵欄前。這不會是一個太大的墓地,也就九百來座墳墓。人們永遠都不會明白,當初部裡頭是如何決定把公墓建在這裡的。
遠遠地,普拉代勒瞧了一眼鎮長,他那樣子就像一個退休的公證人,或者像一個小學教師,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這類人總是把自己的功能、自己的特權看得很重要,真是一些嚴肅的人。普拉代勒認為他更像公證人,因為小學教師通常要更瘦一些。
他停車,下車,省長緊隨在他身旁,大家見面,一言不發地握了握手,場面很嚴肅。
他們推開那道臨時柵欄。面前,伸展開一大片平坦的原野,光禿禿的,亂石眾多,地面上已經畫出了一條條筆直的線,橫豎垂直,整整齊齊。軍人味十足。只有最遠處的那些小徑已經修好,墓地正在慢慢地被墳墓以及十字架所覆蓋,就像被人鋪上了一層床單。在入口處邊上,幾個臨時搭建的崗亭用作了管理辦公室,好幾十個白色十字架堆放在大托盤上。再遠處,一個貨棚底下,堆積著一些棺材,都覆蓋著雨布,有一百來個。通常,棺材的運達會依照下葬的節奏來安排,假如有很多的棺材提前來到,那肯定是這裡的工程有所耽誤。普拉代勒朝身後的迪普雷瞥去一眼,後者趕緊證實了這一事實,確實,這裡沒有提前準備好。有鑑於此,亨利心裡想著,就更有理由加快進度了,想著想著,他也不禁加快了步子。
太陽很快就要升起來了。方圓幾公里之內連一棵樹都沒有。墓地令人聯想到一片戰場。這一隊人在鎮長的帶領下走著,鎮長嘴裡嘟嘟囔囔地說著:「E13號,瞧,這就是E13號……」他十分了解這個該死的E13墳墓的地點,因為頭一天他就來過這裡,待了幾乎一個小時,但是,毫不尋找就直接過來,對於他而言,似乎就像在侮辱他謹慎的心靈。
他們最終停在了一座剛剛被挖開的墳墓前。一口棺材出現在一層薄薄的泥土底下,底部已經清理出來,並被微微抬起,可以讀到上面刻寫的銘文:「埃內斯特·布拉謝—第133步兵團下士—1917年九月四日為法蘭西戰死。」
「這又怎樣呢?」普拉代勒問道。
省長指了指鎮長在他面前翻開的登記簿,就像是在讀一部天書或是一本聖經那樣,莊嚴地讀了起來:
「『E13號位:西蒙·佩爾拉特』—第六軍的二等兵,—1917年六月十六日為法蘭西戰死。』」
讀完後,他啪的一聲使勁合上了登記簿。普拉代勒皺起了眉頭。他很想重複一下他的問題:這又怎樣呢?但他沒有問,他還是不慌不忙地讓信息本身去說話。於是,省長接上了話頭,牽涉到市鎮級和省級之間的權力劃分問題,並最終使出了撒手鐧:
「您的團隊弄混了棺材與安葬地點。」
普拉代勒轉過身來朝向他,滿臉狐疑。
「活兒都是您的那些中國人幹的,」省長補充說,「然而,他們並沒有找對地方……他們把棺材埋在了最先碰到的坑裡。」
這一次,亨利轉過身去看的人是迪普雷。
「他們為什麼這樣做,這些中國人?」
回答的人卻是省長:
「因為他們根本就看不懂法語,奧爾奈-普拉代勒先生……你僱傭了一些不懂法語的人來幹這個活兒。」
一時間裡,亨利有些站不穩腳跟了。然後,回答聲噴涌而出:
「這又能怎麼著呢?這幫他媽的渾蛋!當那些死者的家屬前來致哀時,他們會為確認埋在墳裡頭的真的是他們的孩子而去挖墳嗎?」
所有人都驚呆了。除了迪普雷,因為他很了解眼前的這個男人:自從開工以來,四個月裡頭,他見此人總是到處疲於奔命,這裡堵塞漏洞,那裡填補缺口,應付最嚴重的問題!這樣的一份工作,總會出現一大堆特殊情況;要做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就該多雇幾個人盯著,而老闆卻不願意多僱人;那就這麼湊合著吧,他說,他們人數已經夠多了,更何況還有你哪,不是嗎,迪普雷?我是可以信任您的,是不是?於是,現在,一具屍體占據了另一具屍體的坑,也就不足為奇了。
相反,鎮長與省長則氣得牙根直痒痒。
「等一等,等一等!……」
說話的是鎮長。
「我們是有責任的,先生。這畢竟是一項神聖的使命!」
馬上就是一番慷慨陳詞。看來,對方也不是吃素的。
「是的,那是當然,」普拉代勒以一種很隨和的口吻接著說,「這是一項神聖的使命,顯而易見。但是,您知道,這是……」
「是的,先生!確實如此,我知道的,你想像一下吧!那不是別的,那是對我們死者的一種侮辱!因此,我要讓這項工程停下來。」
省長很慶幸自己已經發電報提前通知了部里。他得到了上級的保護。哦呼。
普拉代勒思考了很長時間。
「好吧。」他最終也鬆了口。
鎮長嘆了一口氣,他並沒有想到,勝利竟來得如此容易。
「我要讓人打開所有的墳墓,」他口氣強硬地說,一副毋庸置辯的神情,「來徹底查它個清楚。」
「同意。」普拉代勒說。
省長普萊澤克任由鎮長在那裡施展他的拳腳,因為跟奧爾奈-普拉代勒這麼一個圓滑的人打交道,會讓他感覺很困惑的。在最初的兩次見面中,他就覺得對方手腳勤快、為人高傲,根本不是今天所表現出的那類好通融的人。
「好吧。」普拉代勒重複道,又拉緊了他的外套。
很顯然,他很明白鎮長的處境,也準備坦然對待厄運。
「說定了,重新打開墳墓檢查。」
他後退幾步,準備走掉,然後似乎又想要核實最後一個細節:
「當然,一旦可以重新開始工作了,就請您通知我們,行嗎?而您,迪普雷,您給我把那些中國人派往夏齊埃爾-馬爾蒙去,那裡的工程有些耽擱。說到底,這件事最終還算不太糟糕,湊合著吧。」
「嘿,等一等!」鎮長吼叫起來,「應該由您的人來重新打開墳墓!」
「啊,不,」普拉代勒回答說,「我的中國工人,他們只負責下葬。我只付錢讓他們幹這個。我倒是很願意他們能掘墓挖出屍體來,請注意:我本來是跟政府一次性算帳付款的,但是,現在這麼一來,我就得跟你們算三次帳。第一次是下葬費用,第二次開掘費用,而當你們要為對頭的棺材重新選擇對頭的地點,那我就得請你們付第三次款,讓他們重新安葬。」
「這可不行!」省長喊叫道。
是他簽署的合同,確定的價格費用,他知道政府撥款的預算,在超支的情況下,是要挨上司的剋的。他已經因為一次行政錯誤而被下調到了這裡,那一次,他和一位部長的情婦有點事,卻不料事態趨向惡化,結果是,一個星期之後被調動到了當皮耶,而這一次,那就免了吧,他可不想被派往海外殖民地,在那裡結束自己的官場生涯。他是有哮喘病的。
「我們可不能付三次帳,門都沒有!」
「你們倆自己去想辦法吧,」普拉代勒說,「我,我得知道拿我的中國工人做什麼!他們要麼好好工作,要麼就走人!」
鎮長聽了不禁驚慌失色。
「好了,先生們!」
他揮動胳膊,做了一個大幅度的動作,大致指了指整個一片墓地的面積,天光正從墓地上空亮起。四下里一片空曠,氣氛陰森,沒有青草,沒有樹木,沒有邊際,在乳白色的天空下,在凜冽的寒風中,只有那些被雨水淋得變緊實了的土堆,那些散亂堆放的鐵鍬、手推車……這場景實在是太悽慘了。
鎮長又打開了他的登記簿。
「好了,先生們……」他重複道,「我們已經埋葬了一百一十五個士兵……」
他抬起頭,被這一證明壓得有些消沉。
「在這些士兵里,我們根本就不知道誰是誰!」
省長心裡在想,鎮長是不是會哭出來,這時候,似乎還真的需要哭一哭才是。
「這些年輕人都是為法蘭西而戰死的,」鎮長補充說,「我們應該尊重他們!」
「是嗎?」亨利問道,「你們應該尊重他們嗎?」
「絕對應該,而……」
「那麼,就請給我解釋一下,已經快兩個月了,在你們鎮上的公墓中,您為什麼讓一些文盲來隨隨便便地安葬他們呢?」
「又不是我把他們埋得亂七八糟的!那是您的那些中……您的那些人!」
「但是,是您受了軍事部門的委託,負責這些登記造冊的,不是嗎?」
「鎮公所的一個雇員一天過來兩次!但是,他不可能一天到晚都盯在這裡!」
他轉身朝省長瞥去懇切求援的一眼,像是一個遭遇了海難的水手。
沉默。
所有人丟棄所有人,全都各自為政。鎮長,省長,軍方高層,行政高官,戰爭撫恤及復員安置事務部長,要知道,在這件事情中,還有很多的中間商……
他們都懂的,真的要追究責任時,每個人都是有一份的。除了中國工人。因為他們不識法文字。
「聽我說,」普拉代勒建議道,「從今往後,我們就得注意了,是不是,迪普雷?」
迪普雷點了點頭。鎮長沮喪至極。他應該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知肚明地讓那些安葬入土的士兵跟墳墓上的姓名對不上號,而獨自一個人守住這一秘密。這一墓地將成為他的噩夢。普拉代勒一會兒瞧瞧鎮長,一會兒又瞧瞧省長。
「我建議,」他以一種吐露知心話的口吻說,「這些個小事情,我們就別再張揚了……」
省長咽下一口唾沫。他的電報興許已經到了部里,它就像是一份調任殖民地的申請書。
普拉代勒伸出一條胳膊,摟住了一臉茫然的鎮長的肩膀。
「對陣亡士兵的家屬來說,最重要的事,」他補充道,「就是讓他們的孩子有一個安息的地方,不是嗎?不管怎麼說,他們的兒子長眠在了這裡,不是嗎?這才是最要緊的,請相信我!」
麻煩就這樣解決了,普拉代勒上了車,使勁地帶上車門,他沒有像以往常有的那樣光火,甚至還平心靜氣地發動了汽車。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迪普雷和他一直一言不發,就那麼靜靜地行駛著,瞧著車窗外的景色。
這一次又順利逃脫,但是,疑惑還是抓住了他們的心,當然,各自的疑慮程度不同,但問題在增多,而且到處都有。
普拉代勒終於開口說話了:
「我們得擰緊螺絲,加強措施,嗯,迪普雷?我能寄希望於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