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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5:34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愛德華一下子就看了出來,阿爾貝很失望。他約會回來時悶悶不樂,看來,跟女朋友在一起,事情不像他預計的那樣順當,儘管他穿了一雙漂亮的新皮鞋。或許,恰恰是這雙鞋壞了他的大事,愛德華心想,因為他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優雅,當時,看到阿爾貝穿了一雙新鞋出門去時,他便斷定,這不會給他帶來更好的運氣的。
回到家裡後,阿爾貝轉過頭,目光朝向一邊,像是一個靦腆的人,這可不是常見的現象。相反,通常,他總會緊緊地盯著愛德華問—還好嗎?那是一種幾乎有些極端的目光,它在說,他是不會害怕面對面地直視對方的,即便他沒有戴面罩,就跟那天晚上一樣。但今天,阿爾貝並沒有表現出那樣,而是把鞋子收到盒子裡,像藏一件寶貝那樣藏起來,卻沒有一點點開心的樣子,那個寶貝很令人失望,他有些後悔當初屈從了自己的欲望,花了那麼大一筆錢,只為能夠像模像樣地出現在佩里顧先生的家中,實在太浪費了。說不定,那個可愛的小女僕已經結婚了。他一動也沒有動,愛德華只能看到他的背,僵僵的,紋絲不動。
正是這一切讓他決定插手其中。然而,他曾經承諾過,只要計劃沒有徹底地卡殼,就什麼都不說。此外,他還沒有對他所做出來的東西感到完全滿意,而阿爾貝又沒有一種足夠好的精神狀態,能關注那些嚴肅的事……種種理由促使他停留在最初的決定上,儘可能晚地再跟他攤牌。
如果說,他最終決定,無論如何得跟他開誠布公地談一談,那也是因為戰友的憂傷情緒。實際上,這一論據只不過遮掩了他真正的理由:他有些迫不及待,從下午畫完了那幅孩子的側面像起,他就一直很焦慮。
於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不管它好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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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我晚餐吃得還不錯。」阿爾貝說,沒有站起來。
他擤了擤鼻涕,他不想轉過身來,不想這樣丟人現眼。
此時,愛德華經歷了一個緊張的時刻、一個勝利的時刻。不是關於阿爾貝的,不,但是,自從他的人生受挫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勝利地感受到自己的強大,想像到未來就將取決於他自己。
阿爾貝站起來,垂著眼皮,說他要去樓下取煤,還沒等他走,愛德華就已一把把他拉住了,假如他有嘴巴的話,他甚至還會親吻他一下。
阿爾貝總是穿著他那雙蘇格蘭格子花呢的大布鞋,我去去就回,他補充說,就好像有必要說得很明確:那些老夫老妻之間就是這樣的,人們彼此說的好些話,都是出於習慣,說的時候通常不會意識到其中有什麼含義。
阿爾貝一走下樓梯,愛德華就跳上一把椅子,掀開天花板上的活門,從中拿出那個包,放回椅子,快速地撣去椅子上的灰,安坐到土耳其沙發上,彎下腰,從長沙發底下掏出他的新面罩,戴上,等待著,他的那個繪畫本就放在膝蓋上。
他太早就準備好了,他覺得等的時間似乎有些長,他靜靜地聽著阿爾貝的腳步聲在樓梯中響起,很沉重,因為他提著煤桶,那玩意兒,是大號的,分量很重的。阿爾貝終於推開了房門。當他抬起眼睛時,他立刻就驚愕地愣住了,手一松,煤桶落下,發出一記巨大的金屬聲。他試圖穩住自己,伸出一條胳膊,卻什麼都沒拿到,他大張著嘴巴,生怕身子會跌倒,他的腿不聽使喚,最終跪倒在地板上,萬分震撼,不知所措。
愛德華所戴的那個面具,正是他畫的那個馬頭,尺寸跟真的一樣大。
他把馬頭塑造在了混凝塑形紙中。一切都包含在了裡頭,顏色是暗褐色的仿大理石斑紋,質地為一種栗色長毛絨,做成了發黑皮毛,觸摸起來很柔和,下垂的臉頰上瘦骨嶙峋,長長的面額則有稜有角,通向兩個張開的鼻孔,如深坑一般……兩片厚厚的嘴唇微微開啟,全都布滿了絨毛,其逼真性令人嘆為觀止。
當愛德華閉上眼睛時,則是馬兒本身閉上了眼睛,他就是它。阿爾貝從來就沒有比較過愛德華和這匹馬。
他感動得熱淚盈眶,仿佛找到了一個童年時代的好友,一位兄弟。
「可真沒想到!」
他流著淚,一邊哭,一邊咧開嘴笑,可真沒想到,他重複道,他沒有站起來,始終跪在地上,瞧著他的馬兒,可真沒想到……真的是太愚蠢了,他自己這才意識到,他有一種衝動,要衝上去親吻那張毛茸茸的大厚嘴。但他只是湊近過去,伸出一根食指,碰了一下那嘴唇。愛德華認出來了,這跟露易絲曾經做過的是同一個動作,激動之情頓時淹沒了他全身。一切要說的都在這裡頭了。兩個人都停留在沉默中,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世界中,阿爾貝撫摩著馬腦袋,愛德華則接受著這一撫摩。
「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它叫什麼……」阿爾貝說。
即便是巨大的歡樂都會給你留下些許遺憾,在人們所經歷的一切中還是缺少了一些東西。
接著,阿爾貝發現了那個繪畫的本本,仿佛它剛剛自個兒出現在了愛德華的膝蓋上。
「哦,你又重新開始畫了?」
一聲發自內心的叫喊。
「你可不知道,這讓我有多高興啊!……」
他獨自就笑開了,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回報,開心至極。他指著面罩。
「這也是,嗯!你可真能想啊!多麼美好的夜晚!」
帶著一種貪吃的神態,他指著那本繪畫冊。
「哎……我可以看一下嗎?」
他坐到了愛德華的邊上,愛德華把本子緩緩地打開,好像一個真正的儀式。
從最初的那幾張畫開始起,阿爾貝就感到了失望。根本無法掩飾這一失望。他結結巴巴地說著,啊,是的……很好……很好……但只是為了撐住時間,因為,實際上,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不會顯得假模假式。說實在的,最終,那畫的都是一些什麼啊?在那張大紙上,有一個士兵,十分醜陋。阿爾貝合上了畫冊,指了指封面。
「告訴我,」他說,神情頗有些驚訝,「這東西,你是在哪兒弄來的?」
解悶自有解悶的價值。那都是露易絲的功勞。顯然。找到繪畫本,對她來說,應該是一個很簡單的小孩遊戲。
隨後,就該好好地再次瞧一瞧那些畫,說些什麼呢?這一次,阿爾貝點頭表示同意……
他停在了第二幅畫面前,精細的鉛筆畫描繪出了一座放置在一塊石碑上的石雕。能看到,頁面的左邊,畫著的是它的正面,而右邊畫著它的側面。它展現了一個站立著的法國士兵,全副武裝,戴著頭盔,長槍斜掛在肩上,他向前,正在出發,昂首挺胸,目光投向遠方,一隻手稍稍有些拖在了後面,而那伸得直直的手指尖上,則是一個女人的手。她就在他的後面,身穿圍裙或是罩衫,懷中還抱著一個孩子,她哭泣著,他們倆都很年輕,圖畫的上方寫有標題:為戰鬥而出發。
「畫得真是好啊!」
他找不到更多的話可說了。
愛德華並沒有感到不快,他向後一倒退,摘下了面具,放到身前的地上。這樣一來,馬兒似乎從地板上伸出了腦袋,向著阿爾貝張開了它那張毛茸茸的大嘴。
愛德華輕輕地翻開了下一頁,再次吸引了阿爾貝的注意力:《進攻!》,這幅畫就叫這個題目。這一幅上,有三個士兵,他們完美無缺地詮釋了標題的含義。他們聚合在一起向前沖,一個高高地端起上了刺刀的槍,第二個,緊跟著第一個,伸開了胳膊,正準備扔出一顆手榴彈,第三個,稍稍偏後一點,剛剛被一個子彈或者一塊炮彈片擊中,他身子一歪,膝蓋一軟,馬上就要後仰倒下……
阿爾貝連連翻著畫頁:《死去的人,站起來!》,接著是《一位保衛旗幟的垂死法國兵》和《生死戰友》……
「這些都是雕像……」
他這話說得猶猶豫豫,聽上去像是一個問題。那是因為,阿爾貝早已期待著一切,可就是沒有想到這個。
愛德華點點頭,眼睛一直瞧著畫,是的,是雕塑。很滿意的樣子。好,好,好,阿爾貝似乎在說,再沒有別的了,剩下的全都堵在了他的胸中。
他清楚地記得在愛德華的衣物包里找到的那個素描草稿本,裡頭畫滿了隨手捕捉到的種種場景,用藍鉛筆畫的,他已經把它寄到愛德華的家中,隨同那封宣布他死訊的信。總的來說,這跟今天看到的場景是同樣的,都是戰爭中的士兵,但是,在以前的那些畫面中,具有一種非同尋常的真實性,真實得栩栩如生……
在藝術上,阿爾貝什麼都不懂,區別無非就是,有的能讓他感動,有的卻不能。而他在這裡看到的,都表達得很明確、很精細,用了很多心,但是,它們……他尋找著一個適當的詞來表達,它們很……凝滯。最終,他找到了:這一點兒都不真實!就是這樣。他曾經經歷過這一切,他曾經是這些戰士中的一個,他知道,這些形象是那些並沒有參加過戰鬥的人造出來的。慷慨崇高,無可爭議,無非是想打動人,但稍稍過於為感動而感動了。他是個靦腆的人。而這裡,線條卻在不斷地誇張,幾乎可以說,那是用形容詞描繪出來的。他繼續向前,翻動畫冊,眼中出現了一幅名為《法蘭西為她的英雄哭泣》的畫,表現的是一個悲哀啼哭的年輕姑娘,緊緊地抱著一個已經死去的士兵;然後則是一幅名為《孤兒對犧牲的思考》的畫,畫面中,坐著一個小男孩,一手托著腮幫子,在他身邊,應該是他夢幻或他思考的場景,有一位士兵躺在那裡,奄奄一息,行將死去,伸出一隻手,伸向下方,伸向小男孩……這很簡單,即便對於一個對此一無所知的人,那也是一種徹底的丑,必須親眼見到,才能相信。這裡,又有一幅畫,名叫《雄雞踩踏著德國佬的頭盔》,我的天哪,這雄雞昂首挺立,角喙指向天空,身上的羽毛五顏六色,花團錦簇……
阿爾貝一點兒都不喜歡。以至於看到最後連一絲嗓音都沒有了。他偷偷瞥了一眼愛德華,只見他正以一種保護者的目光看著他的畫,就像人們溫柔地瞧著自己的孩子,即便孩子們長得很醜,他們也不會在乎的。其實,阿爾貝的憂傷,正在於他證實了,可憐的愛德華在這場戰爭中已經失去了一切,甚至連他的才華也喪失殆盡,儘管,在眼下這一刻,阿爾貝並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
「這個……」他開始說。
畢竟,他還是得說一點什麼。
「為什麼要畫一些雕像?」
愛德華翻到本子的最後,從中抽出一些報刊的剪報,展示了其中的一份,他已經用濃鉛筆圈定了幾行內容:「……在此與各地都一樣,城市,鄉村,學校,車站,所有人都想為死者建立起紀念碑……」
這一條剪報剪自《東部共和報》。還有很多別的,阿爾貝已經打開了卷宗,他根本就抓不住其中歸類的邏輯,東南西北,全國各地,這裡有同一個村莊、同一個行業中的死者名單,那裡有一項慶祝活動,這裡有一次閱兵式,那裡有一個募捐活動,所有一切全都是關於修建戰爭紀念碑這一想法的。
「好的,同意!」他回答道,儘管他實在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愛德華於是用手指頭指了一下頁面上的一個角落,他在那裡已經寫了一個算式:
30000座紀念碑×10000法郎=3億法郎。
這一次,阿爾貝看得明白了一些,因為那是一大筆錢。甚至是一筆財富。
他還無法想像,用這樣的一筆錢可以買到什麼。他的想像力撞上了數字,就像一隻蜜蜂撞上了玻璃。
愛德華從阿爾貝的手中拿過來那個繪畫本,給他指了指最後那一頁。
愛國的追憶
石碑、紀念碑、雕像
為我們的英雄
以及法蘭西的勝利
樣品名錄
「你想賣死難者紀念碑?」
是的,正是這樣。愛德華很為他的發現而滿意,他一邊拍著大腿,一邊喉嚨中發出聲音,咕嚕咕嚕的響聲,也不知道它是來自哪兒,更不知道他怎麼發出來的,它跟什麼也不像,只是,聽上去讓人十分難受。
阿爾貝不太理解,人們居然還那麼渴望建造紀念碑,但是,相反,三億法郎這個數字則開始在他的想像中開闢出了一條道路:這意味著「房屋」,就如佩里顧先生家的府邸,「豪華轎車」,甚至是「豪宅」……他臉紅了,他剛剛想到了「女人」,那個笑起來很可愛的小女僕,正悠悠地從他眼前飄過。這是人的本能反應,當人們有了一些錢,就總是想找女人共處。
他又繼續讀了下面的幾行,那是用小小的大寫字母書寫的GG詞,這些精心寫就的字,幾乎像印刷出來的一樣:「……你們痛苦地感受到需要永遠地紀念你們城市與鄉村的孩子,他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築起了一道抵擋侵略者的活的城牆。」
「這一切真美啊,」阿爾貝說,「我甚至覺得,這是一個絕妙的主意……」
他現在更加明白到,為什麼那些畫讓自己失望了,因為它們畫出來不是用來體現一種敏感性,而是為了表達一種共同情感,為了取悅一個龐大的群體,他們需要有激情,他們希望有英雄主義。
接著往下:「……豎起一座紀念碑,配得上你們的城市,也配得上那些死去的,能為你們的後代作出榜樣的英雄。在此展現的紀念碑模型,根據你們現有的材料製造交付:大理石、花崗岩、青銅、矽酸鹽合成石料,或者電鍍青銅……」
「你要做的這事,還真有些複雜呢……」阿爾貝接著說,「首先需要設計出紀念碑來。緊接著,當方案賣出去後,還得把它們造出來!這就需要錢、人力,需要一個工廠、種種原料……」
意識到這一切都代表著什麼時,他十分驚訝,那等於要建造一個鑄造工廠。
「……然後,那些紀念碑,還必須把它們運輸過去,安置到場……那得要很多很多錢!」
總是回到了老問題上來。錢的問題。即便再靈巧的人也不能單靠自己的能力,還得需要錢。阿爾貝親切地笑著,輕輕拍著戰友的膝蓋。
「好的,聽我說,我們來好好考慮一下。我認為,你願意重新開始工作,這是一個很棒的主意。你興許不應該轉到這一方面去,紀念碑,那實在太複雜了!但是,這個我們就不說了,要緊的是,你又找回了對事物的樂趣,是吧?」
不。愛德華捏緊了拳頭,來回在空中舞動,仿佛是在擦皮鞋。從中傳達的信息很明顯:不,要快點干!
「得了,快點干,快點干……」阿爾貝說,「你也真夠逗的!」
在大本子的另一頁上,愛德華匆匆寫下一個數字:「300」座紀念碑!他劃掉了「300」,寫下「400」!多麼令人鼓舞啊!他又補充寫道:400×7000法郎=3百萬!
毫無疑問,他完全瘋了。僅僅提出一個不怎麼切實可行的計劃,對於他根本就不夠,還必須立即行動起來,付諸實踐,時間很緊迫。好的,三百萬,從原則上說,阿爾貝顯然不會反對。甚至,說不定還大為贊成。但是,很顯然,愛德華根本就不再腳踏實地了。他只畫了三幅畫,而在他的腦子裡,就已經一步跨到了工業領域!阿爾貝深吸了一口氣,差點兒脫口而出。但他竭力平靜地說:
「聽著,我的老夥計,我認為這不太合理。想要製造四百座紀念碑,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嗨!嗨!嗨!每當愛德華發出這樣的聲音,就表明此事很重要,自從他們認識以來,他已經這樣來過一兩次了,這是刻不容緩的,沒有憤怒,他只是要別人來傾聽他。他抓起了鉛筆,寫道:
「我們不製造它們,」他寫道,「我們只是賣它們!」
「可是,這樣!」阿爾貝叫將起來,「但,這就見鬼了!當我們要把它們賣掉時,就必須把它們先製造出來啊!」
愛德華把臉靠近阿爾貝的臉,幾乎都快要貼上了;他雙手捧住阿爾貝的腦袋,像是要親吻他的嘴。他說,不,他的眼睛在笑,他又重新拿起筆來寫。
「我們只是把它們賣掉……」
最期待的事情往往在最令人措手不及的情況下發生。而這也是阿爾貝將要經歷的。愛德華開心得要死,一下子就回答了他戰友從第一天起就對自己提出的煩人問題。他笑了起來!是的,笑了,這是第一次。
這是一陣幾乎正常的笑聲,一陣來自喉嚨的笑聲,相當女性化,又高又尖,一陣真正的笑聲,帶有震音,帶有顫音。
阿爾貝有些喘不過氣來,嘴巴半張著。
他垂下眼皮,看著紙上愛德華剛剛寫下的話:
「我們只是把它們賣掉!我們不去製造它們!我們只為拿到錢,這就夠了!」
「可是……」阿爾貝問道。
他很緊張,因為愛德華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然後呢?」他堅持問道,「我們怎麼辦?」
「之後嗎?」
愛德華的笑聲又一次爆響起來。笑得更響了。
「然後我們就帶著錢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