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2024-10-11 00:25:30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您好,先生。」
佩里顧先生比阿爾貝早先想像的要矮得多。人們常常以為強者都很魁梧高大,而當發現他們只不過是平常人時,人們往往會覺得很驚訝。此外,要說是平常人,他們其實也並不那麼平常,這一點,阿爾貝看得是清清楚楚,佩里顧先生有一種自己的方式,他一眼就能看穿你的心思,他會把自己的手在你的手裡多放上那麼一秒鐘,還有,他有他獨特的微笑……在這一切中,沒有任何慣常的東西,他應該是用鋼鐵鑄成的,有一種超出常人的自信,世界的統領者正是來自於這樣的人當中,而戰爭,也正是由這些人發起的。阿爾貝有些害怕,他實在不知道他如何才能對一個這樣的人撒謊。他還一個勁地瞧著客廳的門,每一秒都在等待著看到普拉代勒上尉的出現……
佩里顧先生彬彬有禮地伸手指了指一把扶手椅,然後,他們便坐了下來。他只是眨巴了一下眼睛,底下人馬上就過來了,他們推著一個小小的酒吧車,來到他們跟前,送上各種小吃。在那些僕人中,就有那位漂亮的小女僕,阿爾貝竭力不去看她,佩里顧先生則很好奇地注視著他。
以前,阿爾貝始終不知道愛德華為什麼不想再回自己家中,他想他一定有他的難言之隱。直到見到佩里顧先生之後,他才隱隱約約地明白到,人們還是需要擺脫這樣一個人的控制的。這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對他是不可能抱任何希望的,他是用一種很特殊的合金製成的,就像是手榴彈、炮彈、炸彈,一爆炸就能把你殺死,甚至都不等你來得及發現。阿爾貝的雙腿道出了他的心聲,它們老是待不住,總想著要站起來。
「馬亞爾先生,您想喝點兒什麼呢?」這時候,瑪德萊娜一面問他,一面朝他送上大大的微笑。
他啞口無言。喝點兒什麼呢?他不知道。遇到重大場合,並且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他會喝點兒卡爾瓦多斯蘋果燒,那是一種普通的烈酒,而在富人家,恐怕不應該要這樣的酒。那麼,在眼下的情境中,用什麼來代替它呢,他是連一點兒概念都沒有。
「來一杯香檳,您覺得如何?」瑪德萊娜建議道,為他解了難。
「說真的……」阿爾貝大著膽子回答說,他其實不怎麼喜歡有氣泡的酒。
一個手勢,一段長久的沉默,然後,管家拿著冰桶出現了,眾人觀望著開瓶塞的儀式,結果瓶塞被很巧妙地留住了,沒有飛上天去。佩里顧先生有些等不及了,做了個動作,來吧,來吧,快倒酒,我們可不能等它一個晚上。
「看來,您跟我兒子很熟了?」他終於問道,俯身朝向阿爾貝。
這一刻,阿爾貝明白到,晚宴本不是什麼別的,就是這個啦。佩里顧先生在自己女兒的注視下,詢問他有關自己兒子之死的情況。普拉代勒將不參與這齣戲劇。這是一樁家庭事務。他鬆了一口氣。他瞧了一眼桌子,他的那杯香檳正冒著氣泡。從哪裡開始說起呢?說些什麼呢?他倒是好好地思考了一陣,但是,他實在找不到打哪裡說起。
佩里顧先生心裡琢磨了一下,認為必須補上一句:
「我的兒子……愛德華……」
此時,他不禁問起了自己,眼前這個小伙子是不是真的認識他的兒子。他本人不是還寫過一封信嗎,說不定,部隊上的人並不知道事情究竟是如何發生的,他們興許隨隨便便指定了一個人寫信給戰友的家庭,每個士兵都會有服這一苦役的日子,每一次都重複同樣的東西,或者幾乎同樣的東西。然而,答案卻蹦了出來,非常真誠:
「哦,對啦,先生,我可以說,您的兒子,我常常跟他見面!」
佩里顧先生想知道的關於兒子之死的細節馬上就變得沒什麼重要意義了。而這位老兵的話反而變得更重要了,因為他講到了一個活生生的愛德華。愛德華趴在泥漿里,喝著菜湯,分發著菸捲,晚上玩著紙牌,愛德華遠遠地坐著,俯身在他的畫冊上,在陰影中畫著畫……阿爾貝描述出的那個愛德華,更多的是他想像中的那一個,而不是曾經與他並肩走在戰壕中、他卻並不怎麼接觸的那一個。
對於佩里顧先生,這一切並不像他曾想像的那樣痛苦,這些形象,甚至還算挺不錯呢。他有些不太自然地微微一笑,而很久很久以來,瑪德萊娜都沒有見他這樣真誠地微笑過了。
「請允許我這樣說,」阿爾貝說,「他真的很愛開玩笑……」
他壯著膽子講述起來。就在那一天,對,就是那一天,對,我還記得的……這並不困難,他所能回想起來的這個或那個戰士的一切,只要對愛德華有利的,他全都安到了愛德華的身上。
佩里顧先生,會由此重新發現他的兒子,有人正對他講述著一些十分驚人的事情(他真的說了那個嗎?既然我對您說了,先生!),那就沒什麼能讓他吃驚的,因為他早已有了這麼一個概念,即,實際上,他從來就不了解自己的兒子,人們盡可以想怎麼說他就怎麼說他。一些犯傻的故事,什麼部隊食堂啦,什麼剃鬚皂啦,什麼少年郎的惡作劇啦,什麼大兵們的鬧劇啦,終於找到了一條路的阿爾貝,決定就此繼續不停地走下去,帶著信心,帶著愉悅。他用那些關於愛德華的奇聞趣事激起了一時間的笑聲,佩里顧先生擦了擦眼睛。香檳酒更是讓阿爾貝壯了膽,他一個勁地說了又說,絲毫沒有意識到他的故事已經滑了開去,並在不斷地滑開去,他已經從衛兵的笑話,說到了凍僵的腳,從紙牌遊戲,說到了像兔子一樣大的老鼠,以及擔架員都無法及時抬走的那些屍體所散發的惡臭。這一切,他都當作笑話講了出來。這是阿爾貝第一次滔滔不絕地講到他經歷的戰爭。
「瞧,您的愛德華,有一天,他這麼說……」
阿爾貝大著膽子講啊講的,太過熱烈,太過真實,不免有些超越了必要的限度,甚至有些糟蹋了這位被他叫作愛德華戰友的綜合形象,但他很幸運,碰上的是佩里顧先生在他的對面,而這個男人,即便當他微笑時,當他放聲大笑時,仍然具有一副猛獸的面目,拿他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你,這就足以平息你的滿腔熱情。
「他是怎麼被打死的?」
這個問題響起,如同斷頭台的鍘刀落下來發出的聲音。阿爾貝不由得一怔,愣在了那裡,瑪德萊娜朝他轉過身來,平庸而又優雅。
「一顆子彈,先生,在113高地戰役中……」
他突然停了下來,感覺到這一明確提法,「113高地戰役」,這個詞本身就應該夠了。它對每個人都有一種特殊的反響。瑪德萊娜回憶起了普拉代勒上尉當時對她做的那些解釋,那時候,他們彼此剛剛認識,那是在復員事務辦理中心,她手裡捏著通知愛德華死訊的那封信。佩里顧先生情不自禁地再一次想到,正是這場113高地戰役奪走了他兒子的生命,並給他未來的女婿帶來了戰爭十字勳章。對於阿爾貝,那是一系列的不同形象,炮彈坑,向他飛奔著猛衝過來的中尉……
「一顆子彈,先生,」他帶著他所能有的全部堅信繼續道,「我們發起了113高地戰役的衝鋒,您的兒子是最勇敢的,您知道嗎?而……」
佩里顧先生不知不覺地朝他俯下身來。阿爾貝頓時住了口。瑪德萊娜也俯下身來,很驚訝,很熱切,像是要幫助他找到一個很難的詞。這是因為,直到現在為止,阿爾貝還沒有真正地瞧過對方,突然,帶著一種令人難以相信的確切性,他剛剛發現了,在愛德華的父親的眼神中,的的確確有著愛德華的那一種眼神。
他硬撐了一小會兒,然後,淚如雨下。
他捂臉痛哭,結結巴巴地說著抱歉的話,這是一種強烈的痛苦,即便在塞茜爾離他而去的時候,他都沒有感覺過一種如此的悲痛。整個戰爭的結束,還有孤獨的重壓,全都匯聚在了這一苦痛中。
瑪德萊娜遞給他她的手帕,他繼續一面道歉,一面哭泣,大家都沉默無語,沉浸在各自的悲傷中。
最終,阿爾貝大聲地擤了擤鼻涕。
「我很抱歉……」
剛剛開始的晚會,就因真相告白的這一刻而告結束了。除了一次簡單的會面,一次晚餐,還能寄希望於別的什麼呢?無論現在做什麼,該說的都已說了,由阿爾貝說出,以所有人的名義。這一中止讓佩里顧先生稍稍有些難受,因為,燒得他嘴唇發燙的問題,他並沒有提出來,他知道他也不會再提了:愛德華有沒有談到他的家?這都不重要了,他早已知道了答案。
他有些累,但很端莊,他站起身來:
「來吧,我的小伙子,」他說著,伸出手,要把對方從長沙發上拉起來,「您得吃點東西了,這會讓您好過一些的。」
佩里顧先生瞧著阿爾貝在那裡狼吞虎咽。他那沒有血色的臉,他那天真的眼睛……靠著一些這樣的士兵,我們到底是怎麼贏得戰爭的?在所有這些關於愛德華的故事中,到底哪些才是真實的呢?只能他自己去選擇了。重要的是,馬亞爾先生講的故事反映的並不那麼像是愛德華本人的生活,倒更像是整個這場戰爭期間他所親自經歷的氛圍。這是一些每個白天都在浴血奮戰,而到了晚上則會帶著凍僵的雙腳大開玩笑的年輕人。
阿爾貝吃得很慢,但吃得很貪婪。他打掃乾淨了他的那一份。他根本不可能為端上來的菜餚安上一個名稱,他更願意有一份菜單擺在自己眼前,那樣才能跟上一道道菜的來回穿梭;這一份,人們應該叫作甲殼類海鮮慕斯,這個,則是一份肉凍,一份野味肉凍,而那個,那應該是一份蛋奶酥,也叫舒芙蕾,他使勁注意著,儘量不讓自己露怯,不顯現出自己的窮酸樣來。若是自己換成了愛德華,即便帶著一張中間豁了個大口子的臉,他還是願意回到這裡,盡情地享受這些奶油、這些裝飾、這份奢華,連一秒鐘都不會猶豫的。更何況,這裡還有一個黑眼睛的美麗小女僕呢。真正妨礙他、阻止他欣賞該吃下去的那所有美食的因素,就是正好位於他背後的那道門,上菜的人每一次都要從那裡進來,每次這道門打開時,他的身子就會發僵,就會回頭去看,而這些動作使得他更像一個飢腸轆轆的人,很吝嗇地注視著一道道菜的到來。
佩里顧先生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在他聽到的那些故事中,包括有關他兒子之死的不多情節中,哪些部分才是真實的。現在,這真的不再重要了。他心裡想,正是通過這樣的放棄,哀悼才能完成。晚餐期間,他嘗試著回想起當年對妻子的哀悼是以什麼方式進行的,但是,那一切都已太遙遠了。
那一刻終於來到,阿爾貝在停止了說話之後,也停止了吃喝。好一陣沉默,大客廳中,能很清楚地聽到餐具的磕碰聲,丁零噹啷,像是鈴鐺響一樣。這是一個令人很不自在的時刻,每個人都在指責自己沒能好好利用這樣一個天賜良機。佩里顧先生陷入了他的沉思遐想中。瑪德萊娜開始了她的雜役:
「哦,對了,馬亞爾先生,我冒昧地問一下……您是做什麼工作的?」
阿爾貝趕緊咽下他那一口母雞肉,抓住了他那杯波爾多紅酒,喝了一口,發出一陣鑒酒人一般的喃喃聲,無非是想拖延一下時間罷了。
「GG行業,」他終於回答說,「我在做GG。」
「這太有意思了,」瑪德萊娜說,「那麼……您具體都做些什麼呢?」
阿爾貝放下酒杯,清清楚楚地說:
「我不是在做嚴格意義上的GG業。我是在一個GG公司中工作。我,我是會計,您瞧。」
這就不那麼好了,他在他們的臉上看得出來,不那麼摩登,不那麼來勁,而這也不是一個好話題。
「但是我緊密關注著這個行業的發展,」阿爾貝補充道,他明顯感覺到了聽眾的失望,「這是一個很……很……有意思的領域。」
這就是他能說的全部了。他很謹慎地放棄了甜點、咖啡、烈酒。佩里顧先生盯著他,腦袋微微傾斜,而瑪德萊娜,則表現出一種對此類場合很有經驗的自然神態,維繫著一場極其乏味的對話,沒有一點兒停頓。
當阿爾貝來到大廳時,主人讓僕人去取他的外套,那個年輕的女僕就會來到吧。
「非常感謝,馬亞爾先生,」瑪德萊娜說,「感謝您願意來我們家做客。」
然而,出現的並不是那個漂亮的女僕,而是一個醜女人,年輕,但很醜,全身上下都透出鄉下人的氣息。另一位,那個漂亮的,應該已經下班了。
這時候,佩里顧先生想起了他剛才發現的阿爾貝穿的那雙皮鞋。他低下頭,瞧著地面,他的客人則穿上了那件褪了色的外套。瑪德萊娜,並沒有瞧那雙鞋,她剛才一下子就看到了它們,嶄新的,鋥亮的,便宜的。佩里顧先生若有所思。
「告訴我,馬亞爾先生,您剛才說,您是會計……」
「是的。」
這就是他本該在這小伙子身上更好地觀察到的東西: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這是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來的……真可惜啊,現在太晚了。
「是這麼回事,」他繼續道,「正好,我們那裡需要一位會計。銀行信貸業正處在大發展中,您知道,國家需要投資。當前,有很多的機遇。」
對於阿爾貝,這就有些遺憾了,這番話跟巴黎聯合銀行的經理幾個月之前把他趕出門時說的可是大不一樣啊。
「我不清楚您的薪金是多少,」佩里顧先生接著說,「但這並不重要。要知道,假如您同意來我們這裡工作的話,我們將為你提供最好的待遇,我會親自來處理這件事的。」
阿爾貝咬緊了嘴唇。他被這些信息轟炸得有些暈乎,被這一建議窒息了。佩里顧先生和顏悅色地盯著他。在他的旁邊,瑪德萊娜很親切地微笑著,就像一個家庭主婦看著自己的小孩子在玩沙子。
「這個嘛……」阿爾貝結結巴巴地說。
「我們很需要既有魄力又有能力的年輕人。」
這些形容詞終於把阿爾貝給嚇壞了。佩里顧先生這樣跟他說話,就仿佛他是從巴黎高等商業學校畢業的。他顯然大大地看錯了人,此外,阿爾貝還感覺到,能活著從佩里顧家的府邸走出去,已經是一個奇蹟了。一想到還要再一次接近佩里顧家族,他不禁毛骨悚然,即便是為了一份工作,可是,普拉代勒上尉的身影會始終迴蕩在那些走廊中……
「非常感謝,先生,」阿爾貝說,「但是,我已經有一份很不錯的差事了。」
佩里顧先生舉起了雙手,我明白,沒問題的。當大門重新關上時,他一時間裡紋絲不動,若有所思。
「晚安,我親愛的。」他對女兒說。
「晚安,爸爸。」
他在女兒的額頭上親了一口。所有的男人都會這樣親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