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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0:25:27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佩里顧一家的邀請一直困擾著阿爾貝。本來,改換身份這件事就已讓他真正地永遠寢食不安了,他常常夢見警察前來找到他,逮捕他,把他投進監牢。而他一旦被抓,讓他憂愁的事就是,再也沒有人能夠照顧愛德華了。而同時,他又感到一陣輕鬆。因為,在某些時候,愛德華也會讓他滋生一種無聲的怨恨,同樣,阿爾貝也會抱怨愛德華綁架了他的生活。自從他的戰友執意離開醫院,並且得知他們不可能領取任何一種補助金的壞消息之後,阿爾貝的內心中至少還留存了一種情感,他感覺到,萬事萬物還是遵循了一種正常的、持續的進程,但這種感覺被佩里顧小姐的來臨突然揭示為謊言,而且,這一邀請的前景讓他竟然有些惶惶不可終日。因為,最終,他將面對愛德華的父親吃那一頓晚餐,表演一出兒子死去的喜劇,忍受住他那一臉客氣樣的姐姐的目光,當然,她再也不會往你的手中塞上幾張鈔票,就像在打發一個送貨員。

  阿爾貝不停地權衡著這一邀請可能會產生的結果。假如他向佩里顧家的人承認,愛德華依然還活著(不這麼說,又能怎麼說呢?),這樣一來,他就得把愛德華強行拉回到他的家裡,而實際上,他根本就不想再踏進家門一步。那樣做,無疑是在背叛他。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愛德華為什麼就不想回家呢,真是他媽的!要是換了他,阿爾貝,能有一個這樣的家庭,他該會多高興啊!他從來就沒有過姐姐,而這一個姐姐一定會很適合他的。如今,他深信,他去年在醫院聽從了愛德華,是完全做錯了;阿爾貝經歷了一種絕望的心境,他本不該讓步的……但是,既然木已成舟,他也就將錯就錯吧。

  從另一方面來說,假如他坦承真相,那人們對那個無名士兵又會說些什麼呢?現在,他就躺在鬼才知道的什麼地方,興許就在佩里顧家族的墓穴中,一個擅入者,人們不會長時間地容忍他的。而人們會拿他如何做呢?

  人們會訴諸司法,這一切就會重新落到阿爾貝的頭上!或者,人們甚至會迫使他把那個可憐的無名士兵再一次從墓中挖出來,以便讓佩里顧家的人擺脫他,而他,他對這一切,對這些剩下的問題,又能怎麼做呢?說不定,人們還會順藤摸瓜,一直追查到他在軍隊花名冊上作假的事呢!

  還有,對他的同伴愛德華隻字不提,自己一個人前往佩里顧的家,跟他的父親還有姐姐見面,興許還會見到他家的其他成員,這也太不夠仗義了吧。假如愛德華知道了,又會做出什麼反應來呢?

  但是,把這些事情都講給他聽,不也是一種背叛嗎?由此,愛德華被拋在一邊,孤苦伶仃,在那裡苦苦等待,心中很清楚自己的戰友正在跟被他自己棄絕的家人共進晚餐!因為,最終,不就是這麼回事嗎,不再想見到他們,就等於棄絕他們,難道不是嗎?

  他興許可以寫一封信,藉口有什麼緊急的事情,無法前往赴宴。但他們會改天再邀請的。他興許能構想出一個近乎於不可能的原因來。但,他們會派人來找他的,而那樣一來,他們就會發現愛德華……

  他簡直無法自拔。一切全都糾纏到了一起,阿爾貝不斷地做著噩夢。深更半夜裡,他的反應驚動了幾乎從來睡不好覺的愛德華,愛德華焦慮不安,撐起胳膊肘半坐在床上,使勁推著他戰友的肩膀,把他搖醒,一臉疑惑地遞給他談話時寫字用的本子,阿爾貝則示意他沒什麼,一切都很好,但,那些噩夢一而再地回歸,沒完沒了,而他,跟愛德華完全相反,他需要睡眠。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在做了無窮無盡且互相矛盾的反覆思考之後,他終於下定決心,他要去佩里顧的家(不然的話,他們還將會對他糾纏不休),他要掩蓋住真相,這一決定是風險最低的解決辦法。他會給予他們他們想要的那一切,會告訴他們他們的愛德華是如何死的,這就是他將要做的事。並且,從此再也不見他們的面。

  然而,他已經回想不起來他當時在信中到底寫了一些什麼!他搜索枯腸地尋覓。他到底虛構了一些什麼呢?一次英勇的犧牲,當胸中了一顆槍彈,就像在小說中常常能讀到那樣,在什麼情況下呢?這還沒有算上,佩里顧小姐是在普拉代勒那個下流胚的幫助下前來找到他的。而那個傢伙,又對她說了一些什麼呢?他一定自吹自擂地表現出了他自己的優點。而假如阿爾貝的說法跟她從普拉代勒那裡聽到的說法相矛盾,那她會相信誰的呢?他會被當作一個騙子嗎?

  他越是對自己提出疑問,他的思路與記憶就越是混亂模糊,噩夢連連回歸,猶如有幽靈相助,占滿了他的一個個夜晚,恰似杯盤堆滿了整整一個櫥櫃。

  另外,還有著裝方面的棘手問題。像他眼下這樣,是不可能體體面面地前往佩里顧家的,就連他最好的衣服,也會在三十步開外的地方讓你聞到難聞的髒臭味。

  在最終做出前往庫爾塞勒林蔭大道,去佩里顧家赴宴的決定之後,他便到處尋覓一件尚能穿得出去的像樣的上裝。他找到的唯一一件,還是向一個同事借的,那人是在香榭麗舍那一帶活動的GG人,個頭稍稍比他矮一點。他不得不把長褲儘量往腰身底下拉,要不然,褲腿吊起來的樣子會讓他看上去很像一個小丑。他差點兒問愛德華借一件襯衫,他知道他有兩件,不過他最終還是放棄了。萬一他的家人認出來了,那可怎麼辦呢?於是,他只能向那同一個同事借襯衫,很顯然,它也稍稍短了一點,那些扣眼還有些扣不嚴。剩下的還有鞋子的棘手問題。他找不到合他尺寸的鞋子。那就只有穿他自己的舊鞋了。他嘗試著給一雙鞋跟有些破損的鞋子打蠟,但最終還是白費了勁,無論他怎麼努力,都再也找不回來青春靚麗與體面端莊的外貌了。絞盡腦汁之後,他最終決定,還是買一雙新鞋,這一點,是他的經濟條件所允許的,畢竟,現在,嗎啡的預算剛剛減輕了不少,給了他一點兒喘息的餘地。這是一雙很漂亮的鞋。三十二法郎,在巴塔鞋店買的。走出鞋店時,他把鞋盒緊貼在身上,他承認,實際上,自打他復員以來,他特別想給自己買一雙新鞋穿穿,他也總是從一個人穿的鞋子漂不漂亮上來判斷其優雅與否。一件舊了的上裝或者一件舊了的外套,這都還好說,但一個男人的價值是要憑他的鞋子來判斷的,在這一方面,是好就是好,是壞就是壞,沒什麼中間選擇的。他的這一雙鞋是淺褐色皮子的,在這一場合穿上它,就是他唯一的樂趣。

  當阿爾貝從屏風後頭出來時,愛德華和露易絲不由自主地都抬起了頭。他們剛剛做好了一個新的面具,象牙色的,帶有一個粉紅色的漂亮嘴巴,像是不屑一顧地撇了一下嘴剛剛閉上;兩片褪了色的秋葉貼在臉頰上方,像是勾勒出了兩滴眼淚。然而,整體上絲毫沒有憂傷的情調,人們恐怕會說,這是一個遠離塵世而沉浸於內心的人。

  然而,此時此刻,真正的好戲還不是這個面具,而是從屏風後出來的阿爾貝的那副模樣。他那樣子,活像一個要去參加婚禮的肉鋪學徒。

  愛德華明白,他的戰友有一次風流約會,他為之非常感動。

  愛情問題是兩個人之間開玩笑的一大主題,敢情是兩個年輕的男子嘛……但這是一個痛苦的主題,因為他們兩個都是沒有女人的年輕男子。時不時地,阿爾貝會偷偷摸摸地跟莫奈斯提埃太太上一次床,這樣做到頭來讓他品嘗的更多的是痛苦,而不是甜美,因為,這反而讓他感受到,他是多麼缺少愛的滋潤。不久後,他就停止了跟她上床,開始時,她還會堅持一下,到後來,她也就不再堅持了。他常常看到漂亮的年輕姑娘,到處都有,商店裡,公共汽車上,她們中很多人都沒有未婚夫,因為戰爭中死了很多男人,她們在等待,在守候,在期盼。但是,一個像阿爾貝那樣衣衫襤褸的人,你說是勝利者,他卻在大街上不停地轉來轉去,焦慮得像一隻母貓,穿著一雙很有些年頭的鞋子,而他褪了色的皮襖也呈現不出一絲吸引人的風度來。

  而即便他找到了一個對他的悲慘狀況並不太嫌惡的年輕姑娘,他又能為她提供什麼樣的未來呢?他難道可以這樣對她說:「您來跟我住在一起吧,我現在跟一個殘廢軍人合住,他沒有了下巴,他從來都不出門的,他要給自己注射嗎啡,他還戴著嘉年華會一般的面具,但您什麼都不要害怕,我們每天都有三法郎的錢來過日子,我們還有一道破爛的屏風,可以保護一下您的隱私。」他能這樣對她說嗎?

  這還沒有算上一點,即阿爾貝是一個靦腆的人,假如事情沒有主動來找他,那他恐怕並不會……

  一下子,他就返回去找莫奈斯提埃太太了,但她也有她的自尊心,一個女人並不因為給自己的丈夫戴了綠帽子,就得放棄自己的自豪感。這是一種變數很多的驕傲感,因為,實際上,如果說她目前不再需要阿爾貝了,那是因為她正跟新的店員睡覺,那是一個長得極其像塞茜爾男朋友的傢伙,反正阿爾貝記得就是那樣,那一天,在莎瑪麗丹百貨公司陪同塞茜爾上電梯的那個年輕人,也正是在那一天,他拂袖而去,甚至放棄了好幾天的工錢,若是換作別的人,他也還是會那樣的……

  一天晚上,他對愛德華講了這一切。他心想,跟他講一講這些事情興許會讓他開心一些的,你看看,我也一樣,最終不得不放棄跟女人的正常關係,不過,他實在是找錯時機了:阿爾貝是能夠活下去的,而愛德華,則不能夠。阿爾貝還能夠遇識另一個女人,瞧,一個年輕的寡婦,現在寡婦可是多得很哪,只要她不是那麼挑剔,只是,他得去尋找,得睜開眼睛,但是,哪一個女人會接受一個愛德華呢,假如他也愛女人的話?這場對話讓兩個人都感到很難受。

  於是乎,突然看到阿爾貝打扮得衣冠楚楚的模樣,該讓他多麼驚訝啊!

  露易絲髮出了一記讚美的尖叫聲,向前走了幾步,等著阿爾貝俯下身來,好為他重新整理好領帶結。他們取笑他,愛德華拍著自己的大腿,高高地豎起他的大拇指,露出一種明顯的熱情神態,並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幾下偏尖銳的隆隆聲。露易絲也不甘落後,她手捂著嘴,笑將起來,說著:「阿爾貝,您這個樣子實在是太好了……」這幾乎就是成年女人才會說的話,然而,她才幾歲啊,這個小姑娘?超量的讚美與祝賀稍稍有些傷害他,即便是一個毫無惡意的嘲笑也會讓人難受,尤其是在眼前的情境中。

  他更想快快地溜之大吉。另外,他心裡想,他還得好好思考一下,等思考之後,對種種論據的價值沒有了絲毫憂慮,他就會在幾秒鐘里打定主意,到底是前去佩里顧的家,還是不去。

  他坐上了地鐵,最後一段路再步行。他越是往前走,內心就越是感到一陣陣不適。離開了他居住的那個滿是俄國人與波蘭人的區,他發現了一棟棟雄偉的大樓,一條有三條普通街道那麼寬的林蔭大道。就在蒙梭公園的正對面,他找到了目的地,確實,人們是絕不會錯過,佩里顧先生家這一巨大的府邸的,它的前面,停放著一輛漂亮的汽車,一個司機戴著一頂鴨舌帽,穿著一身無可挑剔的制服,正在仔細地擦著車子,就像是在給一匹賽馬擦身子。阿爾貝感到了自己心臟的猛烈跳動,因為他實在是太激動了。他假裝非常著急的樣子,走過了這座府邸,沿著附近的街道走過,用腳描畫出了一個大大的圓圈,然後回到公園那裡,找到一把能從那裡斜向地觀察這座豪宅正面的長椅子,坐了下來。他已經徹底受不了啦。他甚至很難想像愛德華就出生在這裡,就在這棟樓里長大。這完全是另一個世界。而他,阿爾貝,今天來到這裡,卻帶來了人們所能想像的一個最大謊言。他是一個作惡的壞人。

  林蔭大道上,一些假裝很忙碌的女子從四輪馬車上下來,幾個僕人跟在她們身後,手裡提著盒子。一些送貨的汽車停在那些小門前,司機跟那些煞有介事的僕役爭論著什麼,人們能感到,這些趾高氣揚的奴僕代表了他們的主人,他們用一種嚴厲的眼光,仔細檢查著送來的一筐筐蔬菜、一箱箱麵包,而稍遠一些的地方,人行道上,沿著小花園的柵欄,有兩個舉止優雅的年輕女人,身材瘦長得跟火柴棍一樣,互相挽著胳膊,一邊笑著,一邊走過。在林蔭大道的拐角,有兩個男子互相打著招呼,胳膊底下夾了一份報紙,手裡捏著大禮帽,親愛的朋友,回見了,他們的樣子就像法庭上的法官。其中一人往側面走了一步,給一個穿水兵衫的小男孩讓開了路,那孩子一邊跑,一邊滾著鐵環,緊跟在後面的保姆也是一邊小跑著,一邊低聲叫喊,請路上的先生們原諒;一輛花商的車子來到,卸下了一束束鮮花,足夠為一場婚禮所用了,當然,眼下沒有什麼婚禮,那只是每周一次的例行送貨,這裡頭有那麼多房間,當有客人前來時,就得好好準備布置,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得花上好大一筆錢呢,但是人們會笑著說這些話,買這麼多花,真是有趣,我們可喜歡接待客人啦。阿爾貝看著所有這些人,就像曾經有一次他透過一個玻璃魚缸看一些來自異國的魚兒一樣,而那些魚兒幾乎都不像普通魚兒的樣子。

  還要等上差不多兩個小時,時間太長了。

  他猶豫不決,不知道是繼續坐在長椅上好呢,還是再回去坐地鐵好,但是,坐地鐵去往哪裡呢?以前,他非常喜歡巴黎大林蔭道街區。自從他胸前背後戴著GG牌天天在那裡來回行走後,感覺可就完全不一樣了。於是,他去公園裡閒逛了。儘管他提前了,他還是打發掉了時間。

  當他意識到了時間的迫近時,他的焦慮感開始急劇上漲,十九點十五分了,他渾身冒汗,他大步行走,先是往遠里走,然後又轉回,眼睛瞧著地面,十九點二十分了,他始終還沒有拿定主意。大概在十九點三十分,他又從府邸前經過,走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他決定回家去,但轉而又一想,那樣的話,他們會上他家來找他的,會派司機來,而司機是不會比他的女主人更體貼的,縱使他有一千零一條理由在大腦中來回互相碰撞,他也永遠都不知道事情會變成什麼樣,於是,他跨上六級台階,摁響了門鈴,然後往後抬起一隻腳,接著是另一隻,交替著在小腿肚上匆匆地擦了擦鞋面,大門打開了。他的心在胸腔中猛跳起來,他已經來到了大廳中,這大廳高得如同一座大教堂,到處都是鏡子,一切都那麼美,甚至包括那個女僕,她一頭褐色的短髮,神采奕奕,我的上天啊,這嘴唇,這眼睛,富人家裡的一切都那麼美,阿爾貝心想,甚至連裡頭的窮人也是一樣美。

  巨大的門廳,地面上鋪有黑白相間的大方磚,像是棋盤一樣,門廳的每一邊,各自聳立著兩桿高腳燈,頂上有五個球形的燈盞,分別框定了一條通道,通向用聖雷米雲紋石鋪砌的大樓梯。樓梯的兩道扶欄是白色的大理石,呈對稱的螺旋形蜿蜒向上,通往上一層平台。一盞具有現代裝飾藝術風格的巨大的分枝吊燈射出一道黃色的光芒,就像是從天上瀰漫消散而下。那個漂亮的女僕仔細打量了一番阿爾貝,問他叫什麼名字。阿爾貝·馬亞爾。他瞧了一眼四周,真不是蓋的。他就算是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穿上了一套量身定做的西裝、一雙貴得離譜的皮鞋、一頂名牌的大禮帽、一件大禮服或者一件燕尾服,但一切都是白搭,無論什麼東西,都會給予他一副他本來的鄉巴佬模樣。穿著方面這一巨大的不協調,最近幾天的焦慮情緒,還有長時間等待所帶來的緊張……阿爾貝不禁笑了起來,只是笑了笑,沒別的。能看得出來,他是在為他自己而笑,在笑他自己,手捂住了嘴,那麼自然,那麼真實,就連那個漂亮的女僕也跟著笑了起來,這牙齒,我的上天,這笑聲,甚至連她那尖尖的粉紅色舌頭,也成了一道奇異的美景。她的那雙眼睛,他在進門的時候就看到了,還是直至現在才注意到的?烏黑,明亮。兩個人全都不知道他們到底在笑什麼。她轉過身來,滿臉已經通紅,仍然還在笑著,但她還有事忙,她打開了左邊的門,那是候客的大客廳,裡頭擺放有三角大鋼琴、高大的中國花瓶、滿是古舊書的櫻桃木書架、皮面的扶手椅,她為他指了一下那地方,他可以隨意在那裡待著。她最後說了一聲「抱歉」,只因為她剛才沒能控制住那一陣笑聲,他則揮了揮手,不,不,笑吧,我沒事。

  現在,客廳里只剩下他一個人,門又關上了,僕人會去通報,馬亞爾先生已到,他的傻笑已經停止,這一番寂靜,這一派莊嚴與豪華迫使你乖乖閉上嘴。他摸了摸綠色植物的葉片,他想到了那個可愛的小女僕,假如他敢……他嘗試著去讀書架上那些書的書名,他的食指滑過一件鑲嵌工藝品,他遲疑不定地碰了碰大鋼琴的一個琴鍵。他完全可以一直等到她下班,誰知道呢,她是不是已經有男朋友了呢?他試了試一把扶手椅,坐了下去,又站起來,又試了試長沙發,它有一個很柔滑的漂亮皮面,他瞧了一眼擺在茶几上的英文報紙,漫不經心地翻動了一下,對那個漂亮的小女僕,他該怎麼做呢?在出去的時候朝她耳邊悄悄地送上一句什麼話嗎?或者,假裝忘記了什麼東西,再次摁響門鈴,往她手裡遞一張字條,寫上……寫上什麼好呢?他的地址嗎?再者說了,他又能把什麼東西忘記在這裡呢,他甚至都沒有帶一把雨傘。他就這樣一直站著,翻閱著擺在那裡的幾本《時尚芭莎》《美術報》《時裝指南》。他坐在長沙發上,或者就這麼等著她下班,這樣恐怕更好,要像剛才那樣成功地逗她笑。茶几的角落上,放著一本很大的紀念冊,封面是淺色的皮子,摸上去柔滑得如絲綢一般。假如要邀請她一起吃晚餐,那得花上多少錢啊,首先的問題,是去哪裡吃,這又是一個讓他左右為難的問題。他拿過紀念冊,打開來,去杜瓦爾小食鋪,這對他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是邀請一個年輕姑娘去那裡,不可能,尤其是一個像她那樣在大戶人家那裡做事的姑娘,即便是在廚房幹活兒的,也都是見慣了銀餐具的。突然,他的肚子有些抽筋,他的雙手立即出了汗,濕漉漉、滑溜溜的,他使勁地咽著口水,生怕會嘔吐出來,一股膽汁的味道已經湧上了他的嘴。在他眼前,有一張結婚照,瑪德萊娜·佩里顧和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肩並肩地在一起。

  正是他,毫無疑問,阿爾貝不會弄錯的。

  無論如何,都必須證實一下。他馬上十分貪婪地翻閱起來。幾乎每一張照片上都有普拉代勒,一些照片就跟一頁畫報那麼大,有很多很多人,還有各種各樣的鮮花。普拉代勒很謙遜地微笑著,像一個中了彩票的人,不願意人們把他當作吹牛誇大的傢伙,卻又希望有人來羨慕他。佩里顧小姐挽著他的胳膊,容光煥發,身穿一件現實生活中從來沒有人會穿的婚紗,買來只為穿它一天,而那大禮服,那燕尾服,那精美的裝扮,那袒胸露肩的低領衫,那胸針,那項鍊,那新鮮奶油色的手套,新郎新娘拉著手,就是他,普拉代勒,這裡,是食品豐盛的冷餐檯,新娘子那一邊,無疑就是她的父親了,這一位,佩里顧先生,即便在微笑時,也不像是個隨和的人,到處都是擦得鋥亮的皮鞋,是帶硬胸的襯衫,在盡頭,衣帽間裡,一頂頂圓筒禮帽整整齊齊地掛在銅質杆子上,而前面,則是一大摞擺放成金字塔形狀的香檳酒杯,服務生身穿制服,手戴白手套,人們跳著華爾茲,一個管弦樂隊,新婚夫婦再一次從左右兩邊滿滿的人群中間走過,接受眾人的喝彩……阿爾貝情緒激昂地翻著相冊。

  突然,《高盧人報》的一篇文章映入了他的眼帘。

  一場華麗的婚禮

  人們十分期待這場如此巴黎式的盛大典禮,這是很有道理的,因為,這一天,是優雅與勇敢相結合的日子。對我們少有的那些還不知道這件大事的讀者,讓我們說得更明確一些吧,這件事不是什麼別的,就是一場婚禮:新娘是瑪德萊娜·佩里顧小姐,著名工業家馬塞爾·佩里顧的女兒,而新郎則是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我們的愛國英雄。

  婚禮儀式本身很簡單,在奧特伊教堂舉行,只邀請了幾十個雙方家庭成員以及親朋好友,他們有幸聽到柯萬代主教大人的優美賀詞。但是,婚慶的宴會典禮卻安排在了布洛涅森林的邊上,圍繞著古老的阿爾默農維爾圍獵行宮,而這棟建築把美麗年代優雅的建築風格與現代化的設施裝備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整整一個白天,無論在平台上、花園裡、客廳中,沒有一刻會缺少那些最傑出最著名的上流人士。據說,現場來了六百多位賓客,他們得以欣賞年輕動人的新娘,她的那件婚紗(珠羅紗的與女公爵軟緞的質地)是由家族的好友讓娜·朗雯親自設計定製並贈送的。而我們得提醒一下讀者,那位幸福的新郎,風度翩翩的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這個姓氏則是最古老的貴族姓氏之一)不是別人,正是「普拉代勒上尉」本人,是停戰前一天仍在英勇痛擊德國佬的113高地戰役的勝利者,他因多次令人欽佩的戰功,而前後四次獲得勳章。

  共和國總統雷蒙·普恩加萊先生,正巧也是佩里顧先生的好友,他也悄悄地親自出席了婚慶典禮,這讓現場的氣氛更為歡快,到場的還有另一些重量級政界人物,例如米勒蘭先生和都德先生,另外還有幾位大藝術家,如讓·達尼昂布弗雷、喬治·羅什格羅斯[21],等等。他們全都抽時間來參加這一異乎尋常的盛典,我們毫不懷疑,它將被載入史冊。

  阿爾貝合上紀念冊。

  他對這個普拉代勒生出的仇恨,變成了對自己的仇恨,他恨自己竟然還在害怕他。單單是這個姓氏,普拉代勒,就讓他心跳加速。一種如此的畏懼,還要持續到哪年哪月?他差不多已經有一年時間沒怎麼提及這個人了,但他總是會想到他,根本無法忘記他。阿爾貝只要瞧一瞧自己的周圍,就到處都能看到這個人留在他生活中的痕跡。還不僅僅是在他的生活中。愛德華的臉,他的所有動作,從早到晚,一切,絕對的一切,全都來自開創性的那一刻:一個人奔跑在一片世界末日般的背景中,目光兇狠,直盯前方,這樣的一個人,其他人的死亡對於他根本就不作數,他們的生命也同樣不作數,他用盡了全力撞倒了一個驚慌失措的阿爾貝,然後,則是那番神奇的拯救,它的結果大家都知道了,而現在,則是這張從中央破碎的臉。就仿佛,對於種種苦難,一場戰爭似乎還遠遠不夠。

  阿爾貝瞧著前方,卻什麼也沒看見。這就是故事的結尾。這一樁婚姻。

  他想到了自己的存在,儘管他不是一個很達觀的哲人。還想到了愛德華,想到了完全不了解戰場真相的愛德華的姐姐,竟然嫁給了謀害了他們兩人的兇手。

  他又看到了深夜中墓地的形象。還有另外的形象,去墓地的頭一天,當那個戴著貂皮手套的年輕女子出現時,英俊的普拉代勒上尉站在她的身邊,作為救命恩人。然後,在前往墓地的途中,阿爾貝坐在渾身汗酸味的司機身邊,只見他不停地用舌頭尖把一小截菸頭從嘴角的一邊挪到另一邊,而與此同時,佩里顧小姐則跟普拉代勒中尉坐在豪華小轎車裡,他早應該懷疑到的。但是阿爾貝從來就什麼都沒看到,他始終都傻乎乎的,驚訝得目瞪口呆。連連問自己,他是不是真的有一天會長大,這個小崽子,甚至連戰爭都沒能教會他什麼,真叫人失望呀!

  剛發現這一樁婚姻時,他的心一下子就以一種令人眩暈的節奏狂跳起來,而現在,他感覺他的心已經融化在了胸膛中,快要停止跳動了。

  那股膽汁的味道就在喉嚨深處……又一陣噁心襲來,他竭力地抑制住,並且猛地站起來,離開了這個客廳。

  他剛剛意識到了。普拉代勒上尉就在這裡。

  跟佩里顧小姐在一起。

  這是一個為他而設置的陷阱。一頓家庭晚餐。

  阿爾貝將不得不跟他面對面地吃晚餐,將不得不忍受他那尖銳的目光,就像在莫里厄將軍的辦公室里,還記得,他們當時曾討論要不要把他送交行刑隊,真的是難以逾越啊。如此說來,戰爭就永遠都不會結束了嗎?

  必須走掉,立即就走,乖乖繳槍,要不然,他就將死去,再一次被人殺死。趕緊逃跑。

  阿爾貝一下子跳將起來,跑著穿過房間,他來到了門口,門自己開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瑪德萊娜·佩里顧,滿臉笑容。

  「您來啦!」她說道。

  她這就仿佛是在讚美他,但不知道究竟在讚美什麼,興許是讚美他找對了路,找到了勇氣。

  她情不自禁地從頭到腳打量起他來,看得阿爾貝不由得低下了眼睛。他現在看得很清楚了,這雙新買的鞋,鋥光發亮,配上那件過短的、穿舊的上裝,效果是再糟糕不過了。他曾是那麼為它自豪,他曾那麼地渴望它……這雙全新的鞋在高聲叫嚷著他的窮困。

  他的一切滑稽可笑全都集中在那裡,他討厭這雙鞋,他討厭他自己。

  「快點,來吧。」瑪德萊娜說。

  她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像是一個老朋友那樣。

  「家父馬上就下來,他正迫不及待想見到您呢,您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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