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2024-10-11 00:12:25
作者: 譚啟泰
探尋中國坐標之謎
北京。
1988年8月27日(星期六),一個十分平常的日子。在新華社總社招待所,當我們同平時一樣,正在閉門謝客、揮汗如雨爬格子的時候,中南海卻發生了一件與我們直接攸關的大事。是夜,中央領導同志看到了我們采寫的《中國走勢採訪錄》一組3篇文稿(公開稿見《瞭望》雜誌1988年第39期和40期)後臨時決定,將擬定於8月29日(星期一)召開的中央一次重要會議的議題改變,專門討論在這組材料中提出的問題。
在這次會上,中央領導同志對這組材料給予了較高評價,並圍繞這組文章闡發的區域之間、地方同中央之間關係的現狀及走勢問題,對當前經濟形勢下的改革思路發表了長時間的講話,並強調提出了「治理環境、整頓秩序」的方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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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9月2日,在中南海,總理辦公室的同志轉達了李鵬同志對我們的問候,稱讚我們做了一件重要工作,並對這組材料和新華社的工作給予了較高評價。
消息如一石擊水,引起了波瀾。周圍的同志們在對我們兩個「小字輩」的「奇遇」紛紛表示驚訝和祝賀的同時,提出了這樣的疑問:作為一個記者,你們是怎樣想到去抓這個大題目的?你們是如何去做這篇大文章的?
這是一個順理成章的提問。可要回答這個問題,卻非三言兩語可以盡敘。
改革呼喚新秩序
20世紀50年代末,一個偉人推出了他劃時代的理論著述——《論十大關係》,為成立不久的共和國首次權威地闡述了區域之間、中央與地方之間的關係問題。在這一理論之光的照耀下,產品經濟新秩序的框架得以確立,社會政治經濟生活之輪得以順利運轉。
不是毛澤東想寫這篇論文,而是現實生活需要他出來闡述這一問題。地方與地方之間的關係、中央與地方之間的關係,是任何社會、任何時代也迴避不了的基本問題。
物換星移!放眼今日域中,以發展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為內容的改革,歷經10年,進入了一個重要的轉折時期。產品經濟的傳統秩序被打亂了,商品經濟的新秩序自待建立,新舊之間衝突、摩擦頻繁,「無序」狀況的加劇使得以茫然不知所措為特徵的「浮躁」情緒感染了整個社會。超穩態結構的社會似乎一下子變得動盪和迷離混沌起來。
透過複雜紛繁的社會生活和迷霧,人們可以感覺到:要建立社會主義商品經濟新秩序,區域之間(沿海與內地、東部與西部、加工省與資源省)、中央與地方之間的關係,其重要性正日益突出。烽火遍及全國的各種資源大戰、東部和西部日益加劇的矛盾衝突、經濟震盪、宏觀失控、社會經濟秩序混亂……舉凡社會政治經濟生活中出現的各種矛盾、問題,都可以從上述兩大關係的現狀中找到其肇始原因。
地方與地方、中央與地方之間的關係如同兩條規範社會政治經濟生活的經緯線、坐標軸,要澄清迷離混沌的現象、將千頭萬緒的現實理出頭緒,一個迫在眉睫的重要工作,就是要重新確立和把握縱橫兩大坐標軸的關係。
我們沒有能力來闡述上述關係,但有責任提出這一問題以及解決問題的思路,提請社會注意。道理很簡單:我們是新聞記者,不僅有歷史責任感,還有職業優勢。
以上,是我們思想的發端。1988年6月,當我們把這個醞釀近兩年的思考一提出來,立即得到了《瞭望》編輯部的充分理解和支持。
「開放」與「割據」、「變通」與「失衡」是我們這次採訪重點涉及的核心問題。作為一個全新的社會經濟現象,就我們視野所及,國內迄今還沒有一個具體部門,也沒有一個人在系統研究之,能權威闡述之。顯然,要破解這個全新的問題,客觀上要求記者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職業優勢,「集眾思廣眾益」,創造性地開展工作。
「集眾思廣眾益」
要達到上述目的,首先必須實現採訪方式上的革新和突破。「三者採訪法」就是我們嘗試的一種特殊採訪方式。
中國走勢如潮如涌,跌宕起伏。各類人物中,對改革大勢感受最深、最有發言權的離不開三種人:省市領導、專家學者、資深記者。省市領導作為改革進程的承上啟下者,對改革和形勢有深刻的理解;專家學者長於理性思辨,對現實有冷峻超脫的觀察;資深記者緊貼生活,閱歷豐富,握有大量第一手材料。
但是,因時空所限,他們也不可避免地帶有職業局限:省市領導受區域利益所限,難於超脫;專家學者偏重理性思考,疏於實踐;記者求新奇,行色匆匆,對社會的把握失之零碎和浮泛……然而,如果能將這三者的智慧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取長補短,那麼這種智慧的結晶體就將具有立體感,也有可能放出客觀全面的光芒。
基於以上認識,我們著手擬定「三者」採訪計劃。這是一個龐大的採訪計劃,列入我們計劃的採訪對象多達兩百餘人。從北京出發前,我們就採訪了不下二十名頗有見識的資深記者。他們有《經濟參考報》總編輯喻權域和來自天南海北、常年奔波在生活第一線的分社記者們。採訪完全是採用爭論形式進行的,通過撞擊反射,這些「活信息庫」不僅給了我們不少活生生的材料,而且給了我們諸多閃光的思想,為我們即將展開的大跨度採訪規範了一個比較科學的坐標系。
遍訪「三者」,能防止以偏概全的弊端,對問題能求得深層次的立體了解,但它卻不能防止空間上的以偏概全。時下中國,伴隨改革開放的十年進程,東西南北差距越拉越大。對同一社會問題,即使是同一階層的人,因地域的不同,其價值判斷和反應常常也是大相逕庭的。為了能從宏觀上更好地把握主題,講好「普通話」,在遍訪「三者」的同時,我們打破常規,充分發揮小分隊的優勢,採用了東西南北「大抽樣」的採訪法。具體做法是:依中國傳統的五大區域劃分法,以東北、華北、華東……為序,每一個區精心挑選出一兩個最有代表性的省市,在最有代表性的省市中,再選擇最有代表性的採訪對象。
例如,在東北,我們選擇了黑龍江省和瀋陽市兩個點。黑龍江作為我國原材料(原煤、原油、原木、原糧)輸出大戶,其心態頗能代表原料輸出省區。在這裡,我們選擇了採訪省委書記孫維本和哈爾濱市市委書記李根深。兩位領導都是中央委員,前者是務實型幹部,後者是學者出身的專家型幹部。
搞活經濟與宏觀失衡,是一個正在日益強烈地困擾著我們的大問題,但又是一個大家都說不清楚的問題。就像大海上飄浮的冰山,人們都能依稀辨別它那露出海面的頂端,但卻說不清其深藏海水中的龐大體積。正是這種困惑,促使許多關心中國走勢的有識之士願意接受我們的採訪,以共同探討這一話題。
同孫維本同志的交談,持續了整整一天。先在他的辦公室談了一個上午,剛欲告辭。餘興未盡的省委書記主動提出了下午同我們繼續談的要求,並驅車親自來分社。李根深同志也是專門騰出時間,同我們整整談了四個小時。事後常常有同行問我們:這些「封強大吏」,對你們兩個年輕人為何如此「厚愛」?答案一言難盡,但前面所述的「冰山現象」不能不是解答這個疑問的一個重要原因。採訪武迪生的經過頗能說明這一問題。
武迪生同志為科技人員出身,當過「右派」,歷經坎坷,是一個有見識、很灑脫的領導人。我們趕到瀋陽的前一天,武迪生剛剛接受過一撥記者的採訪。按常規,是不好再打擾人家的,但依我們的計劃,又非得採訪他不成。遼寧分社老記者趙文泉抱著試一試的心情,負起了為我們牽線搭橋的工作。兩人在聯繫時,曾有這樣一段精彩的對話:武:我很忙,採訪是否免了?
趙:人家可是專門奔您來的(趙介紹了我們的個人情況和採訪內容)。
武:明人不說暗話,這兩個記者值得見嗎?
趙:值!
武:好,明天見!第二天,當我們同武迪生「爭辯」完畢、正欲分手之際,他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接受記者採訪,我的原則是等價交換。你們要從我這掏東西,我也要從你們那裡獲信息,絕不干虧本買賣。老實說,我同記者交談很少有像這次這麼長的時間。老趙說得對,同你們的交談值!」
在我們這次長達70天的採訪中,諸如此類的故事屢屢發生。
要把握好一個宏觀難題的採訪,記者不僅要充分發揮「集思廣益」的優勢,還必須具備「集思廣益」的能力——有自己獨立的判斷力和敏捷的調整能力。不然,隨時都會有「迷失方向」的危險。
採訪之初,我們曾一度被「聯邦制」的設想所吸引,並在這一思路上注入了不少精力。
經過10年的改革開放,今天的中國,東西南北齊步走的格局已逐漸被「經濟特區——沿海開放城市——沿海開放地帶——內地」這一分層次發展的格局所取代。但因改革不配套,宏觀調控上暴露出一個突出問題:多元化的放活政策同單幹化的「收縮」政策之間的矛盾。所謂「一刀切」及其震盪就是這一矛盾衝突的體現。為最大限度地擺脫「一刀切」造成的不良後果,不少地方紛紛採取「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辦法來對付中央。這是造成中央宏觀調控能力日益削弱、「有令不行、有禁不止」之風日盛的「合理」因素之一。
如何解決這一難題?一些專家學者的觀點是搞「聯邦制」。大意是:中央只管外交和軍事,其他權力下放。主要論據是:如此即可徹底解決區域之間、中央和地方之間糾纏不清的矛盾。有的學者還博採古今,著書立說闡述這一問題。
乍一看,這個思路倒是個簡單易行、順理成章的方案。但通過廣泛採訪包括閱讀國內有關學者對這一論題的著述後,我們終於認識到:這是一個可以在理論上深入探討的學術論題,但絕不是解決當前中國問題的有效良方。於是,趕快調整思路,從而避免了「誤入歧途」的危險。
離開東北後,在華東,我們找了福建省委書記陳光毅;在中南,我們找了廣東主管工業的副省長匡吉;在西北,找了甘肅省省長賈志傑……與此同時,我們在各省區召開了若干次記者座談會,除了同新華社駐各分社記者對話切磋外,還同地方新聞界同行座談。通過廣泛深入地採訪,獲得了大量的第一手寶貴材料,開拓了思路。
經過兩個多月的艱苦採訪和緊張思考,我們終於有了較為明確的主題思想。然而,在哪裡「收網」呢?經過反覆比較,我們選擇了重慶,採訪對象定為重慶市市委書記肖秧。選擇肖秧的理由有三:一是因為他能代表西南地區;二是因為他是我國第一個綜合改革試點城市的首腦;三是他在高級幹部中以有見解、敢於直言見長。
這次採訪頗具戲劇性,當我們冒著40℃高溫的炙烤,趕到這座山城時,肖秧正好去北京了。市委秘書長只好把我們的來意及採訪提綱火速傳到北京,肖秧真不愧是肖秧,豪爽痛快!見到提綱後,認為有深談的必要,立即提前結束在京日程,飛回重慶,同我們進行了促膝長談,使我們順利完成了「收網」工作!
「人生能有幾回搏」
要想干成點事業,沒有一點玩命精神是不行的。這次大跨度採訪,按常規,我們兩人搞一個題目就行了。但是,為了能充分利用好這次寶貴的採訪機會,在《瞭望》總編輯陳大斌和經濟組負責人林晨同志的大力支持下,我們除主要采寫「中國走勢」外,還擔負起了《城市交通問題調查》、《GG意識大透視》的採訪任務。採訪同步進行,思維交叉展開。每天日程,按早、中、晚分割,猶嫌不夠。到任何地方,不僅無心觀山望景,甚至連停留時間也不敢延長。
在福州,新華分社領導安排我們在鼓山風景區遊覽,車就停在樓下,我們婉言謝絕了;在廈門,支社同志安排我們逛鼓浪嶼,說「不到鼓浪嶼,不叫到廈門」,我們也只能忍痛放棄;到貴陽,面對分社領導安排去花溪風景區遊覽的盛情,我們也只能報以歉意的一笑。
為了趕時間,從廈門到廣州,我們乘長途汽車。炎炎夏日,二十來個小時走下來,屁股上長滿了水泡,身體就像被風乾似的,再喝多少水也解不出尿來;為了搶時間,半夜挑燈夜戰到一兩點是常事……
艱苦的採訪、不規則的生活,損耗了我們的身體:夏陽流鼻血的老毛病又犯了,流起來就止不住。鼻血流多了就頭暈耳鳴,但工作還得干。我在稿子脫手後大病了一場,上吐下瀉,低燒不止。
8月10日,我們趕到貴陽,利用這宜人的山城氣候,找了一個清靜之地,閉門5日,一氣寫出了這套調查報告。稿件在中央決策層引起了高度重視,取得了預期效果。可繼之而來的省市一級的熱烈反應,卻是我們始料不及的。
文章剛剛發出,重慶市市委書記肖秧同志首先托人給我們打來了電話,說他看到了文章。作為地方領導,他首先感謝我們為中國改革出了力,接著說了三條意見:一是完全贊同文章的觀點和分析,二是認為文章所引起的觀點完全正確;三是他願同我們交流更多的思想。並表示趁來京參加中央工作會議之便,希望同我們再見見面。
緊接著,黑龍江省委書記孫維本、哈爾濱市市委書記李根深、瀋陽市市長武迪生等我們採訪過的各路「封疆大吏」,也反饋回來了類似的信息。
春華秋實,思考者的喜悅莫過于思想被社會所認同;爬格子者的滿足莫過於文章被人們所理解。我們的勞動得到了社會的承認,並有可能成為推動社會前進的力量。作為一個記者,再沒有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了!「人生能有幾次搏」我們的辛勞已得到了最大的補償,此行足矣!
(原載於《中國記者》一九八八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