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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集.3熙寧問對日錄4

2024-10-10 23:51:44 作者: 王安石

  余曰:「今欲理財,則須使能。天下但見朝廷以使能為先,而不以任賢為急;但見朝廷以理財為務,而於禮義教化之際未有所及,恐風俗壞,不勝其弊。陛下當深念國體,有先後緩急。」上頷之。余曰:「陛下天資超邁,非前代人主所及。然好理財。凡利於理財者,則汲汲而用。至於講道,則不以為急。不急於講道,何由見理?見理有不盡,何能運動群臣?」上大以為然。

  上又論及榷茶,余以為難。上曰:「今酒亦榷,礬、鹽亦榷,何獨至於茶而以為難?」余以為榷法不宜太多。

  余曰:「理財誠不可緩,然以理財為先,以使能為急,則人將機巧趨利。此俗成,則非人主之利,非天下之福。天下事譬如和羹,當令酸咸適節,然後為和。今偏於理財與使能,非所以為和。明禮義廉恥,以示人崇進忠良,恐不可緩。」

  上令召何接求試問,余曰:「接求未可知,恐或只是能作文字,又無行義。」上曰:「言財利,恐不須問他行義。」余曰:「陛下即位以來,德義之教未有以加人;至於學校,則又不以為急。既不得已以理財為先務,更召致無行義之人,則恐於天下觀聽不足。」

  上又問榷鐵如何,暘叔亦多言鐵冶利害,見討尋本末。余曰:「漢鹽鐵所以尤致人議論者,以縣官所賣鐵器多苦惡,至於農器多不便於民用。今官吏大勝漢武時,若官鼓鑄鐵器,即必與漢同弊。」上又顧趙抃曰:「王安石造理深,能見得眾人所不見。」

  上曰:「流俗小人論說不可聽。流俗人所共稱以為好人者,卻不是好人。如王安石,不是智識高遠精密,不易抵當流俗毀譽,亦何由能安職?朕極知委他,相公且與協心施為。天生明俊之才,可以庇覆生民,須與他勉強施為,若虛過卻日月,乃是自棄。」

  余曰:「正士君子,固有不為功名爵祿事陛下。陛下似於君子、小人殊未察。」上曰:「知卿無利慾,無適莫,非特朕知卿,人亦具知,若餘人即豈可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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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曰:「朕仰慕卿道德甚至,卿似未體朕意,諸事切勿為嫌疑形跡。」

  密院退,上曰:「人才豈不自知,朕自度不能遠略,不過能保祖宗舊業而已。」余曰:「陛下不宜過自退托,以陛下聖質如此,何所不可企及?」

  上曰:「張戩言:『王安石負儒學,並未能為陛下做得事。』朕問他如何做得事?戩言當築招賢館,如常秩者,德行為眾人所推,必大過人,致之館中,令執政時往訪問政事,陛下亦屈己師之。」

  上問:「周公用天子禮樂,有之乎?」對曰:「於《傳》有之。」「然則人臣固可僭天子?」曰:「周公之功,眾人之所不能為;天子禮樂,眾人所不得用。若眾人不能為之功,報之眾人所不得用之禮樂,此所以為稱也。然周用騂而祭,周公以白牡,雖用天子禮樂,亦不嫌於無別。」

  上問張端河北鹽議,對曰:「亦恐未可為上言。」韓琦亦有文字,曰:「此事恐須少待,今且當以變通財利為先。」上曰:「但理財節用,亦足以富,如此事不為可也。」曰:「今諸路皆用刑辟榷鹽,河北雖榷,似未有妨。」因言:「理財誠方今所先,然人主當以禮義成廉恥之俗為急。凡利者,陰也,陰當隱伏;義者,陽也,陽當宣著。此天地之道,陰陽之理也。若宣著為利之實,而禮義廉恥之俗壞,則天下不勝其弊,恐陛下不能得終於逸樂無為而治也。」

  王氏云:「陛下誠能慎察義理,而左右不循理之人,敢為妄言以沮亂政事,誠宜示之以好惡。經或言知、仁、勇,或言仁、智、勇,未有先言勇者,獨稱湯曰『天乃錫王勇知』者何也?《書》曰:『肇我邦於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小大戰戰,罔不懼於非辜,矧予之德言足聽聞。』湯以七十里起於衰亂之中,其初為流俗小人不悅,艱難如此,若非勇知,何能自濟?所以能自濟,尤在於勇。陛下救今日之弊,誠患不可以不勇。今朝廷異議紛紛,小有才而不便於朝廷任事之人者不過數人,亦不必人人有意。但如今朝士不識理者眾,合為異論,則舉朝為所惑。」

  上因問:「『誠則明矣,明則誠矣』,何謂也?」余曰:「能不以外物累其心者,誠也。誠則於物無所蔽,於物無所蔽則明矣。能學先王之道,以解其心之蔽者,明也。明則外物不能累其心,外物不能累其心則誠矣。人之所以不明者,以其有利慾以昏之,如能不為利慾所昏,則未有不明也。明者,性之所有也。」

  上患內藏、三司見錢少,余曰:「納絹差多而不知變轉見錢,則積日月至於不可勝多。去年三司以斛鬥合納見錢,乃令變轉金銀匹帛上京。在京已患金銀匹帛多於見錢,乃更令送金銀匹帛。外方既折納到見錢,卻須要金銀匹帛,諸路不免科買;民被科買,至買銀一兩用錢千七八。此皆有司不知開闔斂散輕重之權所致。」魯公曰:「只為人人皆言諸路若般卻見錢,則錢荒不便。」又曰:「王安石常以為今錢不少,然人皆患錢少。」余曰:「假令錢少亦無可患,在唐貞觀中米斗數錢,可謂錢少。然其時更為樂歲,人無所苦。唯唐中世用兩稅法,令百姓以錢為稅,然後人始苦錢少。此由責人必變粟帛為錢輸官,則人人皆當以粟帛易錢,則不得不以錢少為患。此乃上設法為患,非錢少為患也。今二稅令人輸粟帛,至今令輸錢則取情願,何由能致人患?」暘叔曰:「於古輸誠然,今如官中給賜用錢不少,若斗米五錢,則斗米可折得五錢,官中合用錢,何由辦給?則錢少亦不得不以為患。」余曰:「今官司用錢為多者,莫如糧草。若錢少而重,則糧草更不費錢。今近邊百萬貫,不能糴得百萬石米。若斗米五錢,則五萬貫足致百萬石。至於其它用見錢,亦豈能多於糧草?就令用見錢處多,若錢重自可。如今合賜錢處折以他物,此乃人主輕重之權,何至更以錢少為患?」

  呈朱越乞小郡,上問朱越,僉取實對,又問越何處人,因甚人說他。余曰:「朱越是江寧人,臣久居江寧,與之相識。言者或以為臣欲差此人知建州,建州地遠事繁,無職田,無錫賜,無酬獎。朱越素廉潔有行,居官無敗事。又是大卿,比鞏申、王秉彝輩只有過之,即無不及。理須與一郡如建州者。」上曰:「聞亦廉介,可惜年老。」僉言其不老,上曰:「若在京,好一見之。」余曰:「雖在京,陛下亦何須見?建州知州自來只是中書差,何足掛聖念?如臣者忠信誕謾之實,陛下乃當審察。若臣誕謾不足信任,便改命忠信之人,付之政事。以天下之大,豈無忠信可任以差除建州知州者?」上曰:「非為如此,只是人言欲考實。」余曰:「陛下每事欲考實,甚善,然所當考實乃有急於建州者。」又曰:「人主防人臣為奸,當博見人,窮理道,考事實。窮理道,考事實,則雖見奸人,無害。博見人,則人臣不能為朋黨蔽欺。人臣為奸,尤惡人主博見人。故李逢吉之黨相與謀,以為人主即位,當深防次對官上說。」

  上論不尚賢,余曰:「尊尊親親賢賢,並用先王之政事也。老子不尚賢,是道德之言。」

  上曰:「使釋老之說行,則人不務為功名,一切偷惰,則天下何由治?」余曰:「如老子言道德,乃人主所以運天下。但中人以下不明其旨,則相率亂俗,陷為偷惰,如西晉是也。」上曰:「乃人主所以運天下,非所以訓示眾人者也。」余曰:「誠如此。若夫功名爵祿,乃先王所以役使群眾,使人人薄功名爵祿,上何以使下?故先王所以運天下,必有出於功名爵祿之外者,而未嘗示人以薄功名爵祿也。」

  上曰:「商鞅何嘗變詐?」余曰:「鞅為國不失於變詐,失於不能以禮義廉恥成民而已。」

  「呂公著正所謂『靜言庸違,象恭滔天』。如陳襄奸邪,附下罔上,雖放流竄殛,自其常分。歐陽永叔乞致仕,馮固留之,上弗許。餘論永叔:以韓琦為社稷臣,則修為忠良,否則修不免為附麗邪人。故如修輩,尤惡綱紀立,風俗變。如此人與一州即壞一州,留在朝廷則專附流俗,壞朝廷政令,留之何所用?鯀以方命殛,共工以象恭流。富弼兼此二罪,止奪使相,誠為未盡法。」

  余曰:「如今要作事,何能免人紛紜?三代以前盛王,未有無征誅而治也。文王侵阮徂共,以至伐崇,乃能成王業。用兇器,行危事,尚不得已,何況流俗議論?」

  呈內藏庫紬絹許人戶情願納見錢事,因曰上:「今歲兩浙被三司令,人戶情願納見錢折稅紬絹。薛向近奏添俵預買紬絹錢,乃得平準輕重之意。」

  魯公曰:「議者以為提舉官將先催常平,如王廣淵義倉事。」余曰:「先催常平物固無害,與義倉事不同。義倉是朝廷令勸誘,豈可先以百姓稅物充?常平是出官本貸與,先催有何不可?若不許先催,則是令稅足之後,方以枷棒催常平貸物,則自然致人議論。枷棒亦不可廢。今和買紬絹若不納,可不決否?今民間賒貸亦須以枷棒理之。若明示百姓不可以枷棒理,即一散之後,何由可斂?既情願貸官物,又收息少縱,使枷棒催之,亦何所妨?」

  諭常平,陳曰:「此只是財利事,不行得有何所妨?臣在政府,日夕紛紛校計財利,臣實恥之。」余曰:「理財用者乃所謂政事,真宰相之職也,何可以為恥?若為大臣而畏流俗浮沉,不能為人主守法者,臣亦恥之。」

  濮王不稱皇,乃御史之力。上曰:「稱皇是不得耶?」余曰:「無臣而為有臣,孔子以為欺天。濮王以人臣終而稱皇,是無臣而為有臣之類。且孝子慈孫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推濮王之心,豈敢當褒崇?然則如此褒崇,非事死亡如生存之道也。」

  潞言:「人多言仁義,鮮能行。」上曰:「實能言仁義者不為多。仁義之實,亦自難知。」余曰:「楊朱不知義,墨翟不知仁,惟孟子乃能知仁義。」

  韓絳曰:「王安石忠於陛下,所以盡言。」又曰:「安石所言皆是,陛下但聽之,三四年後便見效。安石所陳非一,皆至當之言可用,陛下宜省察。」及韓絳求去,安石則曰:「韓絳不宜如此,如此則遂無一人同正論。」

  安石曰:「人君為天地萬物主,須是蓋抹得事過,乃能濟天下。」

  上云:「卿初任講筵,勸朕以講學為先。朕意未知以此為急。」

  上云:「卿才德過於人望,朕知卿了得事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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