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義說
2024-10-10 23:51:48
作者: 王安石
整理說明
《道德經》即《老子》,又稱《道德真經》《老子五千文》及《五千言》,一般認為是春秋末期大哲人老子所撰。《老子》作為書名,可能始於戰國末期韓非子《解老》《喻老》兩篇或更早之前,漢景帝時尊《老子》為經,而稱之為《道德經》可能始於王弼、皇甫謐的魏晉時期。至於老子其人,可參考司馬遷在《史記》中的謹慎記載。
「老子所著言道、德之意的上下篇」,據帛書本為上篇《德經》、下篇《道經》,故又稱《德道經》,而傳世本為《道經》在前,《德經》在後,也就是《道德經》。至唐太宗自認是老子李耳之後,曾令人將《道德經》翻譯為梵文,唐高宗尊《道德經》與《孝經》並為上經,唐玄宗時更尊此經為《道德真經》。《老子》一書分章不定,嚴遵《老子道德指歸》分上篇《德經》四十章,下篇《道經》三十二章,凡七十二章;八十一章本最早出自《老子河上公章句》,此種版本上經三十七章,下經四十四章;帛書本、竹簡本有分章符號,但未形成今本八十一章格局,北大漢簡本分為七十七章。春秋戰國時期道家學派奉《老子》為創始典籍,道教出現以後,《道德經》亦被奉作教門核心經典。然而道家和道教意旨有別,道教尊《老子》其書為「三洞之精華,一乘之奧旨」,並以《河上公章句》和《老子想爾注》作為重要的講本,尊老子其人為至上三清尊神之一道德天尊的化身,又稱太上老君。歷代注釋《老子》的書籍極為繁多,蔚為大觀。
據前人考訂,王荊公註解《道德經》有全義、字說、雜說、新說四種不同的解說方式,同時考慮到歷代書目的著錄名稱,此次整理,將此書命名為「道德經義說」,或許更符合荊公的原意。荊公解《道德經》原書久佚,前人有多種輯錄本,此次整理即綜合諸本而成。有學者經過對比後發現,荊公所註解之《道德經》經文,所據版本與王弼注不同,而與同時期的呂惠卿《道德真經傳》相同,這次整理就以呂書的經文為準。
道經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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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可道,非常道;
莊子謂:「無古無今,無終無始也。」道本不可道,若其可道,則是其跡也。有其跡,則非吾之常道也。
名可名,非常名。
道本無名,道有可名,則非吾之常名。蓋名生於義,故有名也。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無,所以名天地之始;有,所以名其終,故曰「萬物之母」。無者,形之上者也,自太初至於太始,自太始至於太極,太始生天地,此名天地之始。有,形之下者也,有天地然後生萬物,此名萬物之母。母者,生之謂也。無名者,太始也,故為天地之父。有名者,太極也,故為萬物之母。天地,萬物之合;萬物,天地之離。於父言天地,則萬物可知矣。於母言萬物,則天地亦可知矣。
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道之本出於無,故常無,所以自觀其妙。道之用常歸於有,故常有,得以自觀其徼。天屈西北為無,蓋制字或以上下言之,或以東西南北言之,或以左右言之,或以先後言之。蓋乾位西北,萬物於是乎資始。方其有始也,則無而已矣。引而伸之,然後為有。蓋不能常無也,無以觀其妙;不能常有也,無以觀其徼。能觀其妙,又觀其徼,則知夫有無者同出之玄矣。道一也,而為說有二。所謂二者,何也?有、無是也。無則道之本,而所謂妙者也;有則道之末,所謂徼者也。故道之本,出於沖虛杳眇之際;而其末也,散於形名度數之間。是二者,其為道一也。而世之蔽者,常以為異,何也?蓋沖虛杳眇者,常存於無;而言形名度數者,常存乎有。有、無不能以並存,此所以蔽而不能自全也。夫無者,名天地之始;而有者,名萬物之母。此為名則異,而未嘗不相為用也。蓋有、無者,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也。故非有則無以見無,而無無則無以出有。有無之變,更出迭入,而未離乎道。此則聖人之所謂神者矣。《易》曰:「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之謂也。蓋昔之聖人常以其無思無為,以觀其妙,常以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以觀其徼。徼、妙並得,而無所偏取也。則非至神,其孰能與於此哉?然則聖人之道亦可見矣。觀其妙,所以窮神;觀其徼,所以知化。窮神知化,則天地之道有復加乎!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兩者,有無之道,而同出於道也。言有無之體用皆出於道。世之學者常以無為精,有為粗,不知二者皆出於道,故云」同謂之玄」。「此兩者同出而異名」者,同出乎神,而異者,有、無名異也。聖人能體是以神明其德,故存乎無,則足以見其妙;存乎有,則足以知其徼。而卒離乎有、無之名也。其上有以知天地之本,下焉足以應萬物之治者,凡以此。雖然,觀乎妙者,惟以窮神而已,而非所以為神也。若夫神,則未嘗離乎此二者,而此二者亦不足以為名也。故曰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者,同出乎神;而異者,有、無之名異也。聖人者,能體是以神明其德,故存乎無,則足以見妙;而存乎有,則足以知徼。而卒離乎有、無之名也。其下則有以知天地之本,而下焉則有以應萬物之治者,凡以此。嗚呼!老子之言可謂協於《易》矣。然而卒不與孔、孟並者,何也?蓋聖人之於道,未嘗欲有所言也。凡所以言者,皆出於應天下之變,而為中才之不知者言耳。以其道雖有、無並載,而及其言也,務詳於有而略於無。蓋《詩》《書》《禮》《樂》《春秋》之文,皆所以明有,而及其所謂無,則獨《易》嘗言之而已矣。然其說也,又必寓之爻、象、彖、系、吉凶、悔吝之間,而使世之學者自上觀之,則見其詳乎事物,而得其所以有;自下而觀之,則見其外乎器用,而得其所以無。所以賢者觀之,愈有以自信;而愚者窺之,亦不至乎疑而得也。蓋其心嘗慮曰:彼道妙者,非中才之所能及;彼能及之者,又將不言而自諭。苟為不度其如此,而惟妙之欲言也,則是使學者坐而惑之。老子者,知有、無之相為因,而以為無有者本也,故其言詳於無而略於有。夫無者無言可也,而可以詳言乎?彼老子者,既以異乎孔、孟矣,而王弼又失孔子之旨。蓋其說以無名也,天地之始。夫神者,天地之至難名者也,而天下既名之以神矣,然物豈有無名者乎?又以為常有欲也,以觀其徼。夫欲者性之害者也,《易》曰「懲忿窒欲」,而老子亦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苟為有欲矣,則將沉溺轉徙,喪我以逐物,而莫知所守矣,又何徼之能觀乎?此之不察,而曰吾知天地之全,古人之大體也。吁,可笑哉!
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夫美者,惡之對,善者,不善之反。此物理之常。惟聖人乃無對於萬物。自非聖人之所為,皆有對矣。此言美惡、善不善相逐,而妄者溺於美善,不如有惡與不善也。唯聖人超然遠覽,知美之有惡,善之有不善,未嘗有所溺也。
故有無之相生,難易之相成,長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傾,聲音之相和,前後之相隨。
有之與無,難之與易,高之與下,音之與聲,前之與後,是皆不免有所對。唯能兼忘此六者,則可以入神。可以入神,則無對於天地之間矣。無,從大從亡。蓋大者,有之極也,有極則復此於無者矣。
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
聖人觀有之有對,於是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聖人未嘗不為也,蓋為出於不為;聖人未嘗不言也,蓋言出於不言。
萬物作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生之而不有其生,為之而不恃其為,功成而不居其功,此三者皆出於無我。惟其無我,然後不失己。非惟不失己,而又不失人。不知無我,而嘗至於有我,則不惟失己,非惟不失己,而又不失人。功成則居,居則與去為對。聖人不居上之三者,然後道之常在於我而不去也。
第三章
不尚賢,使民不爭。
論所謂「不尚賢」者,聖人之心未嘗欲以賢服天下。而所以天下服者,未嘗不以賢也。群天下之民,役天下之物,而賢之不尚,則何恃而治哉?夫民於襁褓之中,而有善之性,不得賢而與之教,則不足以明天下之善。善既明於己,則豈有賢而不服哉?故賢之法度存,猶足以維後世之亂,使之尚於天下,則民其有爭乎?求彼之意,是欲天下之人,盡明於善,而不知賢之可尚。雖然,天之於民不如是之齊也,而況尚賢之法廢,則人不必能明天下之善也。噫!彼賢不能養不賢之敝,孰知夫能使天下中心悅而誠服之賢哉?齊桓公問於管仲曰:「仲,不幸而至於不可諱,則惡乎屬國?」桓公賢鮑叔牙,而仲以為鮑叔牙於己不若者,不比數之。無若隰朋者,上忘而下不畔,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夫使其得上忘而下不畔之人,而尊之於上,則孰有尚賢之弊哉?或曰:彼豈不謂是耶?特以弊而論之爾。
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心不亂。
尚賢則爭興,貨難得則民為盜。此二者,皆起於心之所欲也。故聖人在上,不使人尚賢,不貴難得之貨。不見此二者,則能使心不亂而已矣。尚賢則善也,不貴難得之貨容,為盜,惡也。二者皆不欲,何也?蓋善者惡之對也,有善則必有其惡,皆使善惡俱忘也。世之言欲者有二焉:有可欲之欲,有不可欲之欲。若孟子謂「可欲之謂善」,若目之於色,耳之於聲,鼻之於臭,是不可欲之欲也。谷,能受也;欠者,不足也。能受而能當,患不足者,欲也。老子曰:「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此老子不該不偏,一曲之言也。蓋先王不尚賢,亦非不尚賢;不貴難得之貨,亦非不貴難得之貨;不見可欲,亦非不見可欲。雖然,老子之所言,形而上者也。不尚賢,則不累於為善;不貴難得之貨,則不累於為利。惟其如此,故能不見可欲。孟子曰:「可欲之謂善。」夫善,積而充之,至於神,及其至於神,則不見可欲矣。
是以聖人之治也,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
夫虛其心,所以明不尚賢;實其腹,所以不貴難得之貨;強其骨,所以明不見可欲。夫人之心,皆有賢不肖之別,尚賢,不肖則有所爭矣。故虛其心,則無賢不肖之辨,而所以不尚賢也。腹者,能納物者也;能納物則貴難得之貨矣;貴難得之貨,則民為盜矣。腹既實,則雖有難得之貨,亦財、聲、色而已。凡所可欲者,皆為欲。弱其志,所以無求。強其骨,所以有立。惟其無求也,故不見可欲而有立矣;無所求而有所立,君子之所貴也。惟其能貴於此,則無不治矣。
常使民無知無欲,
虛其心,弱其志,使民無知也。實其腹,強其骨,使民無欲也。
使夫知者不敢為也,
民貪其莫皆無知無欲,雖有知者,亦不敢為也。
為無為,則無不治矣。
有為無所為,無為無不為。聖人為無為,則無不治矣。
第四章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
道有體有用,體者,元氣之不動;用者,沖氣運行於天地之間。其沖氣至虛而一,在天則為天五,在地則為地六。蓋沖氣為元氣之所生,既至虛而一,則或如不盈。沖氣以天一為主,故從水;天地之中也,故從中。又水平而中,不盈而平者,沖也。淵兮似萬物之宗。淵,深也,道之為物,淵深而能萬物;不應於物,而物自恃以生,又能供萬物之求。故曰「似萬物之宗」。似者,不敢正名其道也。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
銳者,火之形;紛者,絲之形。挫其銳,圓成也;解其紛,靜一也。和其光,不皦於上;同其塵,不昧於下。「湛兮似或存」,湛,靜也。言其道湛靜,雖不見其跡,然又似或存。彼銳則挫之,紛則解之,光則和之,塵則同之。非有也,非無也。
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吾不知道是誰所生之子,象帝之先。象者,有形之始也。帝者,生物之祖也。故《繫辭》曰「見乃謂之象」,「帝出乎震」,其道乃在天地之先也。
第五章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天地之於萬物,聖人之於百姓,有愛也,有所不愛也。愛者,仁也;不愛者,亦非不仁也。惟其愛,則不留於愛,有如芻狗,當祭祀之用也,盛之以篋函,巾之以文繡,尸祝齋戒然後用之;及其既祭之後,行者踐其首跡,樵者焚其支體,其天地之於萬物,當春生夏長之時,如其有仁愛以及之;至秋冬萬物雕落,非天地之不愛也,物理之常也。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且聖人之於百姓,以仁義及天下,如其仁愛。及乎人事,有終始之序,有死生之變,此物理之常也。此亦物理之常,非聖人之所固為也。此非前愛而後忍,蓋理之適然耳。故曰:不仁乃仁之至。莊子曰「至仁無親」「大仁不仁」,與此合矣。
天地之間,其猶橐鑰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道無體也,無方也。以沖和之氣,鼓動於天地之間,而生養萬物;如橐鑰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出言則有方,有體,大言所以明道也。有言則有指,指則不能無過。故多言則數窮,故不如守中以應萬變。
靜而不污,潔而不垢,其祭祀足以隆禮而致恭者,芻狗之為物也,始之將用,則被之以文繡,盛之以篋衍;及其已用,則行者踐其首,樵者爨其軀;不膠其所愛,不泥其所有。通則用之,與時宜之;過則棄之,與物從之。而天地、聖人之仁豈離乎此哉!蓋天之體不能生生,而生生者,真君也;而真君未嘗生。地之體不能化化,而化化者,真宰也,而真宰未嘗化。則出顯諸仁,故凡在天地之間,形、物、聲、色也,皆制於我,而物不得以疎;及夫已生已化,則入而藏諸用,故物有分之類有群,各以附離而忘有於我,而物不得以親。雖然,天能生而不能成,地能成而不能治,聖人者出而治之也。是故體顯以為仁,而其出也,同吉凶之患。故凡萬物之生,皆輔相而不失其宜。體藏以為用,而其入也,雖聖人不與之同憂。故泯跡冥心而視物以異。嗚呼!聖人之於天地,又豈以仁憂累其心者歟?故物之出,與之出而不辭;物之入,與之入而不拒。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功成不居,萬物有以稱,亦有以憾。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其言豈離乎此哉!後學者專孑孑之仁,而忘古人之大體。故為人則失於兼愛,為己則失於無我,又豈知聖人不失己亦不失人歟?與時推移,與物運轉,而天地之間其猶橐鑰乎!故動而愈出,則正己而無我者,所以應物,而非以敵物。虛而不屈,則無己而喪我者,所以絕物,而非所以成物。噫!天地、聖人之道,其仁以百姓、萬物為芻狗者,可以一言而盡矣。
第六章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
谷者,能虛也,能容也,能盈也,能應也。有此四德,不知所以然,故謂之神。有其神則不死,死則不生;不生,故能生生而不見其跡。牝,取生物之意,生物而不見其跡,故謂之玄。《易》曰:「太極生兩儀。」是亦玄牝之謂也。
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
其門,則天地所由生之本也。謂之有,則若存而已。
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綿綿者,遠而不絕之辭。天道之體,雖綿綿若存,故聖人用其道,未嘗勤於力也,而皆出於自然。蓋聖人以無為用天下之有為,以有餘用天下之不足故也。
第七章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長者,言其遠也。久者,言其恆也。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天地所以長久者,以其不自生,任萬物之所生;既任萬物之所生,乃能長生萬物,而無生之累也。又曰:於天言長,於地言久,則重於久可知也。
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
聖人,無我也,有我則與物構,而物我相引矣。萬物,敵我也,吾不與之敵,故後之。
外其身而身存。
萬物莫不累我也,吾不與之累,故外之也。故曰:「外其身而身存。」
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
韓非曰:「自營為私,背私為公。」夫自營者,未有能成其私者也。故其字為自營而不周之形。故老子曰:「夫非以無私也,故能成其私。」私,從禾從厶,厶,自營也。厶不能不自營,然自營而不害於利物,則無怨於私矣。
第八章
上善若水,
善者可以繼道,而未足以盡道,故上善之人若水矣。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水之性善利萬物,萬物因水而生。然水之性至柔而弱,故曰不爭。眾人好高而惡卑,而水處眾人之所惡也。
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居善地,下也;心善淵,淵,靜也;與善仁,施而不求報也;言善信,萬折必東也;政善治,至柔勝天下之至剛;事善能,適方則方,適圓則圓;動善時,春則泮也,冬則凝也。動善時,蓋因時而動,動之善也。《書》亦曰:「慮善以動,動惟厥時。」《詩》美南仲,「薄伐西戎」,而言「喓喓草蟲,趯趯阜螽」者,以其動而則應也。自非因時而動,孰能至於此乎?
第九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抱持其器之盈者,必易覆。
揣而銳之,不可長保。
揣摩其物之銳者,不可長保。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
堂者,虛而受物者也。金玉滿之,則是盈矣,故不能守。
富貴而驕,自遺其咎。
夫富貴不期於驕而驕自至,所以遺咎患也。
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夫聖人功既成,名既遂,則身退之者矣。此乃天之道也。夫天之道,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易》曰「天道虧盈而益謙」,《書》又曰「謙受益,滿招損」之謂也。
第十章
載營魄,
營,止也。載,乘也,如《易》之「下乘剛也」,「精氣為物,遊魂為變」,魂,陽也,故常動;魄,陰也,故常靜。陰者,陽之配,亦陽之賊。魂者,魄之輔,亦魄之寇。惟其魂動,而魄常至於止,故使魂常載於魄,而陽常勝於陰,則全其天守矣。蓋魂能營魄,魄能載魂,而不載於魂者,有為嗜欲之蔽,魂雖在而有生始死矣。
抱一,能無離乎?
一者,精也,魂魄既具,則精生;精生,則神從之。
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
志者,氣之帥;氣者,適善惡之馬。氣之所作,志使之然。今專守其氣於內,而致極其柔,能如嬰兒乎?言如嬰兒之柔弱也。夫嬰兒者,終日號而乃嗌不嗄,終日視而不瞬目。孟子言「其氣則謂至大至剛,塞乎天地之間」,老子乃謂「專氣致柔」,何也?孟子立本者也,老子反本者也,故言之所以異。
滌除玄覽,能無疵乎?
滌除,洗心也。玄覽,觀妙也。如月之明,如珠之瑩,能無疵乎?
愛民治國,能無為乎?
愛民者以不愛愛之乃長,治國者以不治治之乃長。惟其不愛而愛,不治而治,故曰無為。夫無為者用天下之有為,有為者用天下之不足。然老子方言其反本,而曰「愛民治國」者,何也?蓋老子為言其反本,遂自道而起教,所謂吉凶與民同患也,《易》曰「聖人以此洗心,退藏於密,吉凶與民同患」是也。不惟老子之言若是,凡古之聖人皆如此也。
天門開闔,能為雌乎?
夫萬物由是而出,由是而入,故謂之天門。有開闔,則有動靜;有動靜,則有雌雄。惟其守雌以勝雄,守靜以勝動,故曰:「天門開闔,能為雌乎?」
明白四達,能無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生之,道也;畜之,德也。是謂玄德。道之在我者,德也。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三者歸於無我,故謂之玄德。
第十一章
三十幅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道有本有末。本者,萬物之所以生也;末者,萬物之所以成也。本者,出之自然,故不假乎人之力,而萬物之所以生也。末者,涉乎形器,故待人力而後萬物以成也。夫其不假人之力而萬物以生,則是聖人可以無言也、無為也。至乎有待乎人力而萬物以成,則是聖人之所以不能無言也、無為也。故昔之聖人之在上,而以萬物為己任者,必制四術焉,禮、樂、刑、政是也,所以成萬物者也。故聖人惟務修其成萬物者,不言其生萬物者。蓋生者屍之於自然,非人力之所得與矣。老子者獨不然,以為涉乎形器者皆不足言也、不足為也。故大抵去禮、樂、刑、政、而惟道之稱焉,是不察於理而務高之過也。夫道之自然者又何預乎?惟其涉乎形器,是以必待於人之言也、人之為也。「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夫轂輻之用,故在於車之無用,然工之斲削未嘗及於無者,蓋無出於自然,人之力可以無與也。今之治車者,知治其轂輻,而未嘗及於無也。然而車以成者,蓋轂輻具,則亦必為用矣。如其知無之為用,而不治轂輻,固已疎矣。今知無之為車用,無之為天下用,然不知所以為用也。故無之所以為車用者,以其有轂輻也。無之所以為天下用者,以其有禮、樂、刑、政也。如其廢轂輻於車,廢禮、樂、刑、政於天下,而坐求其無之為用也,則近於愚矣。
第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第十三章
寵辱若驚,
寵之所以為辱者,以其若驚也。
貴大患若身。何為寵辱?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
得失若驚,此寵之所以為辱也。
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
第十四章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第十五章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
士者,事道之名,始乎為士,則未離乎事道者也。終乎為聖人,則與道為一,事道不足以言之,與道為一,則所謂微妙玄通,深不可識是已。
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若冬涉川,猶若畏四鄰,儼若客,渙若冰將釋,敦兮其若朴,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
雖然,亦不可不反諸本也,故「敦兮其若朴」。而守之以素也,故「曠兮其若谷」。谷者,虛而能應者也。然而其道亦不可得而別也,故「混兮其若濁」而已矣。此所謂善為士者也。夫豫也,猶也,以至於混而其若濁也。皆所為不可識而強為之容也。奐而散為渙。夫水本無冰,遇寒則凝;性本無礙,有物則結。有道之士,豁然大悟,萬事銷亡,如春冰頓釋。
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不新成。
第十六章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
復,本也。萬物並作,吾能觀其復;非致虛極、守靜篤者,不能與於此。
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
命者,自無始以來,未嘗生,未嘗死者也。故物之歸根曰靜,靜則復於命矣。
復命曰常,知常曰明;
常者,乃無始以來不變之稱也。知其常,則謂之明也。自道之外,皆非常也。道雖真,常無形無名。非有自知之明,鮮有不為物蔽者矣。
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
公者,德也。王者,業也。以德則隱而內,以業則顯而外。公與王合內外之道也。
王乃天,
王者,人道之極也。人道極,則至於天道矣。
天乃道,
天與道合而為一。
道乃久。沒身不殆。
天之所法者,道也。故曰「天乃道」。道則無古無今,故曰「道乃久」。夫道,至於久而可以沒身不殆,其孰能致於此哉?
第十七章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之譽之。其次,畏之侮之。信不足,有不信。猶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謂我自然。
第十八章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道隱於無形,名生於不足。道隱於無形,則無小大之分;名生於不足,則有仁義、智慧差等之別。仁者,有所愛也。義者,有所別也。以其有愛有別,此大道所以廢也。智者,知也。慧者,察也。以其有知有察,此大偽所以生也。孝者,各親其親。慈者,各子其子。此六親所以不和也。忠者,忠於己之君謂之忠,於他人謂之叛。不明謂之昏,不治謂之亂。昏亂之世,乃有忠臣匡救其君。《傳》曰:「亂世見誠臣。」若龍逢名芳於夏桀,比干譽美於殷紂。此章言道隱於小成,名生於不足故也。
第十九章
絕聖棄智,
所以返樸也。
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慾。
不言守素而言見素,不言返樸而言抱朴,不言無私而言少私,不言絕欲而言寡慾,蓋見素然後可以守素,抱朴然後可以返樸,少私然後可以無私,寡慾則致於不見所欲者也。見素則見性之質而物不能雜,抱朴則抱性之全而物不能虧。
第二十章
絕學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
道之荒大,而莫知畔岸。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乘乘兮若無所歸。
「乘乘若無所歸」者,以其游心於無何有之鄉。
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純純兮。俗人昭昭,我獨若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忽若晦,寂兮似無所止。眾人皆有以,我獨頑似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第二十一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
孔德,孟子所謂盛德是也,故曰:動容周旋中禮,盛德之至。蓋惟道是從,則孔德之容矣。
道之為物,唯恍唯惚。
道非物也,然謂之道,則有物矣,恍惚是也。
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以此。
第二十二章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
方則易挫,曲以應之,此所以能全也。直則易折,故枉以待之,此所以能直也。海者,常處於卑,而為百川之所委,故窪則盈。無春夏之榮華,秋冬之雕落,故弊則新。少者,複本則得矣;多者,有為則惑矣。
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欽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不自見,乃無所不見,故常明。不自是,乃無所不是,故常彰。不自伐,則善不喪,故有功。不自矜,則不有能,故能可久矣。「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者,《書》曰:「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
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第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
多言數窮,故希言則自然。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故從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亦得之;同於德者,德亦得之;同於失者,失亦得之。信不足,有不信。
第二十四章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
自見者不明,則前所謂不自見者,乃能無所不見。
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餘食贅行,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第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
寂者止也,寥者遠也。寂無遺響,太空寥廓。
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
大者,雖六合之外而不能逃其麤,毫末之小不能遺其細,故「大曰逝」。
逝曰遠,遠曰反。
遠之極,則反於朴矣,故「遠曰反」。反者,反於本也。用之彌滿六虛,故曰遠。近則不離己身,故曰反。遠者,出於無極之外,不窮也;近在於己,人不見之。
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人法地,「王亦大」是也;地法天,「地大」是也;天法道,「天大」是也;道法自然,「道大」是也。蓋自然者,猶免乎有因有緣矣。非因非緣,亦非自然,然道之自然,自學者觀之,則所謂妙矣。由老子觀之,則未脫乎因緣矣。然老子非不盡妙之妙,要其言且以盡法為法,故曰道法自然。人謂王也。人法地之安靜,故無為而天下功。地法天之無為,故不長而萬物育。天法道之自然,故不產而萬物化。道則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無所法也。無法者,自然而已,故曰:「道法自然。」此章言混成之道,先天地生,其體則卓然獨立,其用則周流六虛,不可稱道,強以大名。雖二儀之高厚,王者之至尊,咸法於道。夫道者,自本自根,無所因而自然也。
第二十六章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
輕者必以重為依,躁者必以靜為主。
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臣,躁則失君。
臣者佐也,君者主也。靜為動之主,重為輕之佐。輕而不知歸於重,則失於佐矣。動而不知反於靜,則失其主矣。
第二十七章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計不用籌算,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
善行,「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故無轍跡。「卮言日出,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故無瑕謫。六合之內,萬物之間,不能逃其數,故不用籌算。善閉者萬物不得其門而入,故無關楗而不可開。
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
萬物有成理,固有拂其理而逆之者。萬物有常性,固有戾其性而梏之者。萬物有正命,固有違其命而絕之者。聖人惻然於是,惟其所寶之慈以濟之。因其悖於理也,發其塞而通之。因其戾於性也,除其害而若之。因其違於命也,繼其絕而復之。
是謂襲明。故善人,不善人之師;不善人,善人之資。
善人,教不善人者也,故善人,不善人之師。無不善,則不知善之為善,故不善人,善人之資。
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知大迷,是謂要妙。
第二十八章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
知其榮,守其辱,則守之以謙,虛而善應,故為天下之谷。
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朴。朴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
第二十九章
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夫物或行或隨,或歔或吹,或強或羸,或載或隳。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
安於所安,則能去甚。以儉為寶,則能去奢。以不足自處,則能去泰矣。
第三十章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
明則人報之,幽則天報之。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人報之也。「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者,天報之也。
故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強。
用兵者,不過勝而已。故曰:「善者果而已。」果者,勝之辭也。
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強。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
第三十一章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佳兵者,堅甲利兵也。兵,兇器也,所以為不祥之器。前篇言之已詳,萬物無有不被其凶害者,故惡之。有道者以慈為心,故不處。兵者兇器,動則萬物尚惡,故有道者必無處此。
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不可得志於天下。
夫戰,非得已也。非得已,則雖勝猶不足以為善。勝而為善者,樂致人於死矣。此所以不嗜殺人者能一之是也。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處左,上將軍處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眾多,以悲哀泣之,戰勝則以喪禮處之。
第三十二章
道常無名。朴雖小,天下不敢臣。
道常無名矣。名者,強名之也。朴者,道之本而未散者也。小者,至微而不可見者也。朴未散,則雖小足以為物之君。朴散則為器,器,則雖聖人,足以為官長而已。故曰:「朴雖小,天下莫能臣。」
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人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殆。
名者,非道之本也。以其始有所制,則於是有名矣。《論語·堯曰》「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以其有所制也,故名隨之。故曰:「始制而有名。」有名矣不止,則用有時而竭,身有時而殆,故堯老而舜攝也。故曰:「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殆。」
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與江海。
第三十三章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
上士聞道,厪而行之。故強行者有志。或志於名高,或志於厚利,非所謂志也。惟強行於道,斯可謂有志之士。
失不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聖人死而不亡者,無異於生。故曰:「死而不亡者壽。」
第三十四章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不居,
萬物之資貸以生,則亦恃之而不辭矣。功成而不居,「巍巍乎其有成功,蕩蕩乎民無能名」是也。
衣被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於小。萬物歸焉,而不知主,可名於大。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
第三十五章
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
大象者,道之喻。執其大,則為萬物之所歸向。吾能順性命之理,受之而不逆,故往而不害。能安則能平,能平則能泰。善安然後至於平,平然後至於泰也。
樂於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可既。
夫五味之於口,五音之於耳,世皆沉溺而不知反者,以其悅之於口耳之間也。唯道之於口,則非味而常淡然耳。惟其不悅於味,而視道之無味;不悅於聲,而視道之無聲。則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而其用不可盡矣。
第三十六章
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
天下之人常為陰陽轉徙,而不知反。故欲張者必歙,欲強者必弱。知雄之為動,而當守其雌。知白之為明,而當守其黑。故處之以歙,則天下之張皆歸之,而不為彼之所歙。持之以弱,則天下之強皆歸之,而不為彼之所弱。
是謂微明。
非見機者,不能與於此。
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魚之為物,深潛退伏而藏於深淵之中,而不可脫於淵。聖人之利器,常隱於微妙,而不可離於朴也。
第三十七章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前言道常無名,言道之主。此章言道常無為,言道之變。
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
言道之主,故曰「萬物將自賓」。言道之變,故曰「萬物將自化」。侯王守道則無為也。萬物將自化於道,故無不為也。莊子曰:「無為而萬物化。」
化而欲作,
化而裁之謂之變,言化欲作,作則動而已。
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朴。無名之朴,亦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
德經
第三十八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
仁者有所愛有所親也。惟其有所親愛,則不能無為矣,其下者可知也。上德無為而無以為,羲皇也。上仁為之而無以為,堯、舜也。上義為之而有以為,湯、武也。上義,下德也。或曰:湯、武大聖人也,謂之下德,可乎?曰:聖人之所同者,心也。德之所以有上下者,時也。大聖人者,易地則皆然。
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仍之。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處其薄,居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第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其致之,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為貞而貴高將恐蹶。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穀,此其以賤為本邪,非乎?故致數譽無譽。
知一者以賤為本,而內韜至貴,故世不得而貴,亦不得而賤。苟為己而數致稱譽,豈真譽乎?
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第四十章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道之用所以在於弱者,以虛而已。即在天者而觀之,指我亦勝我,我亦勝我,則風之行乎太虛,可謂弱矣。然無一物不在所鼓舞,無一形不在所披拂,則風之用在乎弱也。即在地者而觀之,決諸東方則東流,決之西方則西流,則水之託於淵虛,可謂弱矣。然處眾人之所惡,而攻堅強有莫之能先,則水之用在乎弱也。又曰:反非所以為動,然有所謂動者,動於反也。弱非所以為強,然有所謂強者,蓋弱則能強也。雖然,言反而不言靜,言弱而不言強,言動則知反之為靜,言弱則知用之為強。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亦若此而已矣。弱之勝強,道之妙用。如水至弱,能攻堅強。
第四十一章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
中士者,知道之為美,而不知所以為道也。知道之為美,故若存。大音不入俚耳。
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建言有之:
孔子嘗曰:「述而不作,竊比於我老彭。」蓋老子稱古之建言者。古之人嘗有此三者之言,故老子述之而已。
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唯道善貸且成。
善貸者,萬物資而不匱是也。然復歸於所自生,故曰且成。此章言道深微妙,隱奧難見。自明道至於大象,皆道也。道之妙,不可以智索,不可以形求,可謂隱矣。道之體,隱乎無名,而用乃善貸且成。上士悟之,特然勤行。下士聞之,所以大笑。誠如篇中所云,豈流俗所能識乎?
第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沖氣以天一為主,故從水;天地之中也,故從中。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則沖者,陰陽之和也。陰為虛,陽為盈,道之體則沖,而其用之則或不盈,其體沖也。故有欲、無欲同謂之玄,其用之不盈也。
人之所惡,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益之而損。
天道虧盈而益謙,唯其益謙,故損者乃所以為益;唯其虧盈,故益者乃所以為損。然則王公所稱,乃所以致益而處貴高之道。
人之所教,亦我義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
屋樑兩端,乘實如之。物之強者莫如梁,所謂強梁者,如梁之強。人之強者,死之徒也。子路好勇,不得其死,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是皆失柔弱之義也。
第四十三章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於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
第四十四章
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第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
萬物始乎是,終乎是,是大成也。
其用不敝。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
第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罪莫大於可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墨子曰:「非無安居也,我無足心也。非無足財也,我無足心也。」萬物常至於足,而有所謂不足者,以其無足心也。得道者知其足心足財,故曰:「知足之足常足矣。」
第四十七章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
第四十八章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
為學者,窮理也;為道者,盡性也。性在物謂之理,則天下之理無不得,故曰「日益」。天下之理宜存之於無,故曰「日損」。窮理盡性,必至於復命,故「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者,復命也。然命不亟復也,必至於消之,復之,然後至於命,故曰:「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然無為也,亦未嘗不為,故曰:「無為而無不為。」
故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第四十九章
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
聖人無心,故無思無為。雖然,無思也未嘗不思,無為也未嘗不為,以吉凶與民同患故也。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聖人在天下惵惵,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
第五十章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十有三。
有求生以惡滅者,生之徒十有三是也;有求滅以惡生者,死之徒十有三是也;有生無異於死者,動之死地,亦十有三是也。惟其不悟真滅、真生,是以不脫輪迴,故曰:「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動之死地,亦十有三。」
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
惟善攝生者,則能無我;無我,則不害於物,而物亦不能害之矣。莊子曰:「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第五十一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爵而常自然。故道生之畜之,長之育之,成之熟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此三者,皆出於無我,故謂之玄德。
第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歿身不殆。
一陰一陽之謂道,而陰陽之中有沖氣;沖氣生於道,道者,天也。萬物之所自生,故為天下母。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則得以返其本也,故曰復守其母也。
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
沒者存之對,終者始之對。以事對門者,閉其門則事之不入可知矣。濟其事,則門之不閉可知矣。
見小曰明,守柔曰強。用其光,復歸其明,無遺身殃。是謂襲常。
「見小曰明」者,微而見之,則可謂之明;見於大,則不足以謂之明,故曰「見小曰明」。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也,故曰「守柔曰強」。「用光復歸其明」者,蓋光者明之用,明者光之體。言強,則知柔之為體;言明,則知光之為用。唯其能用其光,復歸其根,則終身不至於有咎,而能密合常久之道。故曰:「無遺身殃,是謂襲常。」
第五十三章
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民甚好徑。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
朝甚除,治也,其田反至於蕪,其倉反至於虛。倉,本也,今乃蕪虛,此逐末也,猶人趨邪徑,而棄大道也。
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資財有餘。是謂盜夸,非道也哉。
第五十四章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輟。
善建者,德建也,能德建則不拔矣。善抱者,抱一也,抱一而不離,則不脫矣。能建德、抱一,則德之盛。故盛德百世祭祀。祭祀者,見於愈遠而不忘。故曰「子孫祭祀不輟」。
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乃余。修之鄉,其德乃長。修之國,其德乃豐。修之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身有身之道,故以身觀身;家有家之道,故以家觀家;以至於鄉國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者,蓋以此道觀之也。言以此者,此則同於道,彼則異於道。同則取之,異則去之。
第五十五章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
赤子者,天守全而陽不散,故「含德之厚比於赤子」。
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
赤子之心,非有害物也。無害物,則物亦莫能害。
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作,精之至。終日號而嗌不嗄,和之至。
終日號而聲不嗄,乃和之至,蓋和者主於氣也。
知和曰常,
和之為用,則常而不變。故曰:「知和曰常。」
知常曰明,
不明,則不足以知常。
益生曰祥,
夫生不可益,而人常求益於生,則有凶祥。
心使氣曰強。
氣者,當專氣致柔,今反為心之所使,不能專守於內,則為暴矣。故曰:「心使氣曰強。」《書》曰:「作善,降之百祥。」上章曰「守柔曰強」,此祥者非作善之祥,乃災異之祥;此強者非守氣之強,乃勝暴之強。夫言,豈一端而已,各有所當也。
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
惟道,則先於天地而不為壯,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第五十六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此文兩見,蓋道德莫不皆如此。
是謂玄同。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疎;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
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
第五十七章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
正可以治一國而已,奇可以用五兵而已,唯其無事者,然後可以取天下。故曰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然而湯放、武伐,亦可以無事乎?曰:然。則湯、武者,順乎天,應乎人,其放、伐也,猶放、伐一夫爾,未聞有事也。
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人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
法令者,禁天下之非。因其禁非,所以起偽。蓋法出奸生,令下詐起,故曰:「法令滋彰,盜賊多有。」
故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無事而民自富,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欲而民自朴。
第五十八章
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悶悶者,無所分別。唯其無所分別,則常使民無知無欲,故其民淳淳。察察者,有所分別也。有所分別,則其民不能無知無欲,而常缺缺矣。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邪?正復為奇,善復為妖,民之迷,其日固久。
種種分別,遂生妄想。
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聖人無方、無隅,故方而不割;崖岸而不畏,故廉而不劌;大直若屈,故直而不肆。用其光,復歸其明,故光而不耀。
第五十九章
治人事天莫如嗇。
夫人莫不有視、聽、思,目之能視,耳之能聽,心之能思,皆天也。然視而使之明,聽而使之聰,思而使之正,皆人也。然形不可太勞,精不可太用,太勞則竭,太用則瘦。唯能嗇之而不使至於太勞、太用,則能盡性。盡性,則至於命。早復者,復於命也。
夫唯嗇,是謂早復,早復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
國者,皆出於道也,故以道為母。如此,則沒身不殆也,故曰可以長久。
是謂深根固蔕,長生久視之道。
第六十章
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民。非其神不傷民,聖人亦不傷民。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
第六十一章
大國者下流,
大國下流者,如眾人之所惡也,非君子惡居之下流也。
天下之交,天下之交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
交者,眾人之會,能處眾人之所惡,則天下之動莫不歸之矣。故曰「天下之交牝」者,蓋天下之交,交於牝而已。蓋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靜為君而常處於下,則足以勝牡矣,故曰:「以靜勝牡,以靜為下。」
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兩者各得其所欲,故大者宜為下。
蓋以小事大者,人之易;以大事小者,人之難。唯其人之所難,故老子以大者宜為下。
第六十二章
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保。
莫非道也,善人求之,足以至於道;不善而求之,則足以免於罪。
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棄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
立天子,置三公,雖有合拱之璧,先乘駟馬,足以迎賢者之來,而不如坐進此道而已。
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不日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為天下貴。
第六十三章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由難之,故終無難。
第六十四章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破,其微易散。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是以聖人慾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第六十五章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
夫聖智者,國家之利器也。言古之善為道者,不以聖智示人,欲使人無知無欲而愚之也。故莊子曰:「上誠好智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夫弓弩畢弋機變之智多,則鳥亂於上矣;鉤餌網罟罾笱之智多,則魚亂於水矣;削格羅落罝罘之智多,則獸亂於澤矣。智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智。」愚則無知,智則多詐。民多智詐,巧偽滋生,所以難治。
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堯、舜之智,在於不徧物;禹之智,在於行其所無事。不徧物則不察物以為明;行所無事,則不鑿物以為利。則可謂善用智者也。若夫老子所謂不以智治國者,則在於存之,然後民利百倍。
知此兩者,亦楷式。常知楷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
第六十六章
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是以聖人慾上人,以其言下之。欲先人,以其身後之。是以處上而人不重,處前而人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第六十七章
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也夫。
夫道之大則不可以名,故似不肖;小則可以名,故若肖。故曰:「若肖,久矣其細也夫。」
我有三寶,保而持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今舍其慈且勇,舍其儉且廣,舍其後且先,死矣!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
慈則能柔,柔則能勝天下之至堅,故能勇。儉則知足,知足則常足,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則物莫為之先,故能成其器長。勇、廣、先三者,人之所共疾也。為眾所疾,故常近於死。
第六十八章
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爭,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
不怒,則善戰。
第六十九章
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攘無臂,仍無敵,執無兵。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則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
第七十章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則我貴矣。是以聖人被褐懷玉。
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則大笑之。惟其大笑,故知我者希。惟其若存,故知我者貴。
第七十一章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聖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第七十二章
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無狹其所居,無厭其所生。夫唯不厭,是以不厭。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
第七十三章
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
莊子曰:「聖人以必不必,故無兵;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勇於敢,以不必必之,故多兵而殺;勇於不敢,以必不必,故無兵而活。
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是以聖人猶難之。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
陰陽代謝,四時往來,日月盈虛,與時偕行,故不召而自來。
坦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以其常易,故坦然;以其知險,故善謀。
第七十四章
民常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人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常有司殺者殺,而代司殺者殺,是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稀有不傷其手矣。
第七十五章
民之飢,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飢。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人之輕死,以其生生之厚,是以輕死。惟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
第七十六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不勝,木強則共。
共者,不順之辭,故曰「木強則共」。
堅強居下,柔弱處上。
第七十七章
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與之。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以有餘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不處,其不欲見賢耶?
第七十八章
天下柔弱莫過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其無以易之。
天下之物,能小而不能大,能方而不能圓。水則不然,因地而為小大,隨器而為方圓,不失其常,故曰「無以易」。
故柔勝剛,弱勝強,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聖人言: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謂天下王。正言若反。
第七十九章
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人。故有德司契,無德司徹。
司徹通於事,則不能無責於人;不能無責於人,則不能使人之無怨。此其所以為無德也。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第八十章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
夫民之寡,則吾之用亦狹矣。故小國之寡民,雖有什佰之器不用矣。
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
民自足於性分之內,則無遠遊、交戰之患。
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音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夫德之被於民,及其極也,則能使民無知無欲。惟知耕而食,蠶而衣,而不知其所以然。
第八十一章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信者,性也。言近於性,則極天下之至順;故言之信者不美,夫治天下至於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老死而不相往來,則治之極,復收斂而歸於道。故次之以信言不美。
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聖人無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