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躁
2024-10-14 04:06:42
作者: (德)托馬斯·曼
隨著一年一年的過去,「山莊」療養院開始有個現象在蔓延,有個精靈在四處遊蕩;我們曾經呼喊過一個魔鬼邪惡的名字,現在這個精靈,漢斯·卡斯托普隱隱感到,正是那個惡魔的直系後代。他曾帶著旅行進修者不負責任的好奇心,對那個惡魔進行研究,是的,甚至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一些可慮的潛能,就是盡情地參與周圍的人們向他提供的無聊消遣。眼下這個精靈完全如同那個老魔一樣,在經過萌芽和長時間地四處暗中滋長之後,而今開始肆虐了;只是以他天生的性情,漢斯·卡斯托普不大適合效力於這個新的魔鬼罷了。可儘管如此,他仍然驚恐地發現,只要他稍有順從便會在表情、言語和行為舉止方面受到傳染,而在整個療養院沒有誰能夠倖免。
到底怎麼啦?空氣里瀰漫著什麼病菌?——動輒爭吵,狂躁不安,無名的焦慮。普遍傾向是彼此粗言惡語,勃然大怒,甚而至於拳腳相向。在個別的療養客之間,在整個小集團之間,每天都會爆發激烈的爭執,無節制的對罵、爭吵;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原本無涉的人不但不對正在進行的爭吵感到反感,或者站出來居間調解勸說,反倒從感情上介入進去,任自己的內心同樣地狂熱陶醉。他們一個個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放光的眼睛差點沒暴出來,嘴巴歪扭難看。他們真羨慕那些正在吵架的人,羨慕人家有大喊大叫的權利和由頭。一股想要起而效尤的強烈欲望,折磨著他們的心靈,撕扯著他們的身體;誰不具備逃進孤寂中去的毅力,便無可挽救地被卷進爭吵的旋渦。無事生非的矛盾衝突,當著院裡的領導相互諉過、指責,在「山莊」司空見慣,層出不窮;而更可怕的,是本欲來調解的院方很容易受到感染,也跟著粗暴地大叫大喊。誰要是離開時還勉強保持著健康的心靈,就沒法知道再回去時心態又將如何。
一位「好樣的俄國人席」的成員,一位來自明斯克的挺時髦的外省太太,年紀還很輕,只是稍微有點兒病——充其量給判了三個月——一天下到「坪」上去法國內衣商店採購,在店裡和女店主大吵一架,最後激動地一回到院裡就大咯血,後來再怎麼治也治不好了。她丈夫接到通知趕來,被告知太太必須一直在山上養著,這輩子休想痊癒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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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院裡目前狀況的一個例子。如此討厭的事例還多的是。各位也許還想得起那個戴著圓圓眼鏡的中學生,或者先前的中學生,他坐在薩羅蒙太太一桌,這可憐樣兒的小青年有個習慣,就是把肉跟菜都一律切得小小的堆積在一起,然後才弄進嘴裡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以致時不時地都得用餐巾去擦拭厚厚的眼鏡片。他,這位永遠的中學生或者過去的中學生,就一直這麼坐在這裡,一直這麼狼吞虎咽,一直這麼擦拭眼鏡片,從來不曾提供任何讓人家對他特別留意的理由。現在可好,一天早上進第一次早餐的時候,完全突如其來,跟人們所謂晴天霹靂似的,他發起瘋來,一下子引起普遍的騷動,整個食堂的人都跑來瞧熱鬧啦。他坐的地方一片喧騰;他臉色慘白,嘶聲吼叫;被吼的對象是哪個站在他身邊的女侏儒。
「她撒謊!」他提高了嗓門兒叫道,「茶是冷的!您給我上的茶冰涼,我可不要喝,您在撒謊之前也該嘗試一下,看是不是像不冷不熱的涮鍋水,這樣的臭水有身份的人怎么喝得下去!您竟敢給我上冷冰冰的茶,您竟會這麼想,這麼幹,您給我端這樣溫吞吞的髒水來,難道以為我還會喝嗎!?我不會喝!我不想喝!」他聲嘶力竭地叫著,開始用雙拳擂桌子,擂得桌上的杯盤碗盞全都叮叮噹噹地跳起舞來,「我要喝熱茶!我要喝滾燙滾燙的茶,這是上帝和人類賦予我的權利!我不喝這個,我要喝滾燙的,我寧肯馬上就死,也絕不喝一口——該死的侏儒!」他突然狂吼一聲,好似一下子掙脫了最後的羈絆,可以痛痛快快地發作撒野了。他沖那殘疾女子高舉雙拳,向她露出了浮泛著白沫的牙齒。隨後他繼續擂桌子,繼續跺腳,繼續喊叫他的「我要喝」「我不想喝」。——這時候,餐廳里的景象一如往常:眾人既緊張,又害怕,同情的可都是那個狂怒的中學生。有幾位甚至跳了起來,眼睛望著他,也同樣握著拳頭,咬緊牙關,眼裡冒著怒火。另一些人臉色蒼白地坐著,眼瞼低垂,渾身顫抖。他們一直都是這麼個德行,儘管中學生早已經熄了火,精疲力竭地坐在自己換過了卻再也沒喝的茶水前。
怎麼回事喲?
話說「山莊」的集體又來了個新成員,一位曾經是商人的三十歲男子,多年以前便已開始發燒,所以住了一家療養院又一家療養院。這老兄仇視猶太人,是個排猶主義者,而且既固執又狂熱,跟那些球迷一個樣——這一病態的仇猶情結,乃是他生活的驕傲和內容。他曾經是位商人,但現在不是了,他在這個世界上什麼都不是,卻一如既往,是個排猶主義者。他病很重,咳起嗽來痰多得要命,有時聽上去竟像是用肺在打噴嚏,聲音高而短促,那麼一下子又一下子,真是可怕極了。但可喜的是,他並非猶太人,而非猶太人正是他的本錢。他姓魏德曼,一個基督徒的姓氏,不折不扣的基督徒姓氏。他訂有一份期刊,名叫《亞利安明燈》[99],發表起演說來大致是這麼個味道:
「鄙人住進了A地的某家療養院……正準備在靜臥廳里安頓下來——可誰躺在我左邊的躺椅里?希爾施先生!誰躺在我右邊?沃爾夫先生![100]我理所當然地馬上轉了院。」如此等等。
「你活該!」漢斯·卡斯托普心存厭惡地想。
魏德曼眼睛近視,目光陰險,看起東西來就像鼻子跟前吊著條流蘇,除了惡狠狠地斜著眼睨著它,別的什麼都看不見了。固執的反猶心理使他疑心重重,進而成為一個排猶狂,總是疑心身邊有潛藏或者偽裝起來的卑劣種族,一心要將其揭露出來,讓其受到污辱。無論走到哪兒,待在哪兒,他都打探,都疑心,都詛咒可能存在的猶太人。一句話,他是唯一一個具有優越血統的人,而揭露一切不具有這種血統的生物,就是他每日每時的使命。
我們剛才講的那些療養院的心理狀態,讓這傢伙的毛病變得格外嚴重;在這裡,他難免在生活中碰見一些他魏德曼沒有的缺點,於是在院裡當時的氣氛影響下,演出了醜陋的一幕。漢斯·卡斯托普不幸親身經歷了,我們呢,也就只好作為又一個說明院裡現狀的例子,對讀者進行描述。
要知道院裡還有一個人——說到此人倒是沒有什麼好揭露的,因為情況清清楚楚,他姓索嫩塞恩[101];既然不可能再有比這更骯髒的姓氏,索嫩塞恩其人打入院第一天起,自然就變成了魏德曼鼻子跟前那始終被他惡狠狠地瞟著的流蘇。他還時時伸手去撥打它,倒不是要把它驅走,而為使它擺動起來,以便它更好地刺激自己。
跟另一位一樣,索嫩塞恩商人出身,同樣也病得很重,而且敏感得近乎病態。他為人和氣,生性不笨甚至詼諧幽默,討厭魏德曼的挑眼、挑逗和挑釁到了痛恨的程度。一天下午,全院的人都朝食堂跑:魏德曼和索嫩塞恩兩個在那裡你死我活地打起來啦,凶得猶如猛獸相鬥。
景象極為可怕,極為慘烈。兩人像小孩子似的扭打在一起,兇狠卻如絕望地拼命的成年人。他倆相互抓臉,揪鼻子,卡喉嚨,四隻拳頭你來我往,一抱住便在地上猛摜狠摔,還彼此吐口水,用腳踩用腳蹬,扯衣服拽頭髮,只見拳腳飛舞,唾沫四濺。急急忙忙趕來的院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這兩個抓扯在一起的死敵分開。魏德曼嘴角流涎,鼻孔流血,面孔氣得變了形狀,活現了毛髮倒豎這個成語所描繪的情景。漢斯·卡斯托普克是從未見過,也不相信真有這種事情。魏德曼先生的頭髮確實是直衝沖地向上立著,在氣鼓鼓地跑開時仍是這個樣子;索嫩塞恩先生一隻眼睛青腫,頭頂周圍的一圈黑色捲髮缺了一塊,變得血糊糊的,一被領進辦公室就坐下去捂著臉放聲痛哭。
魏德曼跟索嫩塞恩的打鬥就這樣結束了。只是所有目睹的人,過了幾個小時還心有餘悸。同樣在這個時期,還發生過一次全然不同於剛才那瞎胡鬧的真正榮譽之爭;而講講這個爭論,相比起來就該是一件快事了。在爭論的過程中雙方可謂像煞有介事,一絲不苟,不僅配得上榮譽之爭這個稱呼,甚至幾乎叫人忍俊不禁。漢斯·卡斯托普無緣親歷它的各個階段,對於它那複雜錯綜而富戲劇性的過程,只是通過翻閱文書、聲明和備忘錄了解到的。這類的文書檔案,不僅療養院內保存得有,院外也有;院外則不僅指達沃斯本地、達沃斯所在的本州和瑞士本國,還指其他國家乃至美洲。在這些地方,上述的文書資料也廣為傳抄,甚至送到了那些明明知道不可能也不願意對這一爭論感興趣的人們面前。
這是一個波蘭事件,一次榮譽之爭,發生在「山莊」剛剛結合起來的波蘭集團內部,發生在小而緊湊的波蘭殖民地里,也就是如今已被他們占領了的「好樣兒的俄國人席」上。——順便插一句,漢斯·卡斯托普現在已不坐在那裡,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由此遷移到了克勒費特小姐桌上,再轉移至薩羅蒙太太那一桌,最後則流浪到了與萊薇小姐同席。——這幫波蘭人是如此高雅,富有騎士風度,只要把眉毛一揚,就有了做一切事情的決心和膽量。——集團里有一對夫婦,外加一位跟某個先生要好的小姐;除此而外,全都是些殷勤騎士。他們是封·祖塔夫斯基、策金斯基、封·羅辛斯基、米夏埃爾·羅迪果夫斯基、勒奧·阿薩拉佩提安等等。一天在「山莊」的餐廳里喝香檳酒,某個叫亞博爾的人當著另外兩位騎士的面,談起了祖塔夫斯基先生的夫人以及那位跟羅迪果夫斯基先生相好的小姐,也就是克利洛夫小姐,說了一些不便在此重述的事情。由此便產生出一系列的步驟、行動和交涉,我們說的那些廣為分發、傳送的文書檔案的內容即以此構成。
現在漢斯·卡斯托普讀道:
聲明,譯自波蘭語原文。
19××年3月27日,斯坦尼斯拉夫·封·祖塔夫斯基先生委託安東尼·策金斯基博士先生和斯特凡·羅辛斯基先生,請他們以他的名義約見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要求他循榮譽法規定之途徑向祖塔夫斯基先生公開道歉[102],原因是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在與亞諾什·特奧菲爾·勒納爾特先生和勒奧·封·阿薩拉佩提安先生的談話中,嚴重侮辱和誹謗了他的夫人雅德薇加·祖塔夫斯卡。
上述談話完成於11月底,幾天前祖塔夫斯基先生得悉之後當即採取了一系列步驟,以徹底弄清其所受侮辱的事實和性質。昨天,19××年3月27日,通過談話直接參與者勒奧·封·阿薩拉佩提安先生親口提供的證言,確認了談話所含有的侮辱和誹謗性質,斯坦尼斯拉夫·封·祖塔夫斯基先生從而感到有必要立即委託兩位在本聲明上簽字者,授權他們對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提出名譽權的訴訟。
兩位受託人發表聲明如下:
一、鑑於19××4月9日在勒姆堡由茲斯拉夫·茲古爾斯基和塔多茨·卡迪就拉迪斯拉夫·郭多勒茨基訴卡斯米爾·亞博爾一案所做的記錄,鑑於19××年6月18日勒姆堡榮譽法庭就同一案件所發表的聲明,以及這兩份文件之一致結論: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由於其自身行為一再與榮譽的概念相牴牾,已不宜於視為一位紳士。
二、受託人充分考慮了上述情節之嚴重性,確認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已完全不再具有按照要求道歉的能力。
三、受託人認為,對一個完全無視名譽的人提起名譽訴訟,或者為此而進行調查,對於他們本身是不可取的。
有鑑於此,受託人提請斯丹尼斯拉夫·祖塔夫斯基先生注意,面對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這樣一個人,循榮譽法之途徑維護自己的名譽權將毫無意義,因此建議他提出刑法訴訟,以防止像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這樣一個完全不可能道歉的人對他造成進一步傷害。
簽字時間:……
受託人簽名:安東尼·策金斯基博士、斯特凡·羅辛斯基
漢斯·卡斯托普接著往下讀:
證言記錄
事件發生時間:19××年4月2日晚七點半至七點三刻
事件發生地點:D療養院之酒吧
事件之當事人:斯丹尼斯拉夫·祖塔夫斯基先生、米夏埃爾·羅迪果夫斯基先生、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
基於其委託人安東尼·策金斯基博士先生和斯特凡·羅辛斯基就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於19××年3月19日所發表之聲明,斯丹尼斯拉夫·祖塔夫斯基先生考慮再三,最後確信兩位受託人所建議之對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提起刑法訴訟,已不可能使對方就對他夫人的「嚴重侮辱和誹謗」做出道歉,原因是:
有理由懷疑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屆時不會按規定出庭,加之其系奧地利公民,進一步追究其法律責任不僅困難,甚至幾乎是不可能的。
再者,對卡斯米爾·亞博爾進行法律懲處,也不足以抵消斯丹尼斯拉夫·祖塔夫斯基先生的姓氏和家族由於其夫人雅德薇加·祖塔夫斯卡所受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之侮辱、誹謗而蒙受的損害。
加之斯丹尼斯拉夫·祖塔夫斯基先生間接獲悉,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有意於第二天離開此地,所以便選擇了最乾脆、也是當前情況下他認為最適當和徹底的解決辦法——
於是,19××年4月2日晚七點半至七點三刻,當著他夫人雅德薇加以及米夏埃爾·羅迪果夫斯基和伊格納茲·封·梅林兩位先生的面,斯丹尼斯拉夫·祖塔夫斯基先生就在此間療養院的亞美利加酒吧中,打了正與亞諾什·特奧菲爾·勒納爾特先生以及兩個不認識的姑娘在一起喝酒的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幾個耳光;
米夏埃爾·羅迪果夫斯基先生隨即也扇了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幾耳刮子,並且告訴他,這是為了懲罰他嚴重地侮辱了克利洛夫小姐和他本人的行為。
緊接著,米夏埃爾·羅迪果夫斯基又給了亞諾什·特奧菲爾·勒納爾特先生幾耳光,以報復他對祖塔夫斯基夫婦的無理行為。
再接著,一刻也未耽誤,斯丹尼斯拉夫·祖塔夫斯基先生也一連串地賞了亞諾什·特奧菲爾·勒納爾特先生好多個耳刮子,因為他對他夫人和克利洛夫小姐污辱誹謗。
在整個過程中,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和亞諾什·特奧菲爾·勒納爾特先生始終沒有還手。
記錄時間:……
記錄簽名:米夏埃爾·羅迪果夫斯基 伊格納茲·封·梅林
對於這鄭重其事的、連珠炮似的打耳光,漢斯·卡斯托普原本會哈哈大笑,但他目前的心境卻叫他笑不出來。他邊讀邊哆嗦,當事者一方行事完全得體——另一方卻軟弱聽話,丟盡臉面,其情景對於他來說可謂躍然紙上,兩相對照給人印象極為鮮明,令他激動不已。所有人都這個樣子。因此遠遠近近都在起勁兒研究這波蘭人內部的榮譽之爭,都在咬牙切齒地進行討論。卡斯米爾·亞博爾先生進行辯解的傳單顯得稍微冷靜一點;他著眼於指出,封·祖塔夫斯基既然完全清楚,他亞博爾還在勒姆堡就讓某些被人操縱的花花公子指證為不能接受決鬥,那麼他緊跟著採取的挑戰步驟就純屬耍猴戲哄人,因為他事先就知道自己並非一定得決鬥。再說,封·祖塔夫斯基之所以放棄與他亞博爾對簿公堂,完完全全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人人包括他自己都很清楚,他老婆雅德薇加實實在在給他戴上了一大摞綠帽子,亞博爾輕而易舉就拿得出證據來,還有克利洛夫小姐,以她的一貫作風,要是上了公堂同樣會丟臉的。至於只強調他亞博爾本人沒有決鬥能力這一點,而絕口不提他的談話夥伴勒納爾特有沒有這個能力,也是封·祖塔夫斯基為了拿前者當擋箭牌,免得自己冒與後者決鬥的風險罷了。關於阿薩拉佩提安先生在整個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就不想講了。可是涉及療養院酒吧里的那一幕,他亞博爾儘管嘴尖舌利,喜歡說笑,身體確實是極為單薄,封·祖塔夫斯基和他的朋友們以及粗壯的祖塔夫斯卡在體力方面自然占盡上風,加上跟他和勒納爾特在一起的兩位小姐雖說生性開朗,卻膽小如鼠,所以他就勸原本想奮起自衛的勒納爾特也靜靜待著,以上帝的名義暫時忍受封·祖塔夫斯基和羅迪果夫斯基合乎社交禮儀的拍拍打打,其實也並不叫人感覺疼痛,只讓周圍的人當作是朋友之間的打打鬧鬧罷了,結果卻避免了不可收拾的鬥毆,沒有當眾演成一場醜劇。
亞博爾如是說,此人自然無可救藥啦。對方提出的材料形成一個榮譽跟卑劣的鮮明對照,他的辯解只能觸動其皮毛,加之又不擁有祖塔夫斯基一方似的印刷手段,只能用脫藍紙在打字機上打為數不多的幾份出來散發;相反,那些個備忘錄,如已經說過的,人手一份,連很遙遠的地方也發去了。例如納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也同樣各收到一份——漢斯·卡斯托普看見他們手裡拿著,而且意外地發現他倆正埋頭在讀,緊繃著臉,表情緊張又嚴肅。他自己的心境使他說不出俏皮話來,卻希望至少塞特姆布里尼能來兩句。誰知連這位理智清明的共濟會成員,據漢斯·卡斯托普觀察,似乎也受到了周圍蔓延的瘟疫影響,使他收斂了笑容,把那極其令人發噱的扇耳光鬧劇真當成了一回事情;除此而外,看著他,看著這位熱愛生活的人健康狀況雖說時不時地好像有些好轉,實際卻日漸惡化,無可挽回,最近一段時間更是三天兩頭地臥床不起,因此既無奈又懊惱,同時還鄙視自己,也令卡斯托普心情抑鬱。
納夫塔,塞特姆布里尼的鄰居和對手,他的情形也不見得好。他機體內的毛病同樣越來越嚴重。這病成了他在教團的前程過早終結的身體原因——或者不得不講:口實。甚至他那優裕而輕薄的生活條件,也沒法阻止他病情的發展。他也得常常臥床靜養,可說起話來嗓音更清脆,發燒的時候話比以往更多,也更加犀利,更加尖刻。塞塔姆布里尼先生那種反抗疾病和死亡的意識,也感覺不到在一個卑劣的自然暴君面前敗北所經歷的心靈痛苦,對於身體狀況的惡化,他承受的方式也非憂傷和懊惱,而是一種絕無僅有的自我解嘲和易怒好鬥,是酷嗜精神上的疑忌、否定與惑亂;這種情況極其嚴重地刺激著他對手那多愁善感的神經,使得他倆之間心智的爭鬥日趨尖銳激烈。漢斯·卡斯托普自然只能講他經歷過的那一些。不過他相當有把握的是,他一次都沒錯過;也必須有他這個被教育對象在場,才能引發關係重大的爭論。而且,他如果承認納夫塔的惡毒言論值得一聽而引起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苦悶,那麼,他就必須表明立場,說這些言論已全然越出了健康的界限。
這位疾病患者不具備超越疾病的力量或者良好意願,而是視世界為病態的,認為它已病入膏肓。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恨不得把自己豎起耳朵聽的學生趕出房去,或者把他兩隻耳朵給塞起來;因此他極其惱怒,當納夫塔宣稱,物質要想作為實現精神的媒介,那可是太差勁兒了。想這麼幹簡直就是發傻。結果會怎樣呢?醜陋至極!備受頌揚的法國革命,實際成果卻是資本主義的資產階級國家——多麼美好的禮物!有人想改善它,實際卻傳播了恐怖。世界共和國,這才是福音,肯定!什麼進步?嘿,不過就像那位不斷轉院的著名療養客罷了,因為他以為這樣會輕鬆一些。不被承認,然而卻暗中廣泛傳播的戰爭願望,就是其表現之一。它會來的,這場戰爭,而且來了也好,儘管它的情形,不會是發動戰爭的人希望的那個樣子。納夫塔鄙視四平八穩的資產階級國家。秋天他們在「坪」的大街上散步突然遇雨,滿世界的人像服從統一號令似的立刻在頭頂上撐起了雨傘,他於是借題發揮一通,說在他看來,這乃是怯懦和嬌慣的表現,乃是文明的弊病。像鐵達尼號沉沒這樣的事故和聳人聽聞的事件,雖不新鮮卻令人頭腦清醒。事後大聲疾呼要提高交通「安全」。「安全」似乎受到威脅,總是立刻群情激奮。這真是可悲,其所表現的人性的軟弱,跟資產階級國家經濟戰場上的殘忍和卑劣正好配得上。戰爭啊,戰爭!他贊成戰爭;在他看來,人們普遍渴望戰爭,是一個相對而言值得尊重的現象。
可是一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把「正義」一詞引入談話,並認為這一高尚原則是內政和外交災難的重要預防手段時,剛剛才把精神抬上了九霄雲,認為它根本就不可能也不應該以現實的形式表現納夫塔,又馬上不遺餘力地質疑精神,並且貶損起精神來啦。正義!它是個值得人頂禮膜拜的概念嗎?是個神聖的概念嗎?是個一流的概念嗎?上帝和自然一樣不公正,一樣有自己的寵兒,一樣有所選擇,可以賜予這個冒險的榮譽,給另一個卻只安排輕鬆而平庸的命運。那麼有志者呢?對於有志者來說,正義一方面意味著軟弱麻木,意味著懷疑本身——而另一方面,正義又是號召他去冒冒失失行動的號角。也就是說,人想要行為舉止始終合乎禮儀規範,就必須經常以前一個意義的「正義」修正後一個意義的「正義」——如此一來,這個概念的絕對意義和終極意義何在呢?再說,人之「公正」,都是要麼對這個觀點,要麼對另一個觀點而言。剩下的就唯有自由主義了,然而當今之世,可是連狗也對它不感興趣啊。正義自然只是資產階級修辭學裡的一句空話。要想行動,首先得弄清楚所指為哪一個意義的正義:是讓每個人享有其固有權利的正義呢,還是讓人人權利平等的正義。
咱們只是從他漫無邊際的扯淡中隨意抽取了一個例子,讓各位領教領教這位納夫塔攪亂人的理性的本領。可更加可怕的,還是他有關科學的言論——他根本不相信科學。他說他不相信它,因為人享有相信它或者不相信的充分自由。他說科學是跟任何其他信仰一樣的信仰,只不過比其他任何信仰更糟糕,更愚蠢;「科學」這個詞本身,就是迂腐的現實主義的表徵,該主義恬不知恥,竟把人的心智對客觀事物當成問題的反映,當作現錢加以收取和支付,並從中抽繹出枯燥、僵死的教條,將其強加給人類,真是無恥之尤。這個客觀存在的感官世界的概念,未必不是這麼自相矛盾,不是這麼可笑之極嗎?然而現代自然科學作為一種教條,其存在僅僅靠著形上學這個前提,以致它對我們的肌體的認識形式,對現象世界活動於其中的空間、時間以及因果律的認識形式,都是獨立存在於我們認識之外的現實關係。這種一元論的觀點,是人強加給精神的最赤裸裸的無恥。空間、時間和因果律,按照一元論都意味著發展——而這樣便產生了自由思想及無神論的偽信仰的核心教條,並企圖以此使得《摩西五書》之第一書失去效力[103],而以愚蠢臆造的啟蒙知識與之抗衡,好像宇宙誕生時那個海克爾就在場似的。[104]什麼經驗!宇宙中的以太可以精確測定嗎?原子,這「最小的、不能分割的微粒」是個可愛的數學玩笑——得到證明了嗎?空間和時間無窮盡的學說,肯定是立足於經驗的嘍?事實上,只要稍微講一點邏輯,用空間時間系無窮盡的和現實的這個教條,就會獲得一些可笑的經驗和結果,也即虛無的結果。也即會認識到,現實主義即是真正的虛無主義。何以然?道理很簡單,不管多大的數字較之於無窮大,結果都等於零。在無窮盡中無所謂大小,在永恆中既無延續也無改變。在無窮盡的空間裡,既然任何距離在數學上都等於零,那就根本不存在兩個並列的點,更別提物體,更別提運動。他納夫塔指出這個,為的是駁斥唯物主義天文學肆無忌憚的胡謅,竟空穴來風地發明了有關「宇宙」的理論,並將其作為絕對正確的認識加以兜售。可悲的人類啊,一些誇誇其談的、毫無意義的數據,就使他們感到自身的卑微虛無,喪失了對自身重要性的熱忱信念!須知,倘使人類的理性和認知始終局限於塵世,並在這個範圍里將其對主客觀事物的體驗當作現實來對待,那還算是差強人意。然而它一旦超出這個範圍進入永恆之謎,去搞所謂的宇宙起源學、宇宙構成學,那就不是鬧著玩兒了,那就放肆到了登峰造極、無法容忍的地步。歸根結底,以數百萬萬億公里甚至光年去測定某顆星星與地球的「距離」,用這樣的數字牛皮為人類精神獲取窺視無限與永恆的本質的能力,都是褻瀆神靈的胡鬧——而事實上,無限與空間大小根本毫無牽連,永恆跟時間的持續和距離完全沒有瓜葛,遠遠不是自然科學概念;相反,倒正好意味著它的消解,意味著我們所謂自然的消解!可不是嘛,單純的兒童相信,星星都是天穹上的窟窿,透過這些窟窿射來永恆的光明,在他眼裡,這樣單純的想像可比一元論天文學散布的「宇宙」理論,可比那整個空洞、乖謬、放肆的胡說,親切可愛何止千萬倍啊!
塞特姆布里尼問他,在有關星星的問題上,他自己是否也如此想像單純呢?納夫塔回答,他保留任何謙卑和悲觀的自由。由此又再一次可以看見,他理解的「自由」是什麼,「自由」這個概念將引向何處去。只不過呢,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有理由擔心再這麼談下去,漢斯·卡斯托普又會認為這一切都值得一聽了!
納夫塔的陰險就在於時時地窺視著,一有機會抓住征服自然的進步事業的弱點,就來證明其身體力行者和先鋒向著人類非理性的倒退。他講,航空專家和飛行師多半是些糟糕和可疑的人,特別是他們非常迷信。他們往往把豬和烏鴉之類的吉祥物帶上飛機[105],一會兒朝這裡一會兒向那裡啐三口唾沫,或者戴上好運的駕駛員手套。諸如此類的非理性原始舉動,跟作為他們職業基礎的那個世界觀,怎麼能協調得起來呢?——他揭示的這個矛盾叫他開心,令他志得意滿,一談起來就滔滔不絕……可我們在這話語的汪洋中東撈西撈,尋覓納夫塔仇視科學的論據,結果能說得出來的都太過具體實際。
2月里的一天午後,先生們結伴出遊,去一處距療養院乘一個半小時橇車路程的地方,名叫蒙施泰茵。參加者有納夫塔、塞特姆布里尼、漢斯·卡斯托普、費爾格和魏薩爾。他們乘坐兩輛一匹馬拉的雪橇。卡斯托普和人文主義者坐一輛車;納夫塔跟費爾格和魏薩爾坐另一輛車,魏薩爾坐在車夫旁邊。下午三點,大伙兒裹得厚厚的,從住在院外那兩位的領地前出發了,一路上響著清脆悅耳的鈴鐺,沿著右邊的山樑穿越靜靜的雪野,途經聖母馬利亞教堂和格拉里斯,向南行駛。在這個方向上山野很快被大雪覆蓋,不一會兒,只是在背後的勒蒂孔山脈上,還看得見一帶淡藍色的天光。天寒地凍,霧迷群山。一條窄窄的車道引向一塊沒有欄杆的平台,平台夾在峭壁深谷之間,橇車由此向著高處的一片樅林爬去。路窄坡陡,前進慢如步行。常有駕滑橇下山者突然衝到面前,在錯車時不得不離開滑橇。在彎道的背後遠遠傳來異樣而柔和的鈴鐺聲,一輛由一前一後套著的兩匹馬拉的橇車駛了過去,在相互避讓時真是小心翼翼。離目的地不遠了,眼前豁然開朗,一下子出現了祖格施特拉塞山部分岩壁的美麗景色。在蒙施泰茵那家名叫「療養所」的小客棧前,一行人爬出被子,把雪橇留在原地,繼續往前再走幾步,就能眺望東南方的施圖塞格拉特山了。高達三千米的山體雲霧包裹。只在齊天之處的雲霧蒸騰中聳峙出一兩個峰尖,真如神話里的先人廟堂似的邈遠、神聖,不可企及。漢斯·卡斯托普看得入了迷,要求其他人也來眺望。也是他懷著謙卑的感情,說出了「不可企及」一詞,結果就給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機會強調,那座山峰去爬的人自然是很多的。而且從根本上講幾乎不存在不可企及,不存在任何不容人涉足的自然風景。有些個誇大其詞了吧,納夫塔應道。接著他便舉出厄非爾士峰,說截至目前,它便冷冷地讓好奇的人類吃了閉門羹,而且看樣子還將繼續這樣堅持下去。[106]人文主義者聽了大為惱火。先生們走回「療養所」去,發現自己的雪橇旁邊停了幾輛人家已經取了套的橇車。
可以在此下榻。樓上是編了號的客房。那兒還有一間農村風味的餐廳,壁爐燒得很是暖和。郊遊者們向殷勤的老闆娘訂了些小吃:咖啡、蜂蜜、白麵包以及此地的特產梨子麵包。給兩個車夫送去了紅葡萄酒。其他桌子坐著瑞士和荷蘭遊客。
我們很高興地說,在咱們這五位朋友的桌上,由滾熱的、噴香的咖啡增加了熱量,大伙兒的談興已經上來了。不過我們這樣講不準確,因為所謂交談原本不過納夫塔的獨白,別的人剛剛講了幾句,就讓他一個人把話搶過去了——真正是獨白,以一種怪怪的、違反社交禮儀的方式進行的獨白。因為這位前耶穌會士一臉的殷勤,然而只是衝著漢斯·卡斯托普一個人,坐在他身邊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吧,他卻拿背對著人家,還有其他兩位先生他更完全不放在眼裡。
很難為納夫塔的即興演講擬一個題目,漢斯·卡斯托普呢,也是不置可否地邊聽邊點頭。納夫塔的獨白原本就沒有統一、具體的話題,而只是在精神領域裡的隨意漫遊罷了,蜻蜓點水似的一會兒這一會兒那,歸結起來主要是想令人灰心喪氣地證明,精神性的生命現象全都性質曖昧,而由其抽繹出的那些大概念全都色彩多變,根本不能用作武器;再有就是揭示出來,所謂「絕對」在地球上也穿著五光十色的外衣,令人眼花繚亂。
不過,我們還是可以把納夫塔的演講內容歸納為自由的問題,而講的結果只能攪亂人的腦子。他提到浪漫主義,闡述了這一興起於19世紀初的運動令人著迷的雙重意義,說在它的面前,什麼反動什麼革命統統沒有意義了,如果這兩個概念不合二為一,形成一個更高級的概念的話。因為,如果只準備把革命這個概念與進步和勝利前進的啟蒙聯繫在一起,那顯然是極其可笑的。歐洲的浪漫主義首先是一場爭自由的運動:反抗古典主義,反對經院學風,反對古法蘭西藝術趣味,反對老氣橫秋的理性學派;這個學派的衛道者,被浪漫派譏為戴著撲了粉的假髮的老古董。
納夫塔也抨擊了自由戰爭[107],抨擊了對此而表現的費希特式的激情,抨擊了德國民眾因不堪忍受暴政而奮起反抗,慷慨高歌——這暴政嘛,嘿,嘿,遺憾,正是所謂自由,也即為其中所體現的革命思想。真有意思:人們高唱著愛國歌曲,舉起拳頭來打碎革命暴政,得利的卻是反動的封建君主統治;人們這麼幹,就為的是自由啊。
他的年輕聽講者這下該看清內在自由和外在自由之間的區別,或者也可以說矛盾——以及那個棘手的問題了吧。這問題就是,究竟怎樣的不自由跟民族的尊嚴最容易,或者,嘿,嘿,最不容易協調起來了呢。
自由,納夫塔道,原本是一個浪漫的概念,而非啟蒙的概念,因為它跟浪漫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都與人類的擴張欲望和個人的自大狂熱難分難解地牽扯在一起。個人主義的自由追求表現為對民族主義的懷古的、浪漫的崇拜,有好戰的性質,被人道主義的自由主義者斥之為陰暗,儘管他們自己同樣也在宣揚個人主義,所不同的只是些枝枝節節罷了。個人主義相信個體無限重要,由此而衍生出了靈魂不朽的說教以及地心說和占星術,因而又是浪漫的,屬於中世紀的思想。可另一方面,個人主義又屬於自由主義的人道主義範疇;自由主義的人道主義傾向無政府主義,無論如何都是要保護親愛的自我,使其不致成為公眾的犧牲品。這就是個人主義的一面和另一面,一個詞兒,多種解釋。
不過必須承認,為了抗擊無所顧忌地瓦解一切的文明進步的戰鬥,恰恰是自由的狂熱培育了最傑出的自由之敵,最機智勇敢的復古騎士。納夫塔以阿倫特為例,說他詛咒自由主義,頌揚貴族階級;也提到了格勒斯和他所著的《基督教神秘主義》。[108]那麼神秘主義就真跟自由毫無瓜葛嗎?或者它並不是反經院哲學的,反教條的,反教會的?人們在等級制度中自然沒法不看到一股強大的自由力量,因為畢竟給原本完全不受限制的王權設置了一道障礙。中世紀末期的神秘主義呢,可也證明了自己作為宗教改革先驅的自由傾向——宗教改革本身嘛,嘿,嘿,卻是一團亂麻,自由思想與倒退到中世紀的傾向錯綜複雜地交織……
馬丁·路德的事業……哦,是的,它有個優點,這就是它本身及其成問題的性質都可謂昭然若揭,觸目驚心。可納夫塔的年輕聽講者,他知不知道什麼叫事業呢?一樁事業就是,比如說,大學生團體的成員桑特刺殺了國務顧問柯策布[109]。是什麼使年輕的桑特,按照刑事審判的說法,「產生了殺人的動機呢」?是自由的激情,不言而喻。可是細細觀察,又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了,更應該負責的是道德的激進主義和對非德意志的輕薄無恥的憎恨。無論如何柯策布眼下又在替俄國效力,也就是替神聖同盟效力嘛;桑特的那一刀,也就可以認為是為自由而刺的了——這種說法最近自然又遭到了新的質疑,就是情況表明,在桑特的密友中,有些個耶穌會分子。總之,事實不管怎麼樣,其本身也是無論如何都不容易搞清楚的,要藉以澄清精神方面的問題就更難上加難了。
「請允許我問一下,您這東拉西扯是不是快完了呢?」
提問的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而且口氣十分嚴厲。他坐在那兒,一隻手的指頭像擂鼓似的敲擊著桌子,一隻手的指頭捻著鬍鬚。現在真受夠了。他的忍耐已經到頭。他直直地坐著,身子直得不能再直:——他臉色蒼白,身體的重點轉移到了腳指頭上,結果是只有大腿還沾著椅子邊兒,兩道黑色的目光跟閃電似的射向他的敵人;這一位朝他轉過頭來,裝出一副驚詫莫名的樣子。
「尊意是想講?」納夫塔反問。
「……鄙意無他,就是堅決不准您拿您那些似是而非的謬論,繼續毒害缺少抵抗力的青年!」
「我的先生,我要求您注意自己的措辭!」
「這樣的要求,我的先生,我用不著。我一向習慣了注意自己的言辭,我措辭精確而符合實際,如果我講,您的言行污染、損害原本就不堅定的青年的精神,使他們失去道德力量,實乃無恥之尤,光用言語聲討已不足以……」
在說到「無恥之尤」一詞時,塞特姆布里尼拍案而起,一下子把座椅推了開去,筆挺著胸脯——這是給其他人發出信號,要他們學他的樣子。其他桌上的遊客都朝他們這邊望,同時豎起了耳朵——準確講只是從另外一桌,瑞士的客人已經走了,只剩下一些個荷蘭人,在滿臉愕然地偷聽著這突然爆發的爭吵。
我們這桌的所有人這時都呆呆站在那裡:一邊是漢斯·卡斯托普和那一對兒死敵,一邊是費爾格和魏薩爾。五個人全臉色煞白,張大著眼睛,嘴唇哆嗦。三位旁觀者不可以嘗試著勸一勸,開個玩笑緩和一下緊張氣氛,或者好言幾句扭轉局面嗎?不,他們沒這樣做,沒有嘗試。內心的狀態妨礙著他們。他們只是站在那裡打哆嗦,還有,他們的手甚至也下意識地握成了拳頭。就連費爾格也是如此,他一貫聲明對任何高深的事物都一竅不通,這次從一開始也完全拒絕思考爭論的意義——甚至他也確信,眼下是非得爭個你死我活了,人人都跟著激動卻又一籌莫展,只能任事態自行發展下去。他那兩叢好心的鬍子著急地、劇烈地上下抖動。
四周鴉雀無聲,只聽見納夫塔的牙齒咬得嘎嘣嘣響。對於漢斯·卡斯托普來說,這又是一次類似於看見魏德曼真的毛髮倒豎的寶貴經歷:他原來以為,這只是一句口頭禪,現實中並不會出現。可在眼下的寂靜里,納夫塔真的把牙齒咬得發出陣陣令人不寒而慄的響聲,野性的、危險的響聲,只不過呢,它仍是一種雖怒不可遏卻自我克制的表現,因此他沒有吼叫,而只帶著某種喘息似的冷笑,低聲地說:
「無恥之尤?言語聲討?難道溫馴的毛驢也長出了牛角?難道咱們文明的衛道士也野蠻到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地步?對於一開始來說,我說這真是一個成功——來得容易啊,我要輕蔑地補充一句;因為輕描淡寫地挑逗挑逗,神經過敏的道德就如臨大敵,趕快穿上盔甲啦!接下來又得好看,我的先生。還有『言語聲討』,還有這個。我希望啊,您的文明原則不致妨礙您了解您歉了我多少債,否則,我將被迫採用某種手段,來考驗考驗你那些原則,來……」
塞特姆布里尼猛一揮手,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嘿,我看這沒有必要。我擋住了你的路,您對我也一樣——那好,咱們就找個合適的地方解決這小小的分歧。目前嘛,只想講一點。對於雅各賓黨革命的經院哲學解釋,您懷著虔誠的擔憂,所以視我讓青年對其產生懷疑,拋棄有關的教條,清除他思想中的經院式道德觀,為誤人子弟,大逆不道。您這擔憂太有道理了,因為您的人道主義已經完蛋啦,您可以相信——完蛋嘍,沒轍嘍。就在今天,它已經僅僅是一條假髮辮子,一盤古典主義的餿菜,一篇叫人打瞌睡的無聊文字,而一場新的、我們的革命,我的先生,即將爆發,即將把這一切腐朽過時的東西蕩滌乾淨。如果我們教育青年懷疑一切,其影響的深刻程度連你們最時髦的啟蒙主義者也做夢都想不到的話,那麼我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心知肚明的。只有從徹底的懷疑中,從道德的混沌中,才能產生絕對的東西,才能產生符合時代需要的神聖的恐怖。這,就是我替自己的辯護,也是對你的教訓。進一步的教訓另找機會。您等我的消息吧。」納夫塔離開桌子,快步走到衣架邊上取自己的皮大衣。
「鄙人等著哪,我的先生!」塞特姆布里尼衝著他的背影喊。隨後這位共濟會員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雙手摁住心口。
「壞蛋!瘋狗!真恨不得把他殺掉!」他呼吸急促地說。
其他人仍舊站在桌子邊上,費爾格的八字鬍繼續翹上翹下。魏薩爾歪扭著下頜。漢斯·卡斯托普脖子哆嗦,只好學祖父的樣子用下巴作為支撐。所有人都在想,出來的時候幾乎沒有預料到會出這樣的事。包括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內,大家同時也想,真正叫幸運,他們乘的是兩輛雪橇,而不是擠在同一輛里。這樣回程暫時會輕鬆些。可是以後呢?
「他向您發出了挑戰。」漢斯·卡斯托普心情壓抑地道。
「算是吧。」塞特姆布里尼回答,抬起眼來瞟了瞟站在身旁的年輕人,隨即就移開視線,用手撐著頭。
「您估計他?」魏薩爾想要聽。
「您是問?」塞特姆布里尼反問,也打量了他一會兒。
「先生們,」塞特姆布里尼接著說,同時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來,「咱們快樂的郊遊這樣收場,我感到可悲;可是呢,每個人都必須準備在生活中遭遇這樣的事變。理論上我不贊成決鬥,我有法制觀念。不過現實卻是另一回事情;會出現某些情況,這時候——一些個矛盾——總而言之,對那位先生我奉陪到底。不錯啊,我年輕的時候擊過幾下子劍。只須練上幾個鐘頭,手腕子又會靈活起來了。咱們走吧!下一步有待協商。我估計,那位先生已經吩咐套車了。」
在回程中和回院以後,漢斯·卡斯托普不乏對即將出現的可怕一幕感到頭暈,因為情況表明,納夫塔壓根兒不考慮劈啊刺啊什麼的,而堅持要使用手槍決鬥——而事實上他又有權選擇武器,依照榮譽法的原則他是被侮辱的一方嘛。同時,年輕人的精神暫時擺脫了療養客們的內心普遍受到的纏繞和迷惑,在一定程度上從狂躁恢復到了理性的狀態,因此認識到那麼搞簡直是發瘋,必須有誰出來阻止。
「即使真的侮辱了又怎樣!」他在跟塞特姆布里尼、費爾格和魏薩爾討論時大聲說。還在回來的路上,納夫塔已讓魏薩爾答應當他決鬥的助手,並負責在雙方之間進行聯絡交涉。「一次平民之間交際性質的爭吵罷了!如果一方玷污了另一方的名譽,牽涉到的是一位女士,或者某個生死攸關的、別無選擇餘地的問題!那好,在這類問題上決鬥就是最後的解決辦法,決鬥了可以使名譽得到補償,事情得到體面的收場,也就是,雙方分手時心平氣和,那麼我們甚至就可以認為這個辦法不錯,在某些糾纏不清的爭執中快刀斬亂麻,切實可行。可他納夫塔對您做了什麼呢?我並不想袒護他,我只是問,他幹了什麼侮辱您的事?他只是拋棄了那些價值標準。如他自己所言,他只是剝奪了那些概念的學術尊嚴。這讓您感到受了侮辱——有道理,我們假設……」
「假設?」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重複道,瞅著他……
「有道理!有道理!他那麼侮辱了您。可他並沒有辱罵您呀!這就是區別,請允許我說!這兒涉及的只是一些抽象的東西,精神性的東西。用精神性的東西可以構成侮辱,卻不能構成辱罵。這是人們名譽法庭都會接受的準則,我以上帝之名向您保證。同樣的道理,您回敬他的『無恥之尤』和『言語聲討』也不成其為辱罵,因為同樣針對的是精神,一切都限制在精神的領域,跟當事者本人根本沒有任何關係,沒有任何辱罵性質的東西。精神性的永遠不可能是個人的,這便是對上述準則的完善和闡釋,所以說……」
「您錯啦,我的朋友。」塞特姆布里尼閉著眼睛回答,「首先,您錯在推想精神性的不可能具有個人的性質。這您可不好講啊,」說時他樣子特別地笑了笑,既表現文雅又顯得淒楚,「您首先在估計精神的能量時就大錯特錯了,顯然認為精神太虛弱,不可能引發現實生活中那種除了動武就別無解決辦法的激烈情感和矛盾!正好相反!抽象的東西,純粹的東西,意識的東西,同時也是絕對的東西,因此就具有嚴厲的性質,因此較之於社會生活,它引起仇恨與不可調和的敵意的可能要深刻得多,激烈得多。您奇怪嗎?它甚至比社會生活更直接、更無情地造成『你或者我』勢不兩立的情況,激烈衝突的情況,非靠決鬥和血肉相拼不能解決的情況?決鬥這種辦法,我的朋友,沒有任何別的辦法堪與比擬。它是最後的辦法,是回返原始狀態,只不過通過一些帶有騎士風度的、十分表面文章的規則,給稍稍變緩和了一點罷了。本質仍然是原始的,仍然是血肉相搏;而每一個男人,不管已經多麼遠離自然,都應該保持適應這個狀態的能力。男人每天都可能落入這種狀態。誰不能以他這個人,以他的胳膊、血肉捍衛自己的思想,誰就不配做男人;不管怎樣精神智慧化,男人永遠得是男人。」
如此一說,漢斯·卡斯托普只好伏貼了。他還有什麼好講呢?他冥思苦想,一言不發。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話顯得既精闢又富有邏輯性,只不過呢,從他這個人嘴裡講出來,卻叫他聽著感覺異樣和不自然。他的這些思想不是他自己的思想——正如他也沒有自己想到要決鬥,而只是接受了那迷戀恐怖的矮子納夫塔的決鬥挑戰罷了——他這些思想表明,那瀰漫整個療養院的狂躁心理也傳染上了他;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美好的理性,已淪為狂躁這個魔鬼的奴僕和工具。為什麼因為精神是嚴格的,就一定要無情地導致獸性發作,導致血肉相拼呢?漢斯·卡斯托普堅決反對這個說法,或者企圖反抗它——然而卻驚恐地發現,根本辦不到。狂躁心理他自己身上也嚴重存在,他不是那個能擺脫其控制的人。一想起魏德曼和索嫩塞恩二人滾在一起如野獸般打鬥的那個地方,他便感到迎面刮來一股猛烈、可怕的狂躁之氣,並且不寒而慄地突然醒悟:所有事情最終都得比拼身體,都得比拼爪子和牙齒。是啊,是啊,是必須來一場格鬥,這樣至少可以憑藉富有騎士風度的規則,使原始的野性得到一些緩和……漢斯·卡斯托普自己提出來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當助手。
結果遭到了拒絕。他得到的回答是:不,這不合適,這樣要不得。先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文雅而淒楚地微笑著,自己這麼告訴他;接著,費爾格和魏薩爾在稍加思考以後,也同樣未提出任何特別理由,就認為漢斯·卡斯托普以此身份介入這場決鬥,是不合適的。在決鬥的現場,他倒不如扮演個不偏不倚的角色;因為在以騎士風度緩和獸性的規則中,原本就定有一條需要見證人這個角色在場的規則。就連納夫塔通過自己委託人帶來的口信也是這個意思,漢斯·卡斯托普於是滿意了。見證人也好,不偏不倚也好,反正他都有可能對確定決鬥程序施加影響,而這,看來是極有必要的。
要知道,納夫塔真的是豁出去了,竟要求決鬥雙方的距離為五步,必要時可以互射三槍。還在決裂的當晚,他就讓魏薩爾帶來這個瘋狂的建議;那小子現在已完全成了納夫塔野蠻要求的應聲蟲和代表,一方面是受人之託,一方面也由於自己喜好,硬是拼命堅持這些條件。對此,塞特姆布里尼自然沒啥說的,可是作為助手的費爾格和不偏不倚的漢斯·卡斯托普卻忍不住了,甚至和可悲的魏薩爾動了粗。難道他這麼不要臉嗎?漢斯·卡斯托普質問,竟提出如此令人不快的荒唐要求來,原本純屬形式上的決鬥不是,也根本不存在事實的合法基礎嘛!用手槍已夠狠的啦,現在又加上這些要命的細節。哪裡還有什麼騎士風度,隔條手巾相互開槍得了!他魏薩爾又不擔心有誰在這樣的距離內對自己開槍,所以信口開河,巴不得別人流血才好等。魏薩爾聳聳肩膀,一言不發地暗示情況就這麼嚴峻,並以此在相當程度上解除了傾向於忽視現實的對手的武裝。儘管如此,第二天經過來來去去的交涉,卡斯托普等首先達到了把互開三槍減為一槍的目的,然後距離問題卻是這樣解決的:決鬥雙方面對面距離十五步站立,但有權在開槍前朝前走上五步。而為達成這一協議也有個條件,就是保證不謀求妥協和解。剩下來就是去找槍了。
阿爾賓先生有的是槍。除了他愛拿來嚇唬太太們的那把亮晃晃的小手槍,他還有一對裝在同一個絨槍套里的軍官用槍,比利時造的自動白朗寧,褐色的木質槍把,彈夾就藏在把手裡邊,槍機泛著鋼質的青光,槍管車得鋥亮,槍口上面的准心小巧精細。漢斯·卡斯托普曾經在什麼時候見過吹牛大王的這些槍,現在儘管對決鬥不以為然,仍直率地自己站出來說,他可以去找阿爾賓先生借槍。於是他找到阿爾賓,也不隱瞞真正的用途,只要求這位吹牛大王以本人的名譽擔保決不外傳,並吹捧他也富有騎士精神什麼什麼的,就輕而易舉地取得了成功。阿爾賓先生甚至還教會卡斯托普裝填子彈,並帶他到野外用兩支槍進行了試射。
這一切都需要時間,所以又過了兩天三夜,決鬥才得以進行。地點由漢斯·卡斯托普挑選:他建議的就是那個風景如畫、夏日裡遍地開滿藍色小花、他曾獨自坐在那裡「執政」和回憶往昔的所在。在發生爭吵後的第三天早上,天一亮就準備在這裡把事情了斷。一直到了頭一天晚上,時間已經很晚了,忐忑不安的漢斯·卡斯托普才突然想到,需要帶個醫生上決鬥場去才是。
他立刻找費爾格商量這棘手的事情。拉達曼提斯本人儘管年輕時也參加過德意志大學生團,可作為一院之長,是不可能支持這樣的非法決鬥的,更何況涉及自己的患者。在兩個病入膏肓的病人之間進行手槍決鬥,根本就別指望能找到一位大夫樂意介入此事。至於克洛可夫斯基嘛,這位大夫滿腦瓜子只有精神,連對外科是否在行都沒得把握。
魏薩爾被找了來,他當即轉達納夫塔的意見:就是他根本不要醫生。他上那兒去不是為了人家給他敷藥和包紮,而是為了決鬥,你死我活地決鬥。至於過後怎麼樣,他是無所謂的,自然會有結果嘛。看得出來耶穌會士的心裡很是陰暗;然而漢斯·卡斯托普拼命把它解釋為,納夫塔暗示的是根本用不著醫生。賽特姆布里尼不也讓去徵求意見的費爾格回來說,不用考慮這個問題,他對此沒興趣嗎?也許兩位對手內心深處都一樣存著以不流血為好的打算吧,這麼希望並非完全想入非非不是?自爭吵以來已經睡了兩個晚上,眼下將睡第三個晚上。這會使體溫下降,頭腦清醒,隨著時間的推移,心情也不會不發生變化的。到了那天清早,手裡握著槍,兩個冤家恐怕誰也不會再像剛吵翻那個晚上似的好鬥啦。充其量為了面子再機械地敷衍一下,不至於現在仍然自願決鬥,跟當初硬是希望和相信的那樣;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阻止他們,不能讓他們為維護過去的自己的臉面,而真正傷及眼前的自己!
漢斯·卡斯托普的想法沒有錯——遺憾,只是以他連做夢也想不到的方式。他甚至完全正確,如果只考慮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話。可他絲毫想到了嗎?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到來之前,或者臨到生死攸關的時刻,列奧·納夫塔會怎樣改變主意?如果想到了,那他即使仍處於釀成眼下這一切的狂躁心境,也絕不會容許接下來的事情發生。
清早七點,太陽還躲在山背後睡大覺,天卻吃力地、霧氣迷濛地亮了;漢斯·卡斯托普度過了一個不安的夜晚,這時離開療養院動身去決鬥現場。正在大廳里做清潔的女工們抬起頭來驚奇地望著他。他發現療養院的大門已經開了,費爾格和魏薩爾,要麼各自出發,要麼兩人一起,肯定已經先走了;一個去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個去陪納夫塔上決鬥場。漢斯他單獨前往,因為作為不偏不倚的見證人,他不允許跟雙方中的任何一方搞在一起。
出於環境的壓力,漢斯·卡斯托普機械地,為了顧全臉面而去赴約。他的赴約,顯然是不得已的。不可能置身事外,躺在床上等待結果:因為一來——不過他沒想完這個「一來」,而是馬上就補充上了二來,就是他絕對不能聽任事態自行發展。還沒有出任何真正的亂子,讚美上帝,也不需要出任何亂子,而且看樣子甚至多半已經不會了。這麼天不亮就起床,早飯也沒吃就冒著嚴寒去野外碰頭,只是因為已經約好了罷啦。不過接下來,在他漢斯·卡斯托普的當場斡旋下,無疑事情整個會出現好轉,會柳暗花明——以一種無法預見的方式,而到底怎樣的方式最好就別猜了,因為經驗表明,甚至最簡單的事態發展也會出乎人預先的想像。
話雖如此,這卻是漢斯·卡斯托普記憶中最不愉快的一個早晨。他沒精打采,睡眠不足,牙齒神經質地磕磕碰碰,心裡已很想對他剛才的自我安慰表示懷疑。眼下可是非常時期哦……明斯克來那位給吵得毀掉了的太太,還有那個狂怒的中學生,還有魏德曼和索嫩塞恩,還有波蘭人之間打耳光的糾紛,全都亂紛紛地湧進他的腦海里。他原本沒法想像,那兩個人會當著他的面相互射擊,相互讓對方流血。可是,一想到魏德曼和索嫩塞恩事實上已經當著他的面打成那個樣子,他又懷疑自己,懷疑世人,身上穿著皮大衣仍覺得冷颼颼的——不過,面前的形勢令他感覺如此異常,如此可悲,加之早晨的空氣又如此清新,他仍舊精神抖擻,興致勃勃。
就這麼懷著複雜而多變的思想情感,在朦朧的、慢慢亮起來的晨光中,漢斯·卡斯托普從「村」里的雪橇賽道盡頭出發,踏著一條窄窄的小徑爬上山樑,走進一座積雪很深的林子,跨過一座架在賽道上邊的木橋,來到一條兩旁全是粗壯樹幹的大路上;這路主要是靠腳踩成的,而非剷出來的。年輕人急急地走著,很快就趕上了塞特姆布里尼和費爾格;費爾格緊緊按著藏在斗篷底下的槍盒子。漢斯·卡斯托普徑直追趕上去,快到他們身邊就看見納夫塔和魏薩爾也在前邊不遠的地方。
「早晨怪冷的,最多十八攝氏度。」他存心善良地說,可突然也為自己出語唐突為之一震,連忙補充道,「先生們,我堅信……」
對方緘默不言。費爾格好心的鬍子仍舊一翹一翹。過了一會兒,塞塔姆布里尼站住腳,一隻手拉住漢斯·卡斯托普的手,隨後另一隻手也搭上去,並且說:
「我的朋友,我不會殺人。我不會的。我只會承受他的子彈,我只會這樣,榮譽要求我這樣。可我不會殺人,您放心好了!」
他放開了手,繼續朝前走去。漢斯·卡斯托普深受感動,然而走了幾步以後還是說:
「您這樣想太好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只是,另一方面……要是他那方面……」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只是搖頭。於是漢斯·卡斯托普就想,如果一方不開槍,另一方也就不可能狠下心來開槍吧,因此便感到會萬事大吉,他的估計看來錯不了。他心情變得輕鬆起來。
他們越過橫跨在峽谷上的棧道,眼下谷中悄無聲息,夏日裡卻流水潺潺,給此地如畫的景致增色不少。納夫塔和魏薩爾踩著深深的積雪,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到了鋪著厚厚雪墊子的長椅前面;當初,漢斯·卡斯托普曾不得不久久坐在這長椅上等鼻血止住,同時異常生動地回憶起往事。納夫塔吸著菸捲,漢斯·卡斯托普考慮自己是不是也有興趣來一支,結果發現自己毫無興致,便得出結論,那一位抽也必定是裝模作樣罷了。他懷著對此地一直都有的好感,環顧著這個自己曾大膽暴露內心的所在,覺得它眼下在冰天雪地里仍然如此美麗,跟夏日裡開遍蘭花的時候相比並不遜色。突兀在畫面中的松樹的枝和干,全都壓著重重的積雪。
「早上好啊!」他朗聲招呼大伙兒,希望以此使氣氛變得自然起來,驅散怨毒的情緒——然而不成功,誰也不搭理他。其他人相互致意,悶聲不響地躬一躬身,而且是板著面孔,就像彼此視而不見似的。可儘管如此,他仍決心抓緊利用這個時機,這因冬晨快速行走而加快了的心跳和提高了的體溫,來實現自己善良的願望,開口道:
「先生們,我堅信……」
「你堅信什麼以後再說。」納夫塔冷冷地打斷了他,「請給我手槍,要是允許的話。」他仍舊傲慢無禮地加了一句。
漢斯·卡斯托普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費爾格從斗篷底下取出槍盒子來,魏薩爾走上去接過一支槍,把它再轉交給納夫塔。塞特姆布里尼則直接從費爾格手裡拿走了另一支。接著就劃定場地,費爾格嘟囔著領受了委託,開始跨步子測量距離,並且標出記號:他在兩頭用鞋後跟在雪地上各蹭出一條短線表示遠端;裡邊的隔離線則各為一條手杖,一條是他自己的,一條是塞特姆布里尼的。
這逆來順受的好心人,他現在是怎麼搞的喲?漢斯·卡斯托普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費爾格腿挺長,跨得也認真,至少十五步是足夠的了;可還有裡邊那該死的隔離線呢,它們可真是相距不遠啊。誠然,他是真心實意的。可儘管如此,他認認真真地完成這可怕的差事,不是鬼迷心竅了嗎?
納夫塔已經把皮大衣扔到雪地上,讓人看見了內面的黃鼠狼毛皮里子。還沒等費爾格做完所有標記,他就握著手槍,站到了一側剛剛畫好的端線上。等他已站好了,塞特姆布里尼也敞開破舊的皮夾克,走上了自己的位置。這時漢斯·卡斯托普才奮力掙脫麻木狀態,再一次急急忙忙地挺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