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竇重重2
2024-10-14 04:06:38
作者: (德)托馬斯·曼
接著是一陣沉默。誰都想等著別人先說話。最近幾天,這位那位也許確曾檢討過自己的思路,看它到底通向那位故人;但是讓死去了的親人歸來,也即實現讓亡故者回返人世的願望,畢竟是一件複雜而又棘手的事。歸根結底,實話實說,原本並不存在實現這個願望的可能呀;它只是一個錯覺;擺在光天化日之下來觀察,這個願望跟眼前要做的事情本身一樣,一經大自然抽去其可能性,都將表明是完全不可能的啊。至於說到我們心懷悲痛嘛,倒不是因為我們見不到自己的親人復生,而是因為我們知道根本就不可能存在這樣的希望。
在座的人們全都隱隱有此感覺;這兒呢,並不當真存在亡人復生的現實,而純屬一場情感遊戲和戲劇表演,能做的最多不過讓你看一看故去的親人,也就是說,本是一樁對實際生活並無多大影響的事情,然而又誰都害怕和自己所想像的親人謀面,也因此誰都有理由把提出希望的權利推讓給別人。就連漢斯·卡斯托普也畏縮不前,在最後一刻也打算讓人家先出頭,雖說昨天夜裡他還聽見過那好心而隨和的「請吧,請吧!」,可他又感覺實在拖得太久了,便忍不住把頭轉向集會主持人,嗓音喑啞地對他說:「我想見一見我已故的表兄約阿希姆·齊姆遜。」
這樣一來全場都鬆了口氣。在與會的所有人中,只有丁富博士、捷克人文策爾和接靈女本身,不曾認識這位表兄。其餘所有的人,費爾格、魏薩爾、阿爾賓先生、帕拉范特檢察官、馬格努斯先生和夫人、施托爾太太、萊薇小姐、克勒費特小姐,全都興高采烈地叫起好來,就連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滿意地點了點頭,儘管他與約阿希姆一直關係冷淡,因為這位對他搞的心靈分析頗不以為然。
「很好!」博士先生說,「你聽見了嗎,霍爾格?被點名的這個人活著時與你素昧平生。在彼岸你是否認識他,是否準備把他給我們領來?」
全場緊張期待。被催眠的女孩身軀晃動,呻喚、哆嗦。她似乎在尋覓,在搏鬥,同時左擺右搖,一會兒咬漢斯·卡斯托普的耳朵,一會兒咬克勒費特的耳朵,嘀嘀咕咕的不知說了些什麼。終於,漢斯·卡斯托普感到了她兩隻手的掐捏,意思是「行啊」,於是做了匯報。接著——
「那就好!」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提高了嗓音,「幹活兒吧,霍爾格!放音樂!」他叫道,「聊天!」接著,他又反反覆覆叮囑強調,思想一點兒不要緊張,不要硬去想像所期待出現的情形,只有無所拘束,不當一回事,反倒對事情有幫助。
接下來出現了我們主人公年輕生命中最奇異的時刻;儘管我們不完全清楚他未來的命運,儘管故事講到一定的地方他將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我們仍不妨推斷,這將是他一生所經歷的最最奇異的時刻。
這段時間超過了兩個鐘頭,我們馬上就會講,包括霍爾格已開始的「活兒」,或者說原本是小艾莉的「活兒」一個短暫的停頓——這「活兒」拖得長得實在可怕,搞得大家終於開始感覺氣餒,都開始懷疑它能不能取得結果,再加上出於純粹的同情,都一次次忍不住想提出來將它縮短,將它放棄;要知道,這「活兒」看上去實在太艱難,實在已超越硬著頭皮來完成它的嬌弱女孩的能力,實在慘不忍睹。身為男人,只要我們不逃避做人的責任,就會從人生的某個階段認識這種難以忍受的憐憫同情;它可笑地不被任何人接受,甚至很可能完全不合時宜,卻忍不住會從我們胸中迸發出來,化作一聲憤怒的「夠啦!」。雖然「它」並不會就夠,也不允許「它」夠,雖然不管怎麼樣都必須堅持到結束。讀者該已明白,這裡講的是咱們如何為人夫為人父,講的是妻子分娩的情形;事實上,艾莉的痛苦掙扎,真是跟女人分娩像得不能再像,像得不容置疑,因此即使一個從未見過分娩的人,比如咱們年輕的主人公吧,也必定能夠看出來;事實也確乎是這位年輕人沒有逃避做人的責任,於是就在眼前的狀態下見識了有機生命這極其神秘的一幕——可這又是怎樣一種狀態!造成這狀態的又是怎樣的契機!眼前呈現的又是怎樣的情景啊!這間紅光籠罩中的、情緒激動的產房,它的種種特徵和細節——不論是那位光著手臂、穿著輕飄如水的睡袍的年輕產婦本人,還是其他的所有安排,諸如不停地放送的輕佻樂曲,會眾們奉命進行並維持著的說說笑笑,以及他們替那位女鬥士鼓勁兒的歡呼怪叫:「咳,霍爾格,勇敢點!快啦快啦!別泄氣,霍爾格,堅持往外用勁兒!你一定行!」——所有這一切都只能稱為醜惡,除了醜惡還是醜惡。至於這裡的「丈夫」個人及其處境,我們也絕不排出在觀察之外——既然漢斯·卡斯托普自己樂意充當這個角色,我們也就不妨真的當他是這位「丈夫」——你看他把產婦的雙膝夾牢在自己膝頭之間,兩手緊握住她的手:這雙小手已經汗濕淋淋,就像當初他握過的那雙萊拉的手,為了避免它們滑脫出去,他不得不一次次地重新握緊。
要知道,他們背後的壁爐一直在散發熱氣。
氣氛神秘而肅穆嗎?唉,才不哩!在慘澹的紅光中吵吵嚷嚷,情調全無,已經習慣了的眼睛只勉強看得見房裡的情形。樂曲聲和呼叫聲讓人聯想到救世軍誓師的喧鬧場面,就算漢斯·卡斯托普這位從來沒有參加過類似狂熱宗教儀式的人也一樣。眼前的場面雖也神秘、詭異,令敏感的心頓生虔誠,卻絕無裝神弄鬼之嫌,充滿自然和生命的意味——至於如何藉助人與人間的親密情感,我們已經講了。艾莉的掙扎帶有陣發性質,時發時停,停下來時腦袋便從椅子上垂向一邊,整個處於不省人事狀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稱之為「深度催眠」。等會兒她又一躍而起,大聲呻吟,身體劇烈晃動,跟監護人推推搡搡,拉拉扯扯,湊近他們的耳朵熱乎乎地說胡話,手做著往旁邊拋甩的動作,似乎想把什麼從身體內驅趕出來,牙齒咬得嘎嘣嘎嘣響,有一次甚至咬著了卡斯托普的衣袖。
這樣搞了一個多小時。集會主持人考慮到大家的需要,宣布休息一會兒。捷克人文策爾剛才為了讓大家換個口味輕鬆一下,同時也保護機器,曾抱起吉他來熟練地彈奏,現在也把樂器放到了一旁。大伙兒鬆開了相互拉著的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走到牆邊,撳亮了天花板上的頂燈。白色的燈光頓時亮晃晃地充滿室內,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全都傻乎乎地眯縫起來。艾莉深深地彎著腰繼續酣睡,臉幾乎埋進懷裡。看上去她仍在忙乎著,完成著本該另一個人做的事情;漢斯·卡斯托普驚訝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有好幾分鐘,她凹著手掌在自己的髖部附近挖來挖去,把手先伸出去再耬回來或者扒拉回來,像是在拖拉或搜集什麼東西。——最後她猛地抽搐幾下便甦醒了,眨巴眨巴眼睛,雖同樣目光待滯,卻面帶微笑。
她是在微笑——纖巧而略顯拘謹地微笑。適才大伙兒對她受苦受難的同情憐憫,看來事實上都白費了。她樣子似乎並不特別疲倦。也許她壓根兒忘記了剛才的事情。她坐在大夫靠窗的辦公桌面前的患者座椅里,在大夫本人和隔開長沙發的屏風之間;她讓椅子轉了一下,好把手臂撐在桌面上,眼睛望著房間。他就這麼坐著,接受著眾人目光的撫摸,以及來自四面八方的點頭鼓勵,在長達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裡始終一聲不吭。
這是一次真正的休息——心裡不再有所牽掛,充溢著幹過活兒以後的滿足感。只聽男士們的香菸盒兒噼啪作響。大伙兒愜意地吞雲吐霧,湊攏一堆談論集會的情況。還早著呢,沒有理由喪失信心,一定認為最後不會取得結果。有跡象表明,完全可以排除這樣的消極情緒。幾位靠近大夫坐在半圓末端的人,對此意見完全一致,都聲言在醞釀接靈的過程中,朝著一定的方向,有規律地一次接著一次,從靈媒本人身上有一股冷氣送出來,他們都清楚地感覺到了。另一位會友則聲稱看見了光影現象,就是一些白色的光斑,一些遊動的凝聚著的力,在屏風前面時隱時現,變幻著形狀。一句話,別鬆勁!別灰心!霍爾格既然答應了,就沒有理由懷疑人家會兌現諾言。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發出信號,接靈活動重新開始。他親自送艾莉走向刑椅,邊走邊撫摸她的頭髮;其他人則各就各位。一切如同先前,儘管漢斯·卡斯托普申請辭去首席監督的職位,卻遭到了集會主持人斷然拒絕。他說,他重視讓表示了願望的人直接獲得親身感受,以證明靈媒確實是搞不了任何的假。於是,漢斯·卡斯托普又進入與艾莉的特殊對峙狀態。白熾燈熄滅,紅色黑暗降臨。音樂重又響起。過了幾分鐘,艾莉突然重新身體抽搐,雙手划動;這一次報告「進入狀態」的變成了漢斯·卡斯托普。重又繼續著醜惡的分娩過程。
它是多麼艱難和可怕喲!簡直就像不肯有所進展——能成嗎?胡扯!這哪兒來的懷孕?分娩——怎麼個分娩,娩什麼?「救命呀!救命呀!」接靈女孩狂叫不止,陣痛眼看就要轉變成有害而危險的持續性痙攣,也即專業助產士所謂的「急癇驚厥」。她呼喚大夫,要他把手搭在她身上。他照辦了,一邊還實實在在地在開導她。磁感應——如果這是磁感應的話——增強了她繼續掙扎的力量。
也就是說,兩個鐘頭過去了。吉他和留聲機輪換著讓室內飄蕩起輕快的樂曲,久已不見陽光的眼睛又勉勉強強適應了黯淡的光線。突然間出了一點意外——肇事者是漢斯·卡斯托普。他提出動議,其實也就是說出自己久已懷有、原本一開始便有的願望和想法;要是可能,他早一些說出它們就好啦。這時艾莉腦袋耷拉在被他握著的手上,已經「深度催眠」;文策爾正好在換唱片,或者翻唱片,我們的朋友便下決心開了口,說他想提個建議——事情不大,但他估計也許會有用處。他有……也就是說院裡的唱片室里藏有一張片子,選自古諾的歌劇《瑪格麗特》的《瓦倫廷的祈禱》唱段,男低音加樂隊協奏,異常感人。他個人認為,不妨放一下這張唱片試試。
「為什麼呀?」博士在紅色的昏暗中問。
「情緒問題,感情問題。」年輕人回答。那張片子的精神情調,他說,很是不一般,很有些特別。不妨試一試嘛。據他看,不能完全排除,這樣的精神情調,可能縮短正在這裡進行的活動的過程。
「片子在這兒嗎?」博士想知道。
不,不在這兒。不過漢斯·卡斯托普一拿就能拿來。
「您想到哪兒去啦!」克洛可夫斯基斷然拒絕。為什麼?漢斯·卡斯托普想去取了再回來,然後重新開始中斷了的工作?這真是痴人說夢。不行,壓根兒不可能。要那樣一切都亂了套,全得從頭做起。再說科學的精確性,也禁止跑進跑出,哪怕只是想一想都不行。診療室的門鎖著咧。鑰匙藏在博士他本人的口袋裡。一句話,唱片不是一伸手就取得來的,他就休想……克洛可夫斯基一個勁兒往下說,捷克人已從留聲機那邊插進來:
「片子在這兒啦!」
「在這兒?」漢斯·卡斯托普問。
是的,在這兒,馬格莉特。瓦倫廷的祈禱。請吧。它意外地跑到了輕音樂夾子裡,沒有按編排插入本該插入的詠嘆調綠色封面第二集。偶然地,特殊地,粗心地,可喜地,混到這裡邊來啦,只須要放上機子就萬事大吉。
漢斯·卡斯托普有什麼好講啊?他啥也沒講。倒是博士說了句「那更好嘛」,引得不少人隨聲附和。唱針吱吱作響,機盒關上了。在讚美詩般的伴唱聲中,一個男聲引吭高歌:「我就要離開你……」
沒任何人說話,全場凝神傾聽。歌聲響起,艾莉立刻重新開始她的工作。她打起了精神,又在哆嗦,呻吟,抽水,把濕滑的雙手硬在腦門兒上。唱片繼續轉動,已經到了曲子當中節奏跳躍、涉及戰鬥和危險的段落,情調既果敢又虔誠,富有法蘭西歌劇的味道。隨後是結尾部分,樂隊伴奏比開始時更加氣勢磅礴,雄渾的男低音於是唱道:「天上的主啊,請聽我祈禱——!」
漢斯·卡斯托普忙著照看艾莉。艾莉僵直著身子,呼吸急促困難,隨後長嘆一聲癱坐下去,久久不再動彈了。正當卡斯托普躬下身觀察她,突然聽見施托爾太太從嗓子眼兒里憋出來的嗚咽聲:
「齊姆——森——!」
卡斯托普仍然埋著腦袋,口裡湧起一股子苦味。他聽見另一條嗓子低沉的、冷冷的回應:
「我早看見他啦。」
唱片放完了,銅管樂器奏出的最後和弦已音沉響絕。可是沒有人去讓機器停下。唱針繼續在片子中央空轉,劃出來吱兒吱兒的噪聲。這時他才抬起頭來,也沒有尋找,目光卻已投向了正確的方向。
房間裡比早先多了一個人。在那兒,在遠離眾人的後邊,在黯淡的紅光幾乎完全讓黑夜吞沒、目力勉強還能企及的地方,在大夫的辦公桌和屏風之間,在那把也就是休息時艾莉剛才坐過的給患者坐的轉椅上,正對著集會的房間,坐著約阿希姆·齊姆遜!就是在最後的日子裡兩頰深陷的齊姆遜,就是蓄起了戰時大鬍子的齊姆遜,在鬍鬚叢中高傲地噘著厚厚嘴唇的齊姆遜。他仰靠著椅背坐在那裡,蹺起個二郎腿。他面容憔悴消瘦,雖然頭上的帽子投下了陰影,仍可看出他痛苦的表情,看出那賦予這張臉男性美的嚴肅和堅毅。在兩眼之間的額頭上,在深深的眼窩中刻著兩道皺紋,可這無損他那又大又黑的美眸射出的目光顯得溫柔;這目光沉靜地、友善地瞅著漢斯·卡斯托普,這目光僅僅投向他一個人。生前成了他表兄小小苦悶的那對招風耳,一樣也從帽子底下露了出來;真不懂戴這頂奇怪的帽子有什麼用。約阿希姆穿的不是便裝,他的軍刀看樣子倚靠在架著的腿上,刀柄則由雙手握著;在他的皮帶上似乎還看得見像手槍套的東西。不過他穿的又不像是真正的戎裝。不見任何閃閃發光的、色彩鮮明的裝飾,只有制服的翻領和兩側的大口袋,再就是低低地戴著一枚十字章。約阿希姆的腳顯得挺大,腿挺細長,褲腿看來很窄很緊,樣子與其說像軍人,不如說更像運動員。可那帽子是怎麼回事呢?他就像腦袋上扣著只戰地野炊用的鍋,只是在下巴底下系了根防風的帶子罷了。這可讓他看上去既像個老古董,又像個鄉巴佬,打仗嘛勉強湊合,樣子卻挺古怪。
漢斯·卡斯托普的手感到了艾倫·布朗特的呼吸,耳畔則是克勒費特的氣喘吁吁。除此之外一片死寂,僅僅還剩下那誰都沒有去關的留聲機,在片子完了以後仍一個勁兒地轉動,讓唱針不斷劃出來刺耳的噪聲。漢斯·卡斯托普沒有掉轉頭瞅任何一位會友,也根本不想看他們幹什麼,聽他們說什麼。他遠遠探出身子,腦袋斜伸過手臂支撐在膝頭上,兩眼死死盯住坐在患者座位上的來客。一剎那間,他像有要反胃的感覺。他喉頭髮緊,胸口裡邊痙攣了好幾下,便忍不住哽咽抽泣起來。「對不起!」他喃喃著,已經熱淚盈眶,什麼都再也看不見了。
他聽見有人咬他的耳朵道:「您快叫他呀!」——他聽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男低音既興奮又莊重地喊他的名字,重複著剛才那個要求。他沒有聽從他們,而是從艾莉的面孔下邊抽出手來,站直了身子。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又在叫他的名字,這次用了告誡的語氣。誰知漢斯·卡斯托普卻幾步跨到進門處的台階旁,一伸手撳亮了頭頂上的白熾燈。
艾倫·布朗特立刻驚恐得厥倒,躺在克勒費特小姐懷裡劇烈抽搐。來客的座椅空空如也。
漢斯·卡斯托普徑直走向站在一旁提抗議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走到他面前想要說點什麼卻只動了動嘴唇,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粗魯地腦袋一昂,把手伸了過去。要到鑰匙以後,他沖大夫狠狠點了幾下頭,便一轉身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