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竇重重

2024-10-14 04:06:35 作者: (德)托馬斯·曼

  最近幾年,埃德欣·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報告會發生了一些出乎意料的變化。他的研究原本涉及心靈解析和人的夢境,帶有濃重的冥界和墳墓的味道;誰知近來卻在公眾毫不察覺的情況下,悄悄轉移了方向,一頭鑽進極其神秘的魔幻領域中去了。他那些兩周一次在餐廳里做的報告,是本療養院招徠客人的主要項目,是其宣傳資料引以自豪的資本——做這些報告時,博士先生身穿大禮服,腳蹬皮涼鞋,站在鋪了台布的小桌子後邊,面對著屏神凝息的「山莊」聽眾,拖長了他那帶有異國風情的語調。講的不再是隱蔽的情慾衝動,不再是疾病向著有意識的激情的轉化回歸;而是講催眠術和夢遊症的神秘、稀罕表現,講心靈感應、夢境徵兆和第二視覺現象,還講了歇斯底里型精神病創造的奇蹟,說什麼通過對它們的討論大大開闊了哲學的視野,云云。經他這麼一講,這樣一些謎便突然在聽眾的眼裡閃閃爍爍,就如同物質與心理的關係之謎,還有生命本身這個謎,它們通通看上去都更有希望通過病態的、神神秘秘的途徑求得解答,而通過健康之路則希望渺茫……

  我們講這些,是因為我們覺得有責任提醒某些自詡高明的人士自尊自愛。他們相信,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只是想避免自己的報告單調乏味,也就是純粹出於提高聽眾興致目的,才轉而講起了神秘現象。這便是哪兒都聽得見的褻瀆誹謗。不錯,在星期一的報告會上,男士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尖著耳朵;萊薇小姐呢,也比以前更加像一個胸口內裝上了發條的蠟像。可是這樣的效果挺合理嘛,合理得就像博士先生的思維邏輯推論;這樣的效果,他不僅有獲得的權利,而且也必須獲得。人類心靈這些陰暗而寬廣的地帶,一直屬於他的研究領域;人們稱這些地帶為潛意識,儘管可能說它們是超意識還更好,因為從這些領域有時會冒出來某個認識,它遠遠超出個人的意識之上,讓人不由得想到:在個別心靈和一個全知的眾人心靈的最深層、最陰暗的區域之間,存在著一些關聯和聯繫。下意識領域,按其本來意義講是「玄妙的」,也很快在這個詞的狹義上證實確實玄妙,並且成為產生那些權且也稱作玄妙現象的源泉之一。這還沒有完哩。被抑制的、精神化了的情慾表現為有意識的心靈活動,誰要在有機體的病理現象中看見了由此產生的結果,他就會承認精神在物質世界裡的創造力——這種力量,我們不得不稱它為神秘現象的第二源泉。研究病理學的唯心主義者,姑且不講病理學唯心主義者,他會發現自己一開始進行思考,就接觸到了一般的存在這個問題,也就是說,精神與物質的關係問題。唯物主義者作為一種強壯有力的哲學的兒子,從來都堅持自己宣布精神為物質的粼光閃閃的產物的權利;相反,唯心主義者從相信精神創造力的原則出發,傾向於並且很快便決定從完全相反的意義上,來回答什麼為第一性的問題。總而言之,這裡所出現的,就是那個什麼在先什麼在後的老大難問題:是先有雞呢,還是先有蛋。這個爭論無法解決,正因為兩個方面都是事實:如果沒有雞來下蛋,就沒法想像有蛋;如果沒有蛋來孵雞,也沒法想像有雞。

  話說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最近在他的報告中,就探討了這樣一些問題。他是從有機的、合法的、邏輯的途徑,走到了這一步,對此我們怎麼強調都不為過;相反,如果我們加上一句,說還早在事情由於艾倫·布朗特的出現而進入經驗和試驗的階段之前,他就已經開始探討這樣的問題,那就只會顯得多餘了。

  誰是艾倫·布朗特?我們差點忘記了,咱們的讀者還不知道她,雖說我們對這個名字自然已十分熟悉。她是誰呢?乍一看誰都不是。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名叫艾倫,亞麻般的淡黃色頭髮,丹麥女孩,但甚至不是來自哥本哈根,而來自芬寧島上的荒涼小鎮歐登賽,她父親在那兒開著一家奶油作坊。她自己已經自立,右臂上戴著袖套,在首都一家銀行的地方分行當職員,坐著一隻可以轉動的高腳凳,成天趴在帳本上已經好些年——就這樣,她開始發燒了。病情不嚴重,原本還有些懷疑的性質,何況艾倫自來就弱不禁風,顯然還患有貧血症——無論如何都招人愛憐不是?所以誰都忍不住要摸摸她那亞麻色的小腦瓜,宮廷顧問每次在餐廳里和她談話也總這麼做。北方的寒冷包裹著她,因此她身上具有一種玉潔冰清的氣質,天真無邪的少女氣質,真是十分可愛,一雙藍眼睛,目光澄澈得像個孩子,說話聲音又尖又高又細,講起德語來微微有些結巴,並且常犯一些典型的語音小錯誤,如把「肉」念成了「又」之類。五官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下巴嫌短。她坐在克勒費特那桌,這位呢,則像母親似的關照著她。

  就是這個布朗特小姐,就是這個艾莉[90],就是這個小小的、和氣的丹麥姑娘,就是這個騎自行車的、成天蜷伏在高腳凳上的小女娃,就是這個誰見上一兩面連做夢也想不到會出什麼事的小人兒,卻出事啦。她剛上山來上幾個星期事情就開始暴露,而要全部揭示出這稀罕事兒的奧秘,如今已成了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研究課題。

  晚飯後的集體娛樂,最先提供了讓咱們學者感到愕然的契機。大伙兒玩兒著各式各樣的猜測遊戲;接著是藉助鋼琴聲尋找藏匿起來的物件,就是找的人越接近目標,琴聲便越響,反之找錯了方向,琴聲也越來越弱;隨後又變為把一個人關在門外,等裡邊的人商量好了一連串的任務,才放他進來嘗試著逐一完成:例如先叫某兩個人交換戒指,再三鞠躬邀請某人跳舞,再把圖書室里指定的某本書抽出來遞給這個那個,如此等等。須要指出的是,「山莊」療養院的女士先生們原本是不習慣玩這類遊戲的。是誰刮起來的這股風,事後也沒法搞清楚了。可以肯定不是艾倫。只不過人們入迷上癮,卻又是在她上山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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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加者嘛,幾乎全是我們的老熟人,漢斯·卡斯托普也在他們裡面。他們玩兒起來表現有好有差,也有完全不行的。艾倫·布朗特的能耐卻非同一般,出色之極,簡直甭提了。她尋找藏起來的東西十拿九穩,博得了大伙兒的喝彩、驚嘆和歡笑;等到她再完成了那一連串的動作,人們卻一個個目瞪口待,啞口無言。不管大伙兒悄悄地給她規定些什麼,她都能完成,總能完成,而且是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毫不猶豫躊躇,也無須琴聲引導,一進門來就開始行動:她從廚房裡抓來一撮鹽,把它撒在帕拉范特檢察官的頭頂上,然後拽著他的手一起走到鋼琴前,用他的手指在琴鍵上彈奏出《飛來一隻小鳥兒》的開頭。接著她又把檢察官領回座位,對他行了一個屈膝禮,再拖過來一隻小板凳,最後在他的腳邊上坐了下來——嚴格按照眾人絞盡腦汁為她設想出來的程序。

  如此說來她竊聽了哦!

  艾莉臉頰緋紅;看見她害羞了,大伙兒心裡真叫輕鬆,齊聲地責罵她,她呢,卻極力辯解:不,不,不是這樣,請別這麼想她!她沒在外邊偷聽,沒貼著門偷聽,真的沒有!

  沒在外面偷聽,沒貼著門偷聽?

  「哦,沒有,請——原諒!」她是在房裡聽見的,當她進來的時候,她沒有辦法,不聽不行嘛。

  不聽不行?在房裡?

  老有誰咬她耳朵,她說,悄悄告訴她該怎麼做,聲音很輕很輕,但是卻再清晰不過。

  這就是坦白交代,很顯然。小艾倫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她騙人了啊。她原本就該聲明,她不適合玩這樣的遊戲,因為有誰把什麼都對她講了。一個參加者如果對其他參加者擁有超自然的優勢,競賽就失去了任何意義。按照體育道德的原則,艾倫突然之間就遭到了淘汰,致使這淘汰的理由,叫不少人在聽她承認錯誤時脊背陣陣發涼。幾條嗓子同時呼喚著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於是就有人跑去請他,他來了:矮矮壯壯的,笑呵呵地好像什麼都清楚,整個兒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叫你不能不放心。路上人家已氣喘吁吁地向他報告,出了怪事啦,出了一個什麼全知道的女的,一個能聽到許多聲音的小女娃子。——嗯,嗯,還有什麼?靜一靜,朋友們!咱們瞧瞧。這正是他的地盤啊——所有別的人站上來都東倒西歪,感到腳下空虛,他卻四平八穩,行動自如。他提出問題,他側耳細聽。嗯,嗯,這就對啦!「你的情況是這樣嗎,孩子?」他把手撫在小姑娘頭上,誰都喜歡把手撫在她頭上。有許多理由重視這件事,卻毫無理由大驚小怪。他把自己帶異國情調的褐色目光沉浸到艾倫的淡藍色目光中,同時手輕輕從她頭頂往下撫摸到了肩膀上,手臂上。艾倫回應他的目光越來越虔誠,也就是慢慢朝胸前和肩膀耷拉下腦袋,眼睛越更仰望著他。這位飽學之士隨意地在她的臉面前揚了揚手,小姑娘的目光便開始變得散亂起來,他於是宣布一切都沒有問題,激動的療養客們全都可以靜臥去了,只有艾倫·布朗特得留下,他還想跟她「聊聊」。

  聊聊!可以想像會怎麼聊。在聽見愉快、親切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又用這個詞的時候,沒有誰感覺是滋味。每個人心裡都涼了一下子,漢斯·卡斯托普也是如此;他一邊慢慢撐開他那咯吱咯吱叫的躺椅,一邊回憶起當艾莉完成著他不可思議的表演,並為此不好意思地做檢討的時候,他腳下的地板動搖了,心裡感到陣陣噁心和恐懼,就跟在海上暈船時一樣。他從來沒經歷過地震,但他對自己說,地震的感覺必定也差不多這麼可怕——不同的只是艾倫·布朗特的特異功能還令他產生了好奇,這好奇卻又包含著對自身的嚴重絕望感,意思就是:意識到了精神達不到這個它意欲摸索的領域,所以便產生了懷疑,不知道它是徒勞的呢還是罪惡的,雖說這並未妨礙它仍然是它,也即是好奇心。在自己有生之年,漢斯·卡斯托普跟任何別的人一樣,也聽見過這個那個有關神秘自然或者超自然現象的傳說——是的,比如關於一位能預見未來的太姑婆,就傳到他耳里來了一個令人傷感的故事。只不過呢,他雖說不拒絕理論上抽象承認這個神秘世界的存在,但在現實生活中這個世界卻從未走近過他,使他有一些親身的體驗;而且對這樣的體驗懷有反感——如果允許我們在談我們絕對平凡的主人公時,也用這樣一些意義非凡的詞語的話——這是一種情趣的反感,審美的反感,出自人類自豪的反感;他這反感與他的強烈好奇,差不多旗鼓相當。他預先感到,清清楚楚地感到,不管將有怎樣的體驗也永遠不可能變成另一個樣子,而只會是乏味,只會令人不解,只會有損人的尊嚴。然而儘管如此,他仍心急火燎,期待著獲得對超自然現象的體驗。他理解,「徒勞或者罪過」作為一種選擇,已經夠糟糕的了,甚至根本就不成其為一種選擇,而是本來就一碼事,精神的無望本來就是道德犯禁的外在表現而已。他那位必然會強烈反對這些嘗試的導師,他對漢斯·卡斯托普的告誡已牢牢紮根在他的思想中;他的道德意識終究跟他的好奇心發生了碰撞,大概一直就在發生碰撞;這是一個外出遊學的人必不可免的好奇心,也許在他對那位王者般的神秘人物著迷的時候,就已經離眼下出現的超自然領域不遠了。這好奇心表現出一種軍人性格:一旦需要,違禁就違禁。於是,漢斯·卡斯托普決定堅守陣地,不迴避逃跑,要是艾倫·布朗特繼續冒險的話。

  克洛可夫斯基大夫頒布了一條嚴厲的禁令,今後不准外行再拿布朗特小姐的特異功能做試驗。他已用科學把這孩子包裹起來,經常和她一起坐在他的心理分析實驗室里談話,據說還對她施過催眠術,拼命地發掘她身上的潛能並使之規範化,還想弄清楚她的心理生活史。最後這件事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也就是那位像母親一樣關懷她的朋友和保護神,同樣也在進行。在保證絕對不外傳的前提下,她從小姑娘嘴裡套出了這個那個,又在保證絕對不繼續傳的前提下,傳得個全院直到傳達室里都無人不知。例如她打聽出來,小姑娘在完成任務時咬她耳朵的那人或那物,名字叫霍爾格——就是那個小青年兒霍爾格,就是一個精靈,她跟他很熟,一個消失了、氣化了的生命,就是小艾倫的保護神什麼的。——這麼說,就是他告訴她抓鹽和拉起帕拉范特的食指的嘍?——是的,是他影影憧憧的嘴唇親熱地湊到她耳邊,害得她痒痒得差點兒笑出來,悄悄告訴了她要做的事。——從前在學校里,霍爾格要是提前把她沒有準備的考題答案告訴他,那就太美啦。——對這個問題,艾倫保持沉默。霍爾格大概不允許這樣做,她後來說。考試這樣嚴肅的事情,他不好插手;再說呢,他自個兒恐怕也不真正知道答案。

  後來又探聽出,艾倫打小兒就常看見幻象,儘管其間相隔的時間相當久——有形的幻象和無形的幻象。——什麼叫無形的幻象?舉例說:她十六歲時,一天獨自坐在父母家中起居室的圓桌旁做針線活,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她父親的哈巴狗弗雷亞躺在她腳邊的地毯上。圓桌上鋪著一條花台布,就像老太太們疊成三角形披在肩上的那種土耳其紗巾:台布呈對角鋪在桌子上,使得每一方都短短地垂下來一個角。可是艾倫突然發現,她對面的那個台布角慢慢卷了起來:靜靜地、仔細地、規則地朝著圓桌的中央卷了好大一塊,最後就形成了一個長長的圓布筒;與此同時,弗雷亞也躥了起來,前爪趴在地上,聳起皮毛,蹲坐在後腿上,隨即狂吠著衝進隔壁房間,鑽到了沙發底下;在接下來的一年多里,再怎麼哄它都不肯再踏進起居室一步。

  卷台布的是不是霍爾格呢?克勒費特小姐問。——布朗特小姑娘不清楚。——當時,她看見這個情況到底想的什麼?可當時根本不可能產生任何想法,所以艾倫她也就什麼也沒有想。——她有沒有告訴她父母?沒有。——這就稀罕啦。儘管在當時的情況下根本什麼都不能想,可艾倫她畢竟還是有些感覺,所以嘛,才會對此事和類似的經歷諱莫如深,羞於啟齒,嚴格保守秘密不是。——那她有沒有因此挺難受。——不,沒有特別難受。一塊桌布捲起來了有什麼好難受的。倒是另外的情況叫她難受些。例如:

  一年前,也是在歐登賽的父母家裡,一天清晨,還很早很早,她便離開在底層的臥室,穿過前廳登上樓梯準備去到二樓的就餐室,想照老習慣趕在父母到來之前煮好咖啡。差不多走到了樓梯中間轉彎的平台,她突然看見在上面的樓梯口上,站著她早已經嫁到美國去了的姐姐索菲——活生生的她本人:一身白色的衣裙,頭戴一頂奇怪的用睡蓮編成的花冠,雙手握在肩膀旁邊,沖她點著腦袋。「不錯,可真是你嗎,索菲?」艾倫腳下生了根,又是欣喜又是害怕地問。索菲再次點了點頭,隨即就慢慢變得虛無縹緲了。一開始變得透明起來,很快便只能看見一條流動的蒸汽,再往後什麼也看不見了,前面的路又給艾倫空了出來。事情很快得到證實,就在那天清早,索菲姐姐在新澤西州患心肌炎死啦。

  嗯,在克勒費特小姐對他講完以後,漢斯·卡斯托普表示,這種情況應該比較容易理解,也值得聽一聽。這邊出現幻象,那邊人真死了——無論如何,兩者之間看得出來某些值得注意的聯繫。於是,他答應參加她組織的一次顯靈活動。這個活動,是悄悄避開克洛可夫斯基大夫那帶嫉妒味道的禁令,由克勒費特小姐用一隻玻璃杯在艾倫·布朗特身上進行試驗。

  試驗在赫爾米娜·克勒費特的臥室里進行,應邀參加的只是某些關係不錯的人:除了東道主、漢斯·卡斯托普和小布朗特,就只有施托爾太太、萊薇小姐以及阿爾賓先生、捷克人文澤爾和丁富博士。入夜,鍾已經敲過十點,大伙兒才腳步輕輕地聚到一起,悄聲議論著注意看赫爾米娜的準備。準備的情況是,在她房間中央立著一張不大不小的圓桌,桌上沒鋪台布,而是中間底兒朝天地倒扣著一隻葡萄酒杯,酒杯的四周,靠著桌子的邊沿,隔著均勻的距離,擺著一張張通常是用來當籌碼的骨牌,在牌的背面上用筆和墨水寫上了二十五個字母。首先女主人上了茶,對此大伙兒真是非常感激;因為儘管活動如兒戲一般沒啥可慮之處,施托爾和萊薇兩位女士還是手腳冰涼,心怦怦亂跳。在享用完熱飲以後,大伙兒才坐在桌子邊;為了營造氣氛,克勒費特還關掉室內的頂燈,給床頭柜上的小檯燈也罩了塊布,使一切都沉浸在黯淡的紅光裡面。接著,根據要求,每個人都把右手的一根指頭輕輕按在酒杯的腳底面上,開始等待酒杯自行移動的時刻到來。

  挺容易出現這種情況,因為桌面光滑,杯子邊兒又是磨光了的,按在上面瑟瑟發抖的手指即使再輕也會產生壓力,壓力自然不會均勻,這個可能垂直往下按,那個則更多地橫著在用力,久而久之就足以使得杯子離開中央的位置。杯子在移動中碰到了周圍的骨牌,如果被碰的骨牌背面的字母組合成了有一定意義的詞,那就成了表明內心複雜以致齷齪的幻象,它是意識、半意識和無意識等因素混合而成的產物,是個別參與者的欲望——不管其本身是否承認自己這一舉動——和集體黑暗心靈的默契以及地下的神秘力量,共同起作用而促成的看似意外的結果;每個人都在潛意識中或多或少地參與並發揮了作用,只是可愛的小艾莉作用可能最突出罷了。這一點,大伙兒事先全都心中有底兒,只不過唯有漢斯·卡斯托普耐不住性子,才把它捅了出來,其他人卻都手指哆嗦著坐在那兒等待。女士們手腳冰涼、怦然心動,還有男士們沉悶壓抑,也正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也正是因為心中有數,也正因為誰都知道他們之所以深更半夜地聚到這裡來,等著出現那個稱為魔法的幻象或曰半物質現象,只是為了跟自己的天性玩一個骯髒齷齪的遊戲,只是為了對自身一些曖昧不明的部分進行一次好奇而可怕的試驗。至於他們遵循傳統,企圖通過玻璃杯的異動召喚死者對聚會的眾人顯靈,那差不多只是一種表面形式罷了。阿爾賓先生自告奮勇,願意充當大伙兒的代表,跟那些據說將出現的亡靈對話,因為他過去在這裡那裡參加過這種招神引鬼的聚會。

  二十多分鐘過去了。竊竊私語的話題逐漸枯竭,一開始的緊張已趨緩和。眾人都用左手支撐著右臂的臂肘。捷克人文策爾眼看打起瞌睡來了。艾倫·布朗特手指仍按在酒杯底兒上,大而純潔的孩子般的眼睛卻越過面前的物體,注視著床頭柜上小燈發出的燈光。

  突然間酒杯翻到了,從坐在周圍的人的手底下蹦了出來。大伙兒拼命用手指追趕它。它卻一滑滑到桌沿兒邊,順著邊沿滑了一段,隨後卻又呈直線大致回到了中央的位置上。到那裡再蹦了一下,便靜靜地停住了。

  眾人大驚失色,心裡卻既有幾分欣喜,又有幾分恐懼。施托爾太太哭聲哭氣地聲明,還是別再玩兒了好些;可別人告訴她,她該早些考慮好才是,這會兒只能靜悄悄兒待著啦。事情看來順利。大家商定先不要求玻璃杯去碰那些字母,只是以蹦一下和蹦兩下來回答「是」或「不是」就夠了。

  「有個靈魂來了嗎?」阿爾賓先生表情嚴肅,越過眾人的腦袋對空中發出詢問……

  跟著出現片刻的猶豫。隨後酒杯晃動一下,回答了「是」。

  「你姓什麼?」阿爾賓先生語氣近乎嚴厲,腦袋一擺加強了問話的力度。

  杯子移動起來,果斷地劃著名折線,從一個籌碼滑向另一個籌碼,在籌碼與籌碼之間總是要空跑一段,先返回到桌子中央去。它跑到了H,再到了O,再到了L,之後似乎沒了勁兒,亂套了,不再知道該怎麼辦,可接著又成了,又找到了G,找到了E和R。[91]早想到啦!是霍爾格本人,是霍爾格的靈魂,就是他偷聽了撒鹽什麼什麼的,可是對學校里的考試答案自然不便插手。他就在眼前,就浮蕩在空中,浮蕩在眾人的頭頂上。而今該怎樣打發他呢?眾人發起呆來。然後用手蒙著嘴悄悄商量,看還希望了解他什麼。阿爾賓先生做出抉擇,問霍爾格生前的地位和職業是什麼。他問了,口氣仍跟審訊犯人一樣,皺著眉頭,表情嚴厲。

  玻璃杯沉默了半晌。然後歪歪倒倒地移動到了D,退回去以後又到了I。這會是啥?氣氛緊張至極。丁富博士擔心地嘻嘻道:霍爾格該不會是小偷![92]施托爾太太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但並未能使玻璃杯停止活動,只見它儘管磕磕碰碰,卻仍滑到了C又滑到H再觸了一下T之後顯然錯誤地拉下一個字母,以R做了結束。拼出來就成了Dichtr[93]。

  我的老天,霍爾格是位詩人?——多此一舉,看樣子純粹出於驕傲,那玻璃杯竟又蹦又跳,表示人們說得對。

  「一位抒情詩人嗎?」克勒費特問,說時卻把「抒」念成了「虛」,叫漢斯·卡斯托普聽得很不是滋味……

  對這樣的刨根問底兒,霍爾格好像不以為然,沒做進一步回答;倒是把剛才那個詞重新拼了一遍,既快又穩而且清楚,剛才忘記了的E也補上了。

  好啊,好啊,居然是位詩人。氣氛越來越尷尬——某種特別的尷尬,對於自己內心某些無控制地帶的展示而言,不過由於這展示具有隱蔽的半實體性質,所以又獲得了通往外在的現實的方向。

  那麼處在他當前的狀態,霍爾格是否感到愜意和幸福呢,大伙兒想知道。——玻璃杯夢遊似的畫出了「從容」一詞。原來如此,原來從從容容。是啊是啊,他們自己是不會想到這個詞兒的,可玻璃杯卻拼出來了,所以也多半只能喝彩叫好了是不是。

  霍爾格他處於這樣的從容狀態,已經有多久了呢?——這時又出現了一點誰都料想不到的情況,一個像夢裡自然而然地產生的答案,也就是:「瞬息匆匆。」——太妙啦!不是還可以反過來說「匆匆瞬息」嗎?簡直稱得上是腹語一般神秘的詩的語言,特別是漢斯·卡斯托普更不能不對其叫絕了。而這「瞬息匆匆」呢,便是霍爾格的時間單位,自然囉,他不得不以近乎警句格言的回答來打發這伙提問者,咱們塵世間的語言和計量單位他無疑已經十分生疏,不可能再使用了唄。——還有誰想了解他什麼嗎?萊薇小姐承認自己對霍爾格的長相感到好奇,也就是想要知道,他當初長得像什麼樣子。他是不是個帥哥?——阿爾賓先生覺得提這種問題有損他的尊嚴,因而指示萊薇,她想問自己問。於是萊薇小姐便與霍爾格的幽靈以「你」相稱,問他道,他大概長著一頭金色的捲髮吧?

  「一頭漂亮的褐色、褐色的捲髮。」玻璃杯遊動起來,把褐色一詞仔仔細細拼寫了兩遍。在座諸君這才叫興高采烈啊。女士們公開表現出對霍爾格的愛慕,紛紛沖頭頂上的天花板拋著飛吻;丁富博士卻嘻嘻嘻地笑道:霍爾格先生看樣子還頗有點愛虛榮哩。

  這一講玻璃杯真箇怒不可遏,氣急敗壞!它瘋了似的在桌面上東沖西撞,狂翻筋斗,一下子從桌上滾了下去,落進了施托爾太太的懷裡,嚇得她臉色煞白,伸開雙臂,低頭死死地把玻璃杯盯住。大伙兒小心翼翼地捧起它來,一邊連聲道歉一邊把它放回原處。那中國人呢,則挨了一頓臭罵。他怎麼可以信口開河!瞧見啦,這就是他自作聰明的結果!現在霍爾格生氣走了,不再吐露一個字,怎麼辦?於是大伙兒只得拼命地求那玻璃杯。它要是樂意,沒準兒可以寫一首詩來著!在它還沒有浮游在「瞬息匆匆」裡邊之前,它曾經可是一位詩人呀。唉,他們多麼渴望感受到一些個詩意啊!他們全都將敞開心扉來體驗欣賞它!

  瞧哦,善良的玻璃杯蹦了一下:「行。」真的,在這一蹦一動裡邊,的確表現出了一些個善意與和解之意。接著,霍爾格之靈開始作起詩來,而一開了頭就已詩興大發,無須思索便寫得洋洋灑灑,一寫不知寫了多長時間——看那樣子,你是根本別想讓它再沉默下來啦!以腹語似的神秘語言寫成的,是一首真真正正令人驚訝莫名的詩,在座的人無不心懷欽佩之情,一字一句跟隨著吟誦;題材實在而富有魔力,無涯無際猶如大海,而寫的確實也主要就是海——一座沙岸陡斜的島嶼,環抱著一片蜿蜒寬闊的海灣,從海里升騰起來的一條條霧氣,堆積在狹窄的海灘上面。瞧啊,無涯的大海漸漸呈慘綠色,沒入遠方永恆的虛無;在那遠方一條條寬闊的霧帶底下,夏日的夕陽泛著暗紅色和乳白色的柔光,遲遲不肯沉入大海里去!誰也說不清楚,海水那顫動著的銀色反光,何時、怎樣化作了純粹的貝母般的熒熒珠光,化作了月長石般的白色和五顏六色混雜而成的無以言表的夢幻色彩,斑駁陸離……唉,這無聲的奇妙幻象神秘地產生,也神秘地消失了。大海已經睡去。然而在遠遠的海上,仍留有落日餘暉的溫柔印記。直到深夜,天一直不會黑下來。在海岸高處的松樹林中,總是明滅著點點幽光,在它的映照下,海灘上顏色慘澹的沙粒看上去竟如雪一般白。眼前宛若一座寒冬時節的靜穆森林,一隻貓頭鷹振翅掠過,林間便咔嚓咔嚓地響起一片枯枝折斷的脆響!我們該是處在這樣一個時刻!腳步是如此輕柔,夜是如此高爽,如此平和!而那下邊的大海,呼吸是那樣緩慢、深沉,就好像是在夢裡說著長長的囈語。你可渴望重新見到這樣的景象?要是渴望,那就走到岸邊光滑的陡壁邊來,踩著細軟的沙子往上攀登,讓冰涼的沙粒流進你的鞋裡。灌木叢生的地面陡斜地向下延伸,直到變成一片石灘,而在浩渺無際的海平線上,殘存的白晝仍隱隱約約,若隱若現……在這上邊的沙地里坐下來吧!它是那樣冰涼,那樣細軟,一如絲綢,一如麵粉!它將從你捏緊的拳頭裡流瀉出來,如一條沒有顏色的細線,流到地上便積成一座小小的山丘。你認出了這條細流嗎?它可就是那無聲地流經裝點隱士穹廬的易碎器皿,流經他那玻璃計時器狹小孔眼的細細沙流啊。一部翻開了的書籍,一個空空如也的骷髏頭,再加一具容易裝拼的框架,架子裡擺放著上下銜接的兩個薄薄的玻璃球,球里盛著一點兒取自於無窮的沙粒,這沙粒就在裡邊玩著時間那神秘而又神聖的把戲……

  如此這般,霍爾格的幽靈便天馬行空似的即興賦詩,從他故鄉的大海一跳跳到了一位隱士和隱士用於靜觀默想的器物上面,而且還提及其他的種種話題,還用夢囈般的大膽語言評說了人性和神性,令在座諸君無不五體投地,隨聲附和,甚至沒有時間插進鼓掌、喝彩來了;詩人霍爾格的思路真是太敏捷,太曲折蹊蹺,太變幻莫測啦,它一個勁兒地往前奔進,簡直就不想停下來。——整整寫了一小時還毫無停筆的跡象,說罷分娩的痛苦再說戀人的初吻,說罷苦難的巔峰極致再說上帝嚴父般的仁慈,真箇是絮絮叨叨,沒完沒了,還深入探討造物的奧秘,忘情地述及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度以及宇宙空間,一度甚至連加爾蒂亞人[94]和黃道十二宮也扯到了,要不是各位欣賞者終於從玻璃杯上縮回了手指,那肯定會鬧騰個通宵達旦。大伙兒只能對霍爾格千恩萬謝,表明這一次已經夠啦,真叫做夢也想不到有這麼美,永遠的遺憾是沒有誰邊聽邊做筆錄,這下子已寫成功的詩肯定會遺忘掉了不是!可不,絕大部分已經給忘掉啦,就像做過的夢一樣也沒著沒落,遺憾嘍遺憾嘍。下回得及時請上一名速記員,眼看著他白紙黑字、一五一十地統統保存下來。至於眼下嘛,在霍爾格先生又返回他那「瞬息匆匆」的從容狀態之前,最好是不是還惠允他們再勞駕一下他,請他給大伙兒回答這個那個問題——究竟什麼問題還說不準,只不過在眼前的情況下,他是否原則上樂意特別關照一下大伙兒,滿足一下大伙兒的心愿呢?

  回答是:「行!」然而這樣一來卻造成了尷尬:問什麼好啊?情況就像童話里講的一樣,仙女或者小精靈同意了回答一個問題,卻把主人公推到了可能會白白浪費掉寶貴機會的危險境地。有關世界和未來,值得去了解的事情多著哪;要做出一個選擇,那責任可是重大。由於誰也下不了決心,漢斯·卡斯托普才用拳頭撐著左邊腮幫,用一個指頭按著玻璃杯,開口道:他原本只打算來山上住三個星期,現在想問問結果到底將會待多長時間。

  也好,既然提不出任何別的像樣的問題,幽靈先生也樂於湊合湊合,就此顯示一下自己的博學多識。稍稍躊躇了一會兒,玻璃杯便開始移動起來。它畫出一組挺奇特的曲線,線與線好似彼此毫無一點兒關聯,沒有誰能夠窺出其中的奧妙。它先畫成一個音節「Geh」,接著又畫成一個詞「Quer」,一開始讓人完全摸不著頭腦;隨後卻畫出來一點兒跟漢斯·卡斯托普的臥室有關的圖像,這樣便簡單明了地發出一個指示:提問者應該橫著穿過自己的臥室。——橫穿過他的臥室?橫穿過34號房間?這是什麼意思呀?大伙兒坐在那兒你一言我一語,不住地搖頭擺腦袋,卻冷不防傳來了拳頭猛擊房門的咚咚聲。

  所有人一下全呆住了。一次突然襲擊?是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站在門外,來取締這違禁的集會來啦?大伙兒面面相覷,等待著那陰險狡詐的傢伙出現。這當口兒桌子中央又發出一聲巨響,同樣像是猛地擊了一拳,似乎要想表明,那第一聲巨響不是外邊傳來的,而是出自室內。

  原來是阿爾賓先生開了一個卑劣的玩笑!——這位自己卻發誓賭咒加以否認;再說呢,即使阿爾賓沒有信誓旦旦,大伙兒也幾乎可以肯定,在他們這個圈子中真的也沒誰能夠這樣子重重擊一拳。如此說來又是霍爾格在作祟嘍?眾人的目光一齊轉向小艾莉;她那麼靜悄悄地待著,誰都覺得怪異。她坐在靠背椅里,懸垂著手腕,手指頭兒按在桌沿邊,腦袋耷拉在肩膀上,聳著雙眉,小嘴兒卻有些往下咧,因此顯得更加小了,還在嘴角掛著一絲絲笑意,給人一個說陰險也陰險說無邪也無邪的印象,一雙孩子似的藍眼睛斜視著空中,卻什麼也看不見。大伙兒呼喚她,她卻沒有絲毫清醒的跡象。這當口兒,床頭柜上的小燈突然熄滅了。

  熄滅了?施托爾太太再也沒法忍受,不禁發出嚄嚄嚄的驚呼聲,要知道她可是聽見啪地響了一下啊。也就是說,燈不是自行熄滅,而是被擰熄了,被一隻手擰熄了;因為這是一隻陌生的手,所以她在提起它時小心翼翼。是霍爾格的手嗎?截至目前,他可一直都那麼溫和,那麼守紀律,那麼富有詩意唷;可是現在,他露出了原形,開始調皮搗蛋和惡作劇啦!誰能擔保,一隻猛擊過房門和桌子的手,一隻擰滅了檯燈的手,就不會來卡住某個人的脖子呢?只聽黑暗中有人喊拿火柴,有人要手電筒。萊薇小姐更是聲嘶力竭地大叫,說有人在扯她額前的劉海。施托爾太太驚恐得已顧不上害臊,大聲地祈求上帝保佑。「哦,主啊,再寬恕這一次吧!」她尖叫著,嗚咽著,求上帝對她發發慈悲,不要給她懲罰,儘管她曾把地獄當兒戲。只有丁富博士思維仍然正常,撳亮了天花板上的頂燈,讓光明立刻充滿了整個房間。大伙兒於是終於弄清楚,床頭柜上的小燈確實不是偶然自行熄滅,而是給誰擰熄了,因此只須將這暗中使出的手段再重複一遍,就會使燈重放光明。誰知在此期間,漢斯·卡斯托普個人卻不聲不響地經歷了一個意外,讓他覺得這是此間顯得幼稚的黑暗力量對於自己的特別關照:在他的膝頭上擺著一個沒有多少分量的物件,就是雅默斯舅舅當初從外甥的五斗櫥上拿下來時,曾經把他嚇了一跳的那件「紀念品」,也就是那塊顯示克拉芙迪亞·舒舍內部肖像的玻璃幻燈片。可以肯定,它絕不是漢斯·卡斯托普自己帶到這間屋子裡來的。

  他把幻燈片揣進懷裡,一點沒有大驚小怪。人們都忙著關心艾倫·布朗特;她仍然處於剛才說的狀態,雙目無神,模樣古怪,坐在老地方一動不動。阿爾賓先生沖她吹氣,學著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樣拿手掌在她臉面前向上扇風,最後她清醒了過來,可是——不清楚為什麼——她卻在嚶嚶哭泣。大伙兒於是撫摸她,安慰她,吻她的額頭,送她上床睡覺。萊薇小姐自告奮勇去陪施托爾太太過夜,因為這位嚇傻了的婦人已經找不著床在哪裡啦。漢斯·卡斯托普懷裡藏著莫名其妙地飛來的至寶,不反對與其他男士一道去阿爾賓房裡喝法國白蘭地,以便最後熬過這個不平常的夜晚;因為他覺得,這一類的事件儘管無害於心臟和精神,卻難免對胃神經產生不良影響,而且會是持久的影響,就好像一個航海暈船的人,回到陸地上已經好幾個鐘頭,仍舊會覺得腳下搖晃,胸中噁心。

  他的好奇心暫時得到了滿足。霍爾格作的那首詩,眼下看來也確實不賴;但是,事實又明明白白擺在眼前叫他無法迴避,預先已可感到整個事件內在的無望和無聊,所以他想,既已讓地獄之火燎到了自己身上,還是趕快罷手為妙。可以想像,當漢斯·卡斯托普對自己的導師談起自己的經歷時,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盡了全力增強他罷手的決心。「這可糟糕到了極點!」義大利撒旦大聲嚷嚷。「該死喲,該死!」至於那位小艾莉,他乾脆稱她為狡猾的騙子。

  對這個判斷,他的學生既不說是,也不說不,而只是聳了聳肩膀,聲言真實情況看來尚未明白無誤地得到澄清,因此也就說不清楚何謂欺騙。他講,也許界限本身便模模糊糊。也許在兩者之間尚存在一些過渡狀態,在無言的、無價值判斷的自然裡面尚存在真實性的不同程度,它們未曾經過客觀的評判取捨,在他看來附著得有強烈的道德行質。拿賽特姆布里尼先生關於「騙術」一詞的想法來說吧,這個概念里就混雜著夢幻的因素和現實的因素;這種混雜的情形,在自然界也許並不那麼陌生,真正感覺陌生的只是我們平庸的思想。生活的奧秘的的確確是個無底洞,如果洞中時不時地冒出來一些個神秘幻象,比如類似我們作風隨和、行事馬虎的主人公所遇見的那種,又有什麼奇怪呢。

  賽特姆布里尼先生盡職盡責地替年輕人洗腦子,也暫時達到了增強其信念的目的,使他近乎做出了承諾,將來絕不再參與那可怕的勾當。「注意啊,」義大利人提出要求,「注意你身上的那個人,工程師!要信賴自己清醒的和人道的思想,唾棄那蠱惑人心的邪說,那精神的垃圾!什麼幻象?什麼生活的奧秘?親愛的啊!什麼時候做出判別和區分的道德勇氣開始瓦解——例如在欺騙和現實之間進行判別和區分——那生活本身就算完了,判斷、價值和向善的努力就算完了,相反卻開始了道德敗壞腐朽的可怕進程。」賽特姆布里尼還講,人乃世間事物的尺度。他有權區分善惡,有權辨別真理和假象,而且這個權利不容轉讓;有誰膽敢使人動搖懷疑對自己這一權利的信念,他絕沒有好下場!他與其這樣,倒不如在脖子上掛個磨盤,一頭栽進深深的井中去淹死。

  漢斯·卡斯托普點頭應諾,一開始也確實遠離了那些個勾當。他聽人說,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把艾倫·布朗特叫到他的地下心理分析室里談過幾次話,並且挑選了少數療養客去旁聽。但是卡斯托普本人卻不當回事兒,謝絕出席——自然並未拒絕事後從某些參與者口中,還有也從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自己口中,了解有關試驗成效的情況。例如在赫爾米娜·克勒費特臥室里肆無忌憚地表演的那些個特異功能,像什麼捶打桌子和牆壁呀,擰熄床頭柜上的小燈呀,諸如此類,在大夫與患者的聚會中都系統地,儘可能原汁原味地,實踐和實現了。首先是由克洛可夫斯基會友很在行地對小艾倫實施催眠術,讓她進入了夢遊狀態。實踐證明,在音樂伴奏下更容易成功,於是在那些個晚上留聲機便搬了家,成了這沉醉於靈異世界這一群的專用品。好在負責現場操縱它的波西米亞人文策爾是個有音樂修養的人,肯定不會胡亂使用,損壞設備,這樣漢斯·卡斯托普在移交出去時便勉強安下了心。從那唱片的豐富庫藏中,他提供了厚厚一大本適合特殊用場的唱片,選的不外乎各式各樣的輕音樂、舞曲、小序曲以及其他的歡快曲目,既然艾莉絕對不會要求聽高雅的曲調,這些玩意兒就完全能滿足要求不是?

  話說就是在這樣的音樂伴奏下,漢斯·卡斯托普聽人講,一塊手帕自行地,或者更多的是由一隻藏在它皺褶里的「爪子」牽引著,從地上冉冉飄了起來;大夫的字紙簍則徑直飛到了天花板底下;牆壁上的掛鍾「沒有任何人」碰一碰,鐘擺卻一會兒停住,一會兒又擺動起來;還有一隻鈴鐺「被抓起來」搖響了,以及諸如此類含義曖昧的瑣事。博學的實驗組織者真是春風得意呀,竟能準確叫出所有這些特異想像的希臘語學名。他在做報告和私下交談中解釋說,這些都是所謂「遙傳力學」現象,即是在遠處移動物體。大夫將這類現象歸之於科學界所謂「物化現象」的範疇,而他以艾倫·布朗特為對象進行實驗的考慮和追求,也正在於此。

  大夫的言談涉及潛意識的變態情結向客觀事物進行的生物心理投射,而靈媒本人的通神能力和夢遊狀態,即可視為引發這些現象的根源;這些現象表明自然界確實存在意識有形化的可能,也就是在一定的條件下,思維能獲得吸引物質的能力,並會短時間地實實在在顯現出來,因此也可稱作客體化了的夢幻想像。這種物化的思維從靈媒的體內涌流出來,到了體外就會短暫地衍變成有生命力的生物末梢器官,如像爪子啊,手啊;正是它們,就像大伙兒在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心理分析室里親身體驗到的那樣,完成了那些不可見的驚人之舉。在特定的情況下,這些個末梢器官,它們也可以被看見和觸摸到,也會在石蠟和石膏上留下形狀;可除此而外,就別想弄清它們具體的樣子了。然而,為了跟參加試驗者進行特定的有限的交流,有時又會出現一些幻影的腦袋,一些富有個性的面孔,甚而至於整個身體——在這裡,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理論便開始出現紕漏,便開始東張西望,東倒西歪,便帶上了模稜兩可的性質,一如他那些關於「愛欲」的說教。因為從這裡開始,講的已是靈媒及其幫手的主觀意識如何反射到現實中,便不會再那麼明明白白,再那麼科學嚴謹啦。如此一來,至少是一半對一半,至少在必要的時候,讓外界的自我和彼岸的自我參與到了遊戲中;這便涉及無生命的意念,涉及那些利用轉瞬之間複雜而神秘的機遇恢復物質形態,以便對召喚者顯現出形體的幽靈——長話短說,也就是召喚死者的接靈術。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對他的會友們下的那些個功夫,所追求的最終結果無外乎此。他身材敦實,笑容可掬,叫人見著樂於產生信賴;對於眼下這一可疑的、難於見人的勾當,他雖身份低微卻十分在行,甚至在圈子裡的某些猶豫分子和心存疑慮者眼中也不失為一位好領頭人。以漢斯·卡斯托普打聽到的所有情況判斷,大夫似乎已經勝利在望,成功在握,因為他充分發展和培養了艾倫·布朗特的非凡潛能,使其得到了很好的表現。已經發生過個別會友被物化的「末梢器官」觸動的情況,例如帕拉范特檢察官就感覺結結實實地吃過一耳刮子,並以科學的態度高高興興地承受了下來,不,豈止承受,簡直巴不得把另一邊臉伸過去再挨它一耳光,不顧自己是一位紳士,一位法學家,一位有身家地位的長者;換一個環境,如果讓一個活人摑了一巴掌,那他的反應只能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就連老實巴交的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就連這個逆來順受的、對一切高深事物敬而遠之的傢伙,有一天晚上也抓住過那樣一隻靈異之手,並用觸感確認了這手造形的準確性和完整性,隨後它便以一種難以細述的方式,抽離了他那既熱情又不失尊重的把握。如此每周兩次的聚會持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大概有兩個半月吧,便有一隻來自冥冥中的手——看樣子是一位年輕男子的手吧——讓一盞蒙著紅紙的檯燈映照得紅紅的,活靈活現地呈現在了桌面上,眾目睽睽之下,在一隻裝滿麵粉的陶缽里留下了印記。然而僅僅八天以後,便出了事情: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一幫子助手,阿爾賓先生、施托爾太太、馬格努斯夫婦,他們在半夜三更的時候,心急火燎,興高采烈,出現在了漢斯·卡斯托普的陽台上,爭先恐後,七嘴八舌地向這個在刺骨的嚴寒中昏昏欲睡的病友報告,艾莉的霍爾格顯形啦!他的腦袋出現在這位女靈媒的肩膀上,果真生著一頭「漂亮的褐色、褐色捲髮」,他在消逝之前,臉上漾起那麼溫柔而又感傷的微笑,真是令人難忘啊!

  霍爾格如此高雅的憂傷表現,漢斯·卡斯托普暗忖,跟他另一段時間的舉止,跟他粗鄙的惡作劇和瞎胡鬧,跟他給帕拉范特檢察官那毫不溫柔傷感的耳刮子,怎麼合得起拍來呢?顯然,這不好要求合乎邏輯的性格完整性。也許有不同的心緒作為前提,就像民謠里唱的那個駝背小精靈,他出於自身的苦悶,總是喜歡給人使壞,總想有人去求他。霍爾格的崇拜者們看樣子是不考慮這些的。他們一門心思想的只是如何說服漢斯·卡斯托普,讓他放棄置身事外的決定。他們說下一次聚會他必須無條件參加,嗯嗯,一切真是再好不過啦。要知道,艾莉在睡夢裡做出了承諾,下一次任隨會友們想見到哪位故人,她都一定把他給接來。

  任意哪位故人?儘管如此,卡斯托普還是堅持沒有答應。只不過呢,可以見到任意一位故人卻讓他耿耿於懷,結果沒出三天,他便做出了相反的決定。說得準確一些,他走出這一步其實並非經過了三天,而是僅僅用了幾分鐘。他思想轉變在一個孤寂的夜晚,其時他又來到了音樂室里,放送那張凝聚著瓦倫廷人格魅力的唱片——他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中,聆聽著這位被迫為榮譽而戰的勇敢士兵臨別前的祈禱,只聽瓦倫廷唱道:

  主召喚我飛升到天堂里去,

  我願從天上注視你,護衛你,

  哦,馬格莉特![95]

  跟每次聽到這裡時一樣,漢斯·卡斯托普也心潮澎湃,只是這次由於某些特別的原因更加激動,並在心裡凝聚成為一個願望:「不管是不是怠惰,是不是罪孽,反正真正叫稀罕,也開心刺激。他,要是他也牽涉其中,以我對他的了解,大概不會說不的。」這時卡斯托普想起了他曾給予自己善意而隨和的回答:「請吧,請吧!」那是有一天晚上在透視室里,卡斯托普曾請求他讓他看一看自己的透視圖像。[96]

  次日早上,他已報名參加預定在晚間舉行的集會;晚飯之後半小時,便與一幫輕鬆自如、有說有笑的會友結伴,走進了那設在地窖里的密室。在場的全是一些個常客或者說老資格,例如丁富博士和波希米亞人文策爾,他倆是在台階上碰到的;隨後在克洛可夫斯基大夫的診室里,又見到了費爾格和魏薩爾兩位先生,帕拉范特檢察官、萊薇小姐和克勒費特小姐,至於來向他報告出現了霍爾格腦袋的那幫人,還有充當靈媒的艾莉·布朗特本人,就不在話下了。

  當漢斯·卡斯托普跨過那嵌有名片的房門的時候,這位來自北方的女孩已經處於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監護之下。她立在博士身旁,博士則穿著黑色的工作服,如父親一般慈愛地用手臂抱著她的肩,領她站在通往這位助理醫生住地的台階腳下,一起在那裡迎候客人。客人們也紛紛報之以爽朗愉快、熱情親切的問候。看樣子是要營造一種輕鬆活躍、不拘禮數的氣氛。人們爭著大聲講話、開玩笑,彼此捅肋巴骨以表鼓勵,千方百計顯示自己毫無心理負擔。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不斷重複著有些發音不清的「歡迎您!歡迎您!」,說時總是從鬍鬚中間露出來一排黃牙,臉上帶著那誠摯的、叫你不能不信賴他的表情。一見漢斯·卡斯托普沉默寡言,神色曖昧,大夫在對他道歡迎時更是賣勁兒。他狠命握住年輕人的手,不住地搖頭晃腦,似乎想說:「勇敢點,小伙子!」還有:「誰會垂頭喪氣呢?這兒既沒什麼遮遮掩掩,也不用假裝正神,唯有不帶成見地搞科研的胸懷坦蕩!」那位被如此以打啞謎的方式說服的對象,心情卻並未因此就好一些。我們讓他在下決心與會之前回憶了當初透視室里的一幕,但這一聯想完全不足以表現他心靈的狀態。相反,他此時的心境倒讓他生動地回憶起了多年前的一次荒唐經歷:在喝得有些醉了以後,與一幫同學,他破天荒第一次壯起膽子去逛了聖保利的一家窯子,當時的心情真叫特別而又難忘,高傲、狂躁、好奇、鄙薄、虔誠等情緒,統統混雜在了一起。

  人既然已到齊,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便帶著兩位女助手退進了隔壁房間,以便對女靈媒進行搜身檢查;這一回選的助手是馬格努斯太太和膚色如同象牙的萊薇小姐。漢斯·卡斯托普則跟剩下的九位與會者一起待在大夫的辦公室兼診療室中,等著那反覆進行然而照例毫無所獲的科學程序的結束。有一段時間,背著約阿希姆,他曾在這間屋子裡與那位心理分析專家談過多次心,對它是相當熟悉的了。室內左側靠後的窗戶邊上擺著一張寫字檯,寫字檯旁有一張扶手椅和一把給病員坐的轉椅;通往鄰室的房門兩邊陳列著大夫常用的書籍;在右手靠牆的裡邊,由一道摺疊屏風跟辦公家具隔開,放著一張鋪有漆布的單人沙發床;一個屋角上立著放器械的玻璃櫃,另一個角落展示的則是希波克拉特[97]的半身塑像;還有右手牆邊的煤氣壁爐上方,掛著一幅按照倫勃朗的名畫《解剖室》作的蝕刻畫——平平常常的一間應診室,跟許多別的大夫的應診室沒有什麼兩樣。只不過呢,為滿足眼下的特殊需要,室內的布置看得出來稍稍做了一些變動:那張圍著一圈扶手椅的桃花心木小圓茶几,原本幾乎鋪滿整個屋子的紅地毯中央,正好對著天花板上的枝形電器吊燈,現在已經移到了石膏像的旁邊;遠離中心,靠近燃燒的壁爐,頂著爐中涌流出來的一股股燥熱,放著一張鋪有薄薄台布的小桌子,桌上立著一盞用紅布蒙住的小檯燈;檯燈的上方,再從天花板上垂下來一隻電燈泡,同樣也用紅布蒙著,而且外面還罩了一層黑紗。在小桌子上面及其近旁,擺放著幾樣我們已經熟悉的物件:一隻鈴鐺,不,不如說是結構不同的兩隻鈴鐺,一隻是手搖的,一隻是按和拍打的,再就有一盆麵粉,一個紙簍。圍著這張小桌子,十來把不同樣式的椅子凳子擺放成了一個半圓形,半圓形的一端靠近沙發床的腳頭,另一端幾乎剛好在房間的中央,頭頂上正對枝形吊燈。這裡,靠近最後一個座位,離到隔壁房間去的門差不多一半的距離,便擺放著那架留聲機。在留聲機旁邊的一把椅子上面,平躺著那本裝有輕鬆樂曲的唱片夾。會場的布置就是這個樣子。紅燈還沒有亮起來。天花板上的吊燈散射出白晃晃的光線。寫字檯正對著的窗戶拉上了黑色的帘子,黑帘子上面外加一塊近似花邊的乳白色鏤空布幔。

  十分鐘後,大夫領著三位女士回到了診療室。小艾莉此時已經面目全非。她穿的不再是自己的衣服裙子,換成了某種專用的會服,式樣跟睡袍差不多,質地為白縐紗,腰間緊緊束著一條絲繩,細瘦的手脖子裸露在外面。她那處女的乳房在衣衫底下顯得如此鬆軟,如此缺少拘束,看上去好像沒有穿內衣。

  大伙兒熱情地招呼她。「哈囉,艾莉!你好迷人啊!簡直是個仙女兒!好好干,我的天使!」對大伙兒的歡呼接靈女報以微笑;她的微笑也獻給這身衣服,她知道它挺適合自己。「事先的檢查沒有問題。」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宣布。「趁熱打鐵吧,夥計們!」他以那帶有異國情調的口音加了一句。漢斯·卡斯托普覺得他這個稱呼不是滋味,其他人卻在互相打招呼、拍肩膀和瞎胡扯,同時在那些圍成半圓的椅子上就座,他也只好跟著尋找自己的座位。這當口兒,博士先生親自來觀照他了。

  「我的朋友,」——發音成了「我的龐友」——他說,「在一定意義上您是我們的客人,或者說新來者,所以我希望今晚上賦予您一些特權,以表示對您的敬意。我把對靈媒的監督信託給您。具體做法如下。」說著他已請年輕人走到半圓那緊臨沙發床和屏風的一端,在那裡艾莉已經坐在一把轉椅上,臉更多地衝著緊接台階的房門,而不是朝著房間中央。到了跟前,博士同樣坐上一把轉椅,與艾莉面對面,同時拉住她的雙手,把她的兩個膝頭緊緊夾在自己雙膝之間。「請照樣做!」他發出指示,讓漢斯·卡斯托普頂替自己。「您得承認,完全控制了起來。您還有個幫手,可是實屬多餘。我親愛的克勒費特小姐,那您也請吧!」於是這位受到如此彬彬有禮且又富於異國情調的邀請的女士便加入進來,雙手抓緊了小艾莉脆弱的手腕子。

  這便出現了完全無法避免的情形:漢斯·卡斯托普緊緊拽住那位還是處女的靈童的手,望著她近在眼前的面孔。他倆四目相對,可艾莉卻低垂下了眼瞼,顯得十分害羞的樣子;這在目前的情況下原本可以理解。只見她有些做作地微微笑著,歪著個腦袋,稍稍地嘟起嘴唇,跟最近搞玻璃杯顯靈那次一個樣。目睹著接靈女這無聲的表演,她的督察不禁憶起來另外一件往事。他想起有一次,他和約阿希姆帶著卡倫·卡斯德特站在「村」里公墓一座尚未挖好的墓坑旁,那小姑娘差不多也曾這麼微笑來著……

  擺成半圓的椅子已經坐滿了。總共十三個人,波希米亞人文策爾不算在內;為了侍弄那台設備,他習慣了自由行動,準備好機器便端來一張矮凳坐到旁邊,在面朝房間中央的會友們背後。還有他的吉他也帶在身邊。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半圓的末端,在屋子中央的枝形吊燈底下落座之前,一抬手先擰燃了兩盞紅燈,再一抬手熄滅了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光。於是整個屋子一下子黑暗瀰漫,遠處的家什和角落都根本看不見了。只有那張小桌子的桌面及其近旁,還顯現在慘澹的紅光中。最初幾分鐘就連鄰座的人也彼此不見蹤影。在黑暗裡眼睛只能慢慢適應過來,習慣利用那留給它們的一點點光亮,以及壁爐中跳動的火苗補充的一些光明。

  就照明的問題大夫講了一番話,為其科學方面的欠缺做了一些辯解,希望大家千萬別認為這是製造氣氛和神秘感覺。遺憾啊,實在愛莫能助,暫時是沒法提供更多的光明嘍。眼下要探究的那些力量本性如此,在白色的亮光中就是不肯顯現出來,就是不肯發揮作用。這是個前提條件,眼下只好服從了。——漢斯·卡斯托普感到滿意。黑暗令他舒服,緩和了全局的詭異氣氛。再者,為了替眼前的黑暗辯護,他想起在透視室里也是先用黑暗清洗眼睛,然後才好真正地「看」的。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繼續著顯然是特別針對漢斯·卡斯托普的開場白,說靈媒已經無須再由他也就是大夫來催眠啦。督察多半該發現她已經自行進入睡眠狀態;一經出現這種情況,以她的嘴說話的就是她的保護神,就是大家熟悉的霍爾格;大伙兒呢,也可以向他——而不是向她——說出自己的願望。還有,絕對不可將意願和想法強行集中在眼前的現象上面;這樣做是錯誤的,會導致失敗。相反應該抱著閒聊似的鬆弛心態。請卡斯托普先生首先注意監護好接靈女的四肢,不得出現任何紕漏。

  「手拉手組成人鏈!」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最後命令。於是全體照辦,就常常因在黑暗中一下子找不著鄰座的手而笑了起來。丁富博士的座位緊臨赫爾米娜·克勒費特,便把右手搭在她的肩上,左手則遞給了挨著他的魏薩爾先生。馬格努斯夫婦坐在博士旁邊,與這位太太相聯結的是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漢斯·卡斯托普如果沒有弄錯,費爾格再握住右邊膚色如同象牙的萊薇小姐的手——如此這般地延伸下去。「音樂!」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發出指令。等候在他和他鄰座背後的波希米亞人文策爾立刻打開機器,放上了唱針。「聊天!」博士先生再一次命令,這時已響起米略克[98]一部序曲的頭幾個小節;同時眾人都提起了精神,開始東拉西扯地閒聊,這邊講今年冬天下雪的情況,那邊談剛才吃那頓飯走菜的順序,還有的扯到某某人強行出院或者合法出院了,等等。讓樂聲遮蔽著,談笑聲時高時低,時斷時續,完全人為地維繫著生機。如此過了好幾分鐘。

  突然,一張唱片還沒有放完,小艾莉開始劇烈抽搐起來。一陣痙攣傳遍她的全身,她大聲呻吟,上半身傾倒向前,額頭幾乎碰著漢斯·卡斯托普的額頭;兩條胳膊也開始像抽水似的前推後縮,她的監護者漢斯·卡斯托普也被拖累著做這奇怪的往復運動。

  「進入狀態!」克勒費特用行話報告。樂聲戛然而止。交談頓時停息。在突如其來的靜寂中,只聽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以柔軟、悠長的男低音問道:

  「霍爾格可已就位?」

  艾莉重新抽搐起來,身體開始在椅子上東倒西歪。接著,漢斯·卡斯托普感到自己的手被她的雙手狠狠捏了一把。

  「她捏我的手啦!」年輕人報告。

  「是他!」大夫糾正卡斯托普,「是他捏了您的手。也就是說,他已經來了。——我們歡迎你啊,霍爾格!」大夫繼續拍馬屁,「我們衷心歡迎你,夥計!請你好好想一想!上次你來我們這裡的時候,你曾經答應過,只要我們圈子裡點到了某個故人,不管是男是女還是弟兄姊妹,你都願意將此人召喚回來,讓其在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眼前現形。今天你願意兌現自己的諾言嗎?覺得有能力兌現諾言嗎?」

  艾莉又渾身哆嗦起來。她呻吟著,遲遲不作回答。慢慢地,她把雙手連同監護人的手拉到自己的額頭上,在那裡停了一會兒。隨後她湊近漢斯·卡斯托普的耳朵,熱乎乎地悄悄道了一聲:「有!」

  灼熱的氣息徑直灌進咱們年輕朋友的耳朵里,搞得他有些個毛骨悚然,也就是民間所謂渾身「起雞皮疙瘩」;這種現象的本質,有一天貝倫斯宮廷顧問曾經給他解釋過。我們之所以說毛骨悚然,是想把純粹的身體反應與心靈反應區分開來;須知這裡壓根兒談不上恐懼。他當時想到的大致是:「嗯,她完全失態啦!」可再說呢,一位雙手給他握著的年輕姑娘在他耳邊悄悄道一聲:「有!」確實讓他在一瞬間受到了觸動甚至震撼,模模糊糊的觸動和震撼;那真是一種心醉神迷的感覺,一種由令人神經錯亂的境況產生的感覺。

  「他說有能力!」漢斯·卡斯托普羞澀地報告。

  「那好吧,霍爾格!」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道,「咱們讓你說話算話。咱們全都相信你會說到做到的。咱們希望現形的那些個親人的名字馬上告訴你。會友們!」他轉而向在座的人發出呼籲:「請快快吭聲!誰已經準備好提出要求?請霍爾格朋友把什麼人給咱們領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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