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樂盈耳

2024-10-14 04:06:32 作者: (德)托馬斯·曼

  漢斯·卡斯托普這多年的老牌友有一天終於獲得解脫,原因是他投進了另一種比較高尚的娛樂的懷抱,而且痴迷的程度同樣驚人——這對咱們的「山莊」療養院來說,是怎樣的成功,怎樣的革新哦!對這新設施的神秘魅力咱們充滿好奇,真誠地渴望講一講它,對它進行一番描述。

  具體是在主要的娛樂室里增添了一些設備。出於對病員們的關懷,醫院領導想到了也辦到了這件事,並為此花費了一筆錢;具體多少錢我們不想計算,只是說相當大度就是了——無論如何,僅此一點,這家療養院就該受到讚揚,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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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不過一台要麼像西洋景,要麼像萬花筒,要麼像幻燈放映機的娛樂器材唄?

  就算吧——不過也不完全對。因為首先,這不是某天晚上人們——有的高興得在腦頂上拍著手,有的躬起了身子——在鋼琴室里發現安裝起來的光學玩意兒,而是一台聲學機器;其次,那些小氣玩意兒無論檔次、品位或是價值,都根本沒法和它同日而語。它不是那種單調而孩子氣的騙人玩具,一般只要耍上三個星期就膩了,就沒人願再碰一碰。它如同一支「豐饒角」[77],能源源不斷地流瀉出來愉悅心靈的藝術享受。它是一台音樂機器。它是一架留聲機。

  說到此,我們確實擔心這個名稱會讓人誤以為它是低級的、原始的,並且聯想到它早已經過時了的前身,而想不到我們眼前的這件實物,想不到經過樂器技術孜孜不倦的革新改進,它已經製造得何等完美。你們快行行好喲!這可不是從前那可憐寒磣的盒子,旁邊伸著支搖柄,面上一個轉盤,一支針杆,再加上一個怪模怪樣的漏斗形黃銅大喇叭,衝著一幫子低俗的耳朵,從酒店的櫃檯傳來吱吱哇哇的吼叫。院裡這台深色無光烤漆,機箱寬而且薄,通過一段纏絲的電線連接牆壁上的插座,清爽雅致地擺放在一個專用小几上,跟先前那架洪荒時代留存下來的老古董一點沒有相像之處。揭開上面那優雅的圓錐形蓋子,箱底便自動伸開一根黃銅杆子,把箱蓋像撐傘似的斜斜撐住;但見箱底平躺著一個繃緊綠呢、鎳質包邊的唱盤,唱盤中央是一小截兒同樣為鎳質的軸杆兒,剛好可以把硬膠唱片中心的孔套上去。人們還發現,右側前部還有一個鐘錶似的帶刻度的調速裝置,左前部則是一個開機關機的按鈕;左後部則是一根收折自如的羊腿形鎳質空心唱杆,杆端的唱頭呈扁圓狀,有個螺絲孔安裝唱針。還可以拉開面前的兩扇小門,看見裡邊像百葉窗似的斜斜地排列著的烤漆木板——除此再沒有什麼機關。

  「最新型號啊,」跟病人一起進來的宮廷顧問說,「尖端產品嘍,孩子們,嘖嘖,嘖嘖,市場上甭想找到更好的。」他大吹特吹,用語跟個缺少教養的小販在叫賣一般極其可笑。「這不是什麼設備,不是什麼機器,」他繼續說,邊說邊從小几上的彩色鐵盒兒里取出一枚唱針,把它上緊,「這是一件樂器,一件斯特拉迪瓦流斯的傑作,一件瓜內里的精品[78],共鳴和共振都沒的說,呱呱叫!牌子叫『珀里希姆尼亞』,嗯嗯嗯,這蓋子裡邊寫著哩。德國貨,您知道。咱們最好的產品仍差一大截。新時代科技的包裝,原汁原味兒的音樂。德意志靈魂的時尚體現。您瞧這是說明書!」他說,同時手指著一隻壁櫥,壁櫥里立著一排厚本子,「我對諸位開放整個魔宮,諸位愛怎麼樂怎麼樂,只是大家也得愛護它才好。咱們來試放一張好嗎?」

  病員們求之不得,於是貝倫斯抽出一本無聲無息卻蘊藏豐富的魔書,掀動厚重的書頁,從一個在其中心的圓孔可以看見彩色曲名的厚紙袋裡,取出一張唱片來放到唱盤上,然後一撳給它通上電,等兩秒鐘,讓它完全達到了轉速,最後再把唱針的針尖兒小心翼翼地放到唱片邊沿上。聽得見一點輕微的吱吱聲。貝倫斯扣上機蓋,就在同一瞬間,通過面前開著的兩扇小門,從那百葉窗形的縫隙間,不,從整個的機身里,便流瀉出一股樂音,一段愉快、響亮、急促的曲調,一部奧芬巴赫[79]序曲頭幾個節奏明快的小節。

  眾人聽得眉開眼笑,張大了嘴巴。當木管樂器吹奏的裝飾音純淨而自然地響起來的時候,他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現在由一把小提琴單獨領奏。琴弓拉出的聲音、手指撥弦的聲音以及換把演奏的甜美滑音,全都聽得一清二楚。提琴奏的是一支挺適合的華爾茲:《唉,我已將她失去》。樂隊的輕聲協奏,和諧地烘托著討人喜歡的主調;隨後又全體一起對主調來了一次音色莊嚴而洪亮的反覆,簡直聽得人心曠神怡。自然還沒有把一個真正的樂團集中安排在室內演出那樣真切的效果。留聲機的共鳴箱儘管沒讓聲音失真,但畢竟體積大為縮小;如果允許我拿視覺現象來比聽覺現象,這就好像把歌劇望遠鏡倒過頭來看一幅油畫,畫上的清晰度和顏色儘管一點兒沒有變化,圖像卻跑遠了,縮小了。正放送著的曲子富有詼諧情趣,奏得也活潑、風趣、歡快,結尾更是熱情奔放,既像是賽馬比賽剛剛開始,又像是康康舞跳到了興頭上,想像得出大禮帽空中亂拋,膝蓋大腿不住擺動,裙子高高地飛起來,凱旋般的縱情歡歌好似沒完沒了的場景。接著唱盤一下子自動停止轉動,曲子放完了。大伙兒打心眼裡叫好。

  他們大聲要求再聽,也聽到了:從機箱裡傳來歌聲,一個溫柔、渾厚的男人嗓子,是一位義大利著名男中音在樂隊伴奏下演唱——這下就不再有音色黯淡、遙遠的問題了。機子棒極了,放出來的聲音完全達到了自然的廣度和力度,就是聽的人如果走進隔壁一間開著門的房間而又沒見著機子,那他就完全會覺得是歌手本人拿著譜子在音樂廳里演唱。他是用自己的母語義大利語唱一首雄壯的歌劇詠嘆調:哦,理髮師。好極啦,好極啦!我就是費加羅,我就是費加羅。費加羅,費加羅,費加羅!聽著他這憋緊喉嚨的歌唱,嗓子一會兒低沉得像老牛叫,一會兒又尖厲如女人的聲音,再加上舌頭轉動得那麼麻利,真是滑稽得要死。一些有經驗的人在欣賞和評論他的吐字發聲和換氣技巧。這是一位魅力無窮的大師,一位義大利美聲唱法的高手,在唱到結束前主旋律最後一個音時,看樣子他是走到了台口,一隻手伸向空中,將那個音一直拖長拖長,直至全場歡聲雷動,才戛然而止。真是精彩到了極點。

  接著再繼續放。一把圓號奏出一支民歌的各種優美變調。一位花腔女高音唱了一首《茶花女》詠嘆調,頓音、顫音、圓滑音無不甜美清亮,乾淨利落。一位富有世界聲譽的小提琴家演奏一首魯賓斯坦[80]的浪漫曲,琴聲悠揚柔宛如隔著層層紗幕,伴奏的鋼琴聲則單純得像用古鋼琴奏出來的。從那神奇的萬能盒子裡,還傳出來鐘聲噹噹,豎琴叮咚,喇叭鳴叫,鼓點擂響。臨了兒還放了幾張舞曲。甚至試了一兩張進口的唱片,例如港口酒吧里那類異國情調的探戈什麼的,與之相比,維也納的華爾茲簡直叫老掉了牙嘍。有兩對兒已經掌握這時髦舞步,立刻在地毯上表演起來。貝倫斯準備退場了,臨走前告誡大家,一枚唱針只能用一次,唱片必須「跟生雞蛋似的」輕取輕放,悉心愛惜。漢斯·卡斯托普操縱著機子。

  幹嗎正好是他?事情就是這樣。宮廷顧問一走,就有幾個人想接管開關電源和換唱針唱片的事,不想他卻來了個捷足先登。「讓我來吧!」他說著就把人家擠到邊上,其他人也就無所謂地讓他了,一來他做出一副原本就挺在行的樣子,再則他們也不多麼在意是否能侍候這供人享樂的玩意兒,而寧可不承擔義務,舒舒服服享受,只要不感到無聊就行。

  漢斯·卡斯托普的想法不同。宮廷顧問在演示這新設備的時候,他就靜靜地待在後邊,既不笑也不歡呼,而是緊張而專注,同時依著有時候的習慣用兩根手指擰著一邊的眉毛。他幾次神情不安地調換站在大伙兒背後的位置,甚至退到了閱覽室里,從那兒聆聽音樂。後來,他倒背著手,沉著臉子,站到了貝倫斯的身旁,眼睛盯住唱機盒子,研究著它簡單的使用方法。他心裡暗暗道:「等等!注意!劃時代!它歸我啦!」他心裡充滿預感,確定無疑的預感:從此有了一種新的狂熱、新的癖好、新的愛戀!一個平原上的小伙子,對一個姑娘一見鍾情,中了小愛神帶倒鉤的金箭時的心境與他差不多。嫉妒立刻成了漢斯·卡斯托普行動的主宰。公共財產?淡薄的好奇既無權利也沒力量據為己有。「讓我來吧!」他咬著牙說,別的人於是心滿意足。他們伴著他放的幾張輕鬆曲子繼續跳了一會兒,再要求放了一張聲樂片,一張歌劇《霍夫曼的故事》里甜美悅耳的二重唱《船歌》,當漢斯·卡斯托普合上唱機的蓋子,他們也就算盡了興,便邊走邊聊,回自己房裡靜臥去了。他等的就是這一時刻。他們把一切都原封不動地扔下走了,唱針盒子和唱片本子開著,唱片也東一張西一張。他們原本這個德行。漢斯·卡斯托普裝著跟他們走,到了樓梯上卻悄悄離開隊伍,溜回到了遊藝廳中,關緊了所有的門,在裡邊著了迷似的一泡泡到了半夜。

  他努力熟悉這新玩意兒,把那置於一旁的寶藏,把那些唱片簿子從頭至尾翻了個遍。一共十二本,兩種大小規格,每本裝十二張片子;許多這種密密地刻著圓形弧線的黑色盤子是兩面都用,不止因為有的曲子要兩面才錄得完,而是有的錄了兩首不同的曲子,所以一開始很難一目了然,要進入這美妙的境地就有個紛繁複雜的過程。他聽了二十多張。為了不吵擾他人,三更半夜讓別的人聽見,他用了某種軟性唱針以降低音量——可是他放過的終究只有那誘人寶藏的八分之一。今晚他不得不滿足於瀏覽它們的標題,只是時不時地從這畫有紋路的無聲圓盤中抽選出一張來,讓它與那隻盒子融為一體,發出音響。這些硬橡膠片只通過中心的彩色標籤相互區別,除此便看不出任何特徵。這張跟那張一模一樣,從邊沿到中央,要麼完全布滿了通心的圓線,要麼並未完全布滿;可就是這些細密的刻紋,儲藏著想像得到的一切音樂,能再現音響藝術所有門類任何的精華。

  收藏包含著大量歌劇序曲和一部部經典交響樂,演奏的都是著名樂團,指揮更是聞名遐邇。還有一系列鋼琴伴奏的聲樂片,演唱者都出自大歌劇院。——既有適合於獨唱表演的藝術歌曲,也有樸實無華的民歌,最後還有一些介於兩者之間的,即儘管是作曲家的創作,卻深刻而虔誠地體驗和反映了民眾的精神和風格,也可以稱作是創作的民歌,只要「創作」一詞不損傷民歌的內涵。打小兒漢斯·卡斯托普就熟悉這樣一首歌曲,至今還懷有一種神秘而意味深長的眷戀,後面我們將會談到。——還有什麼樣的呢?或者乾脆問,還缺什麼樣的呢?歌劇唱片應有盡有。一個由有天生的好嗓子又訓練有素的男女歌手組成的國際合唱團,在一支含蓄謙遜的樂隊伴奏下,演唱了不同地區不同時代的歌劇詠嘆調、二重唱和混聲大合唱:南方高亢、輕靈、扣人心弦的義大利美聲,德意志詼諧、淳樸、怪異的民歌風格,法蘭西的大型歌劇和滑稽歌劇。這是不是就完了呢?哦,沒有。因為跟著還有成套的室內樂,四重奏和三重奏,小提琴、大提琴和長笛獨奏,主要用小提琴或長笛做伴奏的聲樂曲,以及純粹的鋼琴曲——至於那種由開場時湊數的小樂隊演奏的曲子,單純的娛樂曲啊,滑稽小曲啊,舞曲啊,等等,那種需要用粗唱針來放的玩意兒,就不用提了。

  漢斯·卡斯托普一個人忙忙碌碌地篩選著,整理著,把其中一小部分放進那件設備,以喚醒它們音響的生命。他回去睡覺時已經頭昏腦漲,夜半深更,跟第一次與皮特·佩佩爾科恩在一起喝酒,跟這位王者稱兄道弟那個值得紀念的晚上一樣;從夜裡兩點到清晨七點,他一直夢見那隻神奇的盒子。他在夢中看見唱盤繞著中間的軸頭旋轉,越轉越快,越轉越快,直至什麼也看不見了,什麼也聽不見了,而且不再只是平面的旋轉,邊上更出現了奇特的波濤涌動,害得上面滑過的唱針杆跟長了翅膀似的飛了起來——如此這般,可以相信,對於再現弦樂家和聲樂家的顫音和滑音,倒可能是挺有效的哩。只是他在夢裡和醒著時都同樣沒法理解,怎麼僅僅滑過唱機上面一條細如髮絲的紋路,單單藉助音箱的共振膜,就能產生如此豐富複雜的音響,讓它們灌滿了睡夢者心靈的耳朵。

  第二天一早,還沒有進早餐,漢斯·卡斯托普又抓緊時間來到娛樂廳里,握著兩手坐在圈椅里,聽一位男高音在豎琴的伴奏下演唱:「我在這高雅的人群中舉目四望……」除了那男高音豐滿、飄逸而又清亮的歌喉,留聲機傳出來的豎琴演奏也音色極其自然,毫無失真和減弱現象。接著又聽了一出義大利現代歌劇的二重唱,這世界上恐怕再也聽不到更溫情脈脈的歌聲了:一位乃世界聞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唱片本子裡有他演唱的不少歌曲,對方則是一位嗓音甜美、明亮的年輕女高音,兩人抒發著發自內心深處的淳樸真摯感情,當他唱道:「把你的手給我吧,寶貝兒。」女的就以純淨、優美、急切的花腔進行回應[81]……

  漢斯·卡斯托普猛然一驚,原來是背後的門給推開了。是宮廷顧問朝裡面瞅了瞅他。——大夫穿著口袋裡插著聽診器的白大褂,手抓著門把站了一會兒,沖負責唱機的小伙子點了點頭。這位呢,只往肩膀上歪歪腦袋算作回禮,隨後臉頰發青、鬍子翹到一邊的療養院院長便拉緊門,消失得無影無蹤;漢斯·卡斯托普重新又專注地欣賞那一對看不見的情侶甜蜜的對唱。

  在接下來的白天,在午飯後,在晚飯後,都有聽眾參與進來,一會兒換一撥兒——他自己當然不願被當作聽眾,更願是個給大家提供藝術享受的人。他本人傾向於這樣理解自己的作用,病友們也在這個意義上給了他認可,一開始就默許了主動積極的他負責這一公共設施的操縱和管理。這些人不為此付出任何代價;要知道只有當他們崇拜的那個男高音盡情展露滑膩、嘹亮的歌喉,以演唱一些賣弄技巧的高難度歌曲討好世人時,他們才顯得神往陶醉——除了這點裝模作樣,他們其實並不真正愛好音樂,所以不管誰願來操這份心,他們一概沒意見。漢斯·卡斯托普於是著手清理寶藏,在每個唱片本的封里寫清楚收藏的內容,因此要哪張片子一喊就能到手;還有操縱唱機,大伙兒也發現他很快便熟門熟路,動作快捷、輕柔。那麼別人又怎樣呢?別人會糟蹋唱片,會拿用過的唱針再放,會把唱片光光地胡亂扔在椅子上邊,會拿唱機鬧著玩兒,會以百分之一百一十的超速度和超音高放一張珍貴唱片,或者把唱針定位在零度上,害得機子發出歇斯底里的嘶叫,發出不堪忍受的呻吟聲……他們卻是一切都已幹過了。他們雖說是病人,然而卻粗野。正因此,沒過多久,漢斯·卡斯托普便乾脆把藏唱片和唱針的小柜子的鑰匙裝在自己口袋裡,誰要想放就必須來叫他。

  夜裡,在晚間的聚會之後,大伙兒都散去了,才是他最好的時光。這時他便留在廳里,或者再悄悄折回去,在那裡獨自聽到深夜。一開始他不能不擔心會打擾療養院的寧靜,其實用不著;事實表明,他那神秘音樂的傳送力度比他想像的要小得多:挨近發音源固然音量驚人,但很快便越傳越沒勁兒,就跟任何神神秘秘的東西都軟弱無力、貌似強大一樣。漢斯·卡斯托普獨自與這魔箱中的神奇寶貝待在四壁之內——它像一具用製作小提琴的木料做成的短棺材,又像一座無光烤漆的小廟宇,在它正面敞開著的兩扇門前,漢斯·卡斯托普兩手互握著坐在圈椅里,歪著腦袋,張著嘴巴,沉湎在了從那裡面流瀉出來的清音妙樂之中。

  他聽的那些男女歌唱家,他見不著他們的真容;他們本人這時候逗留在美國,在義大利米蘭,在維也納,在聖彼得堡——他們可能還要繼續待在那裡,須知他所擁有的,是他們最具價值的東西,是他們的聲音;他珍視這樣的提純,這樣的抽象,抽象卻又現實,可以讓他在剔除所有缺點的情況下,很好地一個個檢驗他們偉大的人格,特別是對他的同胞,也就是那些德國歌唱家。藝術家們的發音吐字、方言口音以及所屬地區,都可以分辨出來;他們的音質音色都是各自內心氣質的一定流露;還有,從其是否注意利用或者忽視傳神效果,看出各人智商的高低來。他們如果缺少這種意識,漢斯·卡斯托普就會生氣。要是在放唱片時不經意出現了技術缺陷,他同樣感到難受,會羞愧得咬緊嘴唇;要是一張經常放的片子在放送的過程中歌聲尖厲刺耳,或者變得瓮聲瓮氣——高難度的女聲更容易出現這種現象——他更痛苦得如坐針氈。不過這些他都認啦,因為既然愛就得忍受。有時候,他在那呼吸著不停旋轉的唱機上邊躬起身子,像俯身在一束丁香花上邊似的讓腦袋沉浸在音響的芬芳里;有時候他站在敞開小門的唱機前,品嘗著手一抬立刻便招來小號聲的樂隊指揮身為主宰者的幸福。在豐富的收藏中,有一些他特別喜愛;這些聲樂和器樂片子,他真百聽不厭。我們也不想放棄介紹的機會。

  有幾張片子灌的是一出場面宏大、才華橫溢的歌劇的結尾一場。作曲家是賽特姆布里尼先生的一位偉大同胞,一位南方古典戲劇音樂的大師;19世紀下半葉,為慶祝一項對促進各國人民的團結有重大意義的工程竣工,他受一位東方君主委託,創作了這部歌劇[82]。漢斯·卡斯托普憑著自己的教養,對此也大體有所了解,也基本上清楚拉達梅斯、阿姆內利絲和阿依達這三個人的命運,所以儘管唱機里放出來的是義大利語,他也馬馬虎虎能聽懂。男高音之傑出可謂無與倫比,女中音雍容華貴,在其音域的中部有著優美的變化,女高音的音色清亮得如同銀鈴,他們唱的他不是每一個字都明白,可是藉助對這個那個情節的了解,還有就是反覆聽這四五張片子而加深了對這些情節的同情,漢斯·卡斯托普很快就真正入了迷。

  一開始時拉達梅斯與阿姆內利絲的對唱:公主下令帶來了囚徒,她愛他,為她自己的緣故,衷心希望拯救他的性命,儘管他已為一個蠻邦的女奴而喪失了祖國和榮譽——他呢,卻回答「在他內心深處,榮譽一點未受損傷」。也就是重罪加身仍從容冷靜,可這對他又會有多少幫助呢!須知,昭然若揭的罪行已經使他落入宗教法庭的手中,那兒可是一點人性沒有的,事到臨頭他如果仍不思悔改,發誓放棄那個女奴,轉而投入公主的懷抱——由女中音演唱的公主單憑她動人的歌喉,就完全應該贏得這樣的回報——那法官們絕不會客客氣氣。阿姆內利絲公主情真意切,仁至義盡,可那嗓音高亢而又悲愴、絕望的男高音老是唱,「我不能!」和「白費勁!」,不管他怎麼懇求他放棄那個女奴,愛惜自己的生命。「我不能!」「我再說一遍:放棄她吧!」「白費勁!」死不悔改的痴迷和激情似火的苦戀,融合成了一段美不勝收的、令人斷腸的二重唱。隨後,舞台深處隱隱傳來宗教法庭進行審判的詢問,聽上去既陰森恐怖又老氣橫秋,同時伴以阿姆內利絲撕心裂肺的呼喊,不幸拉達梅斯卻根本不予理睬。

  「拉達梅斯,拉達梅斯。」祭師長情緒激烈地唱道,同時向拉達梅斯嚴厲指出他的叛逆之罪。

  「認罪吧!」眾祭師以合唱的形式要求。

  祭師長斥責拉達梅斯拒不作答,祭師們於是又齊聲罵他叛逆。

  「拉達梅斯!拉達梅斯!」主審法官又唱道,「戰役還沒開始,你就離開了軍營。」

  「認罪吧!」他們再一次合唱。「瞧,他仍舊緘默。」成見很深的主審官又一次抓住了口實,這樣一來所有審判官便齊聲下結論道:「叛逆!」

  「拉達梅斯!拉達梅斯!」鐵面無情的主審官第三次開了口,「你破壞了自己對祖國、對榮譽、對國王的誓言。」「認罪吧!」重新響起合唱。還有:「叛逆!」

  祭師們終於明白,拉達梅斯絕對一言不發,因此感到害怕了。於是難免發生的事便不能不發生,聲音仍然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合唱隊便對罪人發出宣判,他已活到頭了,將像一個遭受詛咒的人似的死去,也就是活埋在憤怒的神靈的殿堂下面。

  對於祭師們的殘忍,阿姆內利絲是何等憤怒,我們就必須努力想像啦;因為唱片到此結束,漢斯·卡斯托普不得不更換片子。只見他動作無聲而敏捷,同時還低垂著眼瞼。當他再坐下來聽的時候,劇情已經進入最後一幕。他聽到的是拉達梅斯與阿依達結尾的二重唱,地點在拉達梅斯的地下墓室中,而在他們頭頂上的神殿中,狂熱而殘忍的祭師們正在做法事,都叉開雙臂,嘴裡低聲念念有詞……

  「你……在這地下牢獄裡?!」拉達梅斯既驚恐又欣喜,以極其嘹亮、甜美並富有英雄氣概的嗓音唱道……是的,是她到他這裡來了,是他的愛人來了,為了她的緣故,他犧牲了榮譽和生命;她曾期待著他來在這裡與她結合,與她一道死去;她倆以歌聲相互表明心跡,或者說為了表示心跡而走到了一起;頭頂上沉濁的禱告聲不時地干擾她倆的歌聲。——而真正在內心深處打動這位深夜的孤獨愛樂人的,確實只是他們:這既指他倆的遭遇處境,也指他們歌聲的感染力。這歌聲可以說是來自天國,所唱的主題本身如此神聖,演唱出來的效果也同樣神聖。拉達梅斯和阿依達的嗓音先是獨唱後是重唱,以其渾厚的歌聲畫出來一條音樂的曲線,一條既單純又神聖、以主音和屬音交替構成的曲線,它從主音往上升高,至上面一個八度之前的半音開始延長,在匆匆地觸一下那高八度音之後又轉為五度音,這在我們這位聆聽者的耳朵里簡直如同仙樂,美妙絕倫。可是,如果沒有作為基礎的情節,他也不會對這音樂如此著迷;是劇情使他的心靈對這歌聲的甜蜜變得敏感了。多麼美啊,阿依達找到了自己失蹤的愛人,可以和他永遠永遠地分擔這墓穴中的命運啦!被處決者當然有權抗議人家剝奪自己寶貴的生命,但是從他那句溫柔而絕望的「不,不!你太美了」。仍感覺得出他最終與原以為永遠見不著的愛人團聚在一起,心裡是如何充滿狂喜;漢斯·卡斯托普無鬚髮揮多少的想像力,就能深深體會拉達梅斯既欣喜又感激的心情。只不過,他互握著雙手,兩眼盯住那從中流瀉出一切來的黑色小百葉窗,最終所體會到、理解到和享受到的,卻是音樂征服人心的力量、藝術的力量、人類的情感的力量;這種力量,能在庸俗、可怕的現實中化腐朽為神奇,創造出人無法抗拒的美來。只要想像一下這兒發生的事情,冷靜地想像想像好啦!一對情侶被雙雙活埋了,肺部充滿著墓坑中的腐朽氣——此處是兩個一起,更可怕的是一前一後——是給餓得胃腸痙攣死去的,隨後軀體開始腐爛,直至變成地下的兩具骷髏;至於自己是單獨待著或是二人合葬,他們都完全無所謂,也完全不會有所知覺。這就是事情現實的一面,實事求是的一面——這一面和這個事實,是理想的心靈根本不屑一顧的,是美的精神和音樂的精神所藐視忽視的。在拉達梅斯和阿依達這兩個歌劇角色心中,根本不存在前述可怕的現實。他們的歌聲融匯在一起,上升、延長為幸福的高八度音,從而保證天國之門對他們開啟,永恆之光如其渴望迎著他們照射過來。這經過美化的結尾給了漢斯·卡斯托普心中極其強烈的撫慰,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他在自己喜愛的曲目中格外傾心這張片子。

  為了舒緩舒緩從上一張片子感受到的恐怖和神聖情緒,他接著總是愛聽另一張片子,這張片子很短,卻凝練而富於魅力——內容比第一張要寧靜得多,寧靜得如同一首田園詩,一首精緻優雅的田園詩,描繪的手法既簡練又複雜,極富現代藝術的氣息。是一部純器樂曲,不含歌唱,是一首法國風格的交響樂序曲,按照現代標準衡量演奏的樂隊很小,卻蘊含著現代音響技術的一切要素,因此以極高超的手法營造出了一個心靈的夢境。[83]

  漢斯·卡斯托普其時流連的夢境是這樣的:他仰臥在一片陽光燦爛的草地上,四處開放的小花兒把草地裝點得如同一片五彩的星空;他頭枕一個小土包,一條腿微微弓著,另一條腿搭在這條腿上——可他這麼交叉在一起的,卻是兩條山羊腿[84]。他手指擺弄著一支小小的木管樂器,一支單簧管或是牧笛什麼的,這草地上太寂寞了,他為了自娛,便吹奏出一支和平寧靜的曲調;他想起什麼就吹什麼,吹了一支又一支曲子,樂聲綿延不斷,像一支優美而悠長的輪舞舞曲。寧靜無憂的樂聲裊裊飄上蔚藍的天空,微風吹來,藍空下一棵一棵挨著的白樺和秦皮樹輕輕搖曳,樹梢的葉簇在他頭頂的陽光里熠熠閃亮。可是,沒過多久,他在沉思默想中的隨意吹奏已不再是這岑寂天地里的唯一聲響。一會兒,夏日溫暖的草地上昆蟲的嗡嗡聲、微風拂過原野的聲音、樹梢搖曳的響聲、葉簇閃爍的聲音以及陽光本身發出的聲響——周圍整個寧靜夏日的微微躁動混合成一片樂聲,與他單調的吹奏和諧地匯聚在一起,不斷賦予它新的、常常出乎他本人意料的含義。有時候,樂隊交響的協奏減弱了,沉寂了,長著山羊腿的漢斯卻繼續吹著自己的牧笛,以他幼稚而又單純的吹奏,從大自然中引發出來五光十色的奇妙音響——交響樂隊如此地一次一次減弱、沉寂,再一次一次重新奏響,並同時逐漸增加新的音色,提升音高,直至所有樂器都一件件陸續加入進來,直至早先保留著的音量得到充分發揮,最後迎來了充分圓滿幸福的一瞬;這一瞬雖說匆匆而逝,所包含的卻是永恆。我們年輕的牧神芳恩非常幸福地躺在自己夏日的草地上。這兒聽不見「認罪吧」的吼叫;這兒無須承擔罪責;這兒沒有宗教法庭,沒有忘記了、失去了榮譽的人接受法庭的審判。這兒的主宰者是遺忘,是甜美幸福的寧靜,是沒有時間的天然無邪。在這兒可以放浪形骸而心安理得,毫無內疚;在這兒造就出來一個理想境界,整個兒否定了西方世界的積極進取精神,而從此產生的對心靈的撫慰,使我們這位深夜賞樂人對這張唱片的珍惜超過了其他許多片子。

  現在輪到第三張……本來又是好幾張彼此關聯和銜接的片子,總共三張或者四張吧,因為一曲男高音詠嘆調便占了其中一張的半面。又是一些法國的曲目,選自一部漢斯·卡斯托普十分熟悉的歌劇;這部歌劇他反覆在劇院裡聽過、看過,有一次在跟人交談時,在一次關係重大的談話中,甚至拿劇中的情節做過暗示……唱片錄製的是第二幕,在一家西班牙酒館裡,在一個類似過廳的寬敞地下室中,四周裝飾著彩色布料,摩爾風格的建築[85]已經顯得破敗。唱機里響起了卡門熱情、狂放而微帶嘶啞的嗓音,宣稱她想要跳舞給年輕的士官看,說著已經敲起響板。可就在這個時候,遠方傳來了軍號聲;聽見反覆響起的回營召喚,小軍官猛然一驚。「停一停!等一會兒!」他喊道,同時像馬似的尖起耳朵傾聽。「怎麼啦?」卡門不解地問。「你沒聽見嗎?」他高聲反問,奇怪她竟不像他似的敏感。他解釋說,這可是軍營里吹響的軍號,是要他回營的命令。「歸營的時間到啦!」他唱道。然而吉卜賽女郎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主要也不想明白是怎麼回事。那更好,他一半裝傻一半放肆地說,這下就不須要打響板了,老天爺自己送來了跳舞的音樂,所以:「拉——拉——拉——拉!」——小軍官急得要死。不僅因為自己感到絕望,更急於想讓姑娘明白事理,明擺著世界上沒有任何愛情可以跟軍號對抗。她竟連這基本的、絕對不容動搖的道理都不懂,這怎麼可能呢!「我必須走了!必須回去,回到營房,執行命令!」他吼道,對她的懵懂無知完全絕望了;他心裡本來就不好受,現在加倍難受了。可是聽聽卡門這時怎麼講吧!她生氣了,她在內心深處怒不可遏,她的嗓音完全表現出了她因愛情遭受欺騙和愚弄所爆發的憤怒——或者她只是裝得如此。

  「回營房去?執行命令?」那她的心呢?那她善良、溫柔的心呢,她可是全給了他呀——是的,她承認:全給了他!——她準備好了,要用歌舞替他消遣?「塔拉特拉塔!」他把手圈起來靠在嘴上,模仿著軍號的聲音,臉上掛著鄙夷不屑。「塔拉特拉塔!」——「夠啦!」那傻瓜說著跳起來,像要離開。——好吧,滾就滾吧!這兒,你的軍帽,你的佩劍,你的披風!快滾,快滾,快滾,快滾回營房去!——他開始求起情來。可她仍舊一個勁兒地譏諷他,模仿他聽見軍號聲時喪魂落魄的樣子。「塔拉特拉塔!」快執行命令!老天憐見,他已經遲到了!趕快跑,號已吹過啦!在卡門她正準備為他跳舞的節骨眼兒上,他竟像個傻子似的站起來要走。這,這,這就是他對她的愛情嘍!

  多麼令人痛心的局面!卡門不理解。一個女人,一個吉卜賽女人不能理解,也不願理解。她真的不願意——須知,在她的憤怒里,在她的譏諷里,已經蘊含著某種超越了眼前、超越了個人的情緒,亦即一種仇恨,一種敵意;這種仇恨和敵意的對象,就是那個由召喚墜入情網的小軍官回營去的法國軍號或西班牙軍號所代表的原則,而戰勝這個原則,乃是卡門最大的、天生就有的、超越了個人的野心。她有一個非常簡單的辦法,她宣布,他如果走了,就說明他不愛她;而正是這個,叫機箱裡的那位何塞受不了啦。他懇求她聽他解釋。她不願聽。他非要她聽——形勢嚴重到了極點。樂隊奏出狂熱的音響,演奏著那個漢斯·卡斯托普熟悉的充滿危機的陰暗主題;這個主題貫穿全劇直至其災難性的結尾,也構成向緊接著的何塞詠嘆調的過渡。現在,該換下一張片子了。

  「在我忠誠的心裡……」何塞動人地唱道。漢斯·卡斯托普經常脫離他所熟悉的情節,把這首詠嘆調抽出來單獨放,帶著感情細細地聆聽。從內容上講,這首曲子並不太像詠嘆調,可是它那急切的哀求之情又表現得極其動人。小軍官唱到了他倆初次見面時卡門扔給他的那朵花,說在他因為她而被關禁閉的時候,這花就是他唯一的、全部的安慰。他極其不安地承認,他一度曾詛咒命運,因為命運讓他看見了卡門。不過馬上他就痛苦懺悔自己的罪行,就跪在上帝跟前祈求讓他再見到她。這時候——「這時候」又唱成了剛才開始唱「啊,可愛的姑娘」一樣高亢的音調——這時候,伴奏的樂器也各自發揮全部的魅力,儘可能地表現出小軍官內心的痛苦、渴慕、失戀和甜蜜絕望——這時候,她正風情萬種地站在他面前,讓他明明白白地感覺出來,「他已經完啦」(「完啦」一詞唱得圓潤而帶哭音),是的,他是永遠完啦。「你是我的幸福,你是我的歡樂!」他以一個循環的小節絕望地唱道,樂隊也獨自演奏了這個小節,從根音向上升高兩個音節,再從那裡滿懷深情地降回到五度音上來。「你的心和我的心。」他唱著這樣的陳詞濫調,然而嗓音卻極其溫柔,為此運用了同樣的唱法,然後音調又上升到第六音「拉」,以便加上一句:「我永遠屬於你!」接著再下沉十個音,戰戰兢兢地承認:「卡門,我愛你!」最後的收尾在樂隊不斷變化的和弦烘托下,痛苦地久久拖延著,直至那個「你」字終於融入了基本和弦。

  「是啊,是啊!」漢斯·卡斯托普心存感激,語氣憂傷地說,說著又放好了結尾的那張唱片。在這張片子上,眾人祝賀年輕的何塞,說他既然跟上司談崩了就沒了退路,只能像卡門早先要求他的那樣當逃兵啦;當時,她這個要求曾使他驚恐萬狀。

  哦,跟我們一起去到大山深谷,

  那兒雖說荒涼,卻有清風吹拂……

  眾人齊聲合唱——歌詞的意思明白易懂。

  世界寬廣——無憂又無慮;

  你的祖國從此無邊無際!

  你的意志就是最高的權威,

  來吧,來享受幸福歡愉,

  自由萬歲!萬歲,萬萬歲![86]

  「是啊,是啊!」漢斯·卡斯托普又說,同時開始放一組新的片子,一些很動聽、很出色的樂曲。

  又是法國作品,又同樣洋溢著軍人氣概,前一個情況我們負不了責任,後一個問題也怪不了我們。這是一首插曲,一首獨唱曲,是古諾的歌劇《浮士德》中的一段《祈禱》[87]。一個人走上台來,一個挺讓人同情的男人,名字叫瓦倫廷,可是漢斯·卡斯托普心裡卻不這麼稱呼他,而是給了他一個更親切、更令人傷感的名字[88];他把曾經叫這名字的那個人跟唱機里高歌的這個人幾乎混為了一個人,儘管這一個的嗓音要漂亮得多。這是一位雄渾、熱情的男中音,他演唱了三個唱段:第一段和第三段性質近似,都富有宗教精神,是的,簡直就保持著新教讚美詩的格調;中間一段卻雄壯豪邁,輕鬆而富戰鬥氣息,不過同樣保持著虔誠;原本就要的是法蘭西的軍人風采嘛。隱身在唱機里的瓦倫廷唱道:

  如今我就要離開它,

  離開我親愛的祖國……

  唱到這裡他轉而禱告上帝,求上帝在他離開後保佑他善良、純潔的妹妹!一提起戰爭立刻加快了節奏,歌聲表現出果敢,煩惱、憂愁通通一掃而光,隱身的歌手發誓去到戰鬥最殘酷、最危險的地方,在那裡勇敢而虔誠地、富有法蘭西氣概地抗擊來犯的敵人。可是,一旦上帝把他召喚到了天國,他也要從天上注視並保佑「你」。這兒的這個「你」,指的是瓦倫廷純潔的妹妹瑪格莉特,可儘管如此卻深深打動了漢斯·卡斯托普,而且使他把這樣的心情一直保持到全曲結尾,當勇敢的戰士在混聲合唱的有力烘托下唱道:

  天上的主啊,請聽聽我的祈禱,

  保佑瑪格莉特吧,讓她潔身自好!

  這張片子再沒別的內容。我們覺得有必要簡單講講它,因為漢斯·卡斯托普格外喜愛這張片子,而且將來它還會在一個很罕見的情況下發揮某種作用。

  現在我們轉到他特別珍藏的那組唱片的第五張,也是最後一張——這張自然完全不再是什麼法國的了,而是一首特別地道的德國作品,並且不是什麼歌劇的唱段,而是一支歌曲,而且是那種歌曲中的一首。這種歌曲兼有民歌的淳樸和大師的風采,正是這兼而有之,使得這首歌特別親切感人,含義雋永綿長……幹嗎兜圈子啊?就是舒伯特的《菩提樹》[89]唄,就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在我家門前的井旁」唄!

  一位男高音在鋼琴伴奏下演唱這首歌。小伙子富有節奏感和藝術趣味,把這首既單純又高深的曲子處理得很聰明,樂感很細膩,吐詞也認真而清晰。大家都知道,這首傑作由老百姓和小孩子嘴裡唱出來,可就完全不再成其為藝術歌曲嘍。他們多半做了簡化,只是一段一段地按主調往下唱,而在作曲家的原創曲譜中,這膾炙人口的曲調到了每段八行的第二段,就變成小調了,以便在唱到第五句時再異常優美地轉回大調,接著便唱出「寒冷的風」富有戲劇性地吹落了頭上的帽子,直到第三段的最後四句才回到原調,並且不斷地同樣反覆直至唱完全曲。真正效果強烈的轉調出現了三次,也就是在它的後半部分,而第三次則出現在最後半段的反覆「如今我時常想念」當中。這樣一個妙不可言的神奇轉折,都落在「一些個親切的話語」「仿佛它們將我呼喚」和「遠遠離開那個地方」這樣一些短語上;在唱到這些地方的時候,那位音色清亮、溫暖的男高音總是聰明地借換氣帶出一點兒哭音,把那美好的思鄉情懷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出其不意地一下抓住聽者的心,再加上在唱「總是渴望歸去」和「在此你得到安息」這兩句時,歌唱家聰明地使用了極為含蓄內斂的頭腔共鳴,更提高了表現效果。還有最後那反反覆覆的「在此你會得到安息」,他第一遍時把「會得到」唱得渾厚而滿懷渴慕,第二遍才重新變得優美而深情。

  對這首歌曲及其演唱就說這麼多。我們也許可以自我安慰,在此之前總算取得了成功,讓讀者們大致了解了漢斯·卡斯托普的夜間音樂會,了解了他內心對這些保留曲目的隱秘感受。只是要說清楚這最後一首曲子,這最後一首歌,這支古老的《菩提樹》對於他的意義,則是一件自然極其棘手的事情;對分寸的把握必須小心再小心,不然便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咱們這麼講吧:一件富於精神的也即有意義的作品之所以「有意義」,正在於它超越了本身,體現和代表了某種普遍存在的人類精神,體現和代表了整個世界的思想感情;在它裡面,整個世界的思想感情得到了或多或少完美的象徵——它富有意義的程度,也由此而得到了衡量。再者,對這一作品的愛本身,同樣也有「意義」。它能幫助我們了解懷有愛的這個人,能揭示出他與那普遍的思想情感的關係,與這作品所代表的世界的關係;自覺也罷,不自覺也罷,他愛這作品也就同時愛這個世界。

  是不是可以認為,咱們心地單純的主人公經過這麼些年的教育陶冶,精神生活已經變得如此深刻,足以意識到自己的愛好以及其愛好對象具有的「意義」了呢?我們相信,我們要說,他意識到了。《菩提樹》這首歌對他意義重大,對它意味著整個的世界,而且是一個他不能不愛的世界,否則,他就不會對這首歌里的那個象徵如此地痴迷了。我們清楚自己講些什麼,我們得補充一點,也許有些委婉地說:這首歌深沉而神秘地涵蓋了一種精神情調,要是漢斯·卡斯托普的氣質不是如此極度地傾向這種情調,他的命運可能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然而,也正是這樣的命運使得他不斷提高,不斷冒險,不斷內省,不斷地在內心中進行「執政」的追問,使他變得成熟起來,能清醒地評判眼前這個世界,評判世界這個絕對值得讚賞的象徵,評判他對這個象徵的熱愛,也使得他能讓三者一起接受他良心的懷疑驗證。

  誰要是聲言這樣的懷疑詰問有損於愛,誰肯定對什麼是愛一無所知。事實正好相反,懷疑給愛增添了情趣。是它賦予愛激情的芒刺,因此人們才把激情定義為了懷疑的愛情。那麼,他對這首迷人的歌曲及其世界的愛的合理性,又怎樣經受漢斯·卡斯托普良心的懷疑和「執政」的追問呢?他在良心上隱隱感到,藏在歌曲背後的是一個愛遭到禁止的世界,那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呢?

  是死亡。

  可別說瘋話呀!一首如此美妙絕倫的歌曲!純粹的大師傑作,誕生於民眾心靈深處最神聖的所在;至高無上的珍寶,真摯深情的結晶!多麼可惡的污衊誹謗喲!

  哦,對對對,說得太好了,每個老好人恐怕都只能這麼說。可是說儘管說,在這甜美的作品背後,還是藏著死亡。這首歌與死亡有著某些人們所愛的關係,但對這種愛的合法性卻不會不有意無意地進行懷疑審視。就其本質而言,這首歌不是表現對死亡的同情,而是體現某種民眾的、充滿活力的情緒;但是與此相聯繫的精神意向,卻又傾向於死亡——虔誠的宗教情緒,一開始就有的精神性質,是絲毫也否認不了的;而隨後出現的結果更是那樣陰暗。

  聽聽他在自言自語說些什麼吧!——他可不會讓你們勸阻喲。結果陰暗,陰暗的結果。只有那些穿著黑衣、戴著大圓領圈的西班牙刑訊室獄吏,只有那些把淫慾當愛情的傢伙,才能有這樣的意識,才能有這種反人類的思想;反之,結果卻是忠實而虔誠的。

  不錯,塞特姆布里尼這個文學家並非漢斯·卡斯托普完全信賴的人,可是,他想起了這位思維清晰的教師爺曾經給予自己的一些教誨;那是早先在他剛開始過與世隔絕的生活的時候,塞特姆布里尼曾經給他講過「回歸」,講過在精神上回歸某些過去的世界。現在卡斯托普覺得,把當時獲得的教誨謹慎小心地用於觀察眼前的問題,可能會有好處。賽特姆布里尼先生稱那樣的回歸現象為「病態」——可能是從教育者的觀點來看,他所謂回歸所指的時代和精神世界,本身就是「病態」的吧。可那又怎麼樣!漢斯·卡斯托普甜蜜的懷鄉之歌及其所屬的情感境界,他對這種境界的傾心,難道也是「病態」的嗎?才不是!須知,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更愜意和健康的啦。只不過它好比一隻水果,本身是既新鮮又健康的,但正因此也極容易變質和腐爛,如果你在適當的時間享用它,你的心靈就會得到再純淨不過的滋養;反之,時間一過,它就只會在食用它的人中間散布腐爛與毀滅。這是一隻生命之果,它產生於死亡,也孕育著死亡。它是心靈的奇蹟——也許在缺少心肝的美面前是至高無上的奇蹟,並受到美的祝福;然而那些盡責地自省的眼睛,那些熱愛有機生命的眼睛,卻蠻有理由以懷疑的目光將它審視;同時,在經過良心的最終裁決之後,它也是人實現自我超越的對象。

  不錯,自我超越,這可能就是他克服對那首歌的愛的實質——它是心靈的奇蹟,卻會帶來陰暗的結果!漢斯·卡斯托普高高地放飛著頭腦里的思想,或者說充滿預感的冥思,身體卻在孤獨的寒夜裡坐著,坐在他那短短的音樂棺木跟前。——它的思想越飛越高,高出了理智的範圍,就像讓點石成金的法術給升華了似的。哦,它多麼強大呀,這心靈的魔力!我們大家全是它的孩子,我們也能在這世界上留下偉大的業績,只要我們為它效力。人不需要多少天才,只要比那首《菩提樹》的作者多一些個才氣,就可以成為創造心靈奇蹟的藝術家,就可以使一首歌變得偉大非凡,並且用它征服世界。看樣子在此基礎上甚至可以建立一些帝國,一些純粹是人間的天國,雖非常粗俗卻樂於進步,但完全沒患懷鄉病——在這些帝國里,那首歌淪落了,變成了電唱機里的音樂。然而,它最優秀的兒子不改本色,仍舊在自我超越中消耗著生命直至死亡,臨死時將從唇間吐出那個表示愛的新詞,那個現在他尚不知該怎麼講的詞。這首神奇的歌啊,它是如此珍貴,為它而死又有何妨!可知道,誰要為它死去,誰就已經不再只是為它而死,他呀,已經成了英雄,因為從根本上講,他是為那存在於我們心中的新詞而死,為那表達愛和未來的新詞而死——

  漢斯·卡斯托普特別喜歡的唱片,就是上面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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