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不仁
2024-10-14 04:06:28
作者: (德)托馬斯·曼
我們又一次聽見宮廷顧問貝倫斯的聲音——讓咱們好好聽聽它吧!也許是最後一次聽見它啦!就連這個故事本身最終也得結束不是;它拖的時間太長了,或者確切地說:它的內容的時間一滾動起來就沒法再停止,就連它的音樂時間也接近了尾聲,可能不再有機會讓我們聆聽貝倫斯顧問,聆聽這位妙語連珠的冥王拉達曼迪斯的歡快音調了。這當口,他對漢斯·卡斯托普說: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卡斯托普,老夥計,您悶悶不樂,拉著個嘴臉,我見你天天這樣,無聊煩惱明明白白寫在額頭上。你小子給慣壞啦,卡斯托普,每天都得拿特別新奇的事來哄你,如果哪天降了檔次,您就使臉色,就抱怨日子難過。我說得對還是不對?」
漢斯·卡斯托普沉默不語;而既然沉默不語,就說明他內心必定確實充滿陰鬱。
「我說得對,向來對,」貝倫斯自己做了回答,「得趁您在此地給我散布消極悲觀情緒之前,您這怏怏不樂的國民啊,我要讓您看到,您還沒有讓上帝和世界給徹底拋棄,上邊還有一隻眼睛注視著您,一隻始終不曾轉開的眼睛,我親愛的,它不倦地想著要使您快活起來。老貝倫斯還在這兒嘛。哦,不開玩笑了,我的孩子!對您的事情我有了一個想法,在一些個不眠之夜,上帝知道,我為您想出了什麼。簡直可以說是得到了啟示——事實上我也由此產生了希望,也就是說,不多不少,您將以出乎意料的速度清除掉身上的病毒,勝利地回家去啦。」
「瞧您瞪大了眼睛,」貝倫斯稍做停頓後接著說,其實卡斯托普根本沒有瞪眼睛,倒是睡眼惺忪地、心不在焉地瞅著他,「您做夢也想不到老貝倫斯的意思是什麼。我的意思嘛,就是,您有些個不對頭,卡斯托普,以您可貴的敏感,也不會沒有發現吧。說您不對頭是因為,您局部的身體狀況無疑已經大有好轉,可是有段時間您的精神狀態卻與此不協調——從昨天起我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這是您最新的片子……咱們讓這奇蹟對著亮光吧。您瞧,就算讓咱們大皇帝陛下經常講的最最吹毛求疵、最最悲觀絕望的人來找,都再也找不出多少毛病來了。有幾個病灶已經完全吸收,那個鳥窩狀的陰影變小了,邊緣已經清晰,以您的博學,當然知道這意味著痊癒。有鑑於此,您體溫仍不穩定就不大好解釋了,老弟;作為大夫,就感到有必要另外尋找原因。」
漢斯·卡斯托普腦袋動了動,表明他出於禮貌,多少還是有點好奇。
「這下您會想,卡斯托普,貝倫斯這老傢伙不得不承認治療失誤嘍。可您打錯了算盤,既看走眼了事情,也看走眼了貝倫斯老頭。您的治療沒有錯,只可能片面了一點。我發現了這種可能性,您的症狀從一開始就不該僅僅歸於結核病,現在又進一步從可能推導出很可能,就是它們根本與結核不再有關係。您必定有別的病根。依照我的看法,您帶的是鏈球菌。」
「我深深地堅信,」貝倫斯發現卡斯托普的腦袋動了動,於是加強了語氣說,「您帶的就是球菌——不過也用不著馬上就驚慌失措。」
根本談不上什麼驚慌失措。漢斯·卡斯托普臉上流露出來的更多是揶揄加無奈,說是承認對方的機靈也好,說是對宮廷顧問再次以推測給予他榮幸的反應也好。
「沒理由慌慌張張!」貝倫斯換了一個說法,「球菌人人身上都有。每頭驢子身上都有。您沒必要背思想包袱。咱們新近才知道,人血液里儘管帶了鏈球菌,卻不一定會表現出受到感染的症狀來。我們面對著一種許多同行還一無所知的情況,就是血液中可能會有許多結核菌,但完全不造成任何後果。咱們由此再往前走不上三步,就會得出結核病原本是一種血液病的結論。」
漢斯·卡斯托普覺得挺有意思。
「既然我說到了鏈球菌,」貝倫斯從新提起話頭,「那自然得請您別聯想到那種眾所周知的嚴重疾病。至於您身上是否已經有這些小東西安了家,那還得通過對血液做細菌化驗來確定。不過發燒——假設您已經發燒——是否由它們引起的,那還得看注射鏈黴素的結果;在當前的情況下咱們就得採用這種療法。這就是出路,親愛的朋友,對它,如已說過的,我期待著意想不到的效果。結核病原本是一種久拖不治之症,可今天這類的病也能迅速治癒了;如果注射真的對您見了效,那您六周之後就會健康得能蹦能跳。您說什麼來著?貝倫斯老頭挺稱職,是不是?」
「暫時只不過是個假設嘛。」漢斯·卡斯托普有氣無力地回答。
「一個會被證明的假設!一個極其富有成果的假設!」宮廷顧問反駁說,「您會看見的,讓鏈球菌在咱們的培養基上繁殖,那成果是多麼巨大。明兒個咱們就來為您開鑽,卡斯托普,嚴格依照江湖郎中給人放血的程序!玩笑歸玩笑,可對身體和心靈的神奇療效那真叫……」
漢斯·卡斯托普答應接受治療,感激大夫對自己的特別關照。他腦袋歪在肩膀上,目送著兩條胳膊像划槳似的貝倫斯漸漸遠去。主治大夫的一席話說得正好在節骨眼上;這位拉達曼迪斯,這位冥土之王,他對咱們這個「山莊」療養客臉上的表情和心裡的情緒,解讀得相當準確,因而他當前的新任務就定下來了——完全定下來了,其意圖一點沒法否認——就是要突破這位客人不久前在心裡打下的死結。貝倫斯如此判斷的出發點是他的神氣和臉色;它們太像已經短命的約阿希姆的神氣和臉色啦,當初,他在固執地醞釀著中斷治療、強行出院的決定時,就是這副模樣。
還有更多情況需要講講。不止是他自己,不止是漢斯·卡斯托普本人,仿佛覺得已經面對著這樣一個死結,而是一切一切,而是整個世界,都處於同樣的狀態,或者說得更恰當一點,他已感覺很難再把這裡的特殊與一般相區別了。自打他與那位大人物的關係怪誕地遽然結束以來,自打這怪誕的結束在療養院裡造成了各種騷動以來,自打克拉芙迪婭·舒舍再次離開山上的病友,本著既尊重又體諒的精神,在悲哀而極其無奈的氣氛中,跟她主人還在世的以你相稱的好兄弟互道過珍重以來——自打經歷了這個轉折,我們年輕的主人公便感覺世界和人生整個都完啦;因此他感覺特別不自在,因此他越來越憂心忡忡,好像有一個魔鬼擋了道,一個又兇狠又蠻橫的魔鬼,這傢伙儘管長期以來已在肆虐,可眼下卻公開稱王稱霸、肆無忌憚起來,悄悄在人心中散布神秘的莫名恐懼,叫人產生出逃跑的念頭——這個惡魔,名字就叫麻木不仁。
如此稱麻木不仁為惡魔,賦予它以神秘而恐怖的影響,讀者可能會批評寫小說的人誇大其詞,想入非非。其實呢,咱們沒有憑空杜撰,而是嚴格依照著單純的主人公的經歷,他感受這一經歷的方式讀者自然無從查考,但我們對它的了解就是如此,它證明在當時的情況下,麻木不仁確實有了我們說的性質,在他心裡造成了那樣的感受。漢斯·卡斯托普環顧四方……所見到的一切全都可怕,全都兇險。他清楚:他見到的是沒有了時間的生活,是無憂無慮,然而也毫無希望的生活;生活變成了怠惰放蕩,既停滯不前卻又忙忙碌碌;生活已經死去。
其中忙忙碌碌更顯眼些,具體表現為形形色色並行不悖的活動;不過有時候其中的一種也會成為眾人狂熱追求的時髦,叫其他所有活動相形見絀。例如業餘攝影,在「山莊」這個世界裡歷來地位顯赫;已經有兩次——因為誰要常住山上,誰就有可能遭遇這瘟疫的周期發作——攝影熱持續達幾個星期乃至幾個月,最後竟全院都瘋狂起來,沒有一個人不是一本正經地把腦袋埋在頂著肚子的相機匣子上,小心翼翼地按下快門兒;隨後又沒完沒了地一桌一桌傳觀照片。突然之間,自行沖洗照片又風光起來。現有的一間暗室遠遠滿足不了需求。於是就給臥室的窗和通陽台的門蒙上黑布;大伙兒在紅光之下長時間地搗鼓那些化學藥水兒,直至有一天失了火,差一點沒把「好樣兒的俄國人席」那個保加利亞大學生燒成灰,院方終於發布了禁令。很快人們玩膩了普普通通的拍照,閃光攝影和拍彩照便盛行起來。大伙兒把照片欣賞來欣賞去,其實那上邊的人讓突然一閃的強烈鎂光一驚,個個都目光呆滯,臉色煞白,麵皮痙攣,活像遭人謀殺後死不瞑目地立在那裡的屍體。漢斯·卡斯托普呢,保存著一張用硬紙板框起來的玻璃底片,對著亮光一照,就可以看見一邊是施托爾太太,一邊是皮膚呈象牙色的萊薇小姐,前者穿著天藍色的絨線衫,後者的絨線衫血紅血紅,站在兩人中間的他自己則臉呈古銅色,上衣扣眼兒里插著一朵乳黃色的花,腳下是一片開滿同樣花朵、暗綠色的林中草地。
除了攝影還有集郵,這項活動總有一些人在進行,時不時地也會變成公眾的嗜好。只見人人都在貼,都在攢,都在換。集郵雜誌訂閱了不少,跟國內外的郵商、郵協和郵友保持著聯繫,甚至有些人花數額驚人的錢去覓取珍郵,儘管他們的家庭經濟狀況要維持豪華療養院幾個月或幾年的開銷,都已捉襟見肘。
集郵盛行了一段時間,直至另一種嗜好占了上風,例如接著便風行起來了收集和不停地大嚼各式各樣的巧克力。結果是滿世界都看見棕色嘴巴的男女,害得院裡食堂的美味佳肴無人問津,淨遭抱怨,原因是客人們肚子裡填滿了牛奶核桃仁巧克力、杏仁奶油巧克力、那不勒斯侯爵牌巧克力和金沙貓舌巧克力,胃口全沒了。
蒙著眼睛畫小豬,曾是最高當局在過去了的狂歡之夜發起的一項活動,自此搞了好長一段時間;接下來的耐力比賽就演變成了畫幾何圖形,在一段時間裡耗盡了院裡所有療養客的精力,甚至包括那些垂死者最後剩下的一點點體力和思想。幾個星期之久,療養院整個被一種稀奇古怪的圖形所瘋魔,組成它的是大大小小至少八個圓圈和許多個彼此套在一起的三角。要求是平手一筆把這錯綜複雜的圖形畫在一個平面上,但最高境界還是蒙上眼睛把它穩穩噹噹地畫出來——最後帕拉范特檢察官竟然成功了,美觀方面的細微瑕疵暫且忽略,他成了這一機敏測驗的高手。
我們知道,此公正努力研究數學,聽宮廷顧問本人說,再加我們也了解到,他熱衷於此的動力是為克制衝動;我們曾聽到過對鑽研數學的讚美,說它有冷卻和抑制肉慾刺激的作用,說要是鑽研的人多起來,最近院裡被迫採取的某些防範措施看樣子就多餘啦。這些措施主要體現在封閉陽台的所有通道,在靠近欄杆的乳白色玻璃隔斷的豁口加裝上一道道小門,入夜時再由浴室管理員給門上鎖;結果是普遍招來了客人們的冷笑。從此在露天平台頂上的二樓進進出出就更頻繁了,因為只要翻上欄杆,爬過玻璃頂棚,就可以來往於一個個臥室之間。只不過對帕拉范特檢察官呢,這一整肅風紀的新措施壓根兒就無須採取。那位埃及公主對他發出的嚴重挑戰早已經被他戰勝,她已成了給他自然本能造成麻煩的最後一個女人。如今他已懷著雙倍的熱情,投入明眸的數學繆斯的懷抱,而這個女子鎮定心靈的道德力量,貝倫斯顧問是津津樂道的;如今他夜以繼日,以他全部的不屈不撓和運動員似的堅韌精神,孜孜不倦地思考的不是別的問題,而是求出圓形的積[75],可過去即在他一再地延長休假,養病養得幾乎退了休之前,他卻以同樣的軔勁兒去證明一些個可憐蟲有罪。
這位走火入魔的官員在鑽研過程中堅持認為,科學界企圖用來支持不可能求出圓形之積的證據站不住腳,而上蒼有眼,偏偏把他帕拉范特從山下的芸芸眾生中挑了出來,讓他來到這山上,因為他命定就該在塵世的精確科學裡,完成那個超驗的使命。他的情況就是如此。他用圓規畫畫算算,走到哪兒畫到哪兒,在無數的紙上畫滿了圖形、字母、數字、代數符號;他面色黝黑得像個精壯的漢子,可臉上的神氣卻狂熱而偏執。他的言談單調得可怕,題目僅僅一個,總是關於圓周率π,總是關於這個令人絕望的數字,說什麼有個微不足道的心算天才,名字叫查哈里阿斯·達薩,他有一天竟一直算到了小數點後的兩百位——而且是純粹地白費精神,因為即使算到了兩千位吧,卻仍未窮盡那接近無法達到的完全精確的可能,可以宣稱無法更加接近。人人都躲避著這位痛苦的思想家,因為他只要逮著誰的前襟,誰就得忍受他火山岩漿般的熱烈傾訴,目的是喚醒你的人性,讓你感覺出用這可怕的、非理性的神秘數字來污染人的精神,是何等可恥的事情。一次次用直徑乘以π求圓周長都毫無結果,以半徑開二次方求圓的積也毫無結果,令檢察官一陣一陣地產生了懷疑,懷疑人類自阿基米德以來就把問題太複雜化了,懷疑它的答案事實上再簡單不過,簡單得幾乎如同兒戲。為什麼就不可以把弧線掰直?也就是為什麼不可以把任何的直線彎成圓圈?有些時候,帕拉范特相信馬上就會豁然開朗了。因此,病友們經常看見他很晚還獨自坐在空寂而昏暗食堂里,坐在自己已經收拾乾淨的桌子前,小心翼翼地把一段繩子在桌面上擺成個圓圈,擺著擺著卻突然又把它拽直,然後呢便捧著腦袋苦思苦想。有時候,宮廷顧問也湊過來替他分分憂,解解悶兒,只不過結果總是讓他更加想入非非。苦悶的人也曾找漢斯·卡斯托普訴說自己愛的煩惱,因為得到的是對他迷上了圓形的友善理解和同情,所以便找了一次又一次。他向年輕人出示一張精確到了極點的圖形,就是在內外兩個由無數微小的邊組成的多邊形之間極其認真地嵌入一個圓形,盡最大的可能接近純粹的圓,以此向卡斯托普闡明π確實是令人絕望。因為剩下的結果也即曲率,可以通過其周圍可以計算的多邊形理性地以精神意象方式推導出來——這,檢察官帕拉范特下巴哆嗦著告訴年輕人,就是π喲!漢斯·卡斯托普儘管生性衝動,但對於π並不像他的談話對手那麼熱衷。他管這叫瞎折騰,勸帕拉范特先生別對這檔子事太熱衷、太當真,說什麼圓本是從既不存在的起點到也不存在的終點的無限循環,跟一個人自尋煩惱,鑽進了牛角尖就永遠出不來是一個道理。如此從容不迫的一番說教,倒暫時對帕拉范特起到了安撫作用。
本來嘛,漢斯·卡斯托普這人生性善良,所以便贏得不止一位病友的信賴,成了一些因迷上了某個想法而苦惱,卻又不能對多數的樂天派傾訴者的知己。一位從奧地利某省來的前雕塑家,一個上了點年紀的白鬍子老頭,鷹鉤鼻子加上藍眼睛,捉摸出來一份類似金融政策的計劃——已經用漂漂亮亮的字體譜寫好了,其中的要點還用筆刷蘸上紅墨水畫了著重線——內容是,每個報紙訂戶每天按規定必須交四十克廢舊報紙,按月於每個月的一號集中繳納,這樣一年就有一萬四千克,二十年則不少於二百八十八千克,以一千克二十分尼計算,總價值就多達五千七百六十德國馬克。設若有五百萬訂戶吧,備忘錄繼續寫道,二十年的舊報紙總價值就有二億八千八百萬馬克之巨;就算其中的三分之二返還給人家繼續訂報,省下的三分之一還有將近一個億,可以用於人道事業,例如資助建立民眾肺結核防治所,支持生活貧困的才智之士,等等。該計劃已經細緻到畫出了一支以厘米為刻度的價格尺,收購機構只要用它一量,就可算出每月的廢舊報紙價值;還設計好了打空的表格,準備用作收付款的憑證。計劃的論證周詳全面。漫不經心的浪費和毀棄舊報紙,任由無知的人將其用水衝掉、用火燒毀,都意味著對我們森林的背叛,對我們國民經濟的犯罪。愛惜紙張,節約用紙,就是愛惜節約纖維素,愛惜節約森林資源,愛惜節約生產纖維素和紙張所需要的人類原材料,意義不亞於節約原料和資金。由於舊報紙還可以製成包裝紙和紙板,輕而易舉地提高四倍價值,就成為一個能為國家和地方提供大量稅收的經濟門類,如此一來便減輕了作為納稅人的報紙讀者的負擔。一句話,這個計劃確實挺好,根本無懈可擊;如果說它還有些無事找事、發傻發昏的味道,那正好僅僅因為這位過了氣的藝術家太狂熱和偏執,狂熱和偏執地追求和捍衛一個經濟學的理想,而內心深處呢,卻又並未真正把它當回事,因此絲毫未做將其付諸實踐的嘗試……每當他神采飛揚、口若懸河地向卡斯托普宣傳自己的濟世主張,年輕人都歪著腦袋一邊聽一邊點頭,同時剖析著自己對此所抱的輕蔑和反感的本質;這輕蔑和反感,影響了他對那位意欲救治昏聵世界的發明家的同情。
還有些「山莊」療養客在搞世界語,已經具有了一點用這種人造鳥語在吃飯間進行會話的能力。漢斯·卡斯托普冷眼瞧著他們,不過內心裡卻不認為他們是最最糟糕的。新近院裡來了一群英國人,他們帶來一種集體遊戲,玩法簡單得只是一個人問圈子裡旁邊的人:「你可曾啥時候見過戴睡帽的魔鬼?」被問的人則回答:「不!我從未見過戴睡帽的魔鬼。」隨後又繼續問旁邊的人,如此這般,周而復始。真叫人受不了!可是,令可憐的漢斯·卡斯托普更受不了的,是院裡旮旮旯旯、每時每刻都看見有人獨自在玩撲克牌。要知道這樣一種消遣,最近真箇瘋魔到了讓整座療養院變成罪惡淵藪的程度;漢斯·卡斯托普一段時間也成了它的——也許是最狂熱的——犧牲品,因此有理由備感其可怕。他迷上了這種一個人玩兒的「永遠十一點」:就是把惠斯特牌三張一組地翻開擺成三行,兩張湊成十一點的牌,還有三張已翻開的人頭牌,都可以新翻出牌來蓋掉,如此進行到不可能再進行下去,就算大功告成。簡直不敢相信,一種如此簡單的玩法,會弄得人心醉神迷,神魂顛倒。然而漢斯·卡斯托普也跟許多人一樣,偏偏要來試試究竟可能不可能——他之所以要嘗試,是因為玩的人總是緊皺眉頭,從來沒有高興的樣子。人們忍受著牌精的頤指氣使,喜怒無常,讓人手氣順起來運氣好得不能再好,一翻開成對的十一點和J、Q、K便擠擠挨挨地在一起,還翻不到第三輪,就全部順了——一帆風順,馬到功成,刺激得人心裡痒痒,忍不住一試再試——可是,這之後卻擺到了第九輪,直至翻出最後一張牌,就是再也抓不著可以覆蓋的對子,讓眼看已經到手的成功突然受挫,於最後一刻煙消雲散——漢斯·卡斯托普到處翻牌,一天到晚翻牌,夜裡在星光下翻,清晨穿著睡衣翻,在餐桌上翻,在睡夢裡還翻。他翻得心裡發怵,可仍舊翻牌不止。就這樣,一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來訪,正好碰上他在擺牌,便又一如既往地以「打攪」他為自己的使命。
「真沒想到啊!」義大利人說,「您也翻起牌來啦,工程師?」
「並不完全如此,」漢斯·卡斯托普回答,「我只是隨便擺擺,只是試試運氣。它那麼反覆無常,實在捉摸不定,一會兒對你阿諛奉承,一會兒又桀驁不馴到了極點。今天早上一起床我就接連擺成三盤,其中一盤才擺兩輪就成功啦,創了一個紀錄。您相信嗎,我這會兒已經擺到三十二盤,卻沒有一盤成功到一半?」
塞特姆布尼先生瞅著他,黑色的眼睛裡充滿了憂鬱,近年來他經常這樣。
「無論如何我覺得您已經心不在焉啦,」他說,「像這個樣子,我好像已不可能在這裡為我的憂慮找到安慰,為折磨著我的內心矛盾感到慰藉。」
「矛盾?」漢斯·卡斯托普一邊重複他的話,一邊翻牌。
「世界局勢令我心煩,」共濟會員嘆了口氣說,「巴爾幹聯盟即將建立,工程師,我收到的所有情報都證實了這點。俄國拼命促成此事,而聯盟的矛頭直指奧匈帝國,不粉碎奧匈帝國,俄國的計劃一點也不能實現。您理解我的疑慮嗎?我恨維也納恨得要死,這您知道。可是,難道為此我就應該用我的心靈去支持薩馬喜阿[76]嗎?他們可正準備在咱們高貴的大陸放火啊!另一方面,我的國家作為權宜之計,在外交上與奧地利聯起手來,又讓我深感恥辱。這可是良心問題,這可是……」
「四點加七點,」漢斯·卡斯托普念念有詞,「八點加三點。J、Q、K。成功啦!您給我帶來了運氣,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義大利人沒了聲音。漢斯·卡斯托普感到他那一對黑色的眼睛,他那兩道飽含理性和道義力量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而且流露出深沉的憂慮;他繼續擺了一會兒牌,最後才手捧臉頰,抬起眼來瞅著自己的導師,跟個壞孩子似的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神氣。
「您的眼睛企圖掩飾,您知道自己已經成了什麼樣子,」塞特姆布里尼說,「可是完全徒勞。」
「您也來玩兒玩兒。」漢斯·卡斯托普厚著臉皮回答。塞特姆布里尼轉身走了。
隨後,獨自留下的年輕人自然沒有繼續玩牌,而是長時間坐在白色房間中央的桌子邊上,手捧著腦袋沉思默想,心裡對眼下七顛八倒的情況感到了恐懼。他看見的是一個魑魅魍魎猖獗肆虐的世界,這些獰惡的魔鬼有一個名字,就叫作「麻木不仁」。
這是個邪惡而不吉利的名字,正好適合引起人心中隱秘的恐懼。漢斯·卡斯托普坐在那裡,雙手手掌揉著額頭和心窩,感到不寒而慄。他覺得,「這一切」都不會有好下場,結局將是一場災難,忍無可忍的大自然終將勃然大怒,一場風暴雷霆將摧毀一切,將解除世界的魔障,拖帶著生活越過「死結」,為這死氣沉沉的時間下末日審判。他巴不得逃走,我們已經說過了——只是多虧了上邊有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讀得懂他臉上的表情,並且深思熟慮,想好了各種新的、有成果的假說替他消遣!
上頭的人以大學生學會會員的腔調宣布,漢斯·卡斯托普體內溫度不穩定的根源即將查明;根據他科學的說法,要搞清楚這些原因是不難的,如此一來就突然出現了治癒出院,合法地回到平原上去的希望。因此在伸出胳膊去抽血的一剎那,年輕人不禁百感交集,心怦怦地跳起來。他臉色微微發白,眯著眼欣賞自己生命液汁紅寶石般美麗的色澤,看著它慢慢注滿那透明的小瓶。在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和一位富有同情心的護士協助下,宮廷顧問親自施行這雖說小,然而干係重大的手術。抽血後又過了一些日子;對於漢斯·卡斯托普來說,這些日子裡要緊的只有一個問題,就是那從他體內提取的液體在科學的審視下結果怎麼樣。
一開始宮廷顧問講,這麼快自然還培養不出什麼來。過後他又講,可惜還是沒有培養出什麼。然而一天早上進餐的時候,他突然來到眼下坐在「好樣兒的俄國人席」的漢斯·卡斯托普跟前,也就是他那位偉大的、以你相稱的兄長曾經坐過那個上首的座位跟前,妙語連珠地向他表示了一連串的祝賀,說什麼在其中一個培養基上終於還是確定無疑地發現了鏈球菌啦。如今可能的問題僅僅在於,中毒現象是歸咎原本就存在的少量結核菌好呢,還是歸咎於數量同樣也不多的鏈球菌好些。他,貝倫斯,還必須對事情做進一步的研究,也會耗費更長時間。再說呢,培養基也發育不夠充分嘛。——在「化驗室」里,他給卡斯托普看一塊紅色的凝血,但見裡面有許多灰色的小點點兒。這就是鏈球菌。(鏈球菌原本每頭驢子身上都有嘛,結核菌也是,人要是沒發現病症,對它們的存在根本不會重視。)
在漢斯·卡斯托普體外,在科學的審視下,從他身上流出來的血液繼續經受著考驗。終於到了那個早晨,宮廷顧問妙語連珠、聲調激動地宣布:不止是那一個培養基,而是所有其他培養基上後來都發現長了球菌,而且數量很大。不清楚的只是是否全屬於鏈球菌;但相當有把握的是,中毒現象系由此引起。——儘管自然也還不清楚,其中有多少應該算在原本無疑已經存在並且沒有完全治好的肺結核帳上。那麼結論呢?注射鏈黴素治療!診斷呢?有利極嘍——加之沒有任何風險,決不會有任何損害。既然血清是從漢斯·卡斯托普自己的血液提取的,注射就不會再把任何原本沒有的病菌帶入體內。最糟糕也不過沒有用罷,也即是效果等於零——然而這是不是就得叫糟糕呢,病人總歸還是病人嘛!
不能,漢斯·卡斯托普不想走這麼遠。他接受注射治療,儘管心裡覺得它荒唐又可恥。用自己的身上的液汁給自己注射,在他看來是令人噁心的無聊消遣,有自己跟自己亂來的可怕性質,根本不會有什麼希望和結果。這就是他這個不學無術的臆想狂的判斷,要說正確嘛,唯有一點——自然是完完全全正確的一點——就是根本沒有任何結果。消遣持續了幾個星期。它時而像有害——不言而喻肯定是錯覺——時而又像有益,後來結果表明同樣是錯覺。療效為零,只不過沒有明明白白、乾乾脆脆地宣布罷了。辛苦忙碌整個白費,漢斯·卡斯托普又繼續一個人玩「永遠十一點」——與那個惡魔眼睛直視著眼睛;他感覺到,這惡魔的專制統治最後必將帶來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