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續)
2024-10-14 04:06:17
作者: (德)托馬斯·曼
整個冬天——就冬季還剩下的天數而言——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都住在「山莊」療養院,一直住到來年開了春,這樣,他最後還參加了院裡的一次集體郊遊——塞特姆布里尼和納夫塔也跟著去了——去弗呂厄塔山谷觀賞瀑布……幹嗎說「最後還」?難道以後他就不在了嗎?——是的,不在了。——他走啦?——又對又不對。——什麼又對又不對?拜託,別賣關子好不好!人家知道自我克制。約阿希姆·齊姆遜少尉不是死了嗎?更別提其他許多不足道的死之舞者啦。面目不清的佩佩爾科恩這麼說也讓惡性瘧疾撂倒了?——不,他沒有,可幹嗎這麼著急呢?生活和講故事始終得遵循一個原則,那就是沒有什麼事情是一蹴而就的;人由神所決定的認識事物的形式,永遠不可抗拒!至少在咱們故事的性質允許的範圍內,讓咱們尊重時間的法則吧!事實是我們尊重得很不夠,簡直到了手忙腳亂的地步!或許這麼講太誇張了,那就改說搞得急急忙忙的吧!一根小小的指針計量著我們的時間,嘀嗒嘀嗒地仿佛計算著一秒又一秒,它冷冰冰的,永不停息,跳過一個黑點又一個黑點,只有上帝才知道每跳一次意味著什麼。可以肯定的只是,我們在這山上已經待了好幾年,待得已經腦袋發暈;因為這裡雖然沒有鴉片和大麻,卻是個罪惡的所在,道德法庭將替我們做這樣的宣判——然而,我們竟有意讓清明的理智和嚴謹的邏輯,去面對最糟糕的迷茫蒙昧狀態!應當承認,我們不是偶然挑選了納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這樣的思想者來打交道;要不然,圍繞著我們的恐怕就淨是些佩佩爾科恩似的糊裡糊塗的人。這樣一來,自然會形成一個對比;而對比的結果,在某些方面,尤其是在規格尺寸這一點上,又不能不說對後來的這個人物更有利。甚至就連躺在自己房間陽台上的漢斯·卡斯托普,也作如是觀,也不得不對自己承認:那兩位熱衷於爭奪他可憐的靈魂的教育家,在佩佩爾科恩身旁一站幾乎變成了侏儒,以致他卡斯托普真想稱兩位雄辯家為「饒舌的小鬼兒」,就像這位國王在醉醺醺地作弄他時叫過他的那樣。真是太好了,太幸運了,通過在山上接受封閉式教育,他也接觸到了佩佩爾科恩這樣一個真正地道的人物。
這個人物登上舞台是作為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的旅伴,也即作為一個巨大的干擾,當然本身就成了問題;不過漢斯·卡斯托普在做出評價時,並未因此頭腦迷糊。我們重申一下,當他誠實地尊敬,甚至是勇敢地同情一個有品位的人時,他的確是不迷糊——何況僅僅因為這人與那個在狂歡之夜曾經借給他一支鉛筆的女人,把旅費放在了一起開銷。這不合他的脾氣——在此我們完全應該估計到,在咱們的圈子裡會有這位先生那位女士反感他的「無動於衷」,而寧願見到他恨佩佩爾科恩,避免與此人接觸,在心眼兒里稱他為一頭老蠢驢,一個連話都講不清楚的老酒鬼,而不是在他發瘧疾的時候去探望他,坐在他病床邊和他聊天——「聊天」一詞當然只適於形容卡斯托普對談話的參與,大模大樣的佩佩爾科恩則根本說不上——並在一個旅行者的求知慾望驅使下,來接受他人格的薰陶感染。可他就這麼幹了,而眼下我們據實陳述,也就不在乎有人可能聯想到斐迪南·魏薩爾,聯想到他曾經可憐巴巴地替卡斯托普抱雙排扣的大衣。這樣的聯想毫無意義。咱們的主人公並非魏薩爾。裝可憐相乃至痛徹肺腑不是他的事。他因此成不了「英雄」[70],也就是說,他跟男人的關係不以女人為轉移。我們仍舊忠於既不美化也不醜化他的實事求是原則,肯定地指出他沒有為眾人所左右。他沒有在浪漫傳奇的影響下對同一性別的人失之公正,失去在愛情方面增加閱歷、接受教訓的願望,並非因為他有清楚、自覺的認識,而完全是出自淳樸的天性。他這樣做可能叫女士們不高興。我們相信舒舍夫人心裡就禁不住惱火;從她嘴裡不經意吐出來的尖刻評語——這句那句的具體內容暫且不表——就可得出如此結論。可也許正是卡斯托普的這一個性,使他成為教育者很適合的爭奪對象。
皮特·佩佩爾科恩經常病得下不了床;因此在那晚上玩兒牌和喝香檳之後馬上病倒了,就絲毫不奇怪。那漫長而緊張的吃喝歡聚,叫所有的參加者都感到不適,漢斯·卡斯托普也不例外,他頭痛得很厲害;可是儘管有這點麻煩,仍未能阻止他去探視昨晚的東道主。在二樓的走廊里遇見那個馬來僕人,他立刻讓他進去向佩佩爾科恩通報,他回來說主人表示歡迎先生光臨。
他跨進荷蘭人住的有兩張床的臥室,中間有一個客廳將它與舒舍夫人的臥室隔開來。與「山莊」的標準病房比較起來,卡斯托普發現其優越在更加寬敞,裝飾也更華麗。圈椅里配的是緞面軟墊,桌子的腿兒都是彎曲的,腳下鋪著厚而軟的地毯,床鋪也不是醫院那種通常睡過死人卻衛生潔淨的標準床,而也堪稱豪華:床架是拋過光的櫻桃木,包裹著黃銅飾件,兩張床共有著小小一方藍天,也就是一頂華蓋,但旁邊卻沒有帳幔。
佩佩爾科恩仰臥在其中一張床上,紅緞羽絨被上面擺著書籍、報紙和信函;老先生正戴著撐得高高的骨質夾鼻眼鏡,在那兒讀《電信報》。挨著蹲在燈柜上的藥瓶藥杯,在他身邊的一張椅子上放著咖啡用具和半瓶紅葡萄酒,也就是昨晚那種自然冒泡泡的酒。令漢斯·卡斯托普略感意外的是,他沒穿白襯衫,而套著件袖口有扣子扣著的大圓領長袖毛衣,毛衣緊緊貼在老先生寬寬的肩膀和揭示的胸脯上,加之碩大的腦袋又枕得高高的,這身裝束就顯得有些超凡脫俗,使他看上去既有些像個普通勞動者,又有些像一尊永垂不朽的半身的雕像。
「完完全全嘍,年輕人,」他說,說時拈著骨質夾筆眼睛高高的架子,把它取了下來,「請你完全……一點沒事。相反。」
漢斯·卡斯托普坐到他的旁邊,以親切的瞎聊掩飾著關切和驚異;而事實上,公正的評價使年輕人對他產生了甚至是真正的欽佩之情。佩佩爾科恩呢,只能打著給人印象深刻的手勢,說著支離破碎的大話,勉強在那裡應對。他看上去挺夠嗆,面色發黃,睏倦憔悴,很難受的樣子。天快亮的時候突然發高燒,發燒引起渾身無力,與醉酒的後果加在一起令他格外難受。
「昨晚咱們是太……」他說,「不不,請允許我……真是夠嗆!您還——算好,不過如此……可我這年齡,我這破身體……我的寶貝兒,」他轉而朝著正從客廳里走進來的舒舍夫人,既溫柔又堅定地道,「……一切都好,可是我對您重申,要是注意一些更好,要是當時堅決阻止了我……」說到這幾個字,他的表情和嗓音似乎又蘊含著王者的憤怒。可是要衡量出他剛才的責怪多麼沒道理,多麼不理性,只須設想設想,如果當初真的阻止了他喝酒,那才不知道會爆發一場怎樣的風暴啊。這大概就是大人物德行。對此舒舍夫人似乎也聽之任之,徑直與站起身來的漢斯·卡斯托普打了個招呼;只是並未伸手給他,而只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請「您儘管」坐著好啦,「可千萬別」打攪了他跟佩佩爾科恩先生的談話……她在房裡東搞搞西摸摸,吩咐僕人收拾走了咖啡用具,自己離開了一會兒,接著又腳步輕輕地踅回來,站著參加了一會兒談話——或者讓我們轉述漢斯·卡斯托普的大致印象——監視了一會兒。當然嘍!她可以跟一位大人物成雙成對地返回「山莊」,一個在這裡苦苦等候她的人現在來對大人物表示一點應有的敬意,男人對男人的敬意,她就已表現出不安,就說些尖酸刻薄的話,什麼「您儘管」啊,「可千萬別」啊什麼什麼的。漢斯·卡斯托普莞爾一笑,埋下腦袋以掩蓋笑容,內心卻因高興而熱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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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佩爾科恩拿燈柜上的葡萄酒給他斟了一杯。在今天這種情況下,荷蘭紳士以為最好不過是接著昨天晚上不停地喝下去,這樣葡萄酒就會有與蘇打水相同的功效。他跟漢斯·卡斯托普碰了一下杯;卡斯托普邊喝邊打量他,看見他在對面抬起布滿色斑、指甲尖長的船長大手,手腕上的毛衣袖口緊緊扣著,把酒杯舉得高高的,讓寬而皸裂的嘴唇靠到杯沿上,然後上下蠕動著那既像勞動者又似雕像的喉結,咕嘟咕嘟地把酒咽下去。他們隨後談到燈柜上放著的藥水,即一種褐色的液體,在舒舍夫人的督促下,老先生喝了滿滿一勺——這是一種退燒藥,以奎寧為基本成分。佩佩爾科恩給客人嘗了一點點,讓他也了解了解這種藥極特別的、既苦且香的滋味,接著發表了好些稱讚奎寧的言論,說它不但能抑制細菌的生長,有良好的解熱效果,還完全應當視作一劑滋補強身的良藥:它能減少蛋白質的代謝,促進營養狀況改善,簡言之,是一種真正的清涼藥,一種富有奇效的滋補劑、醒腦劑和提神劑——除此而外,還同樣是一種麻醉藥,人喝了很容易有些醺醺然的感覺,他說。說時又像昨天似的大做手勢猛晃腦袋,樣子滑稽得像個正在跳神的異教祭師。
是啊,這金雞納霜樹皮真是一種奇妙的植物!——咱們這個大陸的藥物學對它有所了解還不到三百年;化學發現奎寧也即真正構成金雞納霜療效基礎的生物鹼,還不到一百年——發現並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分析;因為時至今日,化學還不能說已經完全掌握其結構成分,或者講可以人工合成奎寧。對奎寧以及其他一些事物,咱們的藥物學一直不曾誇大其詞,吹噓自己什麼都知道,這樣很好;事實上它是了解一些物質的作用,知道它們的這種那種藥力,但是要細究藥力的基礎和根源,又常常會陷它於尷尬狀態。年輕人不妨看一看毒物學:誰也沒法給他講清楚,那些決定所謂毒物毒性的基本特性到底怎麼樣。例如蛇毒吧,人們知道的不過僅僅是,這種動物性物質屬於蛋白化合物的系列,由不同的蛋白體組成,但是只有在一定——也就是完全不確定——的組合方式中才能產生劇烈的毒性:人們對於蛇毒侵入血液循環系統造成的破壞性效果感到驚訝,是因為不習慣把蛋白質與毒物聯繫在一起。殊不知,毒物世界,說著,佩佩爾科恩從枕頭上抬起他那目光黯淡、皺紋如阿拉伯花飾的大腦袋,高高舉著我們已經熟悉的指圈和指矛——殊不知,所有物質情況都一個樣,就是生命與死亡總是相反相成,物質都同時既是食糧又是毒藥;藥物學和毒物學完全是同一種學問,治病的可以是毒物;作為生命依託的物質,在一定情況下也能於轉瞬之間致人死命。
關於食糧和毒物,佩佩爾科恩說得既中肯且又難得地連貫,漢斯·卡斯托普歪起腦袋聽著,不住地點頭。他看上去似乎挺關心談話的內容,其實呢,他真正動腦筋的不是這個,而是悄悄地想弄清楚佩佩爾科恩其人究竟魅力何在,因為歸根結底,這也跟蛇毒的毒性一樣,沒法子解釋啊。矛盾變化,佩佩爾科恩說,乃物質世界的一切;除此之外,什麼都是有條件的。奎寧也是一種可治病的毒物,而且毒性巨大。四克奎寧就會使人耳聾、暈眩、呼吸急促,還會像阿托品似的造成視力障礙,像酒精一樣叫人迷醉,因此奎寧生產廠的工人老是眼睛發炎,嘴唇腫脹,皮膚上長皰疹。接著他講到金雞納霜樹,也就是奎寧樹,講到它的原生地海拔三千米的南美洲岡底斯山原始叢林,說是很晚很晚,它的樹皮才傳入西班牙,並叫作「耶穌會傳教士藥粉」;而南美洲的土著民族,卻早已熟知這種樹皮的巨大效力。老先生描述著荷蘭政府在爪哇島經營的大規模奎寧種植園,說每年都從該島用船將數百萬磅形同肉桂的紅色樹皮卷,運到阿姆斯特丹和倫敦……這種木本植物的樹皮,也就是從表皮到形成層,整個都一樣,拿佩佩爾科恩的話來說,都有著格外強烈巨大的能動性,既可以是有益的,也可以是有害的——在諳熟毒物學方面,有色人種遠遠勝過了我們白種人。在紐幾內亞東邊的一些島嶼上,年輕人會從一種特別的樹皮中提煉媚藥;這種樹多半是一種毒樹,就像爪哇島那種類似曼扎尼蠟樹的昂提亞麗斯樹,能以散發出的氣息毒化周圍的空氣,致使人和動物昏迷麻木。也就是他們把這種樹的皮碾成粉末,混入椰子果核的碎屑,再把混合好的粉屑裹在樹葉里進行烘烤。最後,他們得趁著對自己冷淡的意中人正在睡夢之中,把調成了汁的粉屑撒在她的臉上,這樣一來,她就會春心蕩漾,對撒粉屑的小伙子燃起如火的熱情。有些時候,毒性是藏在樹根皮里,例如馬來群島有一種攀緣植物,名叫「斯特利西諾斯丟德」,當地人拿它的根皮摻上蛇毒,製成叫「烏帕斯」的毒藥,把藥塗在例如說箭頭上面,就會有見血封喉似的致人於死命的神速效果;至於為什麼這樣,就沒有誰能給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解釋清楚了。清楚的只是,「烏帕斯」跟馬錢子鹼種屬相近……說著,佩佩爾科恩在床上完全坐了起來,時不時地用微微顫抖的船長大手端起酒杯,把酒送到皸裂的唇邊大口大口地喝起來,似乎渴得很是厲害。他講到了印尼南部科羅曼德爾海岸邊生長的馬錢子樹,說從它的橘黃色漿果也就是馬錢子裡,可以提煉出一種毒性最厲害的生物鹼,即馬錢子鹼——又講樹枝呈炭灰色,樹葉亮得耀眼,花則是黃綠黃綠的,說時聲音低得如同在耳語,額頭皺得老高老深,於是年輕的卡斯托普眼前出現了一棵色彩斑駁、性質詭異的怪樹形象,心裡整個兒充滿了陰森恐怖的感覺。
這時候,舒舍夫人又開始干預啦。她道:談話使佩佩爾科恩先生疲乏,可能又會發起燒來的,儘管她十分不樂意打斷他們的會談,卻仍不得不請漢斯·卡斯托普這次到此為止。卡斯托普自然是從命。不過在隨後的幾個月中,每當老人間歇性地發過了燒之後,他還是經常坐在這位王者的床邊,舒舍夫人時去時來,要麼稍微監督一下談話,要麼也參與進來說上幾句;在佩佩爾科恩不發燒的日子,卡斯托普也跟他和他那珠光寶氣的旅伴共度了許多時光。要知道,荷蘭老頭除非實在下不了床,都不會放過機會,不斷輪換著邀約這幫那幫病友,在晚飯後聚在一塊兒賭錢、喝酒或進行種種其他好玩兒的活動,地點要麼和上次一樣在談話室,要麼就在餐廳;如果在餐廳,那麼,漢斯·卡斯托普通常都坐在隨隨便便的女人和大模大樣的紳士之間。即使是室外活動,他也總是和他倆在一起,經常一起外出散步,參加散步的多半還有費爾格先生和魏薩爾先生,不久以後塞特姆布里尼和納夫塔也加入了進來,因為難免會碰上這一對兒精神上的對手,而介紹他倆與佩佩爾科恩認識,同時也最終與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認識,在漢斯·卡斯托普看來乃是自己的榮幸。卡斯托普完全不用擔心這兩位論戰者是否歡迎與他們結識和交往,心裡暗暗相信他們既然需要一個教育對象,就一定不肯放棄各自在他面前闡明立場觀點的機會,為此,即使並不情願當佩佩爾科恩的隨從,也只好認啦。
卡斯托普沒有想錯,他的朋友圈子色彩斑駁,作為其成員的起碼條件就是得容忍異己,習慣於相互之間的不習慣:在他們的關係里,自然有夠多的隔膜、緊張乃至於暗中的敵意,因此我們很奇怪,咱們微不足道的主人公怎麼可能把他們聚集在周圍。對此,我們的解釋是他生來具有某種豁達、圓通的性格,因此覺得誰的話都「值得聽聽」,這就使他有了所謂凝聚力,不但自己能團結形形色色的人和人物,甚至還在一定程度上把他們也相互聚合在了一起。
關係錯綜複雜得令人驚異啊!為了哪怕只是暫時看清全貌,咱們忍不住要來理理這團亂麻,並且是借漢斯·卡斯托普那圓通、豁達的眼睛;在散步途中,他總用自己這雙眼睛觀察人與人的關係。比如可憐的魏薩爾,他苦苦暗戀著舒舍夫人,對佩佩爾科恩和漢斯·卡斯托普都五體投地,低聲下氣,因為一個是眼下的國王,一個是昔日的勝利者。又比如克拉芙迪婭·舒舍,這位舉止優雅、步履輕盈的女病友和旅遊者,而今成了佩佩爾科恩的人,而且肯定是出於自己的考慮,雖說在很久以前的狂歡之夜曾有過一個向她獻殷勤的騎士,現在此人卻跟她的主宰者相處融洽,叫這女人看在眼裡也總有些惴惴不安,心頭老感覺酸溜溜的。這樣的積鬱不安,是否也讓人想起決定著他與塞特姆布里尼關係的同一種情緒呢?她受不了這個牛皮大王和人文主義者,罵他傲慢,罵他不近人情。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這位好為人師的朋友,她一點不懂他的地中海土話,就像他同樣不會她的母語俄語,只是感到的輕蔑肯定要比她少些就是了;她可真想當面質問他,問他在那個狂歡之夜,正當小伙子正準備走近她的時候,他在這位懂禮貌的年輕德國人,在這位長相漂亮、出身良好、肺上有個浸潤點的小布爾喬亞耳朵背後,究竟嘀咕了些什麼?漢斯·卡斯托普如像人們形容的「一心一意」地愛著,可卻並未享受到愛的快樂,相反倒有違禁之嫌,墮入了不理性的情感旋渦,因此沒法用平原上那些和平寧靜的小曲兒進行歌唱——也就是說,他愛得很狼狽,因此失去了人格獨立,得俯首帖耳,忍氣吞聲,為他人役使,只不過即使在當奴隸的時候,他這人仍保持了足夠的圓滑,心裡完全清楚自己的忠心耿耿,對於那位腳步滑溜、生著一雙韃靼狐媚眼的女病友,大概有多少價值,可能有多少價值:他自己不管多麼忍氣吞聲,俯首帖耳,也看清了一個事實,就是她本身之所以注意到這種價值,原因倒可能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對她的態度;拿人文主義的禮儀準則來衡量,他的態度只能說是明明白白地拒人於千里之外,要多惡劣有多惡劣,完全證實她對他的猜忌一點沒錯。糟糕的是,或者以漢斯·卡斯托普的眼睛來看不如說幸好是,還有她與列奧·納夫塔的關係;這女人寄希望於這種關係,卻未能從中得到真正的補償。儘管在列夫塔這兒,她並未遇到賽特布里尼先生那種對她人格的原則否定,和他交談的條件也優越得多:克拉芙迪婭和這位尖刻的小矮個兒,他們不時地單獨在一起談,談書,談政治哲學問題,在看問題偏激這點倒算志同道合;漢斯·卡斯托普只是忠心耿耿地旁聽。不過,像所有暴發戶都小心翼翼一樣,這位暴發戶也小心翼翼地迎合著她,而迎合之中卻流露出某種帶貴族意味的保留,這很可能讓她給察覺出來了;他那源於西班牙的恐怖主義思想,跟她那隨手摔門的「近乎人情」的大而化之,也根本風馬牛不相及。最後,也最微妙的一點,是她以女性的敏銳必然感覺出來——感覺之清楚一如她那個狂歡之夜的「騎士」——塞特姆布里尼和納夫塔這兩個對手竟然都對她暗暗懷著仇恨,而這仇恨的根源,竟然是他們跟他漢斯·卡斯托普的關係:這個女人成了教育者眼中的破壞和干擾因素,因此使他們不快,造成內心深處對她的敵意,而反過來到讓他們沆瀣一氣,從而化解了兩人在教育觀點上的嚴重分歧。
這樣的一種敵意,在兩位詭辯學者對佩佩爾科恩的態度中是否也有所流露呢?漢斯·卡斯托普相信有,這也許是因為他正幸災樂禍地等著出這種事,急不可待地要把這位結巴國王和他的兩名「國務顧問」——老頭子有時就這樣戲稱他倆——撮合到一起,以便對效果進行觀察研究。到了空曠的所在,荷蘭紳士讓人覺得已不全像在房子裡那麼威嚴。額頭上低低扣著頂軟氈帽,遮蓋了他白色火焰般的銀髮,一道道犁溝般的皺紋,仿佛使他的面孔整個變小了,微縮了,甚至讓他紅紅的大鼻子也失去了許多威嚴。還有他走起來也遠不如站著時神氣:他習慣了每跨一小步都把整個沉重的身體,不,甚至連腦袋都偏到邁出的腳一邊,結果就成了個慈祥和藹的老爺爺,不再有王者氣派;走著多半也不像站著那樣身板挺直,而是個頭兒矮了點。不過即使這樣,他仍比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高些,比小矮子納夫塔更是高出了一個頭。不過根據漢斯·卡斯托普推測,他的出現之所以令兩位政治家自慚形穢,嚴重、徹底地自慚形穢,原因還不止於此。
這就形成了壓力,相比之下的壓力。老練的觀察者感覺得到,當事人無疑也感覺得到,不止是兩位羸弱的辭令家,結巴子國王也一個樣。佩佩爾科恩對待納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格外客氣,格外關照,表現出敬重的樣子;如果卡斯托普不是充分認識到自己用詞有礙國王崇高的身份,他真想稱那樣子實際上是挖苦諷刺。國王通常不屑於挖苦諷刺——即使作為修辭藝術一種直截了當的、傳統經典的手段也罷,更別提轉彎抹角了。如此這般,荷蘭老頭對待漢斯·卡斯托普的朋友的態度,更恰當的稱呼就該是一種既委婉又有氣勢的嘲諷;它掩藏於略顯過頭的一本正經之下,或者乾脆明明白白地表現了出來。「是——是——是——!」他可能會說,說時氣勢洶洶地用手指著他們一邊,腦袋卻轉到了別處,皸裂的嘴唇掛著玩笑似的微笑:「這個嘛……這個這個……先生們,我提醒而未注意……腦子,腦子的,您明白!不——不,沒有問題,太棒啦,這叫……可不明擺著……」兩位對手以牙還牙,辦法是彼此交換一下目光,然後一齊抬頭望天,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們把漢斯·卡斯托普拉進來一塊兒干,卻讓他給拒絕了。
塞特姆布里尼甚至開門見山地要自己學生表態,說明這位教育家已經沉不住氣。
「可是,以上帝的名義,工程師,這確實是個愚蠢的老傢伙!您認為他怎麼樣?他能使您長進嗎?我簡直搞不懂!事情完全明擺著——一點沒什麼值得誇耀——您所以容忍他,您所以與他交往,完全是為了與他眼下的情人交往。但是不可能看不見,您關心他甚至超過對她的關心。我懇求您,幫助我搞明白……」
漢斯·卡斯托普笑了起來。「絕對!」他回答,「毫無問題!反正是——請允許我說——好嘛!」說時甚至還企圖模仿荷蘭老頭那些個優雅的姿勢。「是啊,是啊,」他繼續笑著說,「您認為他愚蠢,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反正是口齒不清,語無倫次,這在您看來也許更加糟糕吧。唉,愚蠢。世間的愚蠢形形色色,種類繁多,而機靈卻算不得其中最好的……哈哈,我這可是個創造,我相信創造了一句名言。您欣賞它嗎?」
「很好,我期待著您的第一部箴言集問世!也許現在還能及時向您提個請求:咱們不是時常思考某些謬論的反人類本質嗎?希望您的集子中也能反映出咱們的這些思考。」
「遵命,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絕對遵命。不過,您完全沒看見我上面那句話正是針對著謬論。目的僅在於指出,要給『愚蠢』和『機靈』下定義,將會是……很難很難的啊。即是說:將造成困難,不對嗎?兩者極難區分開來,常常相互滲透轉換……我了解,您憎恨神秘的混合,喜歡價值,喜歡判斷,喜歡價值判斷;我呢,認為您完全正確。只不過這『愚蠢』和『機靈』的問題,它有時候整個都顯得神秘,因此就不得不允許人關心神秘的事物,前提是存在對其儘可能追根究底的真誠追求。我想對您提個問題。我問您:您能否認,他比我們所有人都高出一頭嗎?這話說得直了點,然而依我看,您不可能否認。他的確比咱們強,而且還不知打哪兒獲得了取笑咱們的權利。打哪兒?為什麼?在什麼範圍內?當然不是憑藉他的機靈。我承認,他根本說不上機靈。他反倒是個語無倫次、感情用事的傢伙,感情正是他的法寶——請原諒我這通俗的說法!我的意思是,他並非憑藉機靈高出咱們一頭,也不是出自精神的原因——您可別這麼想,真的,完全沒這回事兒。不過又並非出於身體的原因!不是因為她的肩膀寬得像位船長,不是看他胳膊粗個頭兒大,一拳可以打倒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他壓根兒想不到自己有這個能耐;就算想到了,咱們用幾句文明的話,就足以使他心平氣和……也就是說,並非身體原因。當然當然,身體在這裡無疑也有一定作用——不是在胳膊粗拳頭大的意義上,而是在另外一種神秘的意義上——當身體摻和進來,事情立刻就變得神秘了;於是身體的就轉化成精神的,反過來也一樣,要想再區分就不可能了;於是就沒法區分愚蠢與機靈,可是效果仍然存在,能動轉換的效果,因此我們就相形見絀。為說清楚這個問題,我們只掌握著一個詞語,它就是Pers nlichkeit[71]。這個詞也可以做平常的理解,例如說,我們大家都是人物——道德的人物、司法的人物以及其他人物。不過呢,這兒所指並非這個,而是一種超越了愚蠢和機靈的神秘現象,對它必須允許人們給予關注——一則為了儘可能對它窮根究底,再則也為儘可能提高自己的修養。您要重視價值,那歸根結底,人格也正是一種正面積極的價值,我想——比愚蠢和機靈都更積極,極度的積極,絕對的積極,如同生命;簡而言之:人格是一種生命的價值,生命的熱烈追求,應該時時受到關注。對於您有關愚蠢的說法,我以為就應該這樣加以回答。」
一段時間以來,漢斯·卡斯托普在暢抒胸懷時已不再神思恍惚,語無倫次,甚至半途停頓。他一口氣說到底,然後才壓低嗓音,打上句號,雖然臉還通紅,卻已自己走自己的路。他不吭聲了,賽特布里尼跟著卻來個沉默的批評,讓他有時間為自己感到害臊;對此,卡斯托普原本是有些害怕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堅持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才說:
「您否認,您是在追逐怪異。可是您知道得很清楚,我同樣不高興看見您追逐神秘。您把人格說得神乎其神,就有淪為偶像崇拜的危險。您崇敬的是一個假面具罷了。您所見到的神秘,實質上只是詭詐,只是騙人的空洞形式之一,主宰肉體和容貌的精靈有時就喜歡用它愚弄我們。您從來不曾跟戲子們打過交道吧?您不了解嗎?這些優伶同一張臉孔既可以扮愷撒大帝,又可以扮歌德或者貝多芬;生著這樣一張面孔的傢伙當然幸運,可是一當張開嘴巴,立刻顯出本來面目,不過是世界上一群最可憐的人。」
「好,自然的把戲,」漢斯·卡斯托普應道,「不過也不止是自然的把戲,不止是愚弄。要知道這些人既然成了戲子,那他們就必然有些天賦;天賦超乎愚蠢和機靈之上,甚至也是一種生命價值。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也是有天賦的,不管您願意講什麼;就憑藉天賦,他勝過了我們所有的人。設若您安排納夫塔先生坐在房裡的一個角落,讓他做一個極其值得聽的報告,講教皇格利高里一世和上帝之國——另一個角落則站著佩佩爾科恩,嘴巴模樣奇特,額頭皺得老高,講的只是『絕對!請允許我……行啦!』什麼什麼的。您會看見,人們將聚集在佩佩爾科恩周圍,全部圍繞著他;機靈的納夫塔和他的上帝之國卻完全是孤零零地坐在那裡,儘管他口齒伶俐得能把死了的人說活,如同貝倫斯喜歡講的……」
「真不害臊,竟以成敗論優劣!」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告誡卡斯托普,「世人寧肯受騙上當。我不要求人們去聚集在納夫塔周圍。他是個陰險的煽動家。不過就您想像的場面而言,我卻傾向於站到他的那邊,並認為您為自己的想像喝彩鼓掌很成問題。您這是蔑視明晰、精確和邏輯,蔑視人類連貫一氣的言語!您蔑視它,以抬高某個江湖騙子的招搖撞騙,含沙射影,胡言亂語——魔鬼絕對是已經把您……」
「不過我請您放心,他也經常能邏輯連貫地敘述事情,在他來了興致的時候。」漢斯·卡斯托普說,「有次他順便對我講到一些藥性矛盾的藥物,講到有些生長在亞洲的有毒樹木,講得如此生動有趣,簡直叫人感到不寒而慄——有趣的事物總是帶著點驚悚刺激的味道——只是有趣的原因又主要不在事情本身,而更多地跟他的個人魅力有關:是這魅力使他的敘述讓人同時感覺既驚悚刺激又十分有趣……」
「自然嘍,出了名的亞洲迷藥嘛。確實,我拿不出這類稀奇古怪的東西伺候您。」塞特姆布里尼極其尖刻地回應道。嚇得漢斯·卡斯托普趕緊聲明:先生的講話和教導不用說優點很多,只是表現在了另外的方面罷了;再說呢,也沒誰想到要相提並論,比較優劣,真比較了就會對雙方都失之公正。然而義大利人聽到了,也不再講什麼禮貌,接著就往下說:
「無論如何您得允許我讚賞您的就事論事、心平氣和的態度,工程師。您已經走到了荒唐的邊緣,這您將會承認。最終一切畢竟都……這個老呆子搶走了您的貝亞特麗齊——我實話實說吧。您呢?真叫聞所未聞。」
「性情差異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激情和血性方面的差異。自然嘍,您是個南方人,多半會用毒藥和匕首解決問題,反正會搞個轟轟烈烈,滿城風雨,一句話,像鬥雞公那樣。那肯定很有男子氣,很有社交場中的男子氣,並且風流瀟灑。我的情況可是不一樣。我完全沒有這樣的男子氣,也不會把別的男人僅僅看成自己的情敵——我也許根本不是個男人,但肯定不是這樣的男人;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人我禁不住要稱他們為『社交場中的人』。我問自己痛苦的心,我有什麼責怪他的嗎?他有意傷害我了嗎?可是,侮辱必定有意,否則就不成其為侮辱。至於說到『傷害』,我同樣堅持以有意為條件,這樣我也沒有了責備的權利。——特別是針對佩佩爾科恩,我更是根本沒這個權利。因為第一,他是位人物,僅此一點就已經對女性們有了吸引力;第二,他不像我僅僅是個老百姓,而在一定意義上跟我的表兄一樣,是個軍人,意思就是講他『享有榮譽』,好似肩章上掛著象徵榮譽的流蘇,而這,就是感情,就是活力……我胡扯些什麼呀;不過,我寧肯胡扯一下,擺出些半生不熟的難以咀嚼的話題,也覺得比四平八穩的老生常談要好——而這,要是允許我講,沒準兒也算我個性中的一點軍人氣質吧……」
「您儘管講好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點點頭說,「沒任何條件,這樣的氣質值得稱道。認識到它並且表達出來,這就是文學,這就是人道主義……」
就這樣,他們也算好說好散,結束了討論;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最後擺出和解的姿態,自有充分的理由和原因:他的立場並非完全無懈可擊,一味地強硬下去絕不是什麼上策;爭論涉及男女關係的嫉妒,這個話題他可是把握不住;在一定的情況下,他本來不得不回答,鑑於自己的教育者身份,他與男性的關係也不完全是社交場中的鬥雞公類型,因此強有力的佩佩爾科恩對他的朋友圈子的干擾,也就如同納夫塔和舒舍夫人的干擾;末了兒,他也不能指望談一談話,就改變佩佩爾科恩這個人物的自然優勢,消除其對自己學生發揮的人格影響,何況連他自己和他精神上的對手,也不總是能拒絕對此人甘拜下風哩。
對於這兩位論戰對手來說,最春風得意的時候莫過於精神之風輕揚的時候。這時,一道散步的人的注意力完全讓他倆的論爭給吸引住了,他們真是既詞彩華美,又慷慨激昂,話題儘管富有學術性,語氣語調卻好像涉及國計民生最緊迫的問題,有發言權的幾乎就只他們倆,長時間爭論的結果,那位在場的「大人物」便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分量,因為他只能在一旁皺皺額頭表示驚訝,語無倫次、支離破碎地嘲諷幾句,敲敲邊鼓罷了。不過,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仍使他們感到壓力,給他倆的談話蒙上陰影,讓它似乎失去了光澤,不知怎麼就取走了它的精髓,以某種東西與它抗衡;這種情形不利於他倆的任何一方,使兩人的矛盾變得無足輕重,黯然失色,是的,給了它一個——我們說得客氣點吧——遊手好閒、無事生非的判決。佩佩爾科恩的這一影響誰都感覺得出來,儘管他自己肯定並未意識到,或者只有上帝曉得他在多大程度上有所自覺。或者試著換個說法:當有那位大人物走在他倆旁邊的時候,他們你死我活的鬥嘴鬥智像是給磁鐵吸引了似的,總會暗暗地,以地下的和不確定的方式牽扯到他的身上,因而也變得神經緊張紊亂。這個秘密完成的、讓論戰雙方討厭的過程,我們唯有做如此的描述。我們只能講,如果沒有皮特·佩佩爾科恩在場,論戰肯定會進行得更加你死我活。例如,納夫塔就會捍衛他教會的本質是堅決、徹底地革命這一信念,並以它與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教條抗衡;後者卻視教會這一歷史力量為黑暗保守勢力的保護神,他認為,只有從古典教育復興的光榮時代誕生的啟蒙、科學和進步的原則,能帶來熱愛生命、面向未來的變革和革新。賽特布里尼辭藻華麗,眉飛色舞,努力堅守著自己的信念。納夫塔呢,則冷峻而尖刻,自稱有責任闡明——他也幾乎不容人辯駁——教會乃是信仰和禁慾理念的體現,本質決定它遠遠不會結黨營私,充當任何現存事物也就是世俗機構和國家法制的支撐——相反,倒歷來都旗幟鮮明地倡導激進徹底的革命和變革。一切一切自以為值得保存的事物,一切一切軟弱的、怯懦的、保守的也即資產階級企圖保留的事物,國家和家庭也好,世俗的藝術與科學也好,所有這一切總是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與信仰和宗教背道而馳。宗教與生俱來的傾向和百折不回的目標,就在於瓦解所有現存的世俗機構和秩序,然後以理想的、共產主義的上帝之國為楷模,創建一個全新的社會。
接著又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發言。天哪!他知道該從何說起吧。他道,真是可悲,竟把魔鬼撒旦的革命思想跟所有惡劣本能的大反叛攪混在了一起!幾個世紀以來,教會的革新愛好僅在於審訊、扼殺富有生命力的思想,給它那火刑堆的濃煙,任其窒息;今天,教會通過代言人宣稱自己樂於變革,理由是它的目標為以群氓的專政和野蠻,取代自由、教養和民主。唉,真的令人不寒而慄啊,這矛盾重重的推理,這層層推理的矛盾……
納夫塔反駁道,他的對手在自己的發言中就不乏這樣的矛盾和推理。他自封民主主義者,發起言來卻少有民主和平等的氣息,相反倒流露出該死的貴族老爺的傲慢,竟稱富有代表民眾實行專政天職的世界無產者為群氓。不過作為真正的民主主義者,他對教會的態度倒不該含含糊糊,必須勇敢地承認,教會是人類歷史上最高貴的政治權力——最後的終極意義上的高貴,精神意義上的高貴。須知禁慾精神——要是允許反覆使用同一個詞——否定現世和毀滅現世的精神就是高貴本身,就是純文化的貴族主義原則;它永遠不可能是大眾化的,在任何時代,從根本上講,教會都不可能大眾化。只須稍微研究一下中世紀的文化,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便會看清這一事實,這一強烈反感,它使得民眾——而且是最廣泛意義上的民眾——站在了教會精神的對立面,例如某些個僧侶,他們發現了民眾富有詩人的幻想,就以近乎馬丁·路德的方式拿美酒、女人和詩歌對抗禁慾思想。所有世俗的英雄主義本能,整個的好戰精神,再加上宮廷的詩歌,統統都或多或少地公開對抗宗教信仰,從而也反對僧侶階級。因為,這一切與教會所代表的精神貴族相比較,統統都帶有「世俗」和群氓的性質。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多謝對方提醒。他說,《玫瑰園》[72]里的那位伊爾散修士,他可比剛才受到讚揚的墓穴貴族主義提神得多;還有剛才遭到影射的那位德國宗教改革家,發言者本人即使還不算是他的朋友,那麼大家仍會發現他本人熱情洋溢地做好了準備,樂意捍衛一切作為新教教義基礎的民主個人主義思想,捍衛一切反抗封建教會勢力扼殺個性的思想。
「唉!」納夫塔突然叫了起來。竟指責教會缺少民主精神,缺少尊重人的個性的意識。其實唯有宗教法典對人毫無一點偏見,相反,羅馬法則以是否享有公民權為行使其他權利的條件,日耳曼法則要看你屬於哪個民族和是不是自由民,唯有教會和教會法規無視一切國家和社會的屬性,主張奴隸、戰俘和非自由民統統一樣,享有遺囑權和繼承權。
這個主張可是別有所圖嘍,塞特姆布里尼譏諷道,如果不是每立一份遺囑都有「教會抽頭」,大概早堅持不下去了吧。此外還談到「教士的偽善」,他稱這是無饜權力欲驅使下的偽裝親民,在神都不買帳時才拉攏動員下層民眾,並且認為,教會重視的顯然只是靈魂的數量,而非質量,這就可歸結為嚴重的精神墮落。
精神墮落——教會?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可別忽略了它毫不含糊的貴族主義,以原罪思想為基礎的貴族主義:嚴重的罪孽——按照民主主義的說法——竟遺傳給無辜的後代;例如私生子,一生都遭受恥辱而又處於無權地位。
可是塞特姆布里尼請他別再講了—— 一則他人文主義的情懷對此反感;二則他已厭煩他的詭辯;還有在對方的狡辯伎倆中,他又發現了恬不知恥的、魔鬼般的虛無主義,可納夫塔呢,卻稱其為精神,並想讓人覺得公認不受歡迎的禁慾原則,是什麼合法的、神聖的東西。
聽到這兒,納夫塔不顧一切地哈哈大笑。竟說起教會的虛無主義來啦!說起世界歷史上最現實的統治體系的虛無主義來啦!看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對教會富有人情味的諷喻全然無所感觸嘍?教會可就是以這種諷喻的方式對世俗和肉體讓了步,用這聰敏的退讓掩蓋了禁慾原則,讓它最終得以執行,讓精神發揮了主導作用,同時卻不對人的自然欲望過於嚴厲苛刻!還有,關於給予神職人員寬容的細緻考慮,他同樣聞所未聞吧?屬於這寬容範疇的甚至有一種聖禮,即是結婚的儀式;它跟其他聖禮一樣,都不是什么正面積極的東西,而只是對罪惡的防範,設立起來只為節制感官的欲望,避免無限度的放縱;如此一來,既堅持了禁慾的原則和僧侶的貞節理想,又沒有對肉體嚴厲苛刻地喪失政治原則。
對納夫塔這番話,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怎麼也不能不加駁斥,斥責他竟如此令人噁心地濫用「政治」這個概念,斥責他竟讓這兒的所謂精神傲慢地擺出寬容和高明的姿態,去對待所謂罪惡的、須做「政治」處理的對立面即肉體,而事實上肉體並不需要什麼寬容;還斥責他對世俗做該死的曖昧解釋,將宇宙妖魔化,既魔化了生命也魔化了它想像的對立面即精神:因為既然一個是邪惡的,另一個作為前者的純粹否定也必然邪惡!接著,義大利人大講特講欲望和享樂無罪——聽到這話,漢斯·卡斯托普眼前不覺出現了人文主義者那屋頂小閣樓的情景:一張站著讀寫的斜面書桌,幾把鋪著草坐墊的椅子,一隻裝涼水的玻璃瓶——納夫塔反過來卻堅持肉慾永遠不可能沒有罪孽的性質,面對著精神,自然本性總是問心有愧的,宗教的政策和精神的寬容無疑表現著「愛」,這樣所謂禁慾原則乃虛無主義的說法便不攻自破——「愛」這個詞兒,漢斯·卡斯托普覺得,從刻薄、瘦削、矮小的納夫塔嘴裡吐出來,那味道真是怪怪的……
爭論就這麼繼續著,咱們見慣不驚,漢斯·卡斯托普也是這樣。我們跟他一起往下聽了一會兒,一邊觀察例如這一逍遙學派的論戰,如何受著走在旁邊的那位大人物的悟性影響,以及這個人物在場,如何擾亂了論戰雙方的神經:也就是說,有什麼東西暗暗地強制著他們顧及他的存在,這就扼殺了往來跳躍的思想火花,使人不由產生出電線短路時了無生氣的軟弱感覺。好!就這樣子。不再有矛盾摩擦產生的爆裂聲,不再有火星竄動,不再有電流——大人物的存在,納夫塔會說,讓精神給中和淡化了,實際上呢,卻更多的是它中和淡化了精神;漢斯·卡斯托普驚訝地發現了這個情況,很是好奇。
革命和保守,兩者都在佩佩爾科恩身上有所體現。只見他步履沉重地走著,姿態不怎麼體面,身體重心偏移,帽子低低地扣在額頭上;他的嘴唇寬而歪咧,說起話來用腦袋指點著論戰雙方,像在開玩笑似的:「對——對——對!腦子,腦子的,您明白!這個……這個可就是……」嗯,瞧吧:完全短路啦!他倆只好另起爐灶,操起更有威力的武器,開始爭論「貴族化問題」,民眾性問題和品格高尚的問題。毫無電火花。爭論再也不吸引人;漢斯·卡斯托普似乎看見克拉芙迪婭的旅伴躺在床上,蓋著紅緞被,穿著無領的羊毛汗衫,樣子既像個普通勞動者,又像一尊王者的半身雕像——爭論只輕輕抽搐了一下便沒氣兒了。加大電壓吧!什麼否定現世,什麼虛無崇拜——什麼肯定永恆,什麼精神傾向、熱愛生命!可神經何在,火花何在,電流何在,當人們都望著荷蘭紳士皮特·佩佩爾科恩,都在神秘的魅力影響下,禁不住這樣做?一句話,什麼都沒有了,拿漢斯·卡斯托普的話來講,簡直是神秘怪事。在他收集的警句集裡也許該錄入這麼一條:神秘的事物要麼言簡意賅地予以表現,要麼不予表現。為了表現上述的神秘怪事,可以簡單但是直接地講,皮特·佩佩爾科恩面帶王者之相,額頭皺紋深重,嘴唇皸裂,既像個勞動者又像座國王雕像,兩者都適合他,如果你盯著他看,兩者似乎又相互抵消,這個和那個,一個和另一個。是的,這個愚蠢的老頭,這個有著王者氣概的零蛋!他不像納夫塔似的以混淆概念和強詞奪理麻痹對手的神經,不像他似的模稜兩可,而完全是相反和正面意義上的神秘——這種捉摸不定的神秘,顯然不止超乎愚蠢和機靈,也超乎塞塔姆布里尼和納夫塔為達到教育的目的,為人為地升高電壓而呼喚出來的矛盾對立。這位神秘人物不是教育者,可對於一個外出學習的人來說,他又提供了怎樣的機會啊!在論戰雙方糾纏於婚姻與罪孽、聖禮與寬容、肉體享樂是有罪還是無罪這些問題的時候,來觀察一位國王的雙重形象,是多麼有意思啊!他腦袋耷拉在肩頭和胸脯上,隙開皸裂的嘴唇,鬆弛而含怨尤地咧著嘴巴,微張的鼻翼顯現出痛苦,額頭皺起老高,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更顯黯淡無色——一個典型的受苦受難者。可是瞧啊,轉瞬之間,受苦受難者的面孔又生氣勃勃、容光煥發了!耷拉的腦袋顯出來俏皮,微張的嘴唇上掛著嬉笑,一邊臉頰上出現了咱們前面已認識的享樂者的酒窩——那個跳神的異教祭師又回來啦,只見他譏誚地用腦袋對論戰雙方指指點點,嘴裡說道:「對——對——對!沒有問題。這個這個……這個是……現在看來……肉慾的聖禮喲,您明白……」
儘管如此,我們已經說過,只要他倆還能夠爭論,漢斯·卡斯托普的朋友和老師雖然地位降低了,仍舊還是意氣風發,如魚得水;相反,那位大人物卻沒轍。無論如何吧,大伙兒對他這時扮演的角色看法不一樣。毫無疑問,當不再講求機智、辭令和精神,而是探究人世間的實際問題,一句話,探究真正需要統治者顯示出本色、本領的事情,形勢就轉而對他們不利了:他們這下便一籌莫展,相形見絀;佩佩爾科恩卻抓起國王的權杖,發號施令、頤指氣使起來……有什麼奇怪嗎,老頭子嚮往這種狀態,拼命要使論戰轉化成這樣的狀態?他感到痛苦啊,只要論戰者成了主角,論戰長時間地持續進行;只不過,他痛苦並非因為虛榮——漢斯·卡斯托普可以擔保。沒有一個偉大人物追求虛榮,偉大不是虛榮。不,佩佩爾科恩講求實際別有原因:它們,直截了當地講吧,就是「擔憂」,就是某種責任心和榮譽感;漢斯·卡斯托普曾試著對塞特姆布里尼提起它們,企圖稱它們是某種意義的軍人品格。
「諸位……」荷蘭老頭舉起指甲如同矛尖的船長大手,呼籲道,命令道,「……好哇,諸位,太好啦,妙極啦!禁慾——寬容——肉體享樂……我想要……絕對!太重要啦!太值得爭論啦!不過請允許我……我擔心我們會嚴重地……我們會失去,女士們,先生們,會不負責任地失去那最神聖的……」他深深說著吸了一口氣,「這空氣,諸位,今天這典型的阿爾卑斯山燥熱空氣,它微微帶著令人陶醉、叫人回味無窮的春天氣息——我們可不該吸了它又將它變成……我懇求大家:咱們不要這樣。這意味著侮辱。我們只能給它以自己整個的、全部的……哦,我們最崇高的、最現實的……行了,女士們,先生們!只是純粹為了讚頌它的品質,我們才從胸中再把它……為了尊重……我不再囉唆……」他停住腳,仰起身子,用帽子遮住直射眼睛的陽光;大伙兒都以他為學習榜樣。「我要把你們的注意力引向空中,」他說,「引向高高的空中,引向那上邊那個盤旋著的黑點,在天穹蔚藍得發黑的地方……那是一隻猛禽,很大很大的猛禽。那是,如果我沒有一切都……先生們,還有你,我的寶貝兒,那是一頭雄鷹。我堅決地要你們……你們瞧!它不是隼,不是禿鷲,……你們如果跟我年紀大了一樣遠視……是啊,孩子,肯定,年紀大了。我頭髮已經蒼白,肯定。那麼你們就會跟我一樣,看清楚它的翅膀是圓而鈍的……一頭雄鷹啊,諸位!一頭岩鷹,它正好盤旋在我們頭頂的藍天上,翅膀一動不動,在咱們頭頂高高的藍天上……並且肯定用它突出的眉骨底下那雙巨大的、犀利的眼睛……這隻雄鷹,諸位,這天神朱庇特的鳥兒,這鳥類之王,這太空的雄獅!它腿上長滿羽毛,喙似鐵一般堅硬,只在尖端突然彎成了鉤子;腳爪有力極了,一根根爪子內彎呈鉤狀,前幾根與後面長長的一根合起來,如同鐵圈一般牢固。你們看,就這樣!」說時舉起指甲尖長的船長般的大手,努力模仿著鷹爪的模樣,「老兄,幹嗎老兜著圈子俯瞰大地!」他又仰望著長空,「衝下來呀!用你的鐵喙啄它的腦袋,它的眼睛,撕開它的肚子,上帝把這生命賞賜給了你……漂亮!行啦!你的利爪必須掏出它的肚腸,你的鐵喙必須滴答著它的鮮血……」
佩佩爾科恩興高采烈;這樣一來,大伙兒對納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爭論的興趣,全都煙消雲散啦。在隨後由荷蘭紳士主導下做出的決定和開展的活動中,那雄鷹的身影仍無聲地發揮著影響:他們進了飯店,要了吃的喝的,儘管不是吃飯時間,胃口仍然不錯,心裡想著那雄鷹自然就來勁兒了唄;接著便大吃大喝,荷蘭紳士平時沒少在「山莊」外邊這麼幹,地點嘛,碰上哪兒就在哪兒,「坪」上也罷,「村」里也罷,乘小火車去郊遊的格拉里斯也罷,克羅斯特爾斯也罷,在這位國王的率領下,大伙兒享受那傳統的生活樂趣:摻奶的咖啡佐以鄉村風味的糕點,或者給噴香的阿爾卑斯黃油——名稱也叫這個——澆上液狀的乳酪,還有炒得油亮誘人的板栗,再加上義大利維爾特林產的紅葡萄酒,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為給這臨時的聚餐助興,佩佩爾科恩總要大模大樣地、語無倫次地即席發表演說,要不就命令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命令這個極富忍耐精神的好好先生,這個對任何高深一點的東西都全然無知,卻對俄羅斯橡膠雨鞋的製造十分在行的人,講述其生產情況。他講:先要給純橡膠摻入硫黃和其他添加劑,鞋子成型和上光後,還得放進一百攝氏度以上的容器中做「真空」處理。他也講到他多次被派去出差的北極,講到北角地區的午夜日出和永遠不變的冬天。那個地方啊,他的喉結在從下巴垂下來的鬍鬚下面蠕動著,冰山巨大無比,海面呈鋼鐵般的灰色,相形之下輪船隻是個小不點兒。天空哩,像撐開了一面黃而亮的大幕,這就是北極光。一切都讓他感覺,讓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感覺,充滿了鬼魅氣息,周圍的整個景象是這樣,他自個兒也是這樣。
費爾格就講這麼多。在眼前的小圈子中,這位先生是唯一一個置身於錯綜複雜的關係之外的人。至於說到這些關係嘛,就不得不講講那兩次令人驚異的談話,兩次的時間都不長,都是一個人跟一個人私下的交談,都是在那段時間,由咱們並無英雄氣概的主人公跟克拉芙迪婭·舒舍以及她那位旅伴談的:兩次分別進行,一次是晚上在交誼室中,利用那位「干擾」發燒臥床休息的時機;一次是下午,在荷蘭老頭的病床邊上……
那晚上交誼廳里燈光晦暗。按期舉行的交誼活動索然寡味,馬虎了事,療養客們早早便回到自己的陽台上,完成最後一次靜臥去了,要不然就另闢蹊徑,違規下山,有的去跳舞,有的去賭錢。交誼室內冷冷清清,只有天花板上還有某一盞燈亮著,其他的相鄰房間一片黑暗。然而漢斯·卡斯托普知道,舒舍夫人進晚餐時沒有她的主子陪同,眼下呢,也還未曾回二樓去,而是仍然獨自待在書寫兼閱覽室里,因此他也就猶豫著沒有上樓。他坐在通過幾道白色拱門與主廳分隔開來的後廳里,拱門的圓柱包裹著木質護板;後廳的地面稍微高出主廳一些。靠近瓷磚砌成的壁爐,卡斯托普躺在一把逍遙椅里,抽著雪茄;這個時候,此地無論如何已允許抽菸了。想當初,瑪露霞就是躺在這樣一張逍遙椅里搖來盪去,聽約阿希姆唯一一次對她表露心跡的啊。
她來啦,他聽見了她的腳步聲,還有她衣裙的窸窣聲;她已到他身邊,手裡正拽著一封信的邊角當扇子扇來扇去,以她那普希畢斯拉夫嗓音開口說:
「門房下班了。給我一張郵票吧!」
今晚她穿著輕薄的深色綢裙,領子開成了圓形,袖子寬鬆,手腕扣緊了形似加上去的花邊。他喜歡她這裝束。她項上戴著一串珍珠,在晦冥之中泛著白光。他瞅著她那吉爾吉斯人的面孔,重複道:
「郵票嗎?我沒有郵票。」
「怎麼,一點沒有?這樣可不好。不準備討好一位女士不是?」她說著一噘嘴巴,聳了聳肩膀,「這可令我失望。您至少該細心和可靠一點嘛。我原本想像,您錢包里有一小條一小條地疊著的郵票,各式各樣的,面值從大到小。」
「沒有,幹嗎呢?」他回答,「我從來不寫信。給誰寫?充其量偶爾寄張明信片,而且是郵資明信片。叫我給誰寫信呢?我跟平原完全不再有聯繫,失去聯繫啦。在我們的民歌集裡有一首歌,名字就叫《我已從世界失落》。我的情況正是如此。」
「嗯,那您至少得給我一支煙,失落的人兒!」她說,說著坐在他對面壁爐旁邊一條擺著亞麻布坐墊的長凳子上,蹺起二郎腿,伸過一隻手來。「看來這您是有的。」邊說邊懶懶地從他遞過來的銀色煙罐里抽出一支香菸,也不道聲謝,就在他在她探過去的面孔前撳燃的袖珍打火機上點著了煙。在這隨便的「得給我!」里,在這連謝都不道的抽取里,既表現了一個養尊處優的女人的嬌縱,同時也意味著在人與人的關係上,或者更確切地說在感情上,她自視跟他已不分彼此,有無共享,所以給與取都隨隨便便,自自然然了。漢斯·卡斯托普以戀愛者的眼光,暗中品味著這個情況。然後他說:
「是啊,經常都有。確實經常都帶著煙。必須這樣嘛。不帶怎麼成?不是嗎,有人稱這叫狂熱,要是問它叫什麼。我自己,坦白說,並非一個狂熱的人,但是我也有些個熱情,冷靜的熱情。」
「聽說您不是個狂熱的人,」她一邊噴出煙圈,一邊說,「我格外放心了。不過,怎麼可能呢?要這樣,您必定脫胎換骨了。狂熱意味著為了生活而生活。可誰都知道,您生活卻是為了增長見識閱歷。狂熱即忘記自我。而您呢,是要豐富自我。就這樣子。您不明白,這是危險的利己主義;您做夢也想不到,您抱定這樣的主義,有朝一日會變成人類的敵人。」
「打住,打住!一下子就成了人類的敵人?——你這麼泛泛而論,克拉芙迪婭,是什麼意思?你說我們不是為生活而生活,而是為豐富自己而生活,有什麼確切的意思,涉及個人的意思嗎?你們女人是愛談道德,可也不能空口說白話呀。嘿,道德,你知道,這可是納夫塔和塞塔姆布里尼爭論的話題哩。它已屬於永遠扯不清楚的範疇。一個人是為自己而生活還是為生活而生活,他本身可也不知道啊,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清楚地、肯定地知道。我以為,界限模糊不定。有利己主義的忘我,也有忘我的利己主義……我相信,人生整個如此,愛情也如此。當然嘍,我只是高興咱倆又坐在了一起,像曾經有一次那樣,你回院來以後卻一次還沒有,而不曾認真留意你講的有關道德的話,這大概是不道德的。我還高興的是可以告訴你,這窄窄的花邊似的袖口套在你手腕上再漂亮不過,還有這裹著你臂膀兒的薄薄的綢子……我可熟悉你的臂膀……」
「我走了。」
「別,我求你,別走!我會顧及眼下的情勢,顧及眼下的人。」
「一個失去了熱情的人,還有什麼好指望的喲。」
「是啊,你瞧!你諷刺我,罵我,因為我……你還要走,因為我……」
「勞駕,說話別吞吞吐吐的,如果希望別人聽懂。」
「難道只允許你講半截話,讓別人練習猜謎語,我稍微嘗試一下也不行嗎?這可不公平——我想這樣講,是因為我沒認識到,這裡根本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
「哈,沒有。公平是一種冷靜的激情。與此相反的是嫉妒,冷靜的人一嫉妒起來,那絕對十分可笑。」
「你這麼看?十分可笑。我說,饒了我的冷靜吧!我重申一下:要是不冷靜,我怎麼活得下來?要是不冷靜,舉例講吧,叫我怎麼堅持等待到現在?」
「什麼什麼?」
「等待著你。」
「天哪,瞧瞧吧!您堅持這麼瘋瘋傻傻地跟我講話,我可是待不下去啦。您這樣子自己也已經煩了是不是,我呢,畢竟還不小氣,不是個動輒生氣的小市民女性……」
「不是,因為你病了嘛。疾病給了你自由。它把你……等等,我現在想起一個詞,一個還從來沒有用過的詞!疾病把你變成了天才!」
「天才不天才下次再談。今天我不想說這個。我對您有個要求。希望您別做出這個樣子,好像我跟您的等待——要是您真等了的話——有什麼關係,好像是我鼓勵您等,甚或僅僅允許您等了似的。請您馬上給我說清楚,事實正好相反……」
「很好,克拉芙迪婭,顯然嘛。你沒有要求我等,我是自願等在這裡的。我完全明白,你看重的是……」
「您甚至在做讓步的時候也顯得無禮。您壓根兒就是個無禮的人,上帝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不僅與我交往如此,其他時候也一樣。甚至您對別人表示讚賞,甚至您貶低自己抬舉別人,也表現得有些無禮。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就為這點我也根本不該和您搭話,還有就是,您竟敢講什麼等待不等待。您仍然待在這兒是自己對自己不負責任。您早就該回去上班,在工地上,或者在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