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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點」[62]

2024-10-14 04:06:14 作者: (德)托馬斯·曼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一些個星期,根據我們自己估計大概是三至四周吧,因為現在已經不可能再相信卡斯托普的判斷,不可能再指望他的計量能力。日子就這麼溜過去了,沒有留下任何新的變化,在我們的主人公方面,只顯示出對那些意外情況的習慣性執拗,因為它們強加給了他退避旁觀,無所作為。它們包括那個一喝起酒來便自稱皮特·佩佩爾科恩的傢伙,包括這個大模大樣的、有身份同時又來歷不明的人物討厭的存在——他越發顯著地令人討厭,例如比起以往的日子裡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討厭,尤有過之。因此在漢斯·卡斯托普的眉宇之間,已豎著刻上了幾道執拗加煩惱的皺紋。一日五次,他的目光都不得不在這皺紋底下,觀察那兩個歸來者在一塊兒樂樂和和,同時心中充滿對那位大人物的蔑視,因為他做夢也想不到,往昔之光已將他倆映照得遠遠離開了光明正大。

  可是一天傍晚,跟通常似的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在大廳和小沙龍里的社交活動進行得比平時熱鬧。有人奏樂,奏的是吉卜賽曲調,一個匈牙利大學生狂熱地用小提琴拉啊拉啊。其時正好貝倫斯顧問又帶著克洛可夫斯基大夫來例行地「待上一刻鐘」,他便硬拉出某個人來彈奏《朝聖者合唱曲》的低音部分,自己則站在一旁,用一把刷子富於跳躍性地敲擊鋼琴的高音琴鍵,以此模擬同時在拉奏的提琴手的姿態。這便引來了陣陣的笑聲。隨後,在熱烈的掌聲中,宮廷顧問看似謙遜實則得意地搖著頭,離開了娛樂大廳。可是娛樂仍在繼續,音樂仍在演奏,只不過已不再要求集中到一起欣賞;療養客們邊喝飲料邊玩兒橋牌和多米諾骨牌,或者擺弄其他有趣的玩具,或者三三兩兩地坐著聊天。「好樣兒的俄國人席」也分散到了大廳和鋼琴室里的群體中,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則無處不在:他那威嚴的腦袋總是高高突出在周圍的腦袋之上,叫你沒法子視而不見;他以自己王者般高貴身價和分量傾倒了眾人,如果說那些圍著他的人一開始只是為他那傳說中的豪富所吸引,那麼很快叫他們靠近他的就只是他本身的個性和人格了:人們笑吟吟地站在周圍,沖他不住地點腦袋,為他助興加油,卻忘記了自己是誰。他皺紋深重的額頭下邊那雙色彩黯淡的眼睛迷住了他們;他指甲尖尖的雙手有力而優雅地揮舞著手勢,令他們緊張興奮,一點兒意識不到他隨之講的那些支離破碎、語無倫次的話語,純屬一通廢話,因此也絲毫不感覺失望。

  在這種情勢下,咱們再回過頭來看看漢斯·卡斯托普,就發現他正待在書寫室兼閱覽室里,也就是那間交際室,當初——這個當初含義模糊,本書作家、作品主人公和讀者都不完全清楚,它所指的過去的程度——正是在這裡邊,漢斯·卡斯托普獲知了有關人類進步的組織的重要信息。這兒眼下比較安靜,和他分享這個房間的只有兩三個人:一個男士俯在吊燈底下的斜面雙人寫字檯上書寫什麼;一位太太鼻子上夾著兩副眼鏡,正在翻閱一卷畫報;漢斯·卡斯托普坐在通向鋼琴室的門邊上,背衝著門帘,手裡拿著張報紙。他坐的是一把剛放到那兒的椅子,仔細看看是罩著絲絨套子的椅子,文藝復興樣式,靠背直而且高,卻沒有扶手。年輕人儘管擺出拿著報紙在讀的架勢,實際上卻沒有讀,而是歪著腦袋在聽那讓交談撕扯得零碎、斷續的琴聲;不過再看他那緊擰著的眉頭,你就知道他只是半隻耳朵在聽音樂,思想走的卻是一條條完全與音樂無緣的路,一條條布滿荊棘的失望之路;之所以失望,是一個年輕人久久地期待盼望,到頭來等到的卻是一些使他遭到羞辱、愚弄的結果——也是一些執拗抗爭之路啊,在這些路上肯定走不了多遠,他就會下定決心,付諸行動,把報紙扔到那把偶然擺在這裡的、怪不舒服的椅子上,衝出通向大廳的房門,回到自己那寂寞、寒冷的陽台上去,單獨與他的馬利亞·曼奇尼做伴,以便遠遠離開這幫無聊的人。

  「您的表哥呢,先生?」一個聲音在他腦頂後邊問。這聲音聽在他耳朵里異常優美,再加上天生有些兒沙啞,就叫人感覺像罩上了一層輕紗似的,極其迷人——迷人一詞的含義給推上了巔峰;這是漢斯·卡斯托普熟悉的嗓音,就是它曾經說過:「好的。可你千萬別把它弄折了喲。」這聲音有著巨大的魔力,能決定人的命運;如果他理解正確,它是在打聽約阿希姆·齊姆遜來著。

  卡斯托普慢慢沉下報紙,把臉伸出來一點,只剩下頭頂的發旋處還靠在陡斜的椅背上。他甚至閉了閉眼睛,不過隨即又張開來,順著他腦袋的姿勢所決定的方向,目光茫然地朝前凝視。這淳樸的小年輕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真有些像個夢遊者或者降神漢。他希望那聲音再問一次,然而事與願違。因此他保不准人家是否還站在自己身後,拖了老長老長時間,才遲遲地、輕聲地給人回答:

  「他死了。他在平原上服了役,然後就死了。」

  他自己也發現,「死」這個詞又在他倆之間說了出來,而且是第一個得到強調的詞。他還察覺到,由於她對他的母語德語不夠熟練,站在他腦袋後邊的她為表示同情就只能是輕描淡寫:

  「哦,糟糕。可惜啊。全死了?埋了?什麼時刻?」

  

  「已經好久了。他母親把他運下了山。他跟戰時似的長了滿臉鬍子。下葬時曾鳴槍對他表示敬意。」

  「他當之無愧。他是好樣的,比其他人,其他某些人好得多。」

  「是啊,他是好樣的。拉達曼提斯老是說他性子太急,只是他身體不肯配合。肉體的反抗唄,用那些耶穌會士的話說。講得好聽一些,他總是用身體思考。可他的身體裡偏偏又鑽進一些不好的東西,與他的急性子作對。不過呢,肉體的自我消亡甚至毀滅,也比自我保存更合乎道德不是。」

  「我看啊,有的人仍舊是侈談哲學的窩囊廢。拉達曼提斯?誰呀?」

  「貝倫斯唄。塞特姆布里尼這麼叫他。」

  「哦,塞特姆布里尼,我知道,就是那個義大利人……我不喜歡他。他的想法不近人情。」——頭頂的聲音懶懶地玩味著「人情」這個詞兒,把它拖得長長的。——「他挺傲慢。」——重音又落在了「慢」字上。——「他不在了嗎?我真愚蠢,我不知道拉達曼提斯是什麼意思。」

  「某種人文主義的說法。塞特姆布里尼走啦。這段時間我們廣泛地討論了哲學問題,他、納夫塔還有我。」

  「誰是納夫塔?」

  「他的對手。」

  「要是他的對手,那我倒想結識結識。——可我不是說過嗎,令表兄如果企圖回到平原上當兵去,那他就死定了。」

  「是的,你有預見。」

  「你想到哪兒去啦!」

  長時間沉默。他毫無反應。他等待著,腦頂靠著椅子背,斜著眼睛準備迎接那嗓音重新出聲,再一次沒了把握,不知道她是否還在身後,擔心那斷斷續續的琴聲會吞沒掉她離去的足音。聲音終於又響起來:

  「這麼說,先生連表兄的葬禮也沒下山去參加嘍?」

  卡斯托普回答:

  「沒有,我在這裡跟他道了別,在他入殮之前,當時他臉上已露出微笑[63]。你不會相信,他的額頭有多涼。」

  「又來啦!對一個自己幾乎不認識的女士,竟用這樣的方式講話!」

  「難道你要我用人文主義的方式,代替近乎人情的方式?」他竟情不自禁地拖長著「人情」這個詞,聲調懶懶的就跟在伸懶腰、打哈欠差不多。

  「別扯啦!——您一直在這兒?」

  「是啊,我等著哩。」

  「等什麼?」

  「等你呀。」

  隨著他頭頂響起的笑聲,說出來「傻瓜」兩個字。

  「等我!是人家不准你出院吧?」

  「不,貝倫斯有次也讓我出院,在勃然大怒的情況下。不過那只是強行離開罷了。因為除了中學時代留下的老病灶,你知道,貝倫斯又發現一處新的,它引起了我發燒。」

  「你仍舊發燒嗎?」

  「是的,老是有一點兒。幾乎總在發燒,時燒時停,但並非瘧疾。」

  「潛伏的瘧疾吧?」

  他沉默不語,緊皺著眉頭,目光散亂迷茫。過了一會兒,他問道:

  「你上哪兒去了?」

  一隻手拍了拍他的椅背。

  「真沒有禮貌!——我去哪兒了?哪兒都去過。莫斯科啊。」那聲音說「莫斯科」也拖聲拖調,跟剛才的「近乎人情」一樣,「巴庫啊,德國的一些溫泉療養地啊,西班牙啊。」

  「哦,西班牙。那兒怎麼樣?」

  「馬馬虎虎。旅途則不行,人都是一半的摩爾血統。卡斯提亞土地貧瘠,風景單調。比起那邊山腳下的宮殿和修道院來,克里姆林宮美得多……」

  「埃斯庫利亞宮。」

  「不錯,菲利普國王的宮殿,一群不近人情的建築。我更喜歡卡塔羅尼亞的民間舞,薩爾達納舞,吹著風笛伴奏。我也跳過。大家手拉手圍成圓圈跳輪舞。整個廣場全是人。這多麼帶勁兒,多麼有人情味兒。我給自己買了一頂藍色小便帽,當地所有的男人和男孩全都戴的,差不多像菲斯帽,像博伊納帽[64]。除了其他場合,我在靜臥時也戴。先生可以評判一下,看我戴著合不合適。」

  「那一位先生?」

  「坐在這把椅子上這位。」

  「我想該是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吧。」

  「他已經評論過了。他講,我戴著挺迷人。」

  「他這麼講?講完了?一句話得講完,好讓人聽明白不是?」

  「唉,看起來,有人不高興;有人想出氣,想尖酸刻薄;有人企圖挖苦別人,這人比他自己更大度,更優秀,更富人情味兒,而他呢……再加上他那『出生在地中海邊上的愛耍嘴皮子的朋友』……可是我不允許有人對我的朋友——」

  「你還保存著我的X光照片嗎?」卡斯托普語氣憂傷地打斷那嗓音。

  她笑了:「我得找一找嘍。」

  「我這兒可帶著你的,而且在五斗櫥上還立著個小小的相框,夜裡好把它——」

  他講不下去了,佩佩爾科恩站在他面前。這老頭在找他的旅伴,進門以後就站在了椅子跟前,看見坐在上面的人正背著臉跟她扯淡——他像座塔似的立著,而且是近在漢斯·卡斯托普的腳邊上,叫這位夢遊患者也一下子清醒了,覺得該站起來客氣客氣,然而僅僅夾在前後兩個人之間,想從他那椅子上站起來卻挺困難——他只得橫著往外擠了一些,這樣所有人才得以有空間立足,中間圍著那把椅子。

  舒舍夫人按照西方的禮儀要求,給「先生們」彼此做了介紹。一位過去的相識,她介紹漢斯·卡斯托普說——就是上次住在這裡認識的。對佩佩爾科恩先生就無須做任何註解。她直呼他的名字;荷蘭人呢,聚精會神得額頭和兩鬢的深深皺紋變成了阿拉伯花飾,用他那黯淡無光的目光盯住小伙子,向他伸過手來,寬大的手背上生著一塊塊色斑——一隻船長才有的手,漢斯·卡斯托普想,如果不看那梭鏢般的指甲。他是第一次面對面承受著大人物佩佩爾科恩的影響——「人物,人物」,面對著他,你意識里總會浮現出這個詞;一看見他,你立馬明白何謂人物;是啊,更有甚者,你將堅信人物根本不會是別樣的,只能是他這個樣子——在這位肩膀寬闊、臉頰紅潤、白髮婆娑的六十歲老翁跟前,面對著他那痛苦皸裂的嘴唇,還有他那長而稀疏地從下巴頦兒垂到牧師緊身馬甲上的鬍鬚,他這個缺少定力的小年輕感覺到沉重的壓力。還有哪,佩佩爾科恩其人就是禮貌的化身。

  「閣下您,」他說,「絕對。不,請允許在下——絕對!今晚上在下有幸認識您——認識一位極其值得信賴的年輕人——我早存此心,閣下,我全力以赴。您叫我喜歡,閣下;我——誠心請求!行啦!您答應我了。」

  還有什麼好講。他那些優雅的手勢不容置疑,漢斯·卡斯托普讓他喜歡。於是佩佩爾科恩只稍加暗示而無須多說,結論便做出來了;其餘嘛,就通過他那位旅伴之口,做有益而得體的補充。

  「小伙子啊,」他說,「一切都好。那又怎麼樣——請正確理解我。生命短暫嘍,咱們適應他的要求的能力,它反正是——事實如此啊,小伙子。客觀法則。鐵——面——無——情。總之,小伙子,總而言之……」他保持著極富表現力的姿勢,看樣子似乎要講,如果不聽他的勸告而鑄成大錯,他可是不負責任的。

  舒舍夫人顯然已經訓練有素,能夠從他的半拉子話辨別出這老頭究竟想要什麼。她講:

  「幹嗎不呢?完全可以再一起待一會兒,也許玩一玩兒牌,喝一瓶葡萄酒什麼的。您幹嗎站著?」他轉而衝著漢斯·卡斯托普,「走啊!咱們不能只是三個人,咱們必須找幾個伴兒。客廳里還有誰?您找找,找到了就讓他來參加!去陽台上叫幾個朋友來。我們會邀請咱們那席的丁富博士。」

  佩佩爾科恩搓起手來。

  「絕對,」他道,「太好啦。妙不可言。快抓緊,年輕的朋友!聽見啦,您!咱們要組成一個小團體。咱們一塊兒玩兒,一塊兒吃,一塊兒喝。咱們將感覺到,咱們……絕對,年輕的朋友!」

  漢斯·卡斯托普乘電梯上了二樓。他敲門叫出來費爾格,費爾格又從樓下的靜臥廳里的躺椅上拽起來魏薩爾和阿爾賓先生。在大廳里還找到了帕拉范特檢察官和馬格努斯夫婦,在小客廳里找到了施托爾太太和克勒菲特小姐。也就在這房間中央的枝形吊燈底下,擺上了一張大牌桌,四周用椅子和小擱桌圍了起來。荷蘭紳士對每一位參加者都表示歡迎,致辭的時候目光黯淡而和悅,神情十分專注,額頭上的皺紋又變成了阿拉伯花飾。總共有十二位牌友入座,漢斯·卡斯托普夾在威嚴的東道主和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中間;已經擺好牌和籌碼,因為大伙兒一致同意玩兒上幾把「二十一點」;佩佩爾科恩鄭重其事地喚來小個子服務員,向她要了些葡萄酒,一種1906年的夏布里產白葡萄酒,第一次先來個三瓶,再加上些甜食,應時的南方果乾兒也好,現成的糕點也好。好吃好喝的全端上了桌子,老頭兒愜意快活得直搓手,接著又慷慨陳詞,說的話雖仍支離破碎卻像煞有介事,就大伙兒感受其人格魅力這事而言,他完全成功了。他兩手撫在左右鄰座的小臂上,蹺著指甲尖尖的食指,成功地使大家注意到了那高腳玻璃杯里金黃而又清澈的葡萄酒,注意到了那用馬拉加葡萄榨制的糖,還有面上散滿罌粟子兒的椒鹽麵包圈;他稱這種麵包圈為神賜之物,說時優雅而又果斷地一揮手,把任何想反駁他,說他言過其實的想法都扼殺在了萌芽狀態。他第一個坐莊,可是不久便把莊家讓給了阿爾賓先生。如果我們理解得不錯的話,他是嫌當莊家妨礙了他隨心所欲地享受。

  看得出來,賭錢對他是次要的事。對他而言,玩牌不是為了贏錢,根據他建議最少下注的五十拉本[65]對他微不足道,但對多數的牌友卻已經相當可觀。帕拉范特檢察官的臉因此一會兒紅,一會兒白,施托爾太太也是一樣;因為到了十八點是否還繼續跟進,對她來說便成為生死抉擇。眼瞅著阿爾賓先生照例又冷冷地甩來一張大牌,施托爾太太更嚇得哇哇亂叫,佩佩爾科恩卻樂得笑開了懷。

  「您叫啊,您叫啊,夫人!」他說,聲音尖厲而充滿活力,發自內心深處,「您快喝點酒,把心滋潤滋潤,好重新……」說著給她斟上酒,給鄰座和他自己也斟上酒,又新要了三瓶酒來,並且跟魏薩爾和內心荒涼的馬格努斯太太碰了杯,因為在他看來,這兩個人最需要得到提神鼓勁兒。事實上那酒果然顯出了奇效,轉眼間所有人的臉都通紅通紅,唯一的例外是丁富博士。他的臉始終保持黃色,一雙細眯眯的老鼠眼黑得如同墨玉,而且充滿厚顏無恥的喜氣。其他人也不示弱。帕拉范特檢察官目光迷茫地向命運發起挑戰,在並不多麼有希望的頭一張牌上一下押了十法郎,再臉色蒼白地跟了一把,結果卻贏了錢,因為阿爾賓先生盲目相信自己會摸到一個A,來了個孤注一擲,最後成倍地賠了出去。真叫震撼人心啊,而且不止是對引起震撼的玩家本人。全桌牌友都感同身受,連阿爾賓先生也未能免俗,儘管他自稱蒙特卡羅大賭場的常客,冷靜審慎足以與賭檯上的操牌手媲美,卻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緒。連漢斯·卡斯托普也玩得很起勁兒;克勒費特小姐同樣如此,舒舍夫人同樣如此。大伙兒改變了玩兒法,玩兒起了「修鐵路」「我的阿姨,你的阿姨」以及危險的「比分差」。幸運之神不斷刺激神經,人們爆發出陣陣的歡呼、絕望的喊叫、充滿怒氣的宣洩以及歇斯底里的狂笑,都是那樣真實,那樣發自內心——在禍福無常的人生中,也只能夠如此表現。

  不過呢,這夥人心靈的高度緊張,面紅耳赤,瞳孔張大,眼睛放光,或者這個小圈子情緒亢奮、呼吸急促和失魂落魄的表現,卻並不止是甚至主要不是由賭博和飲酒引起的。這一切更多得歸咎於在座者中那個天生的統治者的影響,得歸咎於他們中這個「大人物」的影響,得歸咎於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的影響。他把控制權牢牢掌握在自己那雙動作豐富優雅的手中;此時此地,他通過自己威嚴的表情、黯淡的目光、緊皺的額頭、有力的話語,將所有人都拖進了魔障。他說了什麼呢?他說的話莫名其妙;而他喝得越多,越莫名其妙。可是人們的注意力都系在了他那兩片嘴唇上,都微笑著,高高揚起眉毛,衝著他用拇指和食指彎曲成的圓圈點腦袋;與此同時,他的另一些指頭則像矛尖似的直指天空,威嚴的臉上表情迅速變換,使得人們的情緒都毫無反抗地聽其支使,狂熱的程度遠遠超過這夥人通常能容忍的限度和習慣。如此被支使,叫個別人感到力有不支。至少是馬格努斯太太已感覺到不適。她眼看就要撅倒,可卻堅持拒絕回房間去,只同意在沙發上躺一躺,讓人在她額頭上敷了張濕毛巾,在那裡休息了一會兒又重新回到牌桌。

  佩佩爾科恩斷定她的不中用是因為營養不足。他高舉著食指,用支離破碎的大話,對自己這個見解做了展開發揮。他解釋說,人必須吃東西,認真地吃東西,以便適應生活的要求,說完便為大伙兒再要了些個小吃:豬肉、肉片、舌頭、鵝胸脯、烤肉、香腸、火腿——一盆一盆肥美可口的肉食,還配有黃油球、小胡蘿蔔和綠色香菜,真是色香俱全,像一塊塊迷人的花圃。儘管在此之前已用過挺豐盛的晚餐,大伙兒仍舊高高興興地享用起來,誰想到佩佩爾科恩還沒吃幾口,卻宣稱這簡直是「飼料」,而且因此勃然大怒;這勃然大怒哩,就表明統治者性格的捉摸不定,變化無常,足以嚇破人的膽子。是啊,他甚至暴跳如雷,有人竟敢出來替食堂辯護;他碩大的腦袋氣得膨脹起來,用拳頭捶打著桌子,宣布一切統統是混帳垃圾——對他的說法大伙兒只有瞠目結舌的份兒,到底他是施捨者和東家,有權利對自己施捨的價值下判斷。

  不過呢,他的無名怒火儘管不可理解,卻極適合他的模樣,漢斯·卡斯托普私下裡就不得不承認。它一點沒使他的臉變醜,一點沒使它變小,相反在他的不可理喻之中——沒誰心裡把這情況與他喝酒太多聯繫起來——倒像使它顯得更加大模大樣,更具有王侯的威嚴,以致在他面前沒誰不低下頭,沒誰敢再去吃一口桌上的東西。只有舒舍夫人,只有她能安撫自己這位旅伴。她撫摸著老頭剛捶過桌子停下來的船長般的大手,討好地對他說,菜不行可以重新要嘛,他如果樂意,如果廚子還沒走,可以來份熱菜。「我的寶貝兒,」老頭回答,「好吧。」一點沒費力氣,完全不失體面,只是吻了吻克拉芙迪婭的手,他便下了台,從暴跳如雷恢復到了平和狀態。他為自己和他的客人要了包餡兒蛋卷—— 一人一份上好的香菜蛋卷,讓大家都能適應生活的要求。下訂單的同時,給廚房送去了一張一百法郎的大鈔,作為員工們加班的酬謝。

  幾大盆熱氣騰騰、黃綠相間的菜餚端上桌子,溫軟的蛋香味和奶油香味在室內漸漸瀰漫開來,舒適享受的氣氛便也完全恢復了。大伙兒動起刀叉,開始享用美食,既與佩佩爾科恩一起,也受著他的監視;他呢,打著優雅的手勢東拉西扯,要求人人都注意倍加珍惜這神的賞賜。他還為大伙兒要了荷蘭的杜松子酒;他要求在座的所有人都懷著極其虔誠的心情,飲用這種清澈透明、混合著杜松子微粒、散發出穀物香味兒的酒水。

  漢斯·卡斯托普抽著雪茄。舒舍夫人也跟著抽起來,只不過是用菸嘴兒抽香菸;她的菸捲裝在一隻描畫著三套馬車的俄國工藝漆盒裡,為了抽取方便,煙盒就放在她面前的牌桌上。佩佩爾科恩沒有責備他的鄰座染上了這種嗜好;不過他自己卻不抽菸,從來也不抽菸。如果我們理解不錯,在他看來抽菸已屬於過分講究享受,染上這樣的癖好就意味著剝奪了淳樸生活樂趣的尊嚴;而這樣的樂趣和賜予,幾乎是我們人永遠也享受不完的啊。

  「年輕人,」他對漢斯·卡斯托普說,說時以自己黯淡的目光和優雅的手勢鎮住對方,「年輕人——淳樸的!神聖的!好啦,您明白我的意思。一瓶葡萄酒,一盤熱騰騰的蛋卷,純淨的穀物——首先好好享受這個,充分受用它,讓它物盡其用,然後才……絕對,我的先生。行了。我認識一些人,一些先生和女士,吸食古柯鹼的,吸食大麻的,吸食嗎啡的……好啦,親愛的朋友!沒有問題!你們愛怎樣怎樣!咱們不監察,不審判。只是首先應該提倡淳樸的,博大的,上帝最初創造的,可這些人卻統統……行了,我的朋友。否定了。拋棄了。您愧對這所有一切!不管您叫什麼名字,年輕人——好啦,我曾經是知道的,可是又忘記掉了——罪孽不在於古柯鹼,不在於鴉片,不在於這些罪惡東西本身。不可饒恕的罪孽在於……」

  他緘默不言了。高大、魁梧的老頭面對著身邊的年輕人,高高舉著食指,扯歪了嘴巴,凸露的、通紅的上唇帶著剃刀刮傷的痕跡,冰涼的、白髮飄飄的額頭使勁兒向上皺著,線條更加分明,目光黯淡的小眼睛張得大大的,漢斯·卡斯托普似乎瞅見裡面閃爍著對於罪孽的驚懼之火,對於彌天大罪即自暴自棄的驚懼之火;佩佩爾科恩這位來歷不明的統治者以其全部的魔力和威懾力,所要暗示和徹底揭露的就是著這種十惡不赦的罪孽;他以自己意味深長的沉默,迫使年輕人理解他的良苦用心,無聲地對年輕人發出命令……可怕,漢斯·卡斯托普想,確實可怕,而且具體牽涉到了個人,不僅對他,對這位威嚴的長者亦然——不錯,產生了恐懼,但並非小的、微不足道的恐懼,而是看樣子頃刻間燃燒起來的驚慌失措;漢斯·卡斯托普天生格外敬重權威,儘管為了舒舍夫人的緣故,他有一萬條理由敵視眼前這位國王陛下,卻仍然不能不被佩佩爾科恩的一番話震動。

  他垂下眼瞼,點點腦袋,準備對坐在身邊的這位權威人士表示心悅誠服。

  「確實如此啊,」他道,「可能是罪孽——以及品性缺失的一種表現——淳樸、自然的生活樂趣又多又神聖,不去好好地享受它們,卻沉迷於奢侈的享樂。這是您的意見,佩佩爾科恩閣下,如果我理解正確的話;即使我自己尚未考慮到,還是可以憑著本人的信念,同意您所做的指示。再說呢,那些健康而淳樸的生活樂趣,的確是難得受到充分合理的對待和重視。大多數人肯定過分疏懶,漫不經心,他們既缺乏責任感,又心靈麻木,將來仍然如此,不可能端正他們對淳樸生活樂趣的態度。」

  權威人士聽得滿意極了。「年輕人,」他道,「沒的說。請允許我……一句話也別再講。我請您跟我一起喝酒,一起幹掉這杯,而且是手挽著手。這還不意味著,我已視您為親密的兄弟,……我正打算這樣做,可又考慮有點兒操之過急。非常非常可能,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我就會對您……您放心吧!不過您要是希望,而且堅持要咱們馬上……」

  對於佩佩爾科恩的倡議,漢斯·卡斯托普含蓄地表示了贊同。

  「好,我的孩子。好,夥計。品行缺失……好,好,十分可怕!缺乏責任感……非常之好。淳樸的樂趣……不好不好。種種的要求!生活向榮譽,向男人的力量,提出了種種神聖的、女性的要求……」

  漢斯·卡斯托普突然不得不認識到,佩佩爾科恩已喝得酩酊大醉了。不過他的醉態也不叫人感到猥瑣、丟人,也不顯得失去了尊嚴;相反,與他天生的王者氣概結合在一起,使這老頭變得更加不可一世,令人敬畏。希臘神話里的酒神巴卡斯,漢斯·卡斯托普暗忖,他喝醉了不也得由自己熱心的侍者攙扶,可並未因此少了神的威嚴;最主要的還得看喝醉的是誰,是一位大人物呢,還是個織亞麻布的工匠。他內心深處高度警惕著,千萬不能哪怕絲毫地減弱對這位旅伴,對這位權勢人物的尊重,儘管他漂亮的手勢已經疲軟乏力,他的舌頭已經打嘟嚕。

  「弟兄般地稱叫……」佩佩爾科恩嘟囔著,沉重的身軀醉意十足地隨隨便便仰著,胳膊伸在桌面上,已握不緊的拳頭輕輕捶著桌子,「……可以預見……預見將來……就算先還考慮……好啦。行了。生活——我說小伙子——像個女人,像個攤腳攤手地仰臥著的女人,兩座乳峰緊緊靠在一起,滾圓的臀部之間小腹寬而且白,胳膊細長,大腿豐腴,眼睛微微閉著,她就那麼迷人地、含譏帶諷地挑戰我們男人的本能,刺激、引誘我們的慾念;在她面前咱們要麼挺住,要麼出醜——出乖露醜,年輕人,您明白,這是啥意思?感情在生活面前敗下陣來,這就是品性缺失,沒有寬恕,沒有同情,沒有尊嚴,只會無情地遭到唾棄,遭到嘲笑——行——啦,年輕人,吐出來……恥辱和丟臉,毀滅和完蛋的婉轉說法,可怕出乖露醜。這就全完啦,就徹底絕望,世界末日就……」

  荷蘭人越說沉重的身體越往後仰,同時國王一般的大腦袋卻垂在了胸口上,像快要睡著了。可說到最後幾個字,他那鬆弛的拳頭卻突然抬了起來,重重一下捶打在牌桌上,嚇得讓賭博、喝酒和眼前的種種奇遇搞得精疲力竭的卡斯托普一下子警醒起來,誠惶誠恐地瞪著那位強者。「世界末日」——這個詞兒和他的模樣多麼相稱喲!除了在布道的時候,漢斯·卡斯托普想不起還在什麼時候聽見過這個詞,所以也就不偶然啊,他想,須知在他認識的所有人中,又有誰配使用這個雷霆萬鈞的詞兒,又有誰具備這個分量——能夠正確地提出這個問題?矮小的納夫塔興許使用過它,但那隻適用於尖酸刻薄的饒舌,哪像從佩佩爾科恩嘴裡吐出來那般聲似雷鳴,有如吹響了《聖經》預言的末日審判的大喇叭,令人不寒而慄,令人心靈震撼。「我的主啊,真是個人物哦!」他自己也已有些雲裡霧裡,一隻手轉動著他在桌上的酒杯,另一隻手藏進了褲子兜里,從吊在自己嘴角的雪茄冒出的煙霧裡眯縫起了眼睛。權威已經說出那力敵萬鈞的詞兒,他還不該沉默嗎?要他自己那破嗓子還有何用?可是,他的兩位傾向民主的導師使他習慣了討論——兩位生來就傾向民主,儘管其中一位拼命不承認——他便忍不住做了一次真心實意的評價。他說:

  「佩佩爾科恩先生,您的看法——這叫個什麼詞兒:看法!能對『世界末日』扯什麼看法嗎?——叫我又想起了先前關於罪孽的論述,就是罪孽存在於輕賤淳樸也即您所謂神聖的生活樂趣,或者我說的傳統的生活樂趣,有分量的生活樂趣,而偏向於或如咱倆之一所說的沉迷於後來的、放縱奢靡的生活享受;可對於偉大的事物,應抱的態度卻是『忘我獻身』,是『頂禮膜拜』。可是恰恰在這兒,我似乎也看見了為沉迷於奢侈享受做的辯解——請原諒,我這人生性傾向辯解——儘管辯解得沒有力度和分量,我清楚感覺到了——也就是說,為罪孽做的辯解,而且這罪孽正好基於我們所謂的『品性缺失』。關於『品性缺失』引起的恐懼,您說了一些具有分量的話,我真的震動不小。不過我認為,這個罪孽深重的人面對上述的恐懼,也絕對沒有表現得遲鈍麻木,相反,倒承認您完全有道理,承認是對傳統生活樂趣喪失感受力,驅使他走向了奢侈的罪孽;也就是講,這並未包含也無須包含對於生活的輕賤,因為它同樣可以理解為是對生活的頂禮膜拜,如果把奢侈享樂看作是一種提高生活層次、讓人陶醉其中的手段,即人們所謂興奮劑,也就是感受力的支撐和提高;如此一來,生活就成了感受的目的和意義,就成了對感受的熱愛,對感受的追求……我認為……」

  他胡說些啥呀?在談到他自己和佩佩爾科恩這位人物時,竟講什麼「咱倆之一」,難道還不夠民主、放肆嗎?是不是眼下某人的占有權被昔日的一些個老關係蒙上了陰影,他便由此吸取了放肆的勇氣呢?還是這位占有者刺激了他,使他禁不住也捲入了對所謂「罪孽」同樣恬不知恥的分析來呢?現在他想看看,自己將怎樣了結此事;因為他心裡明白,這下真捅了馬蜂窩啦。

  漢斯·卡斯托普講話的這段時間裡,荷蘭老頭佩佩爾科恩一動未動,就是身體始終後仰著,腦袋垂在胸口上,叫人不得不懷疑年輕人的話是否進入了他的意識。誰知卡斯托普說著說著沒了把握,須知荷蘭老頭的身體漸漸離開椅子背,隨即越來越直,越來越挺,直至完全恢復到原來的高度,同時碩大的腦袋也漲得通紅,揚起並繃緊了額頭上的阿拉伯花飾,黯淡的小眼睛更瞪大得叫人恐懼。眼看就要出事!好像來勢洶洶,相比起來,剛才的勃然大怒,與即將到來的大發雷霆,只能算是鬧點小情緒。只見荷蘭紳士惱怒得下嘴唇緊抵著上嘴唇,嘴角因此咧了下來,下巴伸到了前面。他從桌子上慢慢抬起右臂,到了齊頭高的空中仍繼續往上抬,最後握起拳頭來猛地一揮,眼看就要給饒舌的民主分子致命一擊。面對著這逐步升級的王者的憤怒,卡斯托普既嚇得要命,又感覺到探險家的驚喜,好不容易才掩飾住自己的恐懼和倉皇逃走的打算。他趕緊搶著說:

  「當然,我的表達方式是有缺陷。整個事情只是個檔次問題,僅此而已。上了檔次的事物就不好稱作罪孽。罪孽從來沒有檔次。奢侈的享樂就沒有檔次嘛。不過自古以來,人對感受的追求便獲得了一種輔助手段,一種使之陶醉和興奮的手段;這種手段本身也屬於傳統的生活樂趣,具有淳樸和神聖的性質,也就是說,清白無瑕的性質,如果允許我講,即是一種上檔次的輔助手段。就說酒吧,乃是上帝給予人的賞賜,也有一些富有人文主義思想的古老民族曾經認為,它是體現上帝博愛精神的創造,甚至與人類文明息息相關,請允許我提一提這個史實。我們不是聽說過嘛,多虧有了種植葡萄和釀造葡萄酒的藝術,人類才脫離野蠻狀態,獲得了文明進化;甚至時至今日,人們都認為葡萄產地的民族要文明一些,或者自以為要比不種葡萄的民族,如那些基米利人[66]文明一些,這個事實肯定值得注意。因為它證明,文明根本不是理智和頭腦清醒的產物,而是與興奮、陶醉和醺醺然的感覺關係密切。——對於這件事情,如果允許我自由地向您提出問題,難道尊意不也如此嗎?」

  好一個滑頭,這漢斯·卡斯托普;或者以塞特姆布里尼作家的文雅方式表達,好一個「機靈鬼」!與大人物打交道不檢點甚而至於放肆,隨後需要找台階下,又變得靈活乖巧起來。首先,在十萬火急的形勢下,他靈機一動,十分得體地為酗酒做了一番辯解,然後隨口把話題進一步引到「文明」上頭,而這與眼下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那氣勢洶洶的架勢,正好是風馬牛不相及;這樣就瓦解了它,使它變得不合時宜,接著又再給下不來台的大人物提出了一個問題,對這個問題,他可是不能夠用舉著的拳頭做回答嘍。荷蘭老頭呢,也緩和了暴怒的千鈞一髮之勢,慢慢把胳膊放下來擱在桌上,腦袋縮小了。「算你運氣好!」在他那余怒未消的表情中,明明寫著這幾個字。一場風暴終於散去,加之舒舍夫人這時也插進來,提醒她的旅伴,大伙兒玩得已不那麼帶勁。

  「親愛的朋友,瞧您怠慢了您的客人,」她操著法語說,「您只顧著跟這位先生講話,您無疑有重要的問題與他解決。可是差不多已經停止玩兒牌,大伙兒都無聊啦。我看今晚就到此為止吧。」

  佩佩爾科恩立刻轉而注意一幫子牌友。可不是嘛,一個個沒精打采,萎靡不振,麻木遲鈍;就像一個班級沒有了老師的監督,客人們都愛幹啥幹啥。有幾位已經快睡著了。佩佩爾科恩立刻收緊韁繩,控制局面。「諸位!諸位!」他高舉食指,放開嗓門兒。他那指甲尖長的食指既像一把揮動的指揮刀,也像一面旗幟;他的叫聲就像一位指揮官為了制止士兵潰逃而發出的吶喊:「不是膽小鬼的,跟我沖!」又是他個人的威信馬上發揮了警醒和凝聚作用。大伙兒振作起來,麻木的面孔恢復了精神,一個個都衝著威嚴的主人微笑點頭,衝著他那黯淡的目光和偶像似的滿額頭皺紋微笑點頭。他重又鎮住眾人,逼著他們重新為他服役,以他那食指彎下來與拇指扣成的圓圈,以他那聳峙一旁、指甲尖長的其他指頭。他伸開船長般的大手,既似在護衛,又像在阻止,痛苦皸裂的唇間蹦出來一些支離破碎、莫名其妙的話語,它們藉助著他的身份威望,牢牢地統治著人們的心靈。

  「諸位……好啦。肉捲兒,諸位,反正嘛……解決了。不,請允許我……『軟弱無力』,書里這麼寫著。『軟弱無力』,這意味著不能滿足要求……可我呼籲你們……乾脆講吧,我呼——吁——你——們。你們會對我說,睡眠……好啊,諸位,毫無問題,實在太好了。我喜歡並尊重睡眠。它深沉、甜蜜並且提精神,我崇敬睡的欲望。睡眠也屬於——您怎麼說呢,年輕人?——傳統的生活樂趣,最原始、最古老的……對不起……最高級的生活樂趣,女士們、先生們。不過請注意,請記住:喀希瑪尼[67]!於是招來了彼得和西庇太的兩個兒子,對他們說:『你們等在這裡,同我一起甦醒!』諸位還記得嗎?隨後又來到他們那邊,發現他們睡著了,就對彼得講:『你們不能跟我一塊兒清醒一個鐘頭嗎?』打起精神,諸位。透徹嘍。感人嘍。再去看,發現他們還是睡著了,一個個睡眼矇矓。便對他們說:『嘿,你們真想睡,真想休息嗎?』瞧吧,時候到了……[68]諸位,透徹喲,感人肺腑喲!」

  確確實實,大伙兒在內心深處受到了感動,感到了羞恥。荷蘭老頭在胸前掛著的長鬍鬚上面捧起雙手,歪斜地耷拉著腦袋。由於他皸裂的嘴唇講到了孤獨地死亡的痛苦,他黯淡的目光也變得散亂了。施托爾太太抽咽起來。馬格努斯太太深長地嘆了一口氣。帕拉范特檢察官則感到義不容辭,應該作為代表,即以大伙兒的名義講幾句話,便壓低了嗓音,向尊敬的東道主做出保證,大伙兒一定追隨在他後面。他那方面一定是產生了誤解。大伙兒不是都精神爽朗,快快活活,一門心思地在玩兒牌,對不對?這是一個美好而充滿節慶氣氛、無論如何也不平常的夜晚啊——人人都明白和感覺到了這點,還有誰哪怕會一時半會兒地想到去睡什麼覺來著。佩佩爾科恩閣下真可以信賴他的這些客人,信賴他們中的每一個。

  「很好很好!好極了!」佩佩爾科恩叫著,身板兒也挺直起來。他放鬆捧在一起的雙手,分開它們,高舉過頭,斜伸向上,掌心沖外,樣子就像異教徒在祈禱。他堂堂的儀表適才還因為神的痛苦而陰雲密布,現在一下子重新容光煥發,笑逐顏開,面孔上竟突然間多出來一對西巴里斯人[69]的笑靨。「罪過啊……」他吩咐侍者送來菜單,隨後則戴上角質的夾鼻眼鏡,中間的夾子高高凸起在他的額頭上。他點了香檳酒,三瓶穆姆與其合伙人公司產的「紅繩」牌酒,不帶甜味的,還上了一些精美的圓錐形小甜點,外面澆注著五顏六色的糖汁兒,皮兒脆脆的,裡面有巧克力和奶油夾心,一個個下邊都墊著帶花邊的小紙碟兒。施托爾太太在享用時舔遍了所有指頭。阿爾賓先生則慢條斯理地依照程序開啟第一個瓶塞,先掰開了卡住它的鐵絲夾子,那蘑菇形的軟木塞於是滑出裝飾得很好看的瓶頸,像兒童手槍似的砰的一聲射到天花板上,隨後他遵循著高貴的傳統,在給大家斟酒之前先用餐巾裹起了酒瓶。珍貴的泡沫浸濕了小擱桌的亞麻桌布。大肚高腳杯碰出叮噹的響聲,一口乾掉了頭一杯酒,噴香、冰涼的刺激感讓胃臟有了觸電的滋味。大夥的眼睛全都閃閃發光。賭博停下來了,卻沒誰顧得上收拾桌上的錢和撲克牌。在座的全體都享受著無所事事的愜意閒適,只是你一言我一語,東拉西扯地說著廢話;就每一個人而言,談的內容都是感受提高了的結果,在原始狀態下也該是再美妙不過的,只是在說出來的過程中卻笨嘴拙舌,支離破碎,雜七雜八,有的出格冒失,有的莫名其妙,讓頭腦清醒的人聽起來只會又羞又惱,當事者卻不以為忤,滿不在乎,因為全都已經昏昏然處於不負責任狀態。瑪格努斯太太面紅耳赤,不打自招,承認已感覺全身都燃燒著生命之火;馬格努斯先生看來不喜歡她這說法。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背靠在阿爾賓先生的肩上,端著高腳杯讓他給她斟酒。佩佩爾科恩指甲蓄得又尖又長的手打著優雅的手勢指揮這酒神祭,關照著美食美酒源源不斷的補充。香檳之後他又叫上咖啡,濃度加大一倍的麥加咖啡,合著一起喝的是「麵包」加甜酒,即杏仁白蘭地和法國蕁麻酒,以及專供太太們享用的香草奶油和櫻桃酒。後來還上了酸魚片和啤酒,最後則上的是茶,而且既有中國茶也有甘菊茶,因為有的人不願意老喝香檳酒或者利口酒,也不肯再倒回去飲烈性葡萄酒。這些人不像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半夜以後還拉著舒舍夫人和漢斯·卡斯托普,興致不減地繼續喝一種又純又烈的瑞士紅酒,而且真是酒癮十足地一杯接一杯往肚裡灌。

  大伙兒堅持坐到了午夜一點以後,原因嘛,部分是醉得動彈不了啦,部分是確實喜歡像這樣子打發掉夜晚的時光,部分是為佩佩爾科恩的個人魅力所吸引,再有就是他以彼得及其師兄弟為例子做了告誡,誰也不願當那懦弱的孬種了。一般來講,女士們的表現要好一些。男士們一個個臉紅臉白,腿都伸得老遠,鼓著腮幫子,只能勉強過一會兒再機械地端一端酒杯,已經失去了真正的興致,女士們卻顯然活躍一些。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以兩隻赤裸的胳膊肘撐著桌面,雙手捧著臉頰,笑著咧開了嘴,讓丁富博士嘻嘻嘻地欣賞她的假牙。為了讓帕拉范特檢察官打起精神,施托爾太太起勁兒地聳動肩膀,縮緊下巴,對他賣弄風情。馬格努斯太太更為出格,她坐在了阿爾賓先生懷裡,兩手還扯著人家的耳朵,誰知馬格努斯先生看樣子竟反倒感覺輕鬆。有人提議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講一講他做胸膜炎手術的遭遇,他呢,舌頭已不聽使喚,只好老老實實承認失敗,於是便眾口同聲地喊著要罰他的酒。維薩爾更痛哭流涕,可舌頭同樣也已經轉不動,沒法讓病友們窺見自己心靈深處的哀傷悲苦,只是在又喝了一些咖啡和白蘭地之後才回過神來,不過他那發自胸中的嗚咽悲泣,那皺縮的、淚水滴答的下巴的哆嗦顫抖,引起了佩佩爾科恩的極大興趣;他舉起食指,皺著額頭,要求在座各位都來關注魏薩爾目前的狀態。

  「這叫……」他說,「這可真是……不,請允許我:神聖啊!擦乾他的下巴,孩子,用我的餐巾!或者,不,就這樣更好!他本人也拒絕擦。諸位,諸位……神聖啊!從哪個角度看都神聖,基督教的角度也罷,異教的角度也罷!一個原初現象!最早的現象……至高無上……不,不,簡直是……」

  這「簡直是……」「畢竟是……」等等,構成了他用以操控聚會進程、詮釋活動意義的發言基調;與此同時,他一邊講,一邊打著精確、優雅的手勢,儘管它們也顯得有些怪誕。例如,他把食指和拇指彎起來扣成一個圓環,高高舉在耳朵的上方,同時挺逗地歪起腦袋,就叫人覺得他活像個上了年紀的異教祭師,正撩起身上穿的法衣,在祭壇前面奇妙而優雅地跳舞哩。隨後他又會大模大樣地癱坐著,用胳膊摟著鄰座的椅子靠背,講一則誰都不能不聽、誰都不能不為之驚愕的故事:那是一個寒冷、幽暗的冬季的早晨,咱們夜間照明的小燈散射出黃色的光暈,透過玻璃窗照著兀立在野外刺骨的晨霧中的枯枝,烏鴉聲聲慘叫……這原本是些平淡無奇的日常現象,可他就憑著生動的想像和暗示,讓大家的感受強烈的不寒而慄,特別是他竟想到提醒大家,讓他們回憶回憶大清早把海綿里冰涼的水擠進脖子是個啥滋味,並且講這就叫神聖。這僅僅是一則題外話,僅僅是一個重視生活感受的例子,僅僅是一首引起幻想的幕間曲;他之所以講它,不過為了表明儘管夜已深了,他卻仍舊精神集中,待客殷勤。對於女性,不管長相如何,只要接觸到的他都不加選擇,一視同仁地表現出愛慕之情。對餐廳那位女侏儒他也殷勤有加,害得這畸形兒已顯老相的特大面孔笑出了一大堆皺褶;他大肆恭維施托爾夫人,這俗不可耐的女人於是肩膀聳得更來勁兒,賣弄風情到了瘋狂的地步;他請求克勒費特小姐吻他歪斜的大嘴,甚至與那個不可救藥的努斯太太調情——這一切一切,卻又不妨礙他對自己那位旅伴的溫柔恭順,時不時地捧起她的手來誠懇、殷勤地吻一吻。「美酒……」他說,「女人……這可是……這畢竟是……請允許我……世界末日……喀希瑪尼……」

  將近兩點的時候,突然傳來消息:老頭子也就是講宮廷顧問貝倫斯,正大步流星地奔遊藝室來了。神經過敏的賭友們頓時驚慌失措,亂作一團。椅子和冰酒桶紛紛被撞翻倒。一些人穿過閱覽室逃走了。佩佩爾科恩生命的佳節被突然衝散了,他因此怒不可遏,用拳頭狠狠捶打著桌子,衝著那些逃兵的脊背大罵「膽小鬼」「奴僕」什麼什麼的,不過,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接受了舒舍夫人和卡斯托普的撫慰:他們提醒他宴會已經持續了六個鐘頭,好歹都得有個結束了嘛;他也聽從去睡睡覺養養神的勸告,同意了扶他上床去。

  「扶住我,寶貝兒!你扶另外一邊,年輕人!」他要求舒舍夫人和卡斯托普。於是他倆幫助他從椅子裡撐起笨重的身體來,用臂膀把他駕住;他呢,便吊在兩人之間向前邁步,大腦袋歪在高高聳著的一隻肩膀上,步子踉踉蹌蹌,一會兒把這邊的攙扶者擠到一旁,一會兒把那邊的攙扶者擠到邊上。這樣讓人領著、扶著去睡覺,歸根結底是只有他才能享受的國王待遇啊。看樣子如果需要,他自個兒也一樣可以走;他鄙視這樣勉為其難,其意義,是的,小而又小,微乎其微,不過就是怕難為情而掩飾醉態罷了。他呀,顯然才沒有什麼難為情,相反倒非常非常喜歡這個樣子:能歪歪倒倒地把自己的侍從擠到右擠到左,不正是國王才能玩兒的遊戲嗎!半道兒上他發起感慨來:

  「孩子們……胡來……我自然還一點沒有……如果這時候……你們會看見的……真可笑……」

  「真可笑!」卡斯托普附和著,「不過毫無疑問!咱們享受了傳統的生活樂趣,這樣隨心所欲地歪來倒去,正是對它表示敬意啊。相反,一本正經……我可是也喝多了點兒,不過儘管醉了心裡卻明白,能扶您這麼位大人物上床,真是特別榮幸,所以嘛,醉不醉對我甚至也沒有影響,當然囉,要講檔次,我壓根兒又比不了……」

  「嗬,你這個饒舌的小鬼兒。」佩佩爾科恩說著身子一倒,把他寄到了欄杆上,隨之卻將克拉芙迪婭帶到了身邊。

  顯而易見,宮廷顧問到來的傳言純屬放空炮。也許是那小不點兒服務生太疲倦,為了趕跑聚會的客人便造了這個謠。考慮到這個情況,佩佩爾科恩又站住腳,打算迴轉身去接著喝;然而左右兩邊都勸他還是睡覺好一些,這樣他方才繼續往前挪動腳步。

  個子小小的馬來僕人上邊打著白領帶,腳下穿著黑緞子便鞋,站在套間門外的走廊上迎候自己的主子,一見他到來便一隻手按著胸口,深深地鞠了一躬。

  「相互親吻,你們!」佩佩爾科恩命令道,「最後吻吻這位可愛的女士吧,年輕人!」他吩咐漢斯·卡斯托普,「她一點不會反對,將回答你的吻。吻吧,為了我的安康,也經過我的允許!」他說。可是,漢斯·卡斯托普堅持拒絕吻。

  「不,陛下!」他回答,「請原諒,這樣不行。」

  佩佩爾科恩倚靠著自己的貼身侍從,額頭上的皺紋牽得高高的,要求知道為什麼不行。

  「因為我和您的旅伴不可以相互吻額頭。」漢斯·卡斯托普回答,「我希望好好睡上一覺!不,這純粹是胡說,從哪方面看都是胡說。」

  然而,舒舍夫人也已經回自己房間去了,佩佩爾科恩便只好放走不聽話的青年。生來就統治人的他不習慣別人的忤逆卻偏偏遇上忤逆的自己的人,自然大為驚訝,於是乎,皺著眉頭站在那兒,目光越過自己的肩膀和馬來人的肩膀,盯住卡斯托普的背影發呆了好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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