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
2024-10-14 04:06:11
作者: (德)托馬斯·曼
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一位上了幾分年紀的體面人,在理所當然地以「國際」標榜的「山莊」療養院裡,已經住了相當長的時間。佩佩爾科恩是一個殖民地荷蘭人,一個來自爪哇的咖啡種植園主,因此微微帶有一點有色人種的味道。他的名字叫皮特·佩佩爾科恩——他就這麼稱呼自己,例如當他說什麼:「現在皮特·佩佩爾科恩要來瓶燒酒潤潤喉嚨啦!」時就習慣這麼講。不過他所有這些個人的特點,都不足以引起我們的注意,都不成其為到了晚上十一點我們還來講他的故事的原因:在貝倫斯大夫操著五花八門的語言領導的這所療養院裡,偉大的主啊,真是太豐富多彩,太光怪陸離啦!眼下院裡甚至住著一位埃及公主,也就是曾經送給貝倫斯顧問一套很值得玩味的咖啡用具和斯芬克斯的那位;她的形象舉止異常引人注目,尼古丁熏得黃黃的手指上戴滿了戒指,頭髮剪得很短很短,除了吃正餐的時候一身巴黎時裝,平時都穿著男人的休閒西服和筆挺的褲子游來盪去,對一幫男士似乎視而不見,偏偏對一位猶太裔的羅馬尼亞女人大獻殷勤;這猶太女人讓人家稱她蘭道埃爾太太。與此同時,公主殿下卻讓帕拉范特檢察官愛得失魂落魄,甚至忘掉了自己原本醉心的數學。不僅公主本人,在她為數不多的隨從中還有一名閹割過了的摩爾黑人;這傢伙一副病弱坯子樣,儘管是個施托爾太太喜歡拿來戲耍嘲弄的閹雞公,卻好像比誰都更加貪生怕死,自打見了透過自己的黑皮膚拍下來的片子,就一直垂頭喪氣……
與這摩爾人相比起來,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的皮膚幾乎算不上有顏色。設若我們像先前一樣,給小說的這一節也冠上「又來一位」這麼個小標題,那麼誰都不用擔心在此又多了個引起精神混亂的角色,又多了個誇誇其談的說教者。不,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其人絕不會叫世界產生邏輯混亂。我們會看見他完全屬於另一類型。至於這樣一個人怎麼同樣會令我們的主人公意亂心煩,下面自有分解。
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抵達達沃斯車站乘的是舒舍夫人同一班夜車,上山莊療養院來是同她坐的一輛雪橇,然後又同她一起在餐廳里吃了晚飯。他們不止同時到來,而且一塊兒到來。這種一塊兒並未到此為止,例如在餐廳里安排座位時便繼續了下來:荷蘭紳士與回歸原位的女病友一起,也坐在了「好樣的俄國人席」,正對著那個給大夫預留的座位,也就是教員波波夫曾經做過瘋狂而含義曖昧的表演的那個位置——這種一塊兒叫善良的漢斯·卡斯托普亂了方寸,因為完完全全出乎他的意料。宮廷顧問曾以自己的方式給予暗示,讓他知道了克拉芙迪婭歸來的日期和時辰。貝倫斯提前對他說:
「哦,卡斯托普,小老弟,忠誠的等待即將得到回報。明兒個傍晚小貓咪就要溜回來嘍,我收到電報了。」
不過他隻字未提舒舍夫人並非獨自歸來,也許連他本人也一無所知,不知道她是跟佩佩爾科恩一起回來,而且還是一對兒。——至少第二天漢斯·卡斯托普對他提到這個情況時,他顯得驚訝和意外。
「我也不能告訴您,她在哪裡釣到他的,」貝倫斯解釋說,「顯然是旅途中相識的,我猜想是從庇里牛斯山那邊過來的時候吧。是啊,您這失意的情郎,暫時得容忍一下這老兄,一點別的法子都沒有。關係非同一般嘍,您明白。看樣子,他倆甚至將旅途花銷都合在一起了。根據我聽到的所有情況,那男的有錢得要命。退了休的咖啡大王啊,您得知道,帶著個馬來僕人,夠排場不是?再說呢,他肯定不是來玩兒玩兒的,看來除了酗酒引起的痰滯塞,還有已經染上很久的惡性瘧疾症狀,你懂嗎?一種頑固的隔日瘧。對他您必須有耐心。」
「沒什麼,沒什麼。」漢斯·卡斯托普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同時心裡想:「那你呢?你心情怎麼樣?你也不會完全無動於衷吧,你這個臉頰發青的老鰥夫,我要沒有搞錯的話,你早就對人家心懷鬼胎,用畫油畫當幌子。我感到你話里滿是幸災樂禍,可實際上咱倆只能同病相憐,在佩佩爾科恩問題上我倆好比難兄難弟。」
「一個怪人唄,確實與眾不同啊,」卡斯托普打著手勢形容說,「身體壯實,鬚髮稀疏,這是我對他的印象,至少是今天早餐時我獲得的印象。身體壯實卻又頭髮稀疏,我的意見是必須用這兩點來形容他,儘管兩者通常似乎統一不到一起。他卻是高大、魁梧,喜歡叉開腿站在那兒,雙手插在面前垂直的褲子口袋中;他那褲袋,我必須指出,確實是直著縫在面前的,而不像您、像我或像其他上流人士那樣縫在側邊。當他那麼叉開腿站著,按荷蘭人的習慣上頜音很重地說著話,確實是給人一種十分壯實的印象。只不過呢,他下巴上的鬍鬚稀稀落落,就是既長又稀疏,叫人覺得數也數得過來;還有他的眼睛也又小又黯淡,簡直叫我怎麼都辨不清顏色;他總是拼命張大眼睛,然而毫無用處,反倒只是使前額上的皺紋更深更顯;這些皺紋一直從他的鬢角牽上來,到了上邊橫貫整個額頭。您知道,他的額頭又高又紅,立在周圍的頭髮雖說長長的,卻很稀疏;眼睛呢小而黯淡,不管他怎麼張大。還有他那緊身馬甲,叫他看上去有了點教士的味道,雖說他那套禮服是格子花的。這就是今早上我對他的印象。」
「我看哪,您真是盯上他了,」貝倫斯應道,「不過,好好研究一下此人的特點,我覺得也是對的,因為您畢竟得接受和適應他的存在嘛。」
「是啊,我們是得好好注意他。」漢斯·卡斯托普說。——這樣,給那位新來的不速之客繪製一張大致不差的肖像,就成了他的任務;事實上,這任務他完成得不壞——要讓我們來完成,結果未必會好多少。無論如何吧,他進行觀察的位置有利之極:我們知道,克拉芙迪婭不在期間,他的座位移到了與「好樣兒的俄國人席」相鄰的一席,兩張桌子並排立地在著,只是人家的那桌更靠近露台的門罷了;而且漢斯·卡斯托普和佩佩爾科恩一樣,都面向餐廳窄的一頭坐在那兒,也就是所謂肩並肩坐成一排,只是漢斯·卡斯托普還稍稍靠後一點兒,這樣觀察起來既輕鬆又不易被發現;至於斜對面的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他則將她側影的四分之三收入了眼底。對於他那天才的素描,可以補充完善的大概是,佩佩爾科恩上嘴唇的鬍子刮光了,鼻頭大而多肉,嘴巴同樣挺大,嘴唇線條卻不規整,像是皸裂開了。還有,他的手雖然也挺寬大,卻蓄著尖尖、長長的指甲,說話時很喜歡打手勢。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儘管漢斯·卡斯托普聽不清楚他說些什麼。他就像一位樂隊指揮似的,手勢漂亮、精準、細膩、嫻熟而富有吸引力、感染力,有時將拇指跟食指彎成一個圓圈兒,有時又慢慢地平伸出寬闊的、指甲尖長的手掌,像是要平息什麼,像是要引起重視,但在別人開始重視他並且含笑聆聽之後,他卻又令人失望地大發一通莫名其妙的議論;讓人莫名其妙的不止是令人失望——或者說也不真令人失望,更多的是叫你又驚又喜;要知道,他的手勢如此細膩、有力並且意味深長,已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言語的缺失,並引起聽者精神上的滿足感、娛樂感和豐富感。有時候他根本不再發議論。他只把手輕輕撫在左邊的鄰座即一位年輕的保加利亞學者的小臂上,或者是撫著右邊的舒舍夫人的手臂,然後再把這隻手斜著向上抬起來,要求人家保持沉默和神經緊張,一邊聽他準備說的話;同時他眉毛揚得高高的,致使額頭上的皺褶變得深而又深,而且直直地彎向了外眼角,臉上活像戴了個面具——坐在一旁的人已經屏住呼吸——隨後他低頭瞅著面前的桌布,張開乾裂的大嘴,像即將發表什麼驚天動地的宏論似的。這麼堅持了一小會兒,他卻吐出一口長氣,然而什麼也不講,像是示意大伙兒可以「稍息」了似的又開始喝咖啡;他喝的咖啡特別濃,因此也就用一隻他個人專用的咖啡機烹製。
喝完咖啡,他又開始行動。儼然一名指揮家,他手一揮,大伙兒就停止休息閒談,恢復了安靜,正在亂糟糟地奏響的各種樂器也不再出聲,只待他姿態優雅地發出指令,整個樂隊便精力集中地開始演奏——要知道他那白髮婆娑的大腦袋,他腦袋上那對黯淡無色的眼睛,那額頭上一道道深重的皺紋,那下巴上長長的鬍子,那痛苦地咧開的嘴巴,都使他擁有不容爭辯的權威,大伙兒只得乖乖兒地服從他的指示。誰都一聲不響,只是含笑瞅著他,等著他,時不時地也有誰沖他點頭笑笑,意思是給他鼓勵。他於是嗓音低沉地開了口:
「女士們,先生們,——好的,一切都好。行——啦。不過希望各位注意——哪怕只是一個瞬間,——也不能夠忽視……不過這點沒什麼好再講。我要講的不是這個,而主要是也唯一是我們的職責……只是加諸我們的——我一再強調這個詞——不容推脫的職責……不!不,女士們,先生們,這樣不行!這樣不行,好像我……想到哪兒去嘍,好像我……行——啦,女士先生們!完全行啦。我知道咱們意見完全一致,既然如此,言歸正傳!」
說了半天他什麼也沒有說。不過他的腦袋顯得那麼富有思想,他的表情和手勢那麼果斷、深刻和富有表現力,結果是誰都覺得聆聽到了金言讜論,包括聚精會神地聽著的漢斯·卡斯托普也如此,儘管也意識到他的話前言不搭後語,沒有任何實際的內容,然而卻不覺得它有什麼缺點。我們可以設想,一個聾子處在這樣的場合心情如何。也許他會很懊惱,因為他根據表情得出對談話內容的錯誤結論,並且會以為,自己由於殘疾而顯得愚蠢。這樣的人往往會喪失自信,陷入自我煩惱。在另一桌有位年輕的中國人卻相反,他德語還挺差,雖聽不懂卻認真地聽了、看了,聽完為表示高興和滿意竟用英語喊了一聲「太好啦!」——甚而還鼓起掌來。
且聽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言歸正傳」。他挺直身子,擴展了一下寬寬的胸部,扣嚴了罩在緊身馬甲上的花格子禮服,鬚髮雪白的腦袋威嚴得像位國王。他招招手喚來女侍者——正是那位女侏儒——她雖然忙得不可開交,卻召之即來,他的手勢太有權威啦;她站在老爺子的座位旁,一隻手端著牛奶壺,一隻手端著咖啡壺。就連她也免不了揚著自己大而老氣的面孔沖他微笑,點著頭表示樂於為他效勞,也免不了被他皺紋深重的額頭下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給鎮住,被他舉起來的那隻指甲尖長如同梭鏢的手,那隻拇指與食指彎成一個圈兒、其他三根指頭衝著天空的大手給鎮住。
「我的孩子,」老先生說,「……好,一切都很好。您個子小小的——可對我有啥妨礙?恰恰相反!我看到了好的一面,感謝上帝讓您成為現在的您,而且由於您矮小得出奇……好啦好啦!至於我對您的希望,那也很小很小,也小得出奇。可首先告訴我,您叫什麼來著?」
女侍者笑起來,說話變得結結巴巴,最後講她名叫艾美倫提亞。
「美極啦!」佩佩爾科恩大叫一聲,身體靠到了椅背上,沖女侏儒伸出一條胳膊。他喊叫的語氣之重,仿佛想說:「您還想怎麼樣喲?一切都太美太美啦!」
「我的孩子,」他極其嚴肅地,甚至有些嚴厲地重新拾起話頭,「……這超乎我的所有期望,艾美倫提亞……您講的時候很謙虛,可是這個名字……和您本人配在一起……總而言之,真是再好不過啦。它值得人迷戀,值得人投入胸中的所有情感,以便……用親昵的愛稱……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孩子?它的愛稱——可以是倫提亞,不過艾姆欣可能更親切——眼下嘛也不用猶豫動搖,我就叫您艾姆欣好啦。我說艾姆欣,我的孩子,注意:一點點『麵包』,親愛的。等等!站住!免得一不留神造成誤解!我在您相對大了些的面孔上看見了這種危險——『麵包』,倫茨欣,但不是烘烤的麵包——烤麵包咱們桌上還有的是,各式各樣都有。而是燒的『麵包』,我的天使。上帝的麵包,清潔透明的麵包,樣子小小的十分可愛,也就是用來提神那種。我沒有把握,不知這個詞的意思對於您……我想建議換個說法,即用來『強心』的那種『麵包』;這裡不會再誤會了吧,按照通常輕率的意思……行——啦,倫提亞。行啦,萬事大吉。以我們的義務和神聖職責來說……舉例講也就是我們光榮的責任,你個頭兒出奇地小,性格卻異常堅強……來一杯杜松子酒吧,親愛的!——為了樂一樂,我想講。施達梅爾杜松子酒,艾美倫茨欣。快去啊,快去給我拿一杯來!」
「一杯杜松子酒,地道的杜松子酒。」女侏儒重複道,說完轉過身,想放下手裡的牛奶壺和咖啡壺。最後,她把它們擺到卡斯托普的桌上,在他的刀叉旁邊;顯然,她不願意讓它們去妨礙佩佩爾科恩先生。她手腳麻利,很快滿足了她客人的需要。可杯子斟得太滿,「麵包」從杯里溢了出來,浸濕了托盤。老先生用拇指和中指拈起酒杯,舉起來對著亮光。「這樣,」他解釋說,「皮特·佩佩爾科恩就來上一杯燒酒,提一提神兒嘍。」說完嚼了嚼經過蒸餾的松子兒,一口吞了下去。「現在,」他接著說,「我看你們大家都用的是更清醒的目光。」說著,他從桌上抓起舒舍夫人的手來,拉到他的嘴唇邊吻了一下,然後又送回原處,並讓自己的手也在桌上停留了一會兒。
一個奇特的、有身份的怪人啊,儘管有些來歷不明。山莊療養院的所有人都興趣盎然地關注著他。據說,他前不久才從殖民地的買賣中抽出身來,過上了安穩舒適的生活。還說他在海牙有一幢漂亮房子,在謝維寧根則是一座真正的別墅。施托爾太太稱他是塊「吸金子的磁鐵」——磁鐵者,富豪也![61]——她還指得出舒舍夫人回院後穿晚禮服戴的一串珍珠項鍊,按照她的說法,不能看作是克拉芙迪婭在高加索那邊的丈夫感情深篤的證物,而是這一對兒的「共同旅費」的一項開銷。她說這話時擠眉弄眼,還歪一歪腦袋讓大家注意旁邊的漢斯·卡斯托普,刻意拉下嘴角模仿他苦惱的模樣,這個自己也因為病痛而變得粗魯的娘兒們,硬是肆無忌憚地對他的窘境進行嘲諷。卡斯托普卻不動聲色,甚至還不無風趣地糾正她用詞的錯誤。她失言了啊,他說。應該是腰纏萬貫的大亨。不過嘛說是磁鐵也不壞,佩佩爾科恩顯然是很有吸引力的。還有那位女教員恩格爾哈特,她也羞紅著臉,不正眼瞧卡斯托普,而是笑嘻嘻地瞟著他問,對那位新來的客人感覺怎樣,他回答時也異常平靜。荷蘭老頭佩佩爾科恩是個「面貌複雜的人物」,他說——人物肯定是人物,只是面貌不清啊。這個準確定性證明卡斯托普不但客觀,而且心平氣和,女教員一下子就垮了。至於斐迪南·魏薩爾,他小子也轉彎抹角地提到舒舍夫人回院來的意外情況,漢斯·卡斯托普僅僅瞪了他兩眼,表明在精確達意方面,有時候目光絲毫不比凌厲的言辭遜色。「可憐的傢伙!」卡斯托普打量曼海姆人的目光明明白白地說,明白地排除了哪怕是一點點可能的誤解;魏薩爾呢也明白和承受了這目光,是的,他甚至還點了點頭,張著他那牙齒缺損的嘴巴;只不過呢,從此在同納夫塔、塞特姆布里尼和費爾格一起散步時,再也不替漢斯·卡斯托普抱他的雙排扣大衣啦。
上帝明鑑,大衣他自己也可以抱呀,不,甚至更樂意自己抱;只是出於友好,他才時不時地把它交給了那個可憐的傢伙。不過呢,我們圈子裡的人沒有誰看不出來,那些完全未曾料到的情況,著實給了漢斯·卡斯托普不小打擊;為與自己在狂歡之夜大膽追求的人兒重逢,他做了許多心理準備,現在完全讓它們給毀了。說得確切一點:所有準備都變得多餘,而且還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他的考慮原本十分細心,十分周密,絕沒有什麼衝動狂熱。根本沒想上車站迎接克拉芙迪婭——也幸好沒有想到啊!再說也完全沒把握,一個由於生病而放蕩不羈的女人,是不是還會記得老早以前那個戴假面具、說外國語的狂歡之夜,是不是還會樂意重溫舊夢。不,可不能唐突,可不能想入非非!即使可以認為,他與那個斜眼女人的關係,從實質上講已經超出西方的理性和思維的界限,但在形式上仍然是極為文雅的,眼下看上去甚至好像已經給淡忘了。只是彬彬有禮地隔桌打個招呼——暫時就如此而已!等以後有機會再禮貌地湊過去,稍微寒暄寒暄,問一問別來無恙什麼的……真正的重逢嘛,到時候將成為他堅持不懈的騎士風度的報償。
所有這些細心考慮,如上所述,都由於他現在完全失去了自由意志,失去了一切用武的可能而泡了湯。荷蘭佬佩佩爾科恩的出現,叫他那個原本並不太保守含蓄的策略根本沒法實施。他們抵達的那天傍晚,漢斯·卡斯托普從房間的陽台上,眼瞅著雪橇循著彎曲的山路慢慢駛來。只見在高高的御者座上,車夫身邊坐著個黃皮膚的小人兒,身穿帶毛領的外套,頭頂直筒筒的圓帽子,也就是那個馬來隨從;在背後的橇斗里,傍著克拉芙迪婭,則坐著這個帽子扣在腦門兒上的陌生傢伙。當天夜裡,漢斯·卡斯托普沒怎麼睡著。第二天早上,沒費多少勁兒便打聽清楚了那令人煩惱的伴侶叫什麼名字,還順便得知他倆已住進二樓緊挨在一起的特等房間。接著進第一次早餐,卡斯托普及時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臉色很是蒼白,一心盼著聽那玻璃門發出的哐啷啷響聲。響聲沒有了。克拉芙迪婭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門是由走在後邊的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關上的。——只見他高大、魁梧,高高的額頭,巨大的頭顱,頭顱四周雪白的鬚髮隨風飄蕩,亦步亦趨地跟在自己的旅伴身後走了進來;克拉芙迪婭則輕車熟路,探著腦袋,邁著貓一樣輕捷的步子,踅到了自己的座位跟前。是的,她就是這個樣子,一點兒沒變。漢斯·卡斯托普方寸大亂,忘乎所以,用失眠的眼睛死死盯住她。是她那金色而泛紅的秀髮,不過髮型不再那麼講究,只是簡單地編起來盤在了頭上;是她那「草原狼一般閃爍明亮的眼睛」,是她渾圓的頸項,是她的嘴唇,眼下顯得更加豐滿的嘴唇,還有她高高的顴骨;由於這顴骨,她臉頰上便形成了兩個迷人的酒窩兒……「克拉芙迪婭!」漢斯·卡斯托普在心中呼喚,同時打了個寒噤。——他打量著那位不速之客,執拗而不屑地揚起腦袋,以此抗拒那人的裝腔作勢,大模大樣;同時,在心裡要求自己對他因擁有眼前的占有權而表現得志得意滿、不可一世,抱一種取笑和嘲弄的態度,因為往昔的某些情況已給他這特權蒙上了陰影:所謂的某些情況,事實上並不朦朧含糊,例如就存在於業餘作者的油畫肖像中,當初卡斯托普自己就曾為此感到不安……還有,她入座前衝著大廳嫣然一笑,像是要在觀眾面前亮亮相似的,這個習慣舒舍夫人也保留了下來。佩佩爾科恩則充當配角,立在她側後邊等著她完成這小小的表演,然後才靠著克拉芙迪婭在桌子邊落了座。
完全談不上「彬彬有禮地隔著桌子致意」嘍。在「亮相」那會兒,克拉芙迪婭的目光越過漢斯·卡斯托普,越過整個大廳,不知游移到了更加遙遠的什麼地方;下一次在餐廳里碰頭亦復如此;隨後進餐的次數一次次增加,克拉芙迪婭的目光縱然與他相遇卻仍舊是無動於衷,仍舊是茫然無所見,那麼即使她吃飯時朝他轉過頭來吧,再沖她禮貌地以目致意也不合時宜了不是?到了晚上短暫的娛樂社交時間,兩位侶伴便讓他們的桌友包圍著,並肩坐在小沙龍中的長沙發上;佩佩爾科恩通紅著一張大臉,在飄飄灑灑的白髮和長長的鬍鬚映襯下更顯得容光煥發,這時候他舉起晚餐時要的那瓶紅葡萄酒,一下喝個精光。每次正餐他都要喝上一瓶,有時還喝上一瓶半甚至兩瓶,更別提那所謂的「麵包」啦,這玩意兒他第一次進早餐就少不了。很顯然,這位大老爺們兒特別需要以吃喝提精神。還有極濃極釅的咖啡,他一天也要來上幾次:不止在早上,中午也大杯地喝;不止飯後喝,吃飯時也喝,邊飲葡萄酒邊喝。這兩種飲料,漢斯·卡斯托普聽他講,都有助於退燒——提精神完全不用講,對治他時時發作的瘧疾就大有好處;還在上山的第二天,這種病就叫他出不來門,在床上困了好幾個鐘頭。宮廷顧問稱其為「四日瘧」,因為它讓荷蘭佬每四天病倒一次:他先冷得牙齒磕碰,隨後臉燒得像火一般發燙,再後來渾身大汗。大夫講他因此還患了脾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