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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續)2

2024-10-14 04:06:22 作者: (德)托馬斯·曼

  「你現在這麼講可不天才,而是十分保守啊,克拉芙迪婭。那只是些空話。你可不能學塞特姆布里尼喲,那有什麼意思?只是說說罷了,我不可能當真。我才不會像我可憐的表哥那樣強行出院哪,你說中了,他拼命去平原上服役,結果丟了小命兒不是!他大概也明知自己會死,卻寧肯死也不願勉強在這裡繼續療養。好,像個軍人樣子!可我不是軍人,我是個平民;對於我這個平民來說,像他那樣做,也就是不顧拉達曼提斯的禁令強行下山,去直接投身有益於人類的進步事業,就意味著叛逃是不是?這可有負於我的疾病和天賦,有負於我對你的愛情——我這舊傷未愈又添新痛的愛情喲!還有就是你這兩條我熟悉的手臂膀兒——即使我得承認,我熟悉它們只是在夢裡,在一場天才的夢裡,因此不言而喻,你用不著對它任何後果負責,你的自由也不因此受到任何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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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笑起來,嘴裡含著菸捲兒,眯縫著她那韃靼人斜長的眼睛,背靠著身後的護壁板,兩手撐著長凳,蹺起二郎腿,一隻穿著漆皮鞋的腳在空中搖來擺去。

  「多麼漂亮大方!哦,是的是的,確實如此!我一直想像的天才人物正是這樣,我的小可憐兒啊!」

  「好了吧,克拉芙迪婭。我自然並非離家時就是個天才人物,同樣也不是什麼大人物,親愛的上帝知道,不是。可是後來,一件偶然的事情——我稱之為偶然——驅使我來到這高高的山上,來到這造就天才的地區……一句話,你多半不知道這裡存在一種鍊金術似的封閉教育,有一種變體現象,而且是向著高處提升變化,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不過當然,得有一種適合的物質來接受外在的影響,以便完成變化提升;人要進入這個境界,本身就必須有點什麼基本的東西。我身上所有的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長期以來與疾病和死亡親密相處,知道我還是個孩子時,就很不理智地從你手裡借過一支鉛筆,就像在這裡的狂歡之夜也向你借了一樣。不過失去理智的愛情是天才的表現,因為你知道,死亡乃是天才的法則,乃是二元的法則,是所謂智者之石,也是教育的法則啊,因為熱愛死亡便會熱愛生命,熱愛人類。事情就是這樣,我躺在自己房間的陽台上,心裡豁然開朗;我異常欣喜,能把這一心得體會告訴你。走向生活有兩條道路:一條習以為常的路,直接的路,循規蹈矩的路;另一條路挺糟糕,要越過死亡,卻是條天才之路!」

  「你是個呆頭傻腦的哲學家,」她說,「我不想說,你這些離奇古怪的德國思想我全部明白,可你講的話聽起來蠻近人情,所以你無疑是個好青年。再者,你的行為也確實像個哲學家,所以也只能讓你……」

  「按照你的口味,克拉芙迪婭,過分地像哲學家了,是不是?」

  「別放肆無禮!這叫人厭煩!你等在這裡既愚蠢又違規。可你白等了一場,不恨我吧?」

  「嗯,這是有些殘酷,克拉芙迪婭,即使對一個熱情冷卻了的人同樣殘酷——對我確實是殘酷的,而你的殘酷在於,你竟跟著他一塊兒回來,因為通過貝倫斯,你自然知道我還在這裡,還在等待你。不過我已經對你說了,我只把它,把咱們的那個夜晚當作一場夢,我承認你享有自由。畢竟我沒有白等啊,因為你回來了,咱倆又像當初似的面對面坐著,耳朵里響著你略帶沙啞的美妙的嗓音,這很久很久以來我就覺親切的嗓音,眼睛看著寬大的綢子衣袖底下的臂膀,我熟悉它們……儘管樓上有你的旅伴,有偉大的佩佩爾科恩躺在床上發燒;儘管這串珍珠項鍊是他送給你的……」

  「而您呢,為了豐富自身,不也跟他很好地保持著友誼嗎?」

  「別怪我,克拉芙迪婭!連塞特姆布里尼也因此罵我,可這純屬社會偏見。與此人結交值得——看在上帝分上,他確實是個人物!是的,他上了年紀——的確不錯。可儘管如此,我完全理解,你身為女人會發瘋地愛他。你是不是很愛他嗎?」

  「向你的哲學推理致敬,你這德國小腦瓜兒,」她說,說時撫摸著他的頭髮,「可我卻覺得不怎麼近人情,這樣跟你談我自己對他的愛!」

  「唉,克拉芙迪婭,為什麼不近人情?我相信,剛好是那些缺少天才的人認為不再近人情的時候,開始近人情。讓咱們平心靜氣地談論他吧!你狂熱地愛著他,對嗎?」

  她向前探出身子,好把燃完了的菸捲丟進旁邊的壁爐,然後坐起來抱起臂膀。

  「他愛我,」她回答,「而他的愛令我驕傲,令我感激,令我忠誠。你會理解,不然你不配享有他給你的友情……他的感情迫使我追隨他,為他效勞。不這樣又能怎樣?你自己判斷吧!是人能做到的嗎,無視他的情感?」

  「不可能!」漢斯·卡斯托普肯定地回答,「做不到,不用講絕對做不到。一個女人怎麼可以不顧他的情感,不顧他對情感的擔憂,置他於痛苦絕望而不顧呢……」

  「你不傻啊,」克拉芙迪婭·舒舍說,斜長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前方,「你挺聰明,對感情的擔憂……」

  「用不著有多聰明就能看出,你必須追隨他,儘管,或者更確切地說,因為他的愛必定有許多令人擔憂的因素。」

  「千真萬確……令人擔憂。和他在一起,你知道,有許多憂慮,許多難處……」說著她抓住他的手,下意識地玩弄著他的指關節,玩著玩著突然眉毛一擰,抬起眼睛來瞅著他問:

  「等等!咱們這樣子談論他,是不是卑鄙呢?」

  「肯定不,克拉芙迪婭。不,遠遠不。肯定仍舊近乎人情!你喜歡用這個詞,說時音調流露著迷戀,我總是懷著興趣從你嘴裡聽到它。我表兄不喜歡這個詞,出於軍人的理由。他認為軟綿綿的缺少精神,甚至視之為得過且過,猥瑣萎靡,我承認我也有所顧慮。只不過呢,一旦這個詞包含了自由、天才、善良這些意思,那它就很了不起啦,那咱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用它來談論佩佩爾科恩,談論他的憂慮和他使你遭遇的難處。它們自然是產生自他的榮譽感,產生自他對情感冷卻的擔憂;就因為擔憂,他才酷愛傳統的輔助手段和提神手段。談到這個問題,我們仍舊可以對他充滿敬重,因為在他身上,一切都具有高尚的品格,王者的品格;我們這樣合乎人情地談論這個人,既不會貶損他,也不會貶損我們自己。」

  「問題不在我們自己。」她說,同時又抱起雙臂,「一個男人,一個你所謂高品格的男人,把感情給了你,而且為能否保持這感情而擔憂,那麼,如果我還不肯為這個男人也忍受屈辱貶損,那我就不算個女人。」

  「絕對正確,克拉芙迪婭,說得非常好。屈辱貶損也有高下之分,因此女人也可以從其遭受貶損的高處,輕蔑地俯視那些沒有高貴品格的男人,對他們說話時使用剛才你向我索取郵票那種口氣:『您至少該細心和可靠一點嘛!』」

  「你神經過敏了不是?算啦。咱們讓神經過敏見鬼去吧——你同意嗎?我有時候也神經過敏,我承認,當咱倆今晚上這麼坐在一起的時候。我氣惱你這麼冷靜,氣惱你自私地為豐富個人體驗而與他友好相處。儘管如此,你對他表現出尊敬也令我高興,讓我對你心存感激……你的行為包含著極大的忠誠,儘管也夾雜著無禮的成分,我最終還是得諒解你。」

  「你真是太好啦。」

  她端詳著他:「看起來,你無可救藥。我要告訴你:你是個很鬼的青年人。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才華;可你絕對是腦子很鬼的。好啦,你鬼就鬼吧。朋友總還是可以做的。讓咱們保持友誼,為了他結成聯盟,就像平素大家為反對某個人而結盟一樣!願為此伸過手來嗎?我經常擔心……我時常害怕單獨和他在一起,害怕感情上二人獨處,你明白……他叫人擔心……我有時害怕他會沒有好結果……我有時候心裡發怵……我不願看見自己身邊的一個好人……最後,如果你願意聽,我也許正因為如此才和他一道來這裡……」

  他倆促膝而坐,漢斯·卡斯托普坐在逍遙椅里,前傾著身子,克拉芙迪婭·舒舍坐在長凳上。在說最後幾句話的時候,她握住他的手,舉到了他臉面前。他應道:

  「來我這裡?哦,太好啦!哦,克拉芙迪婭,太棒啦!你帶著他來找我?你還想說,我的等待是愚蠢的、不被允許的、毫無用處的嗎?如果我還不懂得珍惜你對我的情誼,珍惜咱倆為他而產生的情誼,那我就太愚蠢……」

  突然,她吻了他的嘴唇。這是一種俄國式的吻,在那廣袤而基督徒眾多的國土上,在隆重的宗教節日裡,發誓相愛的男女就這麼樣親吻。可由於眼下接吻的一個是心眼肯定「很鬼」的年輕男子,一個是同樣年紀輕輕且儀態迷人的少婦,我們講到這裡就覺得沒法子不想到克洛可夫斯基大夫,不想到他很久以前做的那個儘管並非無懈可擊,但確實是很漂亮的有關愛情之曖昧意義的報告,因此眼下誰也說不清楚,這兩人的接吻是貞節虔誠的,還是充滿肉慾味道的,我們說不清楚。漢斯·卡斯托普和克拉芙迪婭·舒舍在這麼接吻時就清楚嗎?可如果我們拒絕深究這個問題,那讀者又會怎麼想呢?我們認為這個問題儘管值得分析,但是在愛情這類事情上太「較真」,非分清貞節與肉慾不可——用漢斯·卡斯托普的話來說就叫「極端愚蠢」,就叫完全不懂生活樂趣。什麼叫較真?什麼又叫模稜兩可,曖昧不清?對這些問題,坦白說,我們只覺得好笑。如果從貞節到肉慾等都只用一個詞兒來表示,人愛怎麼理解怎麼理解,豈不更妙更好?這樣曖昧就包含絕對的單純,本來嘛,愛情就算貞節到極點也不能與身體無涉,反過來即使再肉味兒十足也並非就不貞節,它永遠是它,恣情縱樂也好,崇高神聖也好,都總是表現為對有機體的同情,都總是對某個註定要腐爛的物體充滿淫慾之情的擁抱——即使在沉迷陶醉或者狂暴放縱之中,愛憐肯定仍然存在。什麼含義曖昧?可人以上帝的名義,給愛情就下了個曖昧的定義!這曖昧就是生活,就是人性;這意味著無可救藥地缺少腦子,根本不關心愛情的含義是曖昧呢,還是不曖昧?

  話說漢斯·卡斯托普和舒舍夫人的嘴唇融合在一起,正進行著俄國式的親吻,咱們卻轉暗劇場的燈光,準備換場面了。眼下要講的,是我們答應講的兩次談話中的另一次;燈光又亮了起來,在春季里一個融雪天的傍晚時分,我們看見我們的主人公已經和往常一樣,坐在偉大的佩佩爾科恩的床邊上,尊敬而親切地與他交談著。他已在餐廳里喝過下午茶;跟前面三次進餐一樣,這次舒舍夫人進來時也形單影隻,喝完茶就徑直去「坪」上採購東西去了。漢斯·卡斯托普趁此機會來對荷蘭老頭做例行的探視,一則對他表示關心,替他稍微解一解悶兒,再則也受點他人格的影響薰陶——總之,動機多變而不單純。佩佩爾科恩把手裡的電報扔在一邊,拈著腳架摘下角質夾鼻眼鏡擱在電報紙上,向客人伸出他船長般的大手,同時嚅動了一下寬闊而皸裂的嘴唇,挺難受的樣子。跟往常一樣,他手邊擺著咖啡和紅酒:咖啡用具蹲在床邊的椅子上,已經留有飲用過的褐色斑痕——荷蘭老頭確已喝完午後的咖啡,跟通常似的又濃又燙而且加了糖和煉乳,所以現在出汗了。他白髮飄飄、雙頰通紅的王者面孔,額頭和上嘴唇上沁出了小小的汗珠。

  「我有點出汗了。」他說,「歡迎你,年輕人。相反。您請坐!這是身體虛弱的象徵,如果一個人喝了點熱的東西立刻……請您給我……完全正確,手巾,謝謝您。」然而這位大人物臉上很快失去血色,跟每次發過瘧疾一樣,整個面孔都蒼白了。今天上午三日瘧來得十分兇猛,經歷了全部的三個階段,先發冷,再發燙,最後大汗淋漓;在皺紋多而深重的額頭底下,佩佩爾科恩小而黯淡的眼睛目光虛弱失神。他說:

  「是的……絕對,年輕人。我非常希望『值得讚賞』這個詞兒……絕對。您真好,來對一個生病的老頭子……」

  「進行探視?」漢斯·卡斯托普以詢問的口吻,「不不,佩佩爾科恩閣下,其實是我該感謝您,感謝您允許我在這裡坐一坐;比起您來我的收穫大得多,我來有著純自私的目的動機。什麼『一個生病的老頭子』!這樣稱呼您太容易造成誤解啦。沒有誰會想到這樣做。這會造成完全錯誤的印象。」

  「好啦,好啦。」佩佩爾科恩應著,閉了幾秒鐘眼睛,把額頭高高的王者頭顱靠回到了床枕頭上,指甲長長的手指合攏在國王似的寬闊胸脯上,胸脯的輪廓從針織內衣底下凸現了出來。「很好,年輕人,或者準確地說,您的心意很好,我確信無疑。昨天下午很快活——確實,還在昨天下午——在那家餐館裡,我已經忘了他的名字……咱們在那裡吃的義大利香腸炒雞蛋真叫棒,還有這種有益於健康的鄉村葡萄酒……」

  「真是棒極了!」漢斯·卡斯托普附和道,「我們大家都吃得挺開心——『山莊』的大廚要看見我們那副吃相,肯定會感到受了污辱——一句話,大傢伙兒全吃得挺帶勁兒!那是地地道道的義大利香腸啊,難怪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大為激動,吃得眼淚汪汪。他可是一位愛國主義者啊,您將會知道,一位民主主義的愛國主義者。他已在人道的祭壇前為自己市民的長矛開了光,為了使將來義大利香腸在運出布倫納山口[73]時一律完稅。」

  「這不重要,」佩佩爾科恩表示,「重要的是此人有騎士風度而且健談,像個紳士樣子,儘管他顯然沒有條件經常換一換行頭穿戴。」

  「根本沒有!」漢斯·卡斯托普說,「根本沒條件!我認識他已經很長時間了,跟他交上了朋友,也就是說,他關照我,令我十分感激,因為他認為,我是個『生活中的問題兒童』——這是我和他之間的慣用語,一個無須做任何解說就心領神會的詞——併力圖幫助我改弦易轍。不過我從未見過他另外的打扮,夏天也好,冬天也好,始終是格子花褲和經緯畢現的雙排扣外套;只是這些舊行頭他穿在身上卻顯得高雅,絕對紳士氣派,您的看法我完全贊同。他穿著它們,就意味著他對貧窮寒酸的勝利;我喜歡他這樣的寒酸,甚至超過喜歡那小個子納夫塔的奢華;後者從來都叫人感到不是滋味,是所謂魔鬼的奢華,再說所花的錢來路不明——我多少窺見了一點內幕。」

  「一位豪爽而快活的男子,」佩佩爾科恩重申,壓根兒不提納夫塔,「儘管——如果允許我加個限定——儘管也並非沒有偏見。夫人,就是我的旅伴,覺得他不怎麼樣,您也許已經發現了;她談到他時沒好氣兒,無疑是她在對方的態度中,察覺出了對自己的偏見……別說了,年輕人。我遠遠不會對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對您跟他的友好感情……行啦!我怎麼也不會認為,在對待女士的紳士風度這點上……完美無缺,親愛的朋友,無懈可擊!得有個分寸,得含蓄一點,即一定的容——忍——遷——就,這樣,夫人對他極為反感的情緒……」

  「就可以理解。就明白易懂。就完全合情合理。請原諒,佩佩爾科恩閣下,我粗魯地打斷了您。我之所以敢這樣做,是因為意識到咱倆看法完全一致。特別是考慮到女人對男人的態度——您可能笑話我,年紀輕輕就敢這麼議論女人——是多麼從屬於男人對他們的態度,就更加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了。女人,我想這麼講,反應靈敏的生物,本身沒有獨立的主動精神,有的是被動意義的惰性……請允許我繼續往下講,儘管講起來有些個吃力。女人,就我所見,在戀愛問題上首先是完全視自己為被愛的對象,她等著男人去接近她,不做自由的選擇,只是在男人選擇的基礎上她才變成了選擇的主體;可就在這以後,請允許我補充說明,她的選擇自由——自由的前提只是男的一方不能太糊塗,可即使如此也不算條件苛刻——仍然嚴重受著她被選擇這個事實的影響和左右。親愛的主啊!我所講的這些確實倒胃口,但是你如果年輕,那你自然覺得一切都很新鮮,新鮮又令人驚訝。您不妨問一個女人:『你真愛他嗎?』她可能抬起眼瞼抑或垂下眼帘回答您:『他可是很愛我的呀!』嗯,您想一下咱們男人誰會這麼回答——請原諒我這麼聯想!也許有些男人不得不這麼回答,可用經典的說法,那只是些地地道道的『妻管嚴』啊。我想知道,這樣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回答,究竟體現了多少自尊。這樣一個像她一樣自認為卑賤的男人愛上一個女人,這女人還會覺得有義務對他無限忠誠嗎?或者她還會把他對她的愛,視為他傑出品格的真實表現?時常在一個人的沉思默想中,我都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歷來如此,亘古不變的事實,年輕人啊,您儘管輕描淡寫,卻接觸到了神聖的話題。」佩佩爾科恩應道,「男人陶醉於自己的欲望,女人卻要求和希望被男人的欲望所陶醉。因此咱們就有了責任。因此感情冷漠,因此缺少喚起女人慾望的能力,就可怕而又可恥。跟我一起喝杯紅葡萄酒好嗎?我喝。我渴啦。今天失水太嚴重。」

  「非常感謝,佩佩爾科恩閣下。儘管眼下不到我喝的時間,我總樂意為了您的健康幹上一杯。」

  「那請端起酒杯。這兒就一隻杯子。我用飲水的杯子代替吧。我想用這隻普通的杯子喝,也不至於虧待了這幾口酸溜溜的……」在客人的幫助下,他那船長般的大手微微顫抖著斟好了酒,然後舉起那無腳的玻璃杯,焦渴地一下子把酒傾倒進雕像般的喉嚨,完全跟飲涼水一樣。

  「帶勁兒!」他說,「您不再喝了嗎?那允許我再來一……」他斟酒時灑了一些出來,被單上出現了暗紅色的斑塊。「我重申,」他舉起矛尖般的手指道,另一隻手裡的酒杯不住抖動,「我重申:因此我們負有責任,負有神聖的感情責任。我們的感情,您知道,就是喚醒生命的男人力量。生命處於沉睡之中,須要給喚醒轉來,完成與神聖感情的幸福結合。須知感情,年輕人啊,是神聖的。人只要還有感情,人也是神聖的。人就是上帝的感情。上帝創造人,就為通過他獲得感知。人並非別的什麼,而只是一種器官;上帝用這種器官,完成與被喚醒了的、處於陶醉狀態的生命的結合。人失去了感情能力,必然帶來上帝的恥辱,也就是上帝喪失了男人力量,也就是宇宙的災難,後果之可怕無法想像……」說著又幹了一杯。

  「請允許我拿走您的杯子,佩佩爾科恩閣下。」漢斯·卡斯托普說,「我追隨著您的思路,深感獲益匪淺。您發展出一套神學理論,以它賦予人類一項極其光榮的,但也可能有些片面的信仰職能。在您觀察問題的方式中,如果允許我指出的話,存在某種令人感到壓抑的宗教思想——請原諒!誠然,所有嚴格的宗教意識都令平庸之輩感到壓抑。我無意糾正您的說法,而只是想把您的話題拉回到『某些偏見』上來,也就是您所觀察到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對夫人,也即對您那位旅伴所表現的偏見。我認識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已經很久,很久很久,已經有些年月,很有些年月。所以我向您擔保,他那些偏見,如果真存在偏見的話,絕不具有狹隘小見的、庸俗市儈的性質——可笑啊,如果竟抱著這樣的想法。只可能是大氣的和帶有根本意義的偏見,事關普遍的教育原則,在貫徹這些原則的時候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公開承認,我是一名『生活中的問題兒童』……不過話扯遠了。問題牽涉太廣,我不可能兩三句話……」

  「而且您愛著夫人?」荷蘭老頭突然問,同時把自己嘴唇皸裂、目光黯淡、額頭上皺紋深而且多的王者面孔轉向客人……漢斯·卡斯托普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回答:

  「哦,我……這個這個……我自然敬重舒舍夫人,敬重她的……」

  「我請求!」佩佩爾科恩說,說時伸出一隻手,做出制止對方繼續往下講的高雅手勢。「請讓我重申,」在這樣為自己要說的話準備好空間之後,他繼續說,「我絕對無意於指責這位義大利先生,指責他什麼時候真的違反了高雅的行為準則……我不對任何人提出這樣的指責,不對任何人。我只不過發覺……在眼下我倒有些高興……好啊,年輕人。絕對好,太好啦。我很高興,毫無疑問;確實值得我高興。雖然我對自己說……我乾脆對自己說:您認識夫人比我認識她更早。先前您住在這裡,已和她共同度過了一段時間。再說呢,她這個女人有許多迷人的品質,而我呢,只是個有病的老頭子而已。怎麼會……她,今天下午,我身體不適,她要買東西,就一個人,沒誰陪同,去下邊的療養地了……不是壞事!絕對不是!只是無疑會……要我把這……把您如此殷勤,歸之於——如您說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教育原則的影響嗎……我請你逐字逐句地理解我……」

  「逐字逐句地理解,佩佩爾科恩閣下?哦,不是的。可完完全全不是的。我行事絕對獨立;相反,塞特姆布里尼有時候甚至勸阻我……我很遺憾,在您的被單上已經有些酒跡,佩佩爾科恩閣下。要不要叫人……通常我們是撒上些鹽,趁印跡還新鮮……」

  「這個不重要。」佩佩爾科恩回答,眼睛死死盯住客人。

  漢斯·卡斯托普臉色大變。

  「事情是,」他強裝笑顏,「是跟通常有些不一樣。此地的風尚,我想講,是不合傳統。病人都享有特權,不論男女。高雅的行為準則退讓到了一邊。您眼下身體不適,佩佩爾科恩閣下——急性的不適,現實的不適。相比之下,您的旅伴卻身體健康。現在夫人不在,我代替她來陪您一會兒,相信完全符合她的心意——說到代替嘛,哈哈哈,不是反過來代替您,陪她去下邊坪上採購。我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把我騎士般的殷勤,強加給您的旅伴呢?對此我既無資格,也無授權啊。我可以講,我這個人守法意識是很強的。總而言之,我的情況我覺得完全沒問題,符合一般的規範,特別是符合我對您本人的真摯情感,佩佩爾科恩閣下;這樣,我相信對您的問題——因為您似乎對我提了一個問題——該是已經給了個滿意的回答啦。」

  「很有趣兒的回答,」佩佩爾科恩應道,「聽著您輕鬆、巧妙的解釋,年輕人,我忍不住想樂。坑坑窪窪都跳過去了,結局圓滿,令人欣喜。可令人滿意嗎?——不!您的回答我完全不滿意——請原諒,如果我這麼講叫您失望了。『生硬』,親愛的朋友,剛才您曾用這個詞來形容我發表的某些觀點。可眼下在您的言談中,也有某種生硬,也有某種勉強做作,在我看來,它與您的天性不協調,縱然您在處理某些關係時,已經讓我見識過它。我現在又見到它了。這就是在我們共同的相處中,在一道散步的時候,您對夫人——沒對任何別的人——表現出來的勉強做作;對此您有義務,也有責任給我做出解釋。我不會錯的。觀察結果一再向我證實;這解釋的義務和責任可不該強加給別人,即使別人很可能也掌握著解釋的秘密。」

  這個下午,荷蘭老頭說起話來異常地準確、連貫,儘管他發過瘧疾以後精疲力竭。語無倫次的情形幾乎不見了影子。他半躺在床上,寬闊的肩膀和碩大的頭顱衝著來客,一條胳膊伸展在被子上面,布滿曬斑的船長大手聳峙在羊毛內衣的袖口處,拇指食指扣成一個象徵精確性的圓環,旁邊兀立著長長的矛尖,同時嘴裡的措辭既精準尖刻又形象生動,即使是塞特姆布里尼也巴不得有此口才,而他那在喉嚨管兒里打轉的彈音r,則更是獨特。

  「您面帶微笑,」他繼續說,「您腦袋轉來轉去,不住地眨眼睛,看樣子您拼命想轍卻還是沒轍。不管怎麼講,毫無疑問的是,您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問題在哪裡。我的意思不是您沒有時不時地對夫人講講話,也不是在談話結果違反您的願望時,您對她該回答而不回答。不過我要重申,一切都是那樣勉強做作,準確地講,都是企圖掩飾,企圖迴避,而且從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是在迴避一種形式。至於說到您,我有個印象,似乎事情關係著一個賭賽,似乎您早已迷上了夫人,似乎根據約定,您對她不得使用通常的稱呼形式。您始終一貫地,毫無例外地,避免稱呼她。您對她從來不說『您』。」

  「可是佩佩爾科恩閣下……到底怎麼叫迷上……」

  「讓我提醒您一個情況,您自己也不該不清楚,您剛才已經臉色蒼白,一直到嘴唇裡邊都白了。」

  漢斯·卡斯托普不敢抬頭。他往前傾著身子,間或弄一弄被單上的酒跡。「結果必然如此!」他暗忖,「事情就這麼發展。我相信是自己這副模樣,把事情搞到了這步田地。現在我明白了,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意如此。可我真的如此蒼白嗎?也可能啊,因為事關成敗,對結果又心中無數。我還能撒謊嗎?大概能,可我一點不願意。暫且只管這些被單上的酒跡,這些血一樣的紅斑啦。」

  在他頭頂上方也只有沉默。沉默持續了大約兩分或者三分鐘——它讓人感覺到在當前的情況下,這細小的時間單位如何大大增加了長度。

  是佩佩爾科恩重新開始了談話。

  「在我有幸與您結識的那個晚上,」他以唱歌的音調開了頭,結尾時調子卻降了下去,就好像一篇長長的小說的第一句,「咱們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晚會,有吃的,有喝的,高高興興一直玩到夜深了,咱們才無拘無束地手挽著手,走回房間睡覺去。就在這兒,就站在房門外準備告別的時候,我突然靈機一動,向您提出了一個要求,要求您吻一吻夫人的額頭。她不是對我介紹您是她上次住院時的一位好朋友嗎,也讓她自己決定是不是當著我的面,在這愉快的時刻給您這莊重、友善的舉動以回應。您一下子拒絕了我的提議,拒絕的理由是覺得與我的旅伴互吻額頭有失體統。你大概不會否認,這是一個本身就需要理由的理由,直至目前您還欠著我這個理由。您願意現在來清理這筆債務嗎?」

  「原來這樣,這個他也記住了。」漢斯·卡斯托普心想,頭卻更靠近那些酒跡,一邊還彎著一根中指頭,用指甲去摳其中的一塊,「從根本上講,我當時大概也希望他發現並且記住,否則不會那麼講。可現在怎麼辦呢?我的心跳得夠厲害的。會來一場國王似的大為震怒嗎?也許轉而盯住他的拳頭更加明智,可能它已舉在我頭上了吧?我眼下的處境叫作荒誕之極,危險之極!」

  突然,他感覺自己右手的手腕讓佩佩爾科恩給抓住了。

  「這下他抓住了我的手腕!」他想,「呸,可笑,我怎麼像頭落水狗似的坐在這裡!難道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嗎?絲毫沒有。要抱怨首先該輪到塔吉克斯坦那個男人,然後才是這個那個,然後才是我。據我所知,他根本還沒有什麼好抱怨。那麼我幹嗎這樣心慌呢?是時候啦,快挺起胸來,坦然地正視他威嚴的面孔,即便仍然對他懷著敬意!」

  漢斯·卡斯托普這麼做了。那威嚴的面孔顏色黃黃的,蹙著的額頭底下目光黯淡,皸裂的嘴唇流露出痛苦。兩個人,一個上了年紀的大人物,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年輕,相互研究著對方的眼神,其中一個仍然抓住另一個的手腕。終於,佩佩爾科恩輕聲說:

  「您是克拉芙迪婭上次住院時的情人。」

  漢斯·卡斯托普再次低下了頭,但馬上又抬起來,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佩佩爾科恩閣下!要說呢,我真是極不願意欺騙您,也儘可能地避免做這樣的事情。真是談何容易啊。我要證實您的判斷吧,那等於吹牛;我要否認它吧,又撒了謊。情況就是這樣。和克拉芙迪婭——對不起——和您現在的旅伴,我們曾經一起在這所療養院裡生活了很久,很久很久,可是相互並無交往。在我們的關係里,或者講在我與她的關係里,完全不存在社交性的成分;而且這關係怎麼開的頭,至今還仍然不清楚。我在思想里從來都只稱呼克拉芙迪婭『你』,在現實生活中也沒有兩樣。要知道,直到那天晚上,我才擺脫教育的束縛——關於這種束縛已經簡單談到過——大膽走近了她,所用的藉口是我早已試過的。那是一個戴假面具的狂歡之夜,一個不用對後果負責的夜晚,一個相互可以稱『你』的夜晚;在這樣一個夜晚,夢幻般地,不顧後果地,『你』的含義得到了充分發揮。那同時又是克拉芙迪婭離開療養院的前一個夜晚。」

  「充分發揮。」佩佩爾科恩重複著,「您真會……」他放掉漢斯·卡斯托普,開始用指甲尖長的大手手掌按摩自己的兩邊面孔,按完眼窩按臉頰,按完臉頰按下巴。然後在讓酒跡玷污了的被子上合起手來,頭側向一邊,也就是衝著客人的左邊,等於是把臉轉向了他。

  「我已儘可能給了您正確的回答,佩佩爾科恩閣下,」漢斯·卡斯托普說,「努力認真做到了既不說多,也不說少。對我說來,重要的是讓您看到是否把那個大家全都稱『你』的夜晚,那個臨別的夜晚當一回事,在一定程度上是靈活自由的。——那是一個打破了所有常規的夜晚,一個幾乎從日曆脫落了的夜晚,一則所謂的插曲,一個特別的夜晚,一個多餘的夜晚,猶如2月份閏月多出來的第二十九天——這樣,如果我否認了您的說法,那也只能算撒了半個謊罷啦。」

  佩佩爾科恩沒有回答。

  「我寧願向您實話實說,」漢斯·卡斯托普在停了一會兒之後又開了口,「哪怕冒著失去您好感的危險;我毫不隱諱,這將對我是一個大損失,我會因此難過,說得明白點:將對我是一個真正的打擊,一個可以與當時舒舍夫人不是一個人回院來,而是作為您的旅伴一起回來我所受的打擊相比的沉重打擊。我寧可冒這樣的風險,因為我早就希望把我們之間,把我格外敬重的您和我之間的事情說清楚。這在我看來更美好,更合乎人情——您知道,克拉芙迪婭用她略為沙啞的嗓音說出這個詞兒來時迷人極了——比起緘默和偽裝來更美好,更合乎人情;所以當您剛才做出判斷的時候,我真像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沒有回答。

  「還有一點,佩佩爾科恩閣下,」漢斯·卡斯托普接著說,「還有一點促使我希望跟您開誠布公,就是基於個人的經驗,我知道心裡不踏實,老是七上八下地犯疑猜,長此下去是多麼惱人。你現在清楚了,在確立眼下這合法的關係之前——自然只有真正的瘋子才不尊重這種關係——是誰與克拉芙迪婭一起度過了,一起體驗了,一起慶祝了一個狂歡節,一個二月二十九日。我呢,卻永遠也沒法搞清楚,也別想弄明白,就是處於同樣情況的人都會考慮和估計先前的情況,我原本說的是先前的人,儘管我還知道有一位宮廷顧問叫貝倫斯,您也許知道他在業餘畫油畫,曾多次讓她坐著當模特,最後為她畫成功一幅挺棒的肖像,皮膚活靈活現,咱倆私下講真叫人再驚訝不過。這件事令我痛心又頭疼,直到今天還這樣。」

  「您仍然愛她?」佩佩爾科恩問,姿勢卻一變未變,也就是說,仍舊側著腦袋……寬敞的房間漸漸沒入了暮色。

  「請原諒,佩佩爾科恩閣下,」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可我對您的感情,我對您極其尊重和欽佩的感情,讓我覺得不該對您談論我對您旅伴的感情。」

  「她對您也……」佩佩爾科恩輕輕問,「她今天還對您有這樣的感情嗎?」

  「我不能講,」漢斯·卡斯托普回答,「我不能講,什麼時候她也對我有過同樣的感情。這太難以置信。我們曾經對這個話題做過一點膚淺的理論探討,在談到女人被動消極的天性的時候。我這個人自然沒有多少可愛的地方。什麼樣的規格品位嘛——您不妨自己判斷!如果說也幸運地有過一次2月29日的話,那不過是因為女人讓男人的首先選擇給打動了罷啦。對此我不妨指出,如果我也自稱『男人』,那我覺得只是自誇和乏味的那一類;而克拉芙迪婭不管怎麼講都是個女人。」

  「她特別重感情。」佩佩爾科恩囁嚅著皸裂的嘴唇,喃喃道。

  「她對您更是百依百順,」漢斯·卡斯托普說,「而在這之前,完全可能對一些個別的人也這樣子——這個情況嘛,誰都必須心中有數,如果他也想……」

  「住嘴!」佩佩爾科恩大叫一聲,臉仍然轉到一邊,但手掌卻推向與自己對話的人,「咱們這樣子談論她,難道不卑鄙嗎?」

  「不不不,佩佩爾科恩閣下。不,在這點上我相信完全可以讓您放心。這兒談的只是人性問題——『人性』即意味著自由和天賦——請原諒,這個詞兒可能讓人感到彆扭;可是情勢需要,我最近也難免經常使用它。」

  「好,您繼續講吧!」佩佩爾科恩輕聲發出命令。

  漢斯·卡斯托普也壓低了嗓音。他坐在床鋪旁邊的椅子邊沿上,上身傾向那位老國王,兩手夾在膝頭之間。

  「要知道,她可是個天才的女人啊。」他說,「高加索那邊那位丈夫——您肯定知道,她在高加索那邊有位丈夫——也許是遲鈍愚昧,也許是聰明過人,反正承認了她的自由和天賦。我不認識這小子;他這麼做無論如何都是好的,因為既然疾病給了她自由和天賦,她就得遵循疾病的天才原則,而每一個處境相同的人也最好學習他的榜樣,不管是對過去或對將來都不發怨言……」

  「您沒有怨言?」佩佩爾科恩問卡斯托普,同時把臉轉向了他……房裡暮色漸濃,在他布滿皺紋的威嚴的額頭底下,目光更顯得微弱黯淡,皸裂的大嘴半張著,很像一張演出悲劇的面具。

  「我想跟我沒有關係,」漢斯·卡斯托普謙遜地回答,「我說這些目的是讓您別抱怨,佩佩爾科恩閣下,別讓過去的事情破壞了您對我的好感。對我來說,眼下重要的就是這個。」

  「儘管如此,我無意間必定也給您造成了巨大的痛苦吧?」

  「如果這是個問題,」漢斯·卡斯托普回答,「而且如果我回答是,那它一定不意味著,我不懂得珍惜您的友情;須知,這友情與您剛才談及的失望痛苦,是緊密相聯繫的。」

  「我感謝您,年輕人,我感謝您。我珍視您這幾句簡單卻得體的話。不過,如果撇開咱們的友誼……」

  「難嘍,」漢斯·卡斯托普搶過話頭,「再說為了對您剛才的問題做肯定的回答,在我看來也根本沒必要忽視我們的友誼。要知道,克拉芙迪婭在另一個男人陪伴下回到山上,這本身就令我不快;這個人換成了您這樣一位大人物,自然是增加了我的不快,還是把事情搞得更複雜了一些而已。是的,我不否認,我因此很惱火,今天仍然惱火;所以,我才儘量多看事情好的一面,也就是多看我對您真誠的敬重之情,佩佩爾科恩閣下,在我的這些情感中,難免也夾雜一點兒對您的旅伴的怨恨;要知道,女人們才叫不樂意啊,如果她們的情人竟和諧相處。」

  「事實上也真……」佩佩爾科恩說,說時用手掌抹抹嘴和下巴,偷著笑了笑,好像舒舍夫人有可能看見他笑似的。漢斯·卡斯托普也暗暗笑了。隨後兩人心照不宣,都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這樣我最終得以稍稍報復了一下,」漢斯·卡斯托普接著說,「因為就我而言,也真有些理由好抱怨抱怨——不是怨克拉芙迪婭,不是怨您佩佩爾科恩閣下,而是整個怨我自己的生活,怨我自己的命運。既然有幸獲得您的信賴,加之眼下又是這麼一個暮色蒼茫的特殊時刻,我便願意試著哪怕至少是暗示性地發泄發泄。」

  「您請您請。」佩佩爾科恩很有禮貌地道。漢斯·卡斯托普於是接著往下講:

  「我在山上已經很久很久,佩佩爾科恩閣下,已經很有些年月——我說不清楚到底多久,但肯定是有些年頭了,所以我才提到『生活』,才會在一個適當的時刻回顧自己以往的『命運』。我的表兄,我原本只是想來看看他的,是一位軍人;他生性誠實而善良,可這對他一點沒有用,還是死掉了,而我卻仍然留在這裡。我不是軍人,選擇的是一種平民職業,您也許聽說了,一種理性的、靠得住的職業。這種職業據說甚至能促使各國人民走到一起,可我從來也不特別敬業,我承認。至於不敬業的原因嘛,現在我只想說,它們不清不楚:它們跟我對您旅伴的感情根源糾纏在一起——我堅持這樣稱呼她,是為了表明我無意於觸動目前的權利關係——跟我對克拉芙迪婭·舒舍的感情和特殊關係糾纏在一起;我從來不否認我與她關係特殊,自從我倆四目相遇,我一下子被她迷住的那一刻起,我就稱她『你』了——她讓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您明白。因為愛她,也為抗拒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我屈就了非理性的原則,疾病的天才原則;當然嘍,我早已,並從來都處於疾病的影響之下,所以就留在了這山上——我不再清楚已經多久了,我忘記了一切,和一切斷絕了關係,和我的親屬、我在平原上的職業以及我的全部未來,斷絕了關係。克拉芙迪婭走了,我卻等著她,一直在山上等著她,以致平原徹底失去了我,幾乎把我視為一個已經死了的人。當我談起『命運』,並斗膽暗示我無論如何都有理由對當前的狀況懷著怨氣的時候,我心裡想的就是這些。記得有一次讀到一個故事,不,是在劇院裡看過,一位心地善良的青年——而且跟我表哥一樣是個軍官——跟一個漂亮的吉卜賽姑娘產生了感情。這姑娘迷人極了,耳朵背後夾著一朵花,是那种放盪野性、誰碰上誰倒霉的女子。她迷得年輕人喪魂落魄,為愛她,什麼都犧牲了,當了逃兵不說,還跟著她與走私犯混在一起,徹底地自甘墮落。到了這步田地,姑娘從他那裡得到的也夠了,便勾搭上了一個鬥牛士,一個由出色的男中音扮演的堂堂男子漢。結果小軍官臉色煞白,襯衫敞著胸口,在馬戲棚的門前用匕首刺死了自作自受的女子。我講這個故事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可是我到底怎麼偏偏會想起它來呢?」

  在聽見「匕首」這個詞的時候,荷蘭老頭佩佩爾科恩稍稍改變了坐的姿勢,把身體往旁邊挪了一點,臉迅速轉向客人,眼睛直視著對方的眼睛。這時他坐得更端正了一些,用胳膊肘支著身體,說道:

  「年輕人,我聽見了,也明白是怎麼回事。請允許我就您所講的老老實實做個聲明!我要不是白髮蒼蒼,我要不是瘧疾纏身,那您肯定會看見我手握武器,跟您面對著面,來清償我無意間對您造成的傷害,同時也為我的旅伴清償她對您造成的傷害;對她做的事我同樣負責。沒有問題,我的先生——您會發現我隨時奉陪。不過呢,現在情況不行了,請允許我另外提個建議吧。下面我講。我記得有那麼一會兒,就是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雖說當時我喝了很多酒——就是有那麼一會兒,我被您純真的氣質所感動,已經打算對您提出彼此兄弟般地以『你』相稱,可是後來轉念一想,這可是操之過急啊。好,我今天提起當初這件事,我回到當初的狀態,我宣布當時的推遲決定已經到期。年輕人,咱倆現在是兄弟了,我宣布咱倆是兄弟了。你說到過『你』的全部含義——咱們相互稱『你』也就該有全部的含義,情感上的兄弟的含義。年老體衰不容我拿起武器來給您以補償,我就用這種形式補償您吧,我就用結為弟兄的方式補償您吧。通常兩人結為弟兄是為了對付第三個人,為了對付世人,對付另外某個人;咱倆則願意因為對某個人的共同感情結為兄弟。端起您的酒杯,年輕人,我卻又該端茶杯了,免得再惹是生非……」

  說著,他那船長般的大手哆哆嗦嗦地朝杯里斟酒,漢斯·卡斯托普誠惶誠恐,急急忙忙地去幫忙。

  「端起酒杯!」佩佩爾科恩再一次請求,「用您的手臂與我交叉!您得這個樣子喝!把杯乾了!——漂亮,年輕人。行了,握住我的手。你滿意了嗎?」

  「那還用說,佩佩爾科恩閣下。」漢斯·卡斯托普回答。一口乾一杯對他有些困難,酒灑到了膝頭上,他掏出手巾來擦拭。「我快活極了,我寧肯講,甚至現在還回不過神來,怎麼一下子就有了這個榮幸——我簡直像做夢,坦白地說。這在我是極大的榮幸——我不知道怎麼配得到它,只可能是極其被動地得到的吧,其他方式肯定不行。可不能感到奇怪喲,如果我一開始有歷險的感覺,如果我的嘴在用這新的稱呼時囁嚅結巴——特別是當著克拉芙迪婭的面,以她女人的德行,也許不會完全贊成這樣辦……」

  「讓我來處理吧,」佩佩爾科恩回答,「剩下的只是練習和習慣問題!現在你可以走了,年輕人!離開我,孩子!天黑了,夜已經完全降臨,咱們親愛的她隨時可能回來,正是這個時候,你倆碰在一起也許不特別適合。」

  「請你保重,佩佩爾科恩閣下!」漢斯·卡斯托普道,隨即站了起來,「您瞧,我正在克服有理由的拘謹,開始練習這大膽冒失的稱呼了。不錯,天已經黑了!我可以想像,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突然闖了進來,一下子擰開燈,好讓理性和人氣占據上風——他就這臭毛病。明天見!我離開你房間時是如此快樂,如此驕傲,簡直連做夢也想不到。祝你早日康復!你至少會有三天不發燒,在這三天一定能滿足生活的所有要求。我真高興,仿佛我真的是你。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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