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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樣兒的士兵2

2024-10-14 04:06:04 作者: (德)托馬斯·曼

  塞特姆布里尼回答,納夫塔給他的聽眾們送上了一個革命加反動的拼盤,只可惜愚民政策的作料加得太多,所以吃起來很不是味道。他關心民眾的啟蒙令人產生好感,可這好感所剩不多,因為聽眾擔心這兒起作用更多的是一種本能的傾向,即老想使民眾和世界永遠籠罩在文盲似的蒙昧中。

  納夫塔微微一笑。文盲!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定以為終於說出了一個真正可怕的字眼兒,就像讓人看見蛇發女怪的腦袋一樣,確信誰都會嚇得臉色蒼白了吧。他,納夫塔,卻感到遺憾,不得不叫他的對手失望,因為人文主義者對文盲這個概念的恐懼只令他好笑。事實上,只有文藝復興時期的文人,只有咬文嚼字的作家,只有矯飾的修辭學者,只有崇拜形式的小丑,才會賦予讀和寫這些科目以如此誇大的教育作用和緊迫意義,才會相信精神缺少這些知識便會為黑夜所統治。不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是否記得,中世紀最偉大的詩人沃爾夫拉姆·封·埃申巴赫[57]就是個文盲。那時候,在德國認為送男孩子去上學是可恥的,除非他正好許了願準備當教士。貴族以及民眾對書寫技藝的這種輕視,始終是身份高貴的標誌——文人學士作為人文主義和資產階級的嫡子,能讀又會寫,貴族、武士和民眾都不會,或者只馬馬虎虎會——但除此之外,文人學士對世界上的其他任何東西都不會,都不懂,一輩子只知道誇誇其談,只會幾句拉丁語,而把生活讓給了正常人——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把政治變成一隻灌滿風的口袋,也就是裝滿修辭學和文學的口袋,拿黨派術語來說叫作激進主義和民主主義等。

  現在,又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吧!他高聲道,納夫塔譏諷對於文學形式的愛好,以顯示自己對過去某些時代的野蠻狂熱的推崇,是太冒險了。因為,沒有這種愛好,就不可能想像有任何人性,絕對和永遠不會有!還說什麼高貴?只有人類的敵人,才會把這個形容詞加之於無言的粗魯的事物。真正高貴的,恰恰唯有某種慷慨大度,大度,它表現在賦予形式以獨立於內容的自身價值,人的價值——把言語當作純粹的藝術加以崇拜,這是希臘羅馬文明的遺產,人文主義者,人文主義作家,至少應該在通行羅馬語族的地區和國家將它恢復振興起來;它同時也是一切後來的理想主義,包括政治上的理想主義的根源。「不錯,我的先生!您企圖污衊言語與生活的脫離,恰恰是美的、圓滿的、更高一級的統一。在一場以文學和野蠻為分界限的論戰中,我不擔心心性高卓的年輕人會站在哪一邊。」

  塞特姆布里尼最後一句話使漢斯·卡斯托普感到是向他發出的呼籲,不由一怔;因為他只用了一半的注意力聽爭論,在座那位武士和高貴職業的代表,或者說尤其是武士眼裡異樣的神情,更令他操心。這當兒,又像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前些時鄭重其事地強迫他在「東方和西方」之間做出選擇一樣,他也是滿臉的不情願和保留,同時一聲不吭。這兩位老兄,他們把一切全推上極端,他們既然願意爭論,大概就有此必要吧。他們硬要爭個你死我活;而在他卡斯托普看來,似乎在他們的勢不兩立之間,在雄辯的人文主義和目不識丁的野蠻之間,必定還存在著某種可以被寬容地稱作人性或人道的東西。不過,他沒有把自己的看法講出來,以免得罪兩位思想家,只是冷眼旁觀,讓他們繼續爭下去,眼看著他倆如何以敵意相互激勵著把話越說越遠,越說越絕;而一切一切的起因,只是塞特姆布里尼說了一句有關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笑話。

  眼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不肯把想說的話馬上說出來,而是先玩味一番,炫耀一番。他以文學的保護神自居,大談文字發明和發展的歷史,而且是從初民第一次在石頭上刻象形文字,以便將自己的知識和感覺長久保存下來的一刻談起。他談到埃及的神叨忒[58],說他與希臘神話里的赫爾墨斯是一回事,都被尊為文字的發明者,尊為圖書館的守護者和一切精神創造的激勵者。對這位比赫爾墨斯大三倍的神靈,對這位人道的赫爾墨斯,對這位古代劍術和摔跤學校的大師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五體投地,說人類之有文學和演講術,都是他的恩賜。漢斯·卡斯托普受了感染,也說道,這位埃及神靈顯然還是位政治家吧,他以更大的氣魄做了布魯涅托·拉蒂尼[59]先生所做的事情,後者僅僅賜給佛羅倫斯人以文雅的舉止和談吐,教會了他們按政治原理治理自己的共和國的藝術。接著,納夫塔又出來反駁道,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撒了一點謊,他給人看的叨忒神的形象是大大地修飾過了的。須知,那原本不過是猴神、月神和亡靈之神,是個頭上頂著月牙兒的猢猻,之所以被稱作赫爾墨斯,主要因為他也是死亡和死者之神罷了;作為亡靈的管制者和引導者,他在古代已變成大巫師,在盛行猶太神秘哲學的中世紀已變成鍊金術之父。

  什麼,什麼?在漢斯·卡斯托普思維和想像的作坊里,一切都亂七八糟,豪無頭緒:披著青衣長袍的死神成了人文主義的雄辯家;朝那位文教之神和人類之友定睛看去,他竟長著一張猢猻醜臉,額頭上還帶著黑夜和巫術的標記……他反抗著,想揮手趕跑幻象,然後用手蒙住雙眼。然而在他避難的黑暗中,仍響著塞特姆布里尼繼續一個勁兒地讚美文學的聲音。他提高嗓門兒說,不僅是靜觀的思想家,就連行動的偉人,也始終和文學關係密切。在此,他列舉出亞歷山大、愷撒、拿破崙,列舉出普魯士的腓特烈二世和其他叱吒風雲的人物,甚至舉出了拉薩爾和毛奇[60]的名字。納夫塔提醒他還可以回溯到中國的歷史上,說在那裡曾經對把文字的崇拜搞到了滑稽得無以復加的程度,誰要能塗寫出全部四萬個漢字,誰就將當上大元帥——這肯定很合一位人文主義者的心意。塞特姆布里尼不以為意,反駁說,嘿,納夫塔非常明白,這兒談的不是塗寫,而是談作為激勵人類的力量的文學,談文學精神,可憐的譏諷者!文學精神就是精神本身,就是內容分析與形式相結合的奇蹟。它將喚起對一切符合人性的事物的理解,削弱和消除愚蠢的價值觀和妄念,使人類變得更文明、善良和高貴。它造成道德的高度精細和敏銳,同時又培養懷疑、正義和容忍精神,卻遠遠不會引起狂熱。文學的淨化和治療作用,它用認識和言語抑制熱情的功能,它作為通向理解、寬容和仁愛之路,語言的拯救力量,文學精神作為人類精神最高尚的體現,文學家作為完人,作為聖者……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辯護詞和讚美詩,就以如此輝煌的音調講下去,唱下去。可是啊,他那位對手也不示弱;他知道用惡劣而光輝的駁詞破壞天使的歌唱,自稱是生活的維護者,反對隱藏在讚美詩中的破壞精神。剛才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炫耀的什麼結合的奇蹟,他認為說到底不過是魔術和欺騙;須知,那種文學精神自詡與分析觀察的原則統一起來了的形式,只是一種虛假的騙人的形式,而非真實的、成熟的、自然的形式,更非生活的形式。所謂人的改造者只是口頭上掛著純淨化和聖潔化這些詞兒,事實上所乾的卻是閹割生活,抽取生活的血液;是的,精神,理論的狂熱,確實對生活有害,誰企圖破壞熱情,誰就想造成虛無——純粹的虛無,確實純粹,因為事實上「純粹的」是唯一一個形容詞,只有它還可以與虛無搭配。在這一點上,咱們的文學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可算真正露出了本相,也就是他所謂進步、自由主義和資產階級革命的擁護者的本相。須知,進步是純粹的虛無主義,自由主義資產者原本是虛無和惡魔的崇拜者,是的,他否定上帝的存在,否定保守積極的絕對精神的存在,信奉惡魔的反絕對精神,信奉死亡和平主義,卻仍然自以為奇妙而又虔誠。他實際上半點也不虔誠,而是對生活犯下了滔天大罪,活該受到生活的宗教法庭和秘密裁判所給予的最嚴厲的懲處等。

  納夫塔知道強調什麼,才能把讚美詩變成魔鬼的怪叫,才能使自己成為嚴格的仁愛原則的化身;結果,要區分上帝與惡魔,生命和死亡,就完全不可能了。請讀者絕對相信我們,納夫塔的對手也是好樣的,不會來而無往,而是給了一個很漂亮的回答。接著又是納夫塔反駁,也同樣漂亮。如此又繼續了一會兒,談話便進入到早先已提到過的討論中去了。只是漢斯·卡斯托普無心再聽,因為約阿希姆已經說了,他相信自己肯定感冒發燒了,不知道該怎麼辦,要曉得在這兒的療養院中感冒可不「允許」。兩位決鬥者卻顧不上這些,漢斯·卡斯托普,如我們說過早已在為他的表哥擔心,只好和約阿希姆中途起身告退,把辯論能否進行下去交給了剩下的聽眾來決定,交給了費爾格和魏薩爾: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他們倆能否表現出足夠的求教的熱情。

  

  半道上,漢斯·卡斯托普和表兄商量好,要通過正式的渠道解決後者感冒和咽喉痛的問題,也就是說,讓浴室管理員去報告護士長,他們興許會對患者採取點什麼措施。後來也按商量的辦了。果然,當天晚飯後不久,米倫冬克護士長就來敲約阿希姆的門,當時漢斯·卡斯托普正好在表兄房中。她尖著嗓子問年輕的軍官哪兒不舒服,有什麼願望。「脖子痛?嗓音沙啞?」她重複病人的話,「乖乖,瞧您是怎麼搞起的?」隨後,她企圖盯住約阿希姆的眼睛,但是失敗了,兩人的目光不肯碰在一起;原因不在約阿希姆,是她自己的目光向旁邊游移。要不是經驗告訴她,這樣的事她永遠也不會成功,她定然會反覆地嘗試!她從腰包里抽出一根金屬鞋拔子似的傢伙,硬在病人嘴裡看他的喉嚨,漢斯·卡斯托普不得不用床頭柜上的燈為她照亮。她踮起腳尖,觀察著約阿希姆的小舌,說道:

  「回答我,可敬的朋友——您是否曾經噎著過?」

  這話叫他怎麼回答呢!在她還在瞅他嗓子眼兒的當口,約阿希姆根本不可能講話;就算她放開了他,他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在一生中,自然他有這次那次被噎著,她問的不可能真是這個意思。約阿希姆只好說:怎麼?他已記不起最近一次是在啥時候了。

  好,沒什麼,她只是隨便問問。看起來,約阿希姆是感冒啦。她的話令表兄弟倆大吃一驚,因為在這療養院裡,感冒一詞向來是個禁忌。她還講,根據現在的情況,有必要請顧問用喉鏡做進一步檢查。臨走,她留下一些潤喉片和一條敷有馬來樹膠的帶子,後者可以在夜裡打濕了纏在病人脖子上。約阿希姆把兩樣全用起來,也明顯地感到好多了,便一個勁兒地用下去,因為他的嗓音還不見清亮,是的,到後幾天甚至嗄啞得更厲害,雖然喉嚨痛有一陣幾乎完全消失了。

  再者,他發燒純屬想像。客觀的測量結果一如往常——正是這個加上貝倫斯顧問的檢查結論,把誠實的約阿希姆留在山上再小住幾日,然後他才好趕回隊伍上去。10月的限期不聲不響地過去了。誰都沒講一句話,貝倫斯顧問沒講,表兄弟倆相互也沒講。大家都耷拉著眼皮,靜悄悄的,像沒那回事。根據每月例行體檢時貝倫斯口授給他長於心理分析的助手做的記錄,根據X光片顯示的結果,情況再清楚不過:要說出院,充其量只能不顧一切地跑掉。可這次約阿希姆卻得表現出鐵一般的自制力,堅守在山上的崗位上,直至身體恢復得結結實實,經受得起風吹雨打,才好回平原上去服役,去履行自己的誓言。

  這就是唯一可行的策略。對它大伙兒心照不宣,似乎都沒有異議。可實際上呢,他們相互並不摸底兒,不知道人家在內心深處是否真相信它。正因為存在這樣的猜疑,哥兒倆面對面時總耷拉下眼皮;而每次發生這種情況之前,他們的目光又一定會碰在一起。在上次討論文學的聚會過程中,漢斯·卡斯托普第一次發現約阿希姆眼睛深處有一種異樣的光,有一種特殊的令人擔憂的神情;自此,上述情形發生得就更頻繁了。特別是最近在進餐時又發生過一次:嗓音沙啞的約阿希姆不知怎的被噎住了,噎得差點兒喘不過氣來。約阿希姆用餐巾蒙著嘴喘息不止,鄰座的瑪格努斯太太則按老法子替他捶背,這當兒,表兄弟倆的目光又碰在一起,結果令漢斯·卡斯托普大為駭異,其程度勝過那自然是人人都可能出的岔子本身。隨後,約阿希姆閉上眼睛,用餐巾捂住嘴臉,離開餐桌和餐廳,準備去外邊咳個痛快。

  十分鐘後,他回到桌旁,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卻帶著微笑,嘴裡說著對剛才引起的麻煩表示歉意的話,馬上又重新開始享用那豐富過了頭的午餐。事過之後,他們甚至完全忘記了哪怕提一提這平凡生活中的小插曲。可是沒幾天,同樣的情況又重演了一次,但這次不是吃午餐,而是在用第二次豐富的早餐的時候。他們的目光也沒有碰在一起,至少表兄弟倆的目光沒有,因為漢斯·卡斯托普仍把腦袋埋在餐盤裡繼續吃他的,似乎對什麼都不留意。然而離席以後,他們卻忍不住提起了這件事:約阿希姆大罵米倫冬克那該死的婆子,是她以唐突的問題給他耳朵里塞進了一隻跳蚤,使他像中了邪似的老覺得嗓子眼兒有什麼東西,真該讓魔鬼把她逮去才好。是的,顯然是心理作用,漢斯·卡斯托普說——這麼確認一下,他極不愉快的心情也輕鬆了一點。自打把事情挑明以後,約阿希姆便成功地抵禦住了那邪術,進餐時格外小心,最後,被噎著的次數再不比一般沒中邪的人多了。直至過了九天或十天,他才又被噎住,但並沒有什麼值得特別說道的。

  然而,約阿希姆卻讓拉達曼提斯破例地召去了。護士長告發了他,而這麼做不能講是愚蠢的。因為,既然院內的柜子里備有喉鏡,就該把這奇妙器械拿出來用一用,何況他的嗓音一直不肯恢復,有時甚至完全啞了,再加上只要是約阿希姆忘了服生津潤喉片,咽喉就會不時地疼痛,如此等等,又確實使她這樣做有了足夠的道理——更不用講,約阿希姆現在進餐時格外小心,才沒有經常被噎著,但這樣一來,他離席幾乎總是落在其他人後邊。

  於是乎,貝倫斯拿著鏡子朝約阿希姆的嗓子眼兒里反反覆覆地照,眯縫著眼睛往那深處瞅了好久好久。過後,應漢斯·卡斯托普特別要求,病人馬上去到了他的陽台上,向他報告情況。真是夠嗆,又癢又難受,約阿希姆幾乎像在耳語;因為正是午間靜臥的時候,必須保持安靜。貝倫斯到底還是做出了咽喉炎的診斷,說每天都必須服藥,而且明天馬上開始,只是他先得把藥備好。原來不過是發發炎和塗點紫藥水罷了,可漢斯·卡斯托普的腦子裡卻充滿聯想,想得很寬很遠,想到了院裡的瘸腿門房,想到了那位一個星期都捂著耳朵卻沒叫一聲痛的女人。雖然一連串的問題已涌到嘴邊,他卻忍住沒說出來,決定單獨去問貝倫斯。對約阿希姆,他只限於表示滿意;毛病終於處於監控之下,貝倫斯顧問親自來關心過問了,他身為一院之長,會解決問題的。約阿希姆只是點點頭,沒有抬起眼來看著表弟,然後就轉過身,向自己的陽台走去。

  誠實的約阿希姆到底是怎麼啦?最近幾天,他的目光老是游移不定,怯生生的。前不久,面對著他柔和而幽暗的目光,米倫冬克護士長想要盯著他瞅的企圖失敗了;可要是她現在再來嘗試一次,就真叫人說不準結局會怎樣。不過,約阿希姆反正避免這種四目相遇的情況;畢竟要是這種情況發生了——要知道漢斯·卡斯托普經常在盯著他——那又著實叫人不怎麼好受。漢斯·卡斯托普心情抑鬱地留在自己的陽台上,他恨不得馬上去找院長談話。然而不行,約阿希姆會聽見他起床的聲音,他必須推遲到下午再去找貝倫斯。

  可是沒有成功。真叫奇怪!反正總是找不到貝倫斯,不僅當天晚上,而且第二天、第三天也如此。約阿希姆自然有點礙事,因為完全不能讓他察覺。但僅僅這個還不足以解釋為什麼老是談不成話,拉達曼提斯為何怎麼也抓不住。漢斯·卡斯托普在全院四處找他,打聽他,被指到東又指到西,說在那兒准能把他碰上,可真到那兒他偏又剛剛走了。一次吃飯的時候貝倫斯露了面,但坐在離得遠遠的「差勁兒的俄國人席」上,不等甜品上桌就沒了人影兒。還有幾次,漢斯·卡斯托普以為已十拿九穩,明明瞧見他在樓梯和走廊上要麼和克洛可夫斯基,要麼和護士長,要麼和某個病人談話,便盯緊他。可沒想到漢斯·卡斯托普只要眨一眨眼睛,貝倫斯顧問又不知去向。

  直到第四天,他才達到了目的。他躺在陽台上,剛好看見被追蹤的人正在花園裡向園丁發指示,便迅速從毯子裡溜出來,趕到樓下去。貝倫斯顧問已經勾著腦袋,兩條胳膊一划一划地朝自己的住宅踱去。漢斯·卡斯托普快馬加鞭,甚至斗膽地喊起來,可是卻沒被聽到。終於,他氣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才把他要逮的人逮住。

  「您這是幹嗎呀!」顧問氣勢洶洶地鼓著兩隻眼,「難道要我讓人專門送一份院規到您手中嗎?據我所知,現在是靜臥時間。您的體溫曲線和X光片子壓根兒沒給您特權,讓您游遊蕩盪當老爺。看來有必要在院裡豎一個懲戒強盜的十字架,嚇唬嚇唬這種兩點至四點之間還在院子裡胡亂逛的人!您到底找我幹什麼?」

  「顧問先生,我必須和您談談!」

  「這我早就發現了,發現您一直在打這個主意。您老是盯著我,好像我是個女人或者別的什麼好玩的東西似的。您到底要我幹啥?」

  「只是想談談我的表哥,顧問先生,請原諒!他現在開始敷藥……我相信,情況從此就會好轉。問題並不嚴重——我只是想請您允許我問一問?」

  「您總是認為一切都不嚴重,卡斯托普,您生性如此。您壓根兒不樂意正視有時問題並不是不嚴重,而採取了它仿佛不嚴重的態度,這樣,您便以為不論對神或是對人,都萬事大吉啦。其實您是個膽小鬼,是個偽君子,朋友;您的表哥稱您為老百姓,算是非常客氣的了。」

  「完全可能,顧問先生。當然,我的個性的種種缺點,並不是眼下要談的問題。確實如此,眼下不是談它們。三天來我想請求您的,只是……」

  「只是讓我給您斟點甜蜜蜜的混合酒!您這麼來攪擾我,煩我,只是為了讓我增強您偽善的信心,以便您心安理得地睡大覺,在其他人憂心忡忡地失眠的時候。」

  「可是,顧問先生,您對我太嚴厲了。相反我倒是想要……」

  「對,嚴厲,這可剛好不是您的事。您的表哥卻是另一種人,地地道道的另一種人。他心裡明白,一言不發卻心裡明白,您懂我的意思?他不倒在別人懷裡便幻想問題還不嚴重。他知道他做什麼,有怎樣的危險。他是個男子漢,知道怎麼挺住,怎麼一聲不吭,而這些都是男子漢的本領;很可惜,像您一樣嬌生慣養的人完全學不會。我可是告訴您,卡斯托普,您要是在這兒大喊大叫地演戲,憑著您那老百姓的性子胡來,我就攆您出院。要知道,只有男子漢能相互容忍,懂嗎?」

  漢斯·卡斯托普默不作聲。他現在臉上也變得青一塊紅一塊的;他的皮膚已曬成古銅色,不可能完全蒼白。終於,他嘴唇顫抖地說道:

  「非常感謝您,顧問先生,現在我也完全明白了,因為我推想,您不會如此——叫我怎麼說呢——不會如此莊重地對我講話,要是約阿希姆的情況並不嚴重的話。我也根本不喜歡大喊大叫和演戲,這一點您是冤枉我了。如果有必要保持緘默,我也一定會做到的,我想我可以保證。」

  「您捨不得您表哥嗎,漢斯·卡斯托普?」貝倫斯突然抓住年輕人的手問,同時用他那睫毛灰白的充血的藍色鼓眼睛定定地仰望著卡斯托普……

  「有什麼好講呢?顧問先生?一位如此近的親戚和如此好的朋友,再加上還是山上的夥伴。」漢斯·卡斯托普啜泣幾聲,一隻腳踮了起來,腳尖朝向外面。

  顧問趕緊丟開他的手。

  「哦,往後的七八個星期您得對他殷勤些。」他說,「您仍舊像您生就的那樣無憂無慮吧,這對他再好不過。還有我呢,也將儘可能把事情辦得又體面、又舒適。」

  「喉結核,對嗎?」漢斯·卡斯托普沖顧問點點頭問。

  「喉結核,」貝倫斯肯定地回答,「病情惡化得很迅速。氣管黏膜的狀況也已經很糟。可能是在隊伍上喊口令引起了一些反作用。我們本來應該隨時防備這樣的病灶擴散轉移。沒多少指望啦,孩子;說實話,壓根兒沒有。當然啦,還要盡一切努力,不惜任何代價。」

  「他母親……」漢斯·卡斯托普說。

  「等一等,等一等,還不用著急。您要做得得體而漂亮,讓她慢慢慢慢地明白事情的真相。現在回您的崗位上去吧。他會察覺的,知道人家這麼在背後談他,心裡必定很不是滋味兒。」

  約阿希姆每天都去敷藥。時值秋高氣爽,他穿著雪白的法蘭絨長褲配天藍色上衣,吃飯時經常因為治療而來遲,卻總是那麼整潔,富有軍人氣派,那麼和藹大方地向大家點點頭,請大家原諒他來遲了,然後就坐下去吃自己的飯。現在為他準備了特別飲食,因為吃普通飯菜他可能噎著,吃起來太慢:他現在得到的是各種湯、肉末和糊糊。很快,同桌的人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們在反過來招呼他時特別有禮貌,特別熱情,一口一個「少尉先生」。當他不在時,他們便盤問漢斯·卡斯托普;就連其他席上的人也跑過來問這問那。例如,施托爾太太就一邊絞著手一邊湊上來,喋喋不休,大驚小怪。漢斯·卡斯托普答話總是很簡單,讓人覺得情況嚴重,卻不超過一定的限度。他是真心誠意地感覺到,不應該過早地對約阿希姆絕望。

  他們倆一塊兒去散步,一塊兒去走一日三次規定得走的路。眼下,貝倫斯顧問嚴格限制了約阿希姆走的距離,免得他不必要地消耗體力。漢斯·卡斯托普走在表哥的左邊——他們從前可是時左時右,怎麼走怎麼好;現在,漢斯·卡斯托普大多堅持走左邊。他們話不多,除去療養院裡通常送到嘴邊的話題外,什麼也不講。至於那件他們倆心照不宣的事,完全沒啥好談,特別是在極少直呼其名的、對禮儀極為敏感的人們之間,更是如此。不過,儘管這樣,有時在漢斯·卡斯托普那老百姓的胸中也激盪不已,他憋得慌,恨不能一吐為快。然而不可能啊。涌到喉嚨口的話只得吞回去,他啞然無聲了。

  約阿希姆低著頭走在他旁邊,眼睛盯著地上,活像在研究觀察大地似的。真叫奇怪:他在這兒走著,穿戴整齊大方,和碰見的人禮貌得體地打招呼,如一貫那樣很注重自己的外表和風度——然而他已經屬於大地。不錯,我們大家或遲或早都要屬於大地。不過這麼年紀輕輕,帶著無法實現的去軍旗下短暫地服役效忠的美好夙願,畢竟可悲。但感到更加可悲、更加不可理解的,卻是那位知道一切的走在旁邊的漢斯·卡斯托普,而不是這位行將以大地為歸宿的人自己。他也知道,卻保持著緘默;他得體的態度原本富有學者氣派,事情對他本人似乎已沒多少現實性,從根本上看更多地關係著其他人,而非他自己。確實,我們的死主要給繼續活著的人添麻煩,而不是給我們本身。因為不管我們引用不引用,那位機智的哲人的話都千真萬確:我們在,死亡便不在;死亡在,我們便不在。也就是說,在我們與死亡之間不存在現實的關係;死亡這東西跟我們毫不相干,只跟世界和自然有些牽連。正因為如此,一切創造物面對死亡都心安理得,漠不關心,自私自利,毫無責任感和負疚感。近幾個星期以來,漢斯·卡斯托普在約阿希姆身上就發現有這種缺少責任感和負疚感的情況,明白了他雖然知道自己不會由於死亡而難受,卻很得體地保持著沉默,或者因為他與它的內在關係還不十分緊密,還是理論性的,或者在實際考慮這些關係時,他健全的分寸感還起著節製作用,同樣使他不便談論那件心照不宣的事。類似的心照不宣的討厭事,在生活里還有許許多多,它們是生存的必需條件,但並不妨礙人保持禮儀和風度。

  他們倆就這麼走著,絕口不提那些純屬自然卻與生活大相逕庭的事情。開初,約阿希姆還又激動、又憤怒,對誤了參加大演習和在平原上服役抱怨不止,現在卻同樣不聲不響啦。可是為什麼,他儘管既不抱怨又無內疚,柔和的眼睛裡卻老是出現那種憂鬱而畏葸的神情呢?那麼怯生生的,要是米倫冬克護士長想起什麼時候再來和他較量一下子,她多半會取勝了吧?難道只是他知道自己眼窩塌陷、面頰消瘦的緣故嗎?——要曉得,近幾個星期,他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十分明顯,比他剛從平原上回來時還瘦得多,棕紅的臉色也越變越蠟黃。還有周圍的環境,似乎也使他有理由自慚形穢,自己瞧不起自己;因為像阿爾賓先生一類的人,可以講別無心眼兒,想的只是儘可能地以別人的恥辱來美化自己;他那曾經多麼開朗的目光,現在完全收斂了,藏匿起來了,為什麼?對誰?有些動物在臨死前也自行藏匿起來,羞於苟活下去,那情形非常稀罕——它們相信自己因為衰弱了,快死了,在外面的大自然中已不能再受到任何尊重和孝敬。它們是對的,因為志在翱翔的群鳥,不僅不會尊敬傷病的同伴,還會憤怒而輕蔑地讓它飽受鐵喙的教訓。不過那是冷酷的自然界;在漢斯·卡斯托普的胸中,每當他在可憐的約阿希姆眼裡發現那出自本能的深沉的羞愧時,卻總是湧起人道的溫情和憐憫。他走在約阿希姆左邊,有意識地這麼做;表哥眼下腳步已不那麼穩,在爬草地上的小坡坎時他總是攙扶他,用胳膊摟著他的肩膀,再顧不得什麼禮儀不禮儀了。是的,他上了坡還攙著表哥走一段,忘記把胳膊從他肩上放下來,直到約阿希姆有些不高興地扭動身子說:

  「幹嗎呀,你!我們這個樣子往前走,就像醉鬼似的。」

  後來,有一次,約阿希姆憂鬱的目光對於漢斯·卡斯托普又多了一層含義。那是在11月初,約阿希姆已得到臥床靜養的指示——當時積雪已經很深。他的病情急劇惡化,僅僅吃碎肉和軟食都十分困難,吞一兩口就會噎著。遵醫囑只得全用流質食物代替;同時,貝倫斯規定他長期臥床靜養,以節省體力。也就是在此之前的最後一個晚上,在他還能自由走動的時候,漢斯·卡斯托普撞見了他——撞見了他和那位動輒用散發出橘子香味兒的手絹捂著嘴哧哧笑的少女,那位乳峰迷人的瑪露霞在一起。事情發生在晚飯後的遊藝廳中。漢斯·卡斯托普在音樂沙龍中待了一會兒,然後出來找約阿希姆,不想發現他正站在壁爐前的瑪露霞的椅子邊上——那是一張搖椅,姑娘坐在上面,約阿希姆用左手按著椅背使椅子向後傾,瑪露霞只能躺著用她那雙褐色的圓圓的眼睛仰視他的臉,他則俯下身子,輕輕地、結結巴巴地訴說著什麼。她呢,卻只是偶爾笑一笑,還輕蔑地聳聳肩。

  漢斯·卡斯托普趕緊退回去,卻發現還有其他療養客也注意到了這一幕,並像通常做的那樣在擠眉弄眼。——約阿希姆不曾察覺,不,或者只是不在乎。然而,這個場面使漢斯·卡斯托普受到的震動,比近幾周來他在表哥身上發現的任何其他虛弱的跡象都更強烈:約阿希姆竟神魂顛倒地向乳峰高聳的瑪露霞表白啦,他從前長期與她同坐一桌卻沒搭過一句腔,在她面前總是嚴肅、理智和自尊地垂下眼瞼,雖然在聽見人家談到她時臉上也紅一塊紫一塊。「是啊,他不行了!」漢斯·卡斯托普想,然後靜悄悄地坐到音樂沙龍里的一張椅子上,任憑他表哥在這最後一個晚上去干他還渴望幹的事。

  從第二天開始,約阿希姆就一直躺著了。漢斯·卡斯托普向露易絲·齊姆遜姨媽報告了情況,坐在他那舒適的躺椅里給她寫了一封信。信里除去以前常談的一般病情,還特別講到約阿希姆已經起不來了,他雖然口裡沒有任何表示,可眼睛卻明顯地流露出想自己的母親來待在他身邊的願望,而且,貝倫斯顧問也認為應該滿足約阿希姆這個不曾表白的心愿。後面這一點,信中同樣婉轉而明確地加上了。所以,毫不奇怪,齊姆遜夫人立刻使用最快捷的交通工具,急急忙忙趕到她兒子這兒來:漢斯·卡斯托普的告急信發出才三天,她已抵達目的地。他的外甥冒著風雪,乘著雪橇到達沃斯村火車站去接她。他站在月台上,不待小火車進站,便先將自己臉上的表情調整好,既不想讓做母親的一下車便承受過分的驚嚇,也不想讓她第一眼獲得任何錯誤的愉快的印象。

  在這個山中小火車站,不知已經演出過多少這樣的迎接場面:雙方都迅速向前跑,下車的人總是急切而憂懼地研究著來迎接的人的眼神!齊姆遜太太活像是從漢堡一直步行到這裡的。她緋紅著臉,把漢斯·卡斯托普的手拉到自己胸前,目光顯得有些驚恐地四處游移,急急忙忙而又有幾分隱秘地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漢斯·卡斯托普避而不答,辦法是只講他感謝她這麼快就趕來了——太好不過了,她的約阿希姆一定會喜出望外。不錯,他現在遺憾只能躺著,因為吃流質的緣故,他的體力自然不會不受影響。但是,必要時還有一些其他的辦法,例如輸入人造營養品。是的,整個情況她會親眼看見的。

  她看見了;站在她身邊,漢斯·卡斯托普也看見了。在這一刻之前,約阿希姆身上最近幾周來所出現的種種變化,他從未覺得有現在這樣顯著——年輕人不大容易留心這類事情。可眼下,在這位剛從山下趕來的母親身邊,他仿佛改用她的眼睛來觀察情況了,他仿佛已經很久沒有看見自己的表哥似的。眼下,他立刻看得清清楚楚,齊姆遜夫人無疑也看清楚了,而三個人當中最最清楚的肯定又莫過於約阿希姆自己。那就是,他已經是個垂死的人。他把母親的手握在自己手裡。他的手像他的臉一樣又黃又瘦。正是由於瘦,那兩隻在健康的年月里已令他有些苦悶的招風耳分得更開,也更難看。但除去這個缺點,儘管有這個缺點,他的臉因為病痛的影響,因為表情莊重、嚴肅,是的,甚至帶著驕傲,反倒顯得更富於男子氣和更英俊——雖然他蓄著小黑胡的嘴唇對那沉陷發黑的臉頰來說,顯得太過於豐滿了。在他發黃的額頭上,在他的兩眼之間,深深地刻下了兩道豎直的皺紋。他的眼睛雖然陷進了眼窩中,卻變得比任何時候要大要美,足以令漢斯·卡斯托普高興起來。要知道,自從臥床以後,約阿希姆眼裡的憂鬱和困擾不安便消失了,剩下的唯有他前些時在表哥幽深的眼球背後發現的異樣光彩——自然還有那「咄咄逼人」的神情。他在握著母親的手低聲問候她和歡迎她時,臉上沒有笑容。甚至當她進房來的一剎那,他也不曾笑一笑。這樣的無動於衷,這樣的木無表情,已經說明一切。

  露易絲·齊姆遜是位勇敢的女性。她面對著自己好樣兒的兒子的情景沒有大呼小叫。她冷靜而富於自製,就像她那用幾乎看不見的絲網約束著的頭髮一樣。她家鄉的人們以沉著、幹練著稱於世,她也同樣如此地擔起了護理約阿希姆的任務;看著他,正好激起了她作為母親的鬥志,使她充滿信心,相信如果兒子還有一點兒救的話,那就只能依靠她的力量和耐性。肯定不是貪圖安逸,而只是考慮到身份,幾天後她才同意再請一位護士來照顧重病號。她就是白爾塔,原名阿爾芙雷達·希爾德克涅希特;她進約阿希姆房間時拎著個黑色手提箱。可是不管白天還是黑夜,精力旺盛又嫉妒心重的齊姆遜夫人都不讓她有用武之地。因此,白爾塔護士時間充裕,可以常常站在走廊上,透過夾鼻眼鏡好奇地東張西望。

  這位信奉新教的看護婦是個講求實際的人。單獨跟漢斯·卡斯托普和病人在房間裡,儘管病人壓根兒沒睡覺,而是睜著眼睛仰臥在床上,她都能夠說:

  「我連做夢也想不到,我還會照料先生中的一位,直到他死掉。」

  漢斯·卡斯托普大驚失色,狠狠地沖她揚拳頭,可她全然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她遠遠想不到應該體諒約阿希姆——其實她也並不錯——而是想法要實際得多,考慮不到對事情的性質和結局有誰還會存心誤解,尤其是那位當事者本人。她在手絹上灑了些科隆香水,塞到約阿希姆鼻子下說:「這,您再享受享受吧,少尉先生!」的確,到了這個時候,還對誠實的約阿希姆指鹿為馬,已經沒多大意義——除非像齊姆遜夫人認為的可以使他精神振作起來,因此提高嗓門兒,激動地談他就會痊癒什麼的。須知,有兩點清清楚楚,誰也不會看不見:一是約阿希姆正神志清醒地走向死亡,二是他這樣做內心並不存在矛盾,相反對自己挺滿意。只是到了11月末的最後一個星期,他的心力明顯地衰竭了,才一陣一陣地忘乎所以,處於希望的迷霧包圍之中,說起他馬上就會康復,就要回到團里去參加他以為還在進行的大演習云云。就是在這種時刻,貝倫斯顧問仍不肯給家屬留下希望,而是宣布戲的收場僅僅是幾個小時的問題。

  當破壞的過程真正接近最後毀滅的終結時,連男子漢的心靈也墮入了自欺欺人的迷惘,這個現象真是既令人傷感又符合規律啊——符合規律和不因人而異,超乎一切個人的意識之上,就像人在雪地里快凍僵時忍不住想睡覺,就像迷路者不由自主地老是兜圈子一樣。儘管苦悶又心痛,仍不妨礙漢斯·卡斯托普冷靜地觀察這一現象,並在與納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談起來時得出一些雖然敏銳卻笨拙的結論。他是去向他們報告表哥的病況的。塞特姆布里尼則批駁他說,當地人普遍認為樂觀戀生是健康的表現,悲觀厭世是疾病的標誌,這顯然錯了。否則,不會恰好是無望的最後結局帶給人樂觀的希望;在這虛幻的粉紅色的希望之光映襯下,先出現的神志模糊倒顯得是一種頑強而健康的生命力的流露。感謝上帝,漢斯·卡斯托普可以同時向他們報告,拉達曼提斯於絕望之中還是留下了一點希望的餘地;他預言,約阿希姆儘管年輕,卻會死得安詳而無痛苦。

  「他心中將充滿田園詩一般的寧靜,尊貴的夫人!」貝倫斯顧問說。說時,他將露易絲·齊姆遜的手握在自己那兩隻鐵鏟一般的巨手裡,鼓起一雙充血的藍色風淚眼死死地望著她。「我很高興,非常非常高興,他將獲得善終,無須等到出現聲門水腫和其他討厭的症狀;這樣就減輕了他許多痛苦。心臟會迅速失去功能;這對他好,對我們也好。我們自然將盡職盡責地搶救,給他打樟腦針,不過作用看來不大。臨終前他將昏睡很長時間,做一些愉快的夢,我想我能夠向您保證。要是臨終時他不是正好睡著了的話,那也只會有一個短暫而不明顯的轉換過程,對他來說是無所謂的,您可以放心。這件事從根本上講總是如此。我了解死亡,是一名侍奉死亡的老手;一般人總是過高地估計了它,請相信我!我可以告訴您,它幾乎一點也不可怕。因為在死亡之前有時得經受種種折磨和痛苦,可不能算到它的帳上;痛苦意味著生機,會帶來生命和健康。但是沒人能夠死而復生,向您報告死的真實情況;死無法體驗。我們來自黑暗混沌,又走向黑暗混沌,其間經歷了許多事情,可開端與結束,誕生與死亡,卻不能為我們所經歷體驗。它們沒有主觀性,它們作為過程完全落入了客觀的領域,情況就是如此。」

  這便是貝倫斯顧問施予安慰的特殊方式。我們希望,它能使明白事理的齊姆遜夫人真的好受一點點;因為貝倫斯的預言在很大程度上確是應驗了。最後幾天,虛弱的約阿希姆常常一睡幾個鐘頭,而且做了對他來說確實是愉快的夢,也就是夢見在平原上執行軍務什麼的,我們猜想。當他醒來時如果問他感覺如何,他總是回答「很好」「很幸福」,雖然語音已不清楚——他幾乎不再有脈搏,打針已根本無疼痛感覺,渾身麻木無知,你盡可以燒他,擰他,都沒關係,似乎身體已不再屬於善良的約阿希姆。

  不過,自從母親來到以後,他身上也發生了重大變化。由於行動不便,已經有八天或十天沒刮臉了,而他的鬍子長得又快。這樣,他那生著一對溫柔的眼睛的蠟黃色臉孔,如今已讓一部黑色的大鬍子圈了起來——一臉「戰爭鬍子」,就像士兵在戰場上蓄的一個樣。大家倒覺得,這鬍子使約阿希姆顯得更英俊,更有男子漢氣概。是的,他突然從一個年輕小伙子變成了成熟的男子漢,由於這鬍子,可能還不僅僅由於這鬍子。他的生命腳步匆匆,像時鐘不斷地咔嗒咔嗒響著的機芯。他快馬加鞭,眨眼間便跑完了不同的年齡階段,他沒機會按通常的時間去達到和度過它們;在最後的二十四小時,他已變成一個老者。心力衰弱引起他臉部腫脹,使漢斯·卡斯托普產生一個印象,覺得死至少也是一件挺費事兒的事;雖然約阿希姆由於知覺麻木,神志不清,自己看上去並不知道。腫脹得最厲害的是嘴唇周圍,再加上口內的唾液枯竭或機能喪失,顯然造成了言語障礙,他說起話來像個老糊塗似的嘰嘰噥噥,令他自己十分惱火。只要這個毛病丟掉,他喃喃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這是魔鬼在他身上作祟的結果。

  他說的「一切都會好起來」是啥意思,不完全清楚——他的情況越來越曖昧不清,他不止一次地講一些模稜兩可的話,心裡像是明白,又像不明白。有一次,他顯然為毀滅感所震驚,搖了搖頭,絕望地說,他的情況從來還沒像這麼糟糕透頂。

  這以後,他的個性變了,變得嚴厲冷漠,甚至粗魯無禮。他不再容忍編造好聽的話去安慰他,對人不答不理,目光茫然地瞪著前方。齊姆遜夫人請來了一位牧師。令漢斯·卡斯托普遺憾的是,這位年輕的神職人員沒戴漿得硬挺挺的西班牙領圈,只結著條普通的領帶。甚至就在牧師領著約阿希姆祈禱之後,他的態度仍帶著軍人的生硬冷漠,只是以短短的口令式的語言說出了幾點願望。

  下午六點光景,他開始出現異樣的舉動:他一再地將腕子上戴著金手鍊的右手伸到髖部,然後抬起一點在被子上邊往回扒拉,往回刮動,活像在聚斂和收集著什麼。

  七點整,他咽了氣——護士白爾塔到走廊上去了,只有母親和表弟守在他身邊。他突然往床里一沉,只命令家人把他的頭枕高一點兒。齊姆遜夫人按他的要求馬上用胳膊摟住他的肩膀,他卻急急忙忙地說,他得立刻遞一張延長休假的申請,話猶未了,業已完成顧問所說的「短暫的轉換」。——漢斯·卡斯托普懷著莊嚴的心情,目睹著在檯燈的紅光中發生的變化:約阿希姆的目光失去了光澤,臉部的緊張表情舒解了,嘴唇明顯地消了腫。在我們毫無聲息的約阿希姆的面孔上,漸漸又恢復了青年男子的英俊,這就是他死時的情況。

  露易絲·齊姆遜抽泣著轉開臉,只好由漢斯·卡斯托普伸出右手的食指,用指尖輕輕將死者的眼瞼合上,然後又小心地將他的兩隻手在被子上合攏在一起。事畢,他也站在床前哭泣,任熱淚順著臉頰往下流——這清亮的液體,如此豐盈而又苦澀,世界上無時無地不在流淌著,流淌著,因此,在詩歌里就把人世間稱為「淚之谷」。這種帶咸鹼味的淚腺分泌物,是鑽心的痛楚——肌體的和心靈的疼痛——震撼我們的神經,從我們體內擠壓出來的。漢斯·卡斯托普知道,淚水中還含有一點黏蛋白和普通蛋白質。

  得到護士白爾塔送去的消息,貝倫斯顧問趕來了。半小時前他還在這兒,還給約阿希姆注射過樟腦水,只是錯過了那「短暫的轉換」的一剎那。「他過去啦。」他從約阿希姆無聲無息的胸口拿開聽診器,直起腰,冷靜地說。隨後,他依次握了兩位親屬的手,沖他們點了點腦袋。他和他們一起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注視著約阿希姆那紋絲不動的戰地士兵的鬍子。「好樣兒的,好小伙子。」貝倫斯將腦袋向死者歪了歪,嘴巴對著肩膀說,「太好強啦,你們知道——誠然,他在平原上服役就帶有強迫性質,就得勉力為之——而他呢,幹起來竟不顧一切,像得了熱病一樣。這個莽撞小伙子就這樣離開了我們,遁逃到榮譽的戰場上去啦——榮譽的戰場,懂嗎?不過,榮譽對於他就是死亡,而死亡——您也可以隨心所欲地倒過來講——反正,他說過:『我很榮幸!』真是好樣兒的,真是個好小伙子!」說完,高個兒的貝倫斯顧問彎著腰,探著脖子,退了場。

  他們已經決定將約阿希姆的遺體運回家鄉去,「山莊」療養院料理著必需的一切,並且還要安排得既適宜又體面——死者的母親和表弟幾乎用不著做什麼。第二天,約阿希姆穿上了綢襯衫,被子上放著鮮花,在柔和的雪光映照中顯得比「轉變」剛完成時還英俊。臉上再沒半點勉強的痕跡;它被冷凝成了極為純潔的無聲的形態。一綹黑色的短短的鬈髮垂在靜止不動的額頭上;額頭黃黃的,像是用某種介乎蠟和大理石之間既高貴卻又無以名狀的材料塑成的;在同樣有些捲曲的鬍子叢中,嘴唇鼓著,既豐滿又驕傲。在這顆頭顱上,要是戴一頂古時候的戰士頭盔就好啦,好些來弔唁的人都這麼認為。

  看見約阿希姆恢復了軍人的儀態,斯托爾太太激動得流出了眼淚。「英雄啊!英雄啊!」她連聲地喊,並且要求在他下葬時奏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

  「快住嘴!」塞特姆布里尼在旁邊呵斥斯托爾太太。他連同納夫塔與她同時在房裡,心情很激動。他用兩隻手給在場的人指了指約阿希姆,要他們表示哀悼之意。「一位多麼討人喜歡的、可敬的小伙子啊!」他反覆地高聲道。

  納夫塔忍不住放棄了弔唁者拘謹的舉止,也不正眼瞧塞特姆布里尼,就壓低嗓門兒挖苦他:

  「很高興,能看見您除了對自由和進步感興趣,也還留心嚴肅的事情。」

  塞特姆布里尼卻忍氣吞聲。他也許覺得,目前的情況使納夫塔暫時處於比自己優越的地位。也許正是敵人這暫時的優勢,使得他緘口不言,並力圖以有聲有色的哀悼來抵消它的影響——甚至聽憑納夫塔得寸進尺,刻薄地指出:

  「作家先生的錯誤就在於相信只有精神能造成文雅高尚。殊不知事實恰好相反。僅在沒有精神的地方,才有文雅高尚。」

  嗯,漢斯·卡斯托普心裡嘀咕,這又是一句玄妙的話!這樣的話說出來,人們就只好閉緊嘴巴,一時間變得誠惶誠恐……

  午後送來了金屬棺材。送棺材來的男人,自以為將死者從床上轉移進這個漂亮的飾著銅環和獅子頭的匣子,是他一個人的專利。他是接受委託的殯儀館的執事,穿著一身黑衣,一種莊重的短外套,粗俗的手上戴著只結婚戒指,手指肥胖得使那黃色的箍兒完全陷在肉中,讓肉給掩埋了。旁邊的人總覺得他的外套散發出一股屍臭味兒,實際上只是出於成見。這位老兄卻表現出行家的傲慢,宣稱他的全部工作必須在幕後完成,能讓遺屬們檢閱的只是他工作的莊嚴結果——這恰恰引起了漢斯·卡斯托普的不信任,完全不能為他所接受。他雖然主張齊姆遜夫人離開房間,自己卻不肯出去,而是留下來幫助搬屍體:他用手托著約阿希姆的腋下,將他從床上轉移到棺材中,使得他的軀殼莊嚴地高臥在帶流蘇的墊子和麻布罩單上,夾在院方提供的落地燭台之間。

  然而再過一天卻出現一個情況,使得漢斯·卡斯托普從心中開始對約阿希姆的軀殼敬而遠之,不再去侵犯那位職業守屍者的特權和領地了。原來,表情一直很嚴肅莊重的約阿希姆似乎開始透過大鬍子露出笑意;漢斯·卡斯托普不得不承認,這笑容意味著肌體已開始腐爛——他因此心裡十分著急。謝天謝地,馬上就要啟運了,棺材已經合攏,並且擰緊了螺絲。在這之前,漢斯·卡斯托普拋開天生的矜持,用嘴唇在約阿希姆遺體石頭一般冷涼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和露易絲·齊姆遜一塊兒離開了房間,儘管對那個陰沉的男人懷著滿心的不信任。

  讓我們降下帷幕吧,在它最後一次升起和降下之前。不過,趁它還在嘩嘩嘩往下落的一瞬間,我們不妨跟隨著留在山上的漢斯·卡斯托普,用心靈遠遠地瞅一瞅和聽一聽平原上的一片潮濕的墓地。在那兒,一柄光閃閃的指揮刀舉起又沉下,幾聲口令和齊射的步槍聲划過長空:人們鳴槍三響,向長眠在樹根纏繞的士兵之墓中的約阿希姆·齊姆遜少尉,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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